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不眠不休地映照着观察室的每个角落,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骇人的灰暗肤色变得透明,透出健康润泽的光来,被咬伤的手背上,狰狞的黑色图腾已经消退,只留下几道不甘的红痕。
他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紧闭的眼皮上几根脆弱的蓝紫色血管若隐若现,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
玻璃的另一侧,劳伦瘦削的脸颊被冷硬的玻璃墙壁挤得有些变形,连日的疲倦在他眼下晕出两道浓重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一圈细密的胡渣。他深长的呼吸不时打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朦胧的雾气,将琉克丝蜷缩的身影笼罩其中。
劳伦在卡洛琳的默许下,呆在观察室里陪了琉克丝一整个晚上。他一遍遍对着话筒低语,直到琉克丝体征逐渐稳定,才终于合上眼,滑入短暂的睡眠。
铁门打开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打破了观察室内的静寂,劳伦猛地惊醒,头撞到了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绿色的铁门后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笔挺的灰绿色军装将宽阔的身躯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军帽的帽檐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惯常向下耷拉的嘴角,透出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压。
他站定在观察室里,宛如一面岿然不动的高墙。
卡洛琳跟在后面进来,神态平静。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双手捧着一本皮质封套的笔记本。
“布莱克少校,卡洛琳医生,”观察室的值班医生换了一个人,防护服下的声音年轻而恭敬。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语气有些紧张,“感染者情况十分稳定,感染扩散现象完全停止,全程无攻击性行为,初步判断,极有可能进化成异能者!”
“极有可能?”布莱克微微抬头,睨了眼对方,“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告诉我数字。”
年轻医生喉头紧了紧,声音有些打颤,“是..是,预估转化概率提高至80%。”
“还有多久?”布莱克冰冷的目光越过劳伦看向玻璃墙后的琉克丝,声音仿佛覆盖着常年不化的坚冰。
“最多五小时,就能确定最终结果。”卡洛琳接过话,一旁的值班医生松了口气。
戴眼镜的男孩翻开笔记本,站在两人身后记录着。
“闲杂人员,也是你放进来的?”布莱克的视线未曾在劳伦身上停留,而是转向了卡洛琳。
被归类为“闲杂人员”的劳伦此时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少校,琉克丝是我的弟弟……”劳伦试图解释。
但布莱克充耳不闻,目光牢牢锁在卡洛琳身上。
卡洛琳走上前一步,“报告少校,这位先生是感染者的家属,与感染者一同被发现并送来救治。根据过往经验,家属陪伴能够极大激发感染者的求生意志,提升转化概率。所以我将他安排在观察室陪伴感染者度过危险期。”
布莱克这时才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劳伦,灰眼睛如暴雨前的积云般阴沉,“卡洛琳,基地规定,感染者在观察期间不允许家属探视。”
“我知道,但结果也证明,这是个正确的抉择。”卡洛琳不卑不亢地辩驳。
“规定就是规定,在808基地,没有人可以越过规矩办事。”布莱克的语气极度危险,“而且,你别忘了基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这个月,医院全体工时增加10%,你想做好事,那就让你的下属们感激你去吧!”
做记录的男孩从笔记本里抬起头,不忍地瞥了眼卡洛琳,继续埋头匆匆写字。
临走前,布莱克的眼神再次打量了一眼劳伦,审视的目光像监狱里的探照灯一般令人分毫毕现,劳伦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记得让他回去。”布莱克从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转身带着做记录的男孩走了。
卡洛琳目送两人离开,在原地静立了好一阵,就在劳伦打算出声询问时,她突然转过身,耸了耸肩,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别紧张,他心情还不错,这只能算‘末等奖’。”
说完,她走到劳伦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吃点东西吧,然后休息一下,你脸色太差了。”
“卡洛琳医生,是我求你来观察室的,你为什么不解释……”劳伦有些泄气。
“那家伙可不会听人解释。不用自责,他早就想打压我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借口。”卡洛琳的话让劳伦松了口气,“走吧,那孩子醒了我会来通知你的,别冷落了你隔壁床的那个病号,论病情,他比你的弟弟惨多了。”
劳伦这才想起伊莱来,也不知他醒了没有。他回望了眼少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躯和灯光下灿烂的金发,尽管十分不愿离开,但也不想再给卡洛琳惹麻烦。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了句“麻烦你了”,跟着一名士兵走出了观察室。
劳伦一推开病房门,就对上了伊莱幽怨的眼神。
“你醒了?”劳伦躲开他的眼神,回身将门关上。
“是,半夜就醒了,醒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伊莱只有一双眼睛还能跟随着劳伦的动作转动。
劳伦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阳光挤进百叶窗的缝隙,投下几道鲜活的光影,一扫他心中的积郁。
听了伊莱的话,他不由扯起干涩地嘴角笑了笑,“抱歉,昨晚我在观察室。”
他走过去推开了百叶窗,让阳光肆意洒进病房。
“听说你是从高架桥上跳下来的?”
