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正是出游好时节。
福光寺向来是秋游胜地。
枫叶如火,层层浸染山峦,从山脚到峰顶,赤潮翻涌,远远望去,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将庙宇拢在层层莲瓣之间。
尤其晨间日出前,山雾缥缈,朱红的寺墙半隐半现,檐角铜铃在朦胧中轻响,仿佛天界的梵音垂落人间,更为层林掩映下的福光寺添上几分出尘的仙气。
今日,福光寺的第一位香客,是来为病中老伴儿求平安的老妇人。
她就住在山脚,抵达山门时天还未大亮,而那时,玄真大师就已经立在阶下了。
来的香客越来越多,大师始终不曾睁眼,仿若入定。
有人好奇询问候在旁边的小沙弥:“小师傅,大师百日闭关未终,怎么突然出关了?”
小沙弥合掌回道:"昨日师叔祖顿悟玄机,入境灵台,佛祖显圣释以迷津,谕今日将有一位金刚善缘郎君到来。故师叔祖一早等候在此,接引善缘郎君入殿,沐浴圣佛恩泽。”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儿郎们存着侥幸,一遍遍从玄真面前经过,想看看自己会不会是那个菩萨指示的善缘郎君。
女香客们翘首以待,好奇那所谓的善缘郎君到底是谁,生得个什么样子。
金刚皆为怒相,莫非是个凶神恶煞的黑脸武夫?
一时间,山门处围得水泄不通,寺内出动数十僧侣,才将众香客疏散劝离。
好奇心驱使,大伙儿也不去后山赏枫了,各自找地方远远看着。
当玄真奔向萧东霆那一刻,众人睁大眼眺望。
“谁啊谁啊?”
“坐着轮椅……”
“啊,是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
山门前,萧北鸢紧紧抓着陆未吟的胳膊,杏眸里碎星乱颤,“阿姐阿姐,你听见没有,大哥是金刚善缘郎君!”
陆未吟点点头,配合的露出惊讶,只在视线与萧东霆对上那一瞬,暗暗将笑意憋了回去。
萧西棠拿胳膊肘轻轻撞了萧北鸢一下,掀起白眼,“知道什么是善缘郎君吗?就瞎激动。”
大哥许久不曾出门,一来就被说成是什么金刚善缘郎君,总感觉怪怪的。
“不知道啊!”萧北鸢仰
起小脸理直气壮,“但既是菩萨显灵所示,肯定相当厉害,对吧大师?
众人目光跟着她看向玄真。
玄真合掌颔首,向来古井无波的幽深眼眸翻起波澜。
“所谓善缘,乃是善因成熟时结出的善果。
众目之下,他脱下袈裟披在萧东霆肩头,身着百纳衣,枯掌抚其顶。
“施主秉持公义,除恶卫民,善行集露成溪,又汇溪成泽,泽润苍生,当得般若灌顶,慧业加持,万佛庇佑。
语毕,合掌施礼后退,“阿弥陀佛。
萧东霆身后,流光双手合十,比任何人都虔诚。
菩萨显灵了,保佑公子的腿快快好起来!
四个强壮武僧上前,抬起轮椅,健步如飞的将萧东霆送去最高处的大雄宝殿。
沿途无数目光随行,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只有羡慕。
萧东霆回头,看向提步跟上来的陆未吟。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继妹了,又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看懂过她。
如此兴师动众,还让玄真和尚配合演戏掩人耳目,惊叹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事的同时,萧东霆又忍不住暗暗期待起来。
她找来的这个半点消息都不能透漏的神医,会不会真能治好他的腿……
长阶上,萧北鸢脚步轻快,“阿姐,大哥是善缘郎君,玄真大师那么高兴做什么?
陆未吟作沉思状,想了想回答,“我也不懂,不过大师方才不是说要般若灌顶慧业加持吗?大师作为加持之人,兴许也能替他自己积攒不小的功德吧!
萧北鸢赞同的点头,“对,肯定是这样。
萧西棠给她一记不可理喻的眼神,扭头问陆未吟,“你不会也相信大哥是那和尚说的什么善缘郎君吧?
这种毫无依据的无稽之谈,也就阿鸢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才会信,怎么她也跟着起哄?
陆未吟抬头看向最高处的殿宇,眉眼间多了几分肃穆。
“嗯,我信!
她不信和尚说的,但她相信冥冥之中那股神奇的力量。
否则她现在只是土里的一堆白骨,又怎会站在这里?
萧北鸢气喘吁吁的爬到大雄宝殿,累得直不起腰。
回头望去,山门
处人头如蚁。
想那王金榜为了骗姑娘背着妹妹爬长阶也真是煞费苦心。
殿前四足方鼎里高香如林空气中弥漫着浓到刺鼻的香烛气息。
视线跨过那道稍高的乌木门槛只见三世佛金身巍峨低垂眉目怜视众生。
莲台宝座下香火缭绕跳动的烛火将金身照得愈发灿然明亮。
僧侣正在劝离香客称殿内将举行加持法事让大家半个时辰后再来。
陆未吟一行人也被拦在了外头。
萧西棠隔空望着殿内被一众和尚围绕的萧东霆
“啊?”萧北鸢马上紧张起来。
陆未吟忍俊不禁“加持赐福而已又不是剃度。”
身后厚重殿门缓缓关上很快传出低沉的诵经声。
陆未吟找了小沙弥带大家去客房休息只留流光在殿外等候。
去客房的路上路过几拨香客无一例外都在讨论金刚善缘郎君。
转角一株桂树下只听得拾花的老妇问:“听说玄真大师见到萧大公子的时候连说了两遍‘原来如此’到底原来如此什么?”
