冷。
饿。
耳边似乎传来许多尖锐的声音。
“穿什么衣服，嫌冷就死外边。”
“谁让你爸爸不要你，咱们母子俩都没饭吃！”
“哭哭哭，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
然后，是疼痛。
“真不好意思，手滑砸到你了，这点小伤，应该不需要治疗吧？”
“哥哥，他骨折了，父亲会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只是个私生子而已，让他踏进维斯家族的大门已经是他一生中无上的荣耀了。”
维斯家族？
原来我骨折了？
怪不得这么痛。
接踵而来的，是冷漠的斥责。
“不要把你在贫民窟的坏习惯带进家里。”
“说了多少次，你的哥哥们都没有坏心。”
“果真上不得台面。”
等等，“我”是谁？
迦叶·维斯，母亲曾是酒店服务员，趁维斯公爵中药时与之春风一度，怀孕后偷偷生子，试图上位。失败后被打压，失去经济来源，搬入贫民窟，直到临死前才告知小孩真正的身世。
随后，小孩趁着维斯家族来贫民窟做慈善的机会，成功认回父亲，并改名迦叶，冠上尊贵的维斯姓氏。
改名之前，我的名字是……？
叶迦猛地睁开眼。
记忆如磅礴的河流一点一点带回叶迦的神志，他举起手，小小的手掌上满是污渍，其中左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轻轻一动，便能体会到刺骨的疼痛。
骨折后没有得到治疗，骨头长歪了。
叶迦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
如果要恢复，得再次折断骨头，重新固定。
叶迦扶着墙壁站起，对身体的感知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复苏，除却小指的伤，他还感受到双腿传来的阵阵抽搐，有点像快速奔跑后的肌肉拉伤。
相应的画面随之浮现。
这个世界科技水平较低，疆土并没有扩张到其他星球，却依旧由国王和贵族阶级统治。
迦叶回到维斯家族后，高高在上的父亲与两个兄长并不在意他，公爵夫人正跟刚刚会说话的小儿子做游戏，随手指了一个杂物间给迦叶住。
夫人并不生气，只轻柔地捂住小儿子的耳朵，责怪道：“怎么是个活的，你没处理掉？”
公爵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众目睽睽下认亲，没办法，只能带回来，别担心，小孩子很容易夭折的。”
回归维斯家族时迦叶才七岁，皮包骨头，邋里邋遢，没有读书，不认识字，从没有使用过高科技产品，因为忍受饥饿的时间太长，喜欢偷偷囤积食物，惹来不少笑话。
从此迦叶成为维斯家两个少爷的玩具，他们会故意让机器人把迦叶按到水中，会把已经腐烂变质的食物塞进他的嘴里，会故意弄伤他不给治疗。
迦叶的小指就是这么错位的。
小孩子的确很容易夭折，奈何迦叶是精神流放的主人公，不客气地说，整个世界围着他转，生命力强到令人发指。
直到一年后，维斯公爵的政敌认错了人，把迦叶当成维斯家的某位少爷绑架。
如此天时地利的机会，公爵阁下果断抛弃迦叶，不接受任何条件，并美其名曰“维斯家族没有软骨头”。
叶迦：6。
失去挟制维斯公爵的筹码，政敌也没有了撕票的兴致，迦叶寻找机会拼命奔跑，他不认识路，却极其特别非常离谱地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贫民窟。
本能反应是个神奇的东西，迦叶左拐右拐竟找回了跟母亲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放心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叶迦的记忆复苏了。
叶迦活动活动手脚，长年的苛待让这具身体非常瘦弱，隐隐约约的疼痛跟地鼠似的不断往外冒，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里更痛。而以前能够遮雨的棚子早就被流浪汉占据，凭借他现在的小手小脚几乎抢不回来。
就算抢得回来也不能动手，他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更不能连累为他保留记忆、冒如此巨大风险的第五循聿。
所以必须找一个缓慢改变自身性格的机会。
叶迦回顾了小孩短短八年经历的事情，忍不住感叹，这么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他的未来简直一眼望得到头，轻则唯唯诺诺苟且度日，重则心理扭曲报复社会。
得找个好人碰瓷。
叶迦理不直气也壮地想道。
所有想法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叶迦低下头，表情茫然，跌跌撞撞地在断壁残垣与麻木的人群中穿梭。
叶迦悄悄观察到，这里的贫民窟跟现实世界有七分相似，不出意外建模应该有参考。
如果有参考，那必定会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
果然。
叶迦缓慢眨了一下眼，找到了。
慈善机构的标识。
叶迦逃亡的时候在贫民区躲了一年多，那里充斥着沦为废墟的楼盘和各种垃圾，辐射与腐臭味齐飞，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其中包括几乎无处不在的监控。
当时叶迦这张脸伴随着档案印在高危通缉令上，一旦监测到，系统会自动上报，叶迦没办法，只能一头扎进贫民区。
这样的贫民区，向来是慈善机构青睐的地方。
纵然叶迦不太喜欢某些作秀大于资助的行为，但他得承认，总有人非常真诚地想要改变这一切。
今天来的慈善机构名叫“读书会”，会员大部分是老师跟学生，他们反对学阀、反对贵族学校的知识垄断，致力于消灭知识壁垒，让人人都读得起书。
年轻人们不厌其烦地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再次打扫出一块干净整洁的空地，竖起一块黑板，发放基础教材，尽管听课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眼巴巴等听完课收糖吃的孩子。