“你已经听说过我的威武事迹了?当时迫不得已只好跳下去,落地前我还特意调整了姿势,不然早就摔死了。”语气里颇有些得意。
劳伦走到床边,替伊莱掖好滑落的薄毯,“听你说得很轻松,难道不痛吗?”
伊莱浑不在意的神色中荡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冀,“痛,当然痛,但我现在不仅痛,肚子还很饿,还憋了一大泡尿!”
“好,这就来伺候您,警官大人。”劳伦无奈地想伸手将伊莱扶起来一些,衣袖随着动作后缩,露出了肿得像皮球一样的手腕。
伊莱的目光一下被吸引,费力地抬手抓住了劳伦的手,仔细查看。
“又脱臼了?”
“没事,过度用力导致炎症复发,已经涂了消肿药,减少使用强度就行了。”他轻轻地挣脱了伊莱。
“昨晚守着那小子去了?他被咬了?”伊莱收回手,尽管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伊莱的直觉敏锐,仅凭三言两语就猜出了大概的情势,只是他本来不想这么快提到那小子的。
“对,尸潮中他为了救我被咬了手背……”劳伦大致提了提异能觉醒的事。
“早知道,我也去冒个险了。”伊莱不痛不痒地开着玩笑。
“哪有那么容易觉醒……还是想想痊愈后怎么在基地里当牛做马挣工时吧。”劳伦终于将牛高马大的男人扶坐了起来,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伊莱细细询问了工分的事,眉头皱了起来,“靠,什么魔鬼开局!”
兵荒马乱地帮伊莱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生理问题后,劳伦才去医院食堂打饭。虽然都是男人,但他还是第一次服侍另一个男人小解,场面一度及其尴尬,当然这仅仅是对于劳伦而言,伊莱倒是一副全然享受的样子。
医院里寂然无声,为了节能,大部分灯都没有打开,幽深的长廊犹如怪物的喉管。
这里病人和医生都极少,他穿行良久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脚步匆匆地护士,在死皮赖脸地追问下,才得到一个不耐烦地简短回应。
食堂在三楼。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找到消防楼梯,往下走了两层。食堂设立在三楼过道的深处,伊莱跟着指示牌穿过长廊,来到食堂门前。
一排排蓝色的连体式桌椅静静伫立在晦暗的大厅内,刚拖的地板还反射着湿漉漉的光。
此刻只有寥寥几人在用餐。
挂在食堂正中央的时钟指向9点25分,热菜窗口只剩下一盏灯还亮着,劳伦径直走了过去。
窗口里露出半截油乎乎的厨师帽,随着劳伦走近,厨师帽下的桃红色圆脸露了出来,被一只同样丰润的胖手支撑着,有规律地往前摆动,呼噜声从窗口传了出来。
窗口里剩了半盆冷掉的奶油蘑菇汤,和几份全麦面包。劳伦敲了敲窗口,呼噜声戛然而止。
“好嘛!又是个卡着点来的家伙,工号多少!”圆脸厨师没好气地站了起来。
“抱歉,我昨天才来,还没有分配工号,可以先记名字吗?”劳伦微微低头凑近窗口,尽量让语气显得客气一些。
厨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一旁扯来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劳伦会意,说了自己的名字和病房号。
“又一个送上门的。”厨师一边在表格上登记一边咕哝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住院欠了不少吧?每个刚进来的都这样,好好干活还债吧!”厨师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胖手抄起舀勺盛了一碗蘑菇汤,又捻了两片面包递给劳伦,劳伦又为伊莱要了一份。
端着餐盘回病房时,劳伦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荒诞,当初“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的幻象如烟一般消散,那无可遏制的野马般的激情最终载着他掉进了泥泞的现实之中。丧尸潮已经成了上个世纪的幽灵,他的心中又诞生了一串串新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