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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鹤梦

作者:旷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冯可儿双膝跪地:


    “我花了半年时间,寅时便起来背诗,习百家之常,有时候夜静,背到落泪,落完泪再背,定要一字不差为止。她叶九霄却不然,仲楼主的话,全当耳旁风,只抱了一本《岑嘉州诗集》,我问她,我们在京中应酬,又非地方节度使营倌,自然是风月诗为上,叶九霄说她没想那么多,旁人的诗瞧不进去,‘唯岑嘉州的诗可读耳。’”


    她仿着叶九霄的姿态说话,说完自行一笑。


    旁人要是如此说,醋妒之意上涌,兴许要减些韵态媚姿——


    她冯可儿却不然,谈得轻松自若,语调欢盈。


    眼稍三道鱼尾自展。


    “她叶九霄面带聪颖,在诗赋上却天资极浅,一段诗翻来覆去,得读个七八日方记得牢,‘北风卷地白草折’都要在我们耳旁起茧子了,她还是记不住。”


    临鹤梦听到这里,侧头一笑,拇指拨了拨唇边。


    冯可儿语调一转:


    “唯有一项,但凡记成,便不忘,且善体其中兴味。”


    “谁也没想到,内侍省的高大人,居然有戡乱带军之志,若是‘北风卷地’这等无人不晓的也就罢了,只是‘音尘殊寂寥’这等诗句,如何能猜是岑嘉州诗句,酒令罢,让众人猜,猜的最多的便是司徒空的诗句,她叶九霄是大理寺的‘饮伎’,原是海量,但最烦行令,借酒补眠,听到高大人问此诗所指,竟于席间一拍而起……,谁也不知她中了高大人哪怀,席后便做了她的保,令仲当家不许苛待……”


    “同样一桩事,我付出千百倍,收效甚微,却不及她‘歪打正着’。”


    临鹤梦是坐在案桌前听完冯可儿这一番话。


    他坐西朝东,案前是一张棋盘。


    盘中是残局,金丝楠木的棋盒,一只在临鹤梦的手边,一只在下首相陪的冯可儿身侧。


    下首席地摆了张短案,三寸长的案角,显得精致。


    冯可儿手里拈了一子。


    说完这段话自行饮了一口冷酒。


    临鹤梦的从人从夹壁间走来,轻道一声:


    “贵人来了。”


    冯可儿微微一笑,双膝跪退两步。


    朝临鹤梦伏身行了一礼,又膝行两步,才退出屋内。


    这是朝臣府中妾室向家主行的礼,临鹤梦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待过了一会儿,他朝着从人招招手,将两只棋盒的盖子都打开,手执一子:


    “刚才冯可儿的话都听清了吧?”


    “听清了。”


    “把她的话撒出去。”


    尾音尚续,夹壁间里走来一人,边走边扣着壁间的陈设。


    斑斓的三彩瓷瓶叩出清脆的叮声,他伫了步子,听着那音的尾调,显得很受用。


    临鹤梦将棋盘上的黑子提尽,方折转身来。


    身不动,唯首顾:


    “你府上的乐舞班子不够用?这些物什比之他们,可差远了?”


    临淄王笑了笑,再度用手扣了那瓷瓶,道:


    “万籁生山,万音生情,无可不用。”


    却没等他回话,看着临鹤梦提子的手问:


    “临正谏如何要收拾残局?”


    一语双关。


    临鹤梦常服在身,垂眼坐在那里,待临淄王笑盈盈地在对面落座,才把收拾完的棋盒推过去,缓缓道:


    “李崇明是能下残局的人,而我更喜欢下整盘棋。”


    说到最后,才把眼抬起来——


    一双狼目。


    临淄王见他亦开门见山,先浅笑起来,他这一脉有鲜卑人血统,眼皮上的三道褶痕,直探入眼窝中去:


    “你这般搅了一局,终究会牵扯到你头上,太子……你便得罪了。”


    临鹤梦两指夹着一枚黑子,狼目一抬,觑着临淄王的神情:


    “那是因为我断定,目下这个太子必废。”


    临淄王应之一笑,不接话。


    临鹤梦双目重落棋盘,话是最狠的话,他却半压着声音,显得不温不火;


    “只是听闻前太子被酷吏治死,便寝食难安,如何能为人君?!”