他们不发放食物，是怕食物送给孩子，会被大人抢走。
一堂课讲完，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拿到属于自己的糖，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不给任何人觊觎的机会。
讲课的学生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由得怀疑：“洛老师，我们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被称作洛老师的人收起用来震慑的武器，他身材颀长，气质温润，可行动间鼓起的肌肉，证明他也略懂一些拳脚。
“当然有意义，”洛老师慢悠悠地说，“你看，他们今天最起码没把教材扔掉，多大的进步！”
学生竖起大拇指：“您可太乐观了。”
洛老师心情愉悦地畅想未来：“等下次，咱们用糖引诱他们主动交作业，循序渐进，总会好的。”
叶迦耳力不错，三分演七分真地踉跄靠近，一边想，真是好人啊，就你了。
学生发现了叶迦的身影，下意识在衣服口袋里找糖，还不忘夹起嗓子招呼：“小朋友，你来晚了哦~”
没晚，正正好好。
叶迦鼻尖下意识动了动，闻到属于糖果的甜香味，他很累，有些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朝着糖果的方向凑了过去。
叶迦现在的状况属实不太好。
长途奔袭不可能一帆风顺，能活着抵达贫民窟，都算是虚拟位面的系统给他开挂。他一身狼狈，衣服破破烂烂，细小的伤痕透出，遮不住鲜红的血渍。
饶是学生看惯了贫民窟孩子的惨状，也不由得掉下眼泪，她剥开糖纸，碎碎念道：“原本没听课不能给糖的，这颗糖算我送给你，以后我们来了，你就跟我们读书好不好？”
叶迦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一口吞下糖果，用牙齿咬碎咽了下去，然后抬起头，不太不熟练地想勾起一个笑。
下一刻，叶迦眼前一黑，当着学生的面，脸朝地向下倒去。
“我去！”学生一把架住叶迦，嗷的一嗓子朝身后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师喊，“洛老师！救命！糖果有毒！！”
洛老师：“？？？”
***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叶迦听到来来回回凌乱的脚步声，或大或小的说话声，离自己最近的，是削皮声。
削皮=有刀=有危险。
以上等式成立，叶迦的眼球快速转动，手腕向外摸索，试图找到自己的武器。
旁边的削皮声顿了顿，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随即叶迦感受到有手掌轻轻按住自己的胳膊。
“醒了？别乱动，你手上正在打点滴，慢慢睁开眼睛，放心，我不走，不会让你交住院费的。”
叶迦：“……”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他碰瓷了一个好人来着。
叶迦觉得有一股热气在朝脸上涌。
尽管他知道这只是虚拟位面，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是系统生成的NPC，碰瓷也是不得已为之……
但是，但是人长这么大还是稍微要点脸的。
叶迦被刺眼的阳光闪了一下，等适应了之后，才彻底睁开眼睛。
床边说话的人果不其然就是那位“洛老师”。
洛老师年纪不大，看上去没过30岁，大概做老师做习惯了，看人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按照人设，叶迦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老师，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小没良心的，”洛老师差点气笑了，伸手把叶迦拽了出来，“我救了你，你还怕我？”
叶迦立刻摇头，他试探性抓住叶老师的手，见他没有厌恶没有挪开，才嗫嚅道：“不，不怕的，你是好人。”
喜提好人卡的洛老师无奈，他总不能跟一个受尽虐待的孩子置气，便软声说道：“你昏迷了四天半，严重营养不良，身上小伤一堆，穿的衣服倒都是值钱的好料子，搞得医生以为我家暴，差点报警把我抓起来。”
叶迦的眼睛瞬间湿润，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洛老师的手背上。
瘦小的孩子沉默地哭泣，让人觉得他受尽了委屈，连哭都不敢出声。
洛老师心里暗暗骂了几句不负责任的家长，意识到自己想要缓和气氛的玩笑不合时宜，他凑近叶迦，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小孩张口。
说道：“对不起。”
洛老师：“……”
洛老师觉得自己的良心快承受不住了。
“没犯错说什么对不起。”
“我不应该哭的，”叶迦的声线像被千百次训练过，平稳得可怕，“他们说，哭就是错。”
哪个王八蛋教出来的狗屁道理！
洛老师强忍着没有在小孩子面前爆粗，迅速转移话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迦……不，我叫叶迦。”
叶迦努力让自己勇敢起来，眼神中带着祈求：“我会想办法把钱还给您的，您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回去？”
洛老师没问叶迦吞下去的姓氏是什么，也没问叶迦口中的“回去”究竟是家还是贫民窟。
他只是用空闲的手轻轻揉着叶迦的头发，说道：“我姓洛，叫洛川，是个老师，你认字吗？”
叶迦点头又摇头：“我会写我的名字。”
“不错嘛小朋友，”洛川做下决定，“如果你想读书的话，我很愿意资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