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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游宴

作者:旷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上巳放榜,每年曲江大宴便是盛事。


    “器皿隔山抛之”,论的是排场,金杯玉盏、仆从、车马,哪一样比输了,便生憾心,有些人当年大宴一毕,当日便立下豪言壮语,待明年三月的大宴,定要寻得人间难觅之器,以彰别具一格之风采。


    但一年一宴到底孤寂,等待也颇为焦灼。


    故而这两年,六月一宴,冬日再行一宴,与曲江大宴并称三宴,其余小宴林林总总,平日里也显得热闹起来。


    六月一宴不同上巳宴,为夏宴,赫赫三伏时,非在上御的紫云楼底下那一方,为接曲水静灵之气,沿着曲水设帐行宴,中围一隅,夏草碧油生色,舞姬、乐姬于坪前一展舞姿。为避毒晒,帐为平顶金光帐,四边又以白纱为之,朝中大员隐约其中,身侧傍京中诸色,风水轮转,何人又有存蓄,何人又跟了新靠山,隐隐约约,此中又别有一番京中动荡,也是宦海沉浮,窥得一斑。


    上巳曲江传下来的□□,这头一桩事——


    观的便是车马。


    “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


    故无论大宴小宴,王侯举子,在车马上都要费一番功夫。


    京中赛车马——以奇制胜。


    御者、车制、伴侍、帐幔,无一不可出奇。


    车马以奇、以华丽为观。


    今日一辆大白牛车颇引人注目。


    白牛肤色充洁,形体姝好,行步平正,似有大筋力。


    御者是一个昆仑奴,九尺余高,日头底下皮肤黑亮,与白牛形成鲜明对比。


    牛车后头跟着侍女三人,中间一个侍女着了男装,手举一条宽幅红帐幔。


    后厢吊帘曳地,拱形的赭褐车篷,两檐前后微翘,上设幰盖,周匝四杆,四面悬铃,横者为栏,纵着为楯,栏杆之上半圆形横额彩画,与前头大白牛有两杆之距,施施然而来,显得气派壮阔。


    牛车朝初多见,龙溯年间便少了。


    只是大白牛车越发少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向这辆犊车——


    想看看车中究竟是哪个府上的贵妇,更有甚者,猜测是公主或是王妃的舆具。


    幰覆一撤,里头重敷綩綖,安置丹枕。


    一把团扇先出。


    扇骨四边留“余玉”,中间是一团花卉。


    一玲珑身躯接着下车,似要把整张脸都埋在那团扇之中。


    “哈哈哈——”


    叶九霄和刘姑两人相伴,在坪上走。


    看着丽娟遮着脸,从牛车上下来,笑了一阵。


    蒋公快五十了,于牛车前亲自搀她。


    她人小,着衣娟巧避繁复。


    窄袖短襦,裙长曳地,红襦白裙,一条素色绦带,快步往西面的远帐中去。


    临湖分帐,左右有制,如军中布帐,蒋公虽不在朝上,但有德望,其帐依然设在坐首前列。


    “我们二当家今日也当个贵妇人,京师瞩目,岂不快哉!”


    刘姑皱着眉头,看着提裙快步往远帐去的丽娟,笑道:


    “二当家今日瞧着倒有些羞,这……牛车也太显眼了!”


    叶九霄提着裙摆,今日仍旧是一袭红,内外渐染之色,层叠多变,看着却不繁复,缓缓踏着坪。


    “我们蒋公是真喜欢她,把最好的都给她了。”


    “何以见得?”


    “以大白牛车,予之。”


    叶九霄话里有禅机,刘姑也未必全然懂得,只斜瞧了她一眼——


    叶九霄前颈袒于曜日之下,这般明照,亦无一丝瑕斑,更显盈厚丰润。


    擦身而过有些举子,收不住眼风,似想近前来一赸,但碍于叶九霄身上的几分克势,一边犹豫着,一边扬高声调——


    高谈阔论。


    她最知当家的,瞧着不像诗书性子,但平日里博闻广涉,贵在有恒,故朝中贵要,总能与当家的说上两句,一般俗论,自然是入不得当家的耳。


    ——这些情形自然也在叶九霄目中。


    她领着刘姑斜斜踏了几步,从曲水与行帐边隔着的那一段走。


    帐中是一道道背影。


    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隔着帐看着坪中已跃跃欲试的舞姬,今年夏宴竟然有胡姬展才,略停了步子观看。


    中间一个胡姬叶九霄识得,便是坊曲卖酒的姑娘。


    今日未着男装,高挺的鼻梁,单腿旋了一阵,又接跺脚转,如一朵莲花。


    脸上的笑是十足的精神。


    ——“她这个跳得极好,跺脚转是西域的踏步,常人一跺或许忙乱,她却不忙。”——


    是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去跳,你跳得也好。”


    “我没她跳得好。”


    “你比她跳得好。”


    “你烦死了!”


