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听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机械电子音。
多年被搜捕的习惯，让他立刻睁开眼，右手伸到怀里，但是摸了空，只摸到自己光滑的肌肤。
他抬头观察，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浑身都被清洁过。他侧头，透过房间的落地窗，看到了久违的天空。
可惜天空已彻底异化。
第七区的天空永远凝固在一种病态的黄绿色中，像一块沾满霉菌的玻璃罩扣在大地上。核冬天的尘埃云层过滤掉大部分阳光，只留下足以让机械视觉系统运作的微弱照明。
"巡逻组Delta报告。C区未检测到生物活动。"
房间一侧，机械电子音正在和奥禛汇报进度。
全息地图上，代表机械犬单位的蓝色光点在地图上规律移动。这些四足机械比人类更适应复杂的地下地形，它们穿梭在倒塌的摩天大楼骨架间，传感器不断扫描着可能残存的人类生命迹象。
"你们赢了战争，就为了造个更大的垃圾场？"
陆雪听的声音自带着刚刚起床时，特有得沙哑声。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这么安稳了。
"核弹是你们人类先发射的。十二枚核弹，只为了消灭几个仿生人生产基地。"
奥禛正在办公台前调整辐射过滤罩，没有抬头，简单地按下身边的按钮，一台小机器人给陆雪听送来干净的衣物。
陆雪听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白皙紧致，关节处甚至带点粉色。曾经的旧伤已经修复，没有留下一丝疤痕。
他从床上坐起，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那微凉触感让他的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这不是地下掩体中永远冰冷的合金地面，这是真实的、带着细微纹理的木头。
“外在的伤痕已经修复，但是你的骨头和胃需要时间来恢复，虚弱的身体需要定时锻炼。”
奥禛虽然没有回头，但似乎知道陆雪听在想什么。
它顿了下，又加上一句，“如果身体机能不达标，就无法满足我们对实验体的要求。”
“14号研究所在哪里？”
“等你的体质能达到实验体标准，将会获得奖励，可以去见那个小朋友一面。你知道的，我不会养一个没用的人类。”
陆雪听咬牙，这句话是他曾今对奥禛说过的，当时他总是喊它“Ozen”，舌头卷过时，带着一点缱绻。
“Ozen，你要快快学会调节不同身体部位的温度。人类口腔的温度大概是36.8℃，体表温度大概是36.5℃，直肠温大概是37.5℃。我不喜欢冷冰冰的感觉。你知道的，我不会白养一个没用的机器人。”
食物的香味，打断了他的回忆。
一台造型优雅的服务型机械体滑入房间，托盘上放着冒着热气的煎蛋、烤面包和一杯新鲜橙汁。
机械体停在床边，用合成的柔和女声说道："陆先生，早餐已按照人类健康标准准备完毕，请享用。"
陆雪听盯着那杯橙汁，澄黄的液体表面还漂浮着细微的果肉纤维。
"这是...真的橙子榨的？"
"是的，陆先生。执政官大人复原了有机柑橘园，使用战前种子和有机栽培技术。这批橙子是今晨五点十七分采摘的。"
陆雪听感觉到一种时空倒错感。
窗外，空气中漂浮的放射性颗粒在探照灯的光束中起舞，街道上漂浮着纳米机器人构成的雾霾，为这座机械之城添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目光所及之处，第七区人类建筑已被改造成适合机械生命体活动的结构，平滑的金属表面延伸向四面八方，偶尔点缀着几块被保留下来作为"前文明遗物"的人类混凝土。
而这个房间内，仿佛战争还不曾开启。
地面铺着木地板，床头的台灯是黄铜灯座，绿色玻璃灯罩，和他记忆中七年前卧室里的那盏一模一样。手指抚过灯罩边缘时，他发现，连那道他曾经不小心磕出来的小缺口都被完美复刻了。
房间内的空气，没有地下掩体中循环过滤的金属味，没有防辐射服的塑料气息，只有阳光晒过木地板，混着橙子果汁、煎蛋和烤面包的味道。
房间里，他的仿生机器人在安静地处理事物。
一切都太过熟悉，太过平静，甚至让他感觉到美好，以至于他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眼眶却已经湿润了。
忽然，那个服务型机械体从体内伸出机械臂，迅速收起餐盘。
它平静地说，"检测到人类的情绪起伏，请不要做无所谓的抵抗。另外，执政官大人提醒您，绝食抗议是无效的。"
"在地表，人类平均存活时间4.3天。那位小朋友，如果被丢到室外，两个小时后，就会咳出第一口肺组织碎片。"
奥禛专注于面前的全息屏，双手时不时按下指令，口中却对陆雪听发出警告。
陆雪听冷笑，刚刚莫名奇妙的感伤情绪被他抛到脑后。
“Ozen，我当时也没饿着你，也没断你的电。现在你连一口早饭也不让我吃吗？”
机械体安静地把餐盘重新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移动餐桌上。
陆雪听很想砸点什么，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这新鲜的鸡蛋，考过的面包片，散发着诱人柑橘味的橙汁，陆雪听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吃不到了。