    临淄王向来于储位一事——一言不发。


    岔了话题:


    “适才美人向你倾吐衷肠,你却将美人之言‘撒出去’,有污风月情怀哪。”


    “坊间既说我参与了‘争风吃醋’,那便顺水推之。”


    临鹤梦落子,向前推了三步。


    “说到此事,这位叶大当家……最后竟是宫里的荣金泰出面,谁也未曾想到。”


    李三郎吐出此言,二人双目一碰,临鹤梦目光一灼:


    “我们没想到,太子更没想到。”


    说完目就棋盘,两人谈言间已落数子,临鹤梦淡淡道:


    “太子优柔寡断,相信他也听闻骠骑大将军在边塞另有所蓄,猜测或与这位叶大当家已断了干系,觉得此人已无用,本已准备弃之。故她叶九霄在他那里近乎一枚弃子,”临鹤梦手执一子,夹在手中翻了个身,“随后又听闻自己的业师,在坊间见了一次这位叶楼主,女人从不入眼的‘李相’居然有所品评——又想扯这条线头,两头都想得……笑话!”


    说到此处,临鹤梦对了一子,停顿,眉目微皱:


    “虽然此次荣公公出面,我一直觉得,大将军和这个叶九霄的故事,并不若坊间传言,此二人或许并没有什么交情。”


    “何以见得?”


    “感觉。”


    “什么感觉?”


    “有心无力。”


    临淄王一笑,酒杯中酒洒出来了些。


    临鹤梦也笑了,


    “高大将军膂力再是世间无匹,毕竟不是男人。”


    “交集或许有些,但……”


    临鹤梦转眼看向临淄王:


    “就如同我与鞫训院院司吴陈聿几面之缘,却把他‘引为知己’,京中已是盛传——他是我的人。”


    临鹤梦双眼腾动:


    “我这局棋,最终也是要把高司勖变成你的人,虽然京中已有高将军同临淄王为友的传言,但对付高司勖这等人,用兵不是风月,牵扯身家性命,虚空放风……无用……”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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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郎存情存义:


    “你有没有想过,他高司勖虽‘有心无力’,却心里着实有这位叶大当家。”


    临鹤梦忽然展笑。


    “那最好。”


    “高司勖若心里真有这个叶九霄,他若知道,太子有心趁他不在京师之际,献之于师,他会作何感想?”


    唇齿间逼出一个字:


    “蠢!”


    “对了,李相这样的人,倒不知是何际会,会对青楼的当家有兴趣,鹤梦,你可知?”


    临淄王风月人物,喜听这些,他对这位叶九霄也产生了好奇,笑着问道。


    “此事原委,我倒是知道,却也是冯卿所说,你别说,京中有些事儿,倒真只有这些姑娘最清楚。”


    “别卖关子!”


    “池一素你可能听过?”


    废太子的诏书下了之后,“乡知别无勋赏,不若奉庐陵。”告密之端大兴,娘娘置匦朝堂,京中这些姑娘们耳底里多少密辛,几乎握了生杀大权,狱吏大兴,东北域的曲坊也等同半个朝堂。


    有些曲坊明通,绝无半分皮肉生意。


    如沈姑,叠腰展舞,京华风逊。


    也如池一素,一手琵琶,嘈嘈切切。


    “我几年前听过她一手琵琶,后来听闻她同一个节度使走了,怎么,她回京了么?”


    临鹤梦点点头。


    “她……”


    言语中似乎有不可说之事,临鹤梦缓了一缓:


    “幽州都督四月进京的事儿你听说了么?”


    “我听说了,这些地方节度使,如今愈发猖狂,亥时进京,跨马长街。”


    “倒也不怨他,幽州镇守原以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进京谢恩,‘春风得意马蹄疾’么……”


    临淄王报以一笑。


    “咦?不对,我记得池一素跟的是原本的河西节度使。


    “龙溯六年,原河西节度张长龄获之,池一素便随他出了京。未曾想出京之后,便不惜之。灌喂之以西域赤蛇身上煮敛的一味热药,服之神昏不清,以筹四方来客,做拉拢。这个幽州镇守曾于军帐中享过她服侍,匆忙未尽得兴,进京见她车马,便拦车寻欢,却见她拒人千里,以为做作……这个池一素当即没想到旁人,让自己的侍婢去寻了叶九霄。”


    “据说这位叶大当家,被堵在坊街之上,情急之间,登辕挥指,正遇着我们李相归府……一道指挥了……”


    “犹如畜类!”


    临淄王呵了一声,宇内任侠之风盛炽,何西节度使所行不由得激起他李三郎的侠义之心。


    “怎么?”


    临鹤梦低声一笑:


    “我们临淄王可要‘替天行道’?我同你透个底,这位准河西节度使,跑马长街,又当街拦阻官伎,这些情形已有人置于匦中,娘娘在宫中闻之,甚为不悦,故他充河西节度使的諮報扣了下来,我猜测这位准河西节度使于地方嚣张惯了,不会因此归拢行止,临淄王可愿一助?”


    “此等畜类,吾有何助?”


    临鹤梦:


    “助他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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