    “我恭惟你,你还嫌我烦!”


    “谁要你恭维了!”


    “那你没她跳得好!”


    “……各有千秋,谁说我没她跳得好!我叫眉舒,舞伎一途,还未输过谁!”


    “你这个人真奇怪,说你跳得好也不行,说你跳不过别人也不行,那你去跳!”


    眉舒的背影在长孙公子的帐中,跪直在那里,比身侧坐着的长孙公子高出半个身量,她今日着红衣,梳的是惊鹄髻,背后看两个“髻翅”像两个螺角,京中妇人梳此髻,多半仿的是鹄鸟受惊时欲飞的行色,而她这个髻梳得灵巧,是展翅欲飞的灵动,身窄,束腰的红裙,着裤,显然有一展舞姿的预备。


    刘姑听得要笑出声儿来,捧着腹:


    “当家的你听听,这一对冤家。”


    “头晕,还是别听了。”


    叶九霄刚准备快走两步,前头一个人挡住了她,正向她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定下步子,一看竟然是安竹从边上一帐出来。


    叶九霄有些愕然。


    “我感觉到当家的过来了。”


    “你这种感觉总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安竹一笑:


    “若没有这点本事,也做不了这问卜之事。”


    “也是。”


    跟着从帐中走出一个人来,袍服规整,是官服的形制,行动间极有静气,朝叶九霄做了个常礼,他朝中官吏,照例应该是她叶九霄行礼在先,叶九霄缓目看他一眼,接着才行了一礼。


    胡重续一双眼睛显得清明:


    “一直听闻大当家的名声,九霄楼我常来,但总是擦身而过,缘悭一面,是我的不是了。”


    “明年。”


    叶九霄吐了两个字。


    胡重续一愣,不知其何意,揣测间眉头微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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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九霄看着他道:


    “胡大人从七品到五品,只用了两年,明年见安竹一面,我可要坐地起价了。”


    胡重续听完,垂头一笑:


    “本想要揣一些姿态,没想到见了当家的露了馅,适才一番寒暄,竟忘了自报家门。”


    他提了两下袖,虎口握住袖边,看了一眼安竹。


    他的目光中现出一丝真诚:


    “正因当家的慧目如炬,手里才能握有无价摩尼……”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胡某愿得吉言,得抱玉握珠之实才,有所进益。”


    四人作礼相别,刘姑眼波微动:


    “安竹姑娘好福气,这胡大人言语里似乎有安托其终身之意。”


    “娶了回去,每日一占,无需卦金,官至一品,何乐不为……”


    听叶九霄调侃,刘姑笑了。


    叶久霄脑中忽然闪过孙翊之妻徐氏,亦极善卜《易》,眉头微蹙。


    “当家有何顾虑?”


    叶九霄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希望楼里的姑娘都好,只是刘姑,你可知胡重续在朝中想倚傍何人?”


    “何人?”


    忽然一阵风从四面而来。


    夏日间碧草肖如伏波,如浪打般的青绿涌了一阵,耳边呼呼作响,伴着四面而来的惊呼声——


    姑娘们压着裙襦,团扇置于身前。


    四方的帐一阵摆动。


    帐中杯盏咯咯相碰的声儿。


    叶九霄眯着眼,伫步停了半晌。


    正巧路过边上那帘纱卷起来,打着弯儿腾了半日。


    里头坐了一个人,绯色官服,大袖,背上是暗花,绣的是飞禽。


    原本正望着前头坪间,却不知为何,转身一顾。


    两人的目光在帘拢打摆之间一触。


    “临鹤梦。”


    叶九霄开口。


    那人眼神一动,向坪间一望,脸上是沉肃,却没有犹疑:


    “叶九霄。”


    叶九霄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情景翻过,似曾相识,又一闪而过,如佛陀坐下的莲花,打开了一个口子,一下子涌上来。伴着耳边嗡地一声,像庙宇里的寺钟,敲击一声,声音是缓缓地从眼前延展开。


    临鹤梦手里就了一只素杯,杯中是茶,他看着杯中影,双唇翕动:


    “我若说,此情此景,无间梦境,我曾见过叶大当家,叶大当家可觉得俗套?”


    叶九霄:


    “不会。”


    二字落音,临鹤梦再度回首,眉宇间暗藏思索:


    “为何?”


    “我若说前世今生,我亦觉似曾相识……临大人会否觉得这是娼家惯技?”


    “……不会。”


    临鹤梦答得不若她干脆,似思索了一会。


    但二字极为低沉。


    更像是说与他自己听的。


    临鹤梦帐中有一香炉,第一炉香恰巧升腾,适才一阵风,一道白烟从中间而分,绕出两道烟姿,一道已笔直而上,一道仍旧打着圈儿,在帐里晕开。


    临鹤梦看着身侧:


    “不知……叶大当家是否愿意进来坐坐。”


    “敢问此座原先有人否?”


    “有。”


    “那我便不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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