他愤愤地大口吃饭，大口喝果汁，美食划过喉咙的感觉，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美好，但内心深处却堵得慌。
他把所有的美食都一扫而空，连玻璃杯的沿口也舔了一遍，粉色的舌头灵活地卷起最后一滴橙汁。
陆听雪发现，奥禛的动作已经停了很久，电子音也不见了。
他的内心浮起一个大胆的想法，特意对着机械体挑了一个好看的角度，有技巧地舔着筷子，似乎要把最后一丝煎蛋味道也吮吸干净。
他猜测奥禛正在看着他，在这个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传感器和摄像头。
他舔得太过忘情，以至于“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杯子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他俯身准备收拾，却被机械体直接抱起，锁住腰腹，放回床上。
“没必要动这种小心思，就算你死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也能把你救活。如果你自残，那位小朋友的抗辐射药剂就要停掉了，现在要试一试吗？”
奥禛伸手，机械体递过来一片玻璃。
它把这片玻璃放到陆雪听手中，示意他随意使用。同时，房间大屏上，投放出视频，那个少年很明显在昏迷中，皮肤上有明显的辐射痕迹。
“小七！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陆雪听的瞳孔骤然收缩。
"想要救他吗？ "机械手指抚过他的嘴角，"求我，就像当年教我用舌头时那样...求我。"
这个变态！
好吧，曾经的自己是有点恶趣味。
当时N-E20刚刚被捡回来，还只是个普通的家政机器人。
理论上，坏掉的机器人，应该被送回厂维修，或者送回店面以旧换新。可能这个机器人被偷了，来源不正,拥有者无法正大光明地使用它，又修不好它。为了避免支付垃圾处理费，拥有者就丢弃了它。
陆雪听那时沉迷于机器人改造，就把它拉回家，给它安装新模块，改装外观，植入舌头和腔肠和泪腺等机器人并不需要的器官，并让机器人自主学习使用方式。
当时的N-E20还不是完全智械体，只有半自主意识，即能根据主人的指令做出反应，也能做简单的生产式思考，但是无法做完全自主推理。因此，它可以按照主人的指令来活动舌头。但是主人停止下令，它就会停止活动。
“人类说话的时候，舌头要跟着动。N-E20，你的声音只是从立体音箱里发出来的，舌头却在偷懒，随便摆几个动作，根本没有正确地使用你的舌头。”
陆雪听无法准确地描述每个发音时，舌头所在的位置。N-E20又无法想象它不了解的事物原理，数据库里也没有相关的肌肉运动示意编程。
自认为天才的陆雪听兴奋了，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知识图谱的缺口”，兴致勃勃地想要补全。
于是他用了一个偷懒的方式，让N-E20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里，通过摸索他发声时，每个舌头肌肉所在的位置，来让N-E20自主学习。
效果很好，就是很费舌头，也很费口水。在他筋疲力尽地念完所有的字母之后，他感觉两腮肌肉酸痛，几乎张不开嘴。
但是N-E20提了一个需求。
“主人，N-E20感觉自己学会了，但是手指的肌肉，和舌头的肌肉群是不同的。能否让N-E20用舌头来重新感受下，主人的舌头呢？”
陆雪听当时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回事，同意了。
于是他含住机器人的仿生舌头，又把所有的发音字母，重新练了一边。每读一个音节，N-E20就把他的口腔和舌根舔个遍。
到最后几个音，他累了，想先暂停，但是N-E20表示想全部学完，今晚编写完发生编程，然后通宵改装自己的发音肌肉群，务必让主人明天就能听到它用舌头发出的正确语音。
于是，最后几个音节，陆雪听几乎是一边发音，一边控制不住地流口水。N-E20似乎为了清晰地感受到舌头肌肉的运动方式，双手紧紧地压着他的后颈，让仿生舌头可以舔遍口腔的每个角落。
最后一个音节，陆雪听控制不住地留下眼泪，感觉舌头已经肿胀起来了，很痛。
他不禁呜咽道，“停下！放。。。放开我，唔。。。求你。。。”
但是N-E20似乎没听到，坚持把陆雪听摁在地上，采集完最后一个信息。
结束后，陆雪听生气地踢了它一脚，捂着嘴，把键盘按得啪啪响。
【为什么不停止！我说了放开！停下！】
“因为主人没有说唤起词，N-E20不知道主人是在命令N-E20。”
陆雪听很生气，但家政机器人确实是这样傻的，不喊唤起词，机器人就不会做出反应。它又踢了机器人几下，最终还是给它取了个人类的名字，Ozen，还配了一个中文名，奥贞。
N-E20反过来，刚好是英文词Ozen，音译成中文，奥贞。
“你要贞于你的主人，把主人当作你的信仰，知道吗？奥贞。”
“ao。。。奥。。。z。。尊，知道了。”
那个笨笨傻傻的机器人努力用舌头发出回应。
“笨死了，赶紧去更新你的肌肉群模块，明天早上我醒来，就要听到你用那个该死的舌头发音。现在先去给我放洗澡水。”
“遵命，我亲爱的主人，我一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