旁边的白胡子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水烟“估计大师也觉得奇怪善缘郎君就善缘郎君为何还加个金刚?一见萧大公子哎明白了。”
萧东霆以前是镇岳司副指挥使可不就跟那怒目金刚一样瞧着凶做的却是除奸恶驱邪祟这样的事。
老妇站起来挺了挺酸胀的腰背露出恍然神色“原来是这个意思。”
萧家兄妹一走一过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
大哥凶起来比那金刚还吓人心地却是极好。
近来香客众多萧北鸢和陆未吟同住一间。
折腾一路小姑娘沾床就睡了陆未吟留下采香悄声开门出去。
领她们过来的小沙弥等在外面没走。
“陆小姐这边请。”
二人这回走的幽僻小径全程一个人都没碰到。
从一隐蔽暗门进去穿过几道写满佛经的幡帘来到一间静室戴着福娃头套的老金背着药箱等在这里。
“先生。”
“陆小姐。”
两人打招呼彼此都十分客气。
二人跟在小沙弥身后又转了好几道弯最后来到大雄宝殿。
诵经声没停却并非来自大殿
大殿内只有萧东霆一人。
小沙弥自觉告退陆未吟上前引见“大公子这位便是神医。”
萧东霆看着那个娃娃头套哭笑不得。
那头套比针线笸箩还大些朱砂涂就的腮红晕开两团憨喜漆目圆睁嘴唇艳红。
“神医重不重?”他问。
老金心想好几斤呢能不重?
“还好。”头套下沉闷的声音回答。
陆未吟接过药箱“先生开始吧!”
老金上前萧东霆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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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唾沫将头转到旁边。
算了来都来了。
就冲陆未吟昨晚那一跪——虽然没跪成但这份情他得领。
豁出去了由她折腾一回。
老金蹲下身撩起萧东霆的袍角和裤脚露出两条只有胳膊粗几乎皮包骨的腿。
刚开始他还日日让人按揉以防萎缩后来治愈无望索性就不管了。
老金又脱掉他的鞋袜从脚趾开始一点点摸上去边摸边按边问是否有感觉。
萧东霆头都快摇昏了刚刚升起来的那一点极微弱的希望正在慢慢消散。
他的情况应该比这位大头神医预想的还要严重吧……
“这儿痛吗?”老金的手在萧东霆膝盖上来回按压。
萧东霆摇头。
老金加重力道再按“麻吗?”
萧东霆还是摇头眉心几不可查的皱了下。
老金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针从刚才按的地方扎进去头套下的眼睛紧盯着萧东霆的反应。
萧东霆表情有些怪异。
老金问:“什么感觉?”
萧东霆如实回答“不痛不痒也不麻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东西扎进去。”
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他确实能感觉到。
老金又拿了根粗针让萧东霆别看两根针交替着扎让萧东霆说粗细。
居然每次都对。
陆未吟看得眉心直突突。
也亏得没感觉否则
就这种堪比酷刑的扎法好腿都得给扎坏。
老金又另外扎了几处却不是扎腿而是腰椎。
最后一针下去萧东霆疼得险些叫出声脸上如同浇水般冒出大汗。
头套下老金松了口气。
“知道痛那还有得治。”
萧东霆呼吸微滞面上却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类似的话
这头套真不是人戴的老金闷出一头汗也懒得说自己的诊断直接说治疗方法。
“想治这双腿先得把皮肉剖开将里面压到经络的碎骨清出来骨头碎裂处还得穿钉嵌板。等经络一通你就能感觉到痛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而且治好后一到阴雨天气寒气入侵你这腿就会痛得像针扎骨头一样一辈子都是如此。”
老金给他套上鞋袜扶着头套站起来“你治不治?”
陆未吟瞳孔微扩。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治疗之法简直匪夷所思。
说这话的要不是赫赫有名的荆神医她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骗了。
萧东霆盯着枯枝一样的双腿半晌后薄唇扯出一抹决然冰冷的笑。
“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吧!”
半个时辰后赐福结束殿门打开。
玄真合掌施礼“萧施主已得佛光护佑待侍佛百日后所求定能应验。”
萧东霆虔诚回礼“若真能重新站立萧某定来还愿为佛祖再塑金身。”
寺内香客来来往往将消息带回京都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很快全城人都知道了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是菩萨显灵指示的金刚善缘郎君。
并且得玄真大师赐言只需侍佛百日便能重新站立。
朗月高挂萧南淮下值归营好兄弟何尧拿着烧鸡推门进来。
“萧大公子的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萧南淮挂好绢甲“我大哥?他有什么什么事儿?”
何尧把福光寺的事儿说了。
萧南淮有些惊讶“大哥竟会去福光寺?”
“去寺里都没什么但是侍佛治腿……”何尧摇头笑笑意味深长。
萧南淮却并不觉得好笑。
手拿帕子擦着泛光的甲面表情认真语气诚挚“借大师吉言希望百日后能看到大哥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