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刚赶完集,卖剩的东西寥寥无几,第二天买菜的人不会太多,来得也较晚一些。于是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周默拉开窗帘,深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如薄荷一般清凉空气,让他的大脑迅速苏醒,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除了要把店面里剩下的东西归置好,再去宏桥市场进过年那几天的货,还得从隔壁村把付了定金的猪称回家。说到称猪,现在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不仅可以肉眼准确估计出猪的斤两,而且还讲得一口好价,总是能在合理范围内以最低价钱拿下目标。
但总归是比不上父亲的……父亲周启山当年可是名噪一时,以善良诚信好品质闻名遐迩……
周默微微一愣,他很久没有在日常生活中如此怅然地想起父亲,也许是昨日那一家人与自己家庭的构造相仿,带来些许刺激。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好几年前。
曾经,父亲就是在早晨这样清爽的氛围中轻轻唤他的乳名,唤一声声“幺儿”,柔声问他累不累。
我不累的,爸爸。
几年前周默在睡梦中如此呢喃回答,现在他依然想向远山大喊:爸,我不累的!
简单洗漱完成,周默叼着个包子下楼就往外走。
“妈,我先去摆摊,你吃过早餐再慢慢下来,包子在电磁炉上的锅里。”
“你吃了吗?”许秀英的声音从猪圈里传来。
“吃了吃了。我先去把咱店门开开……”
谁知这边话音未落,还没等走出门,迎面就撞上个人。
竟然是昨天那帅小伙。
帅小伙还盯着自己看。
周默第一反应就是担心,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还是仅一面之缘的人,两人除了交易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交集,难道昨天的肉称错多收人钱啦?不然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周默迅速整理好自己,展开笑容轻问道:“早上好……这是?”
帅小伙开口,声音竟有点哑:“周围人都说你家口碑好,想请帮忙上门杀猪。比较急,而且需要你给我提供一头生猪。”
这不是刚好瞌睡遇见枕头了嘛,大门还没迈出呢生意就找上门来。
“我家圈里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你瞧得上瞧不上,你可以先来看看。”周默说着将小伙引进门,转而高声喊道:“妈,先别喂那个猪了,有人想买。”
许秀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什么……我刚……猪食倒下……”
周默又喊:“那等我来帮你把猪赶到前面这个圈来,好给人看看。”
周默一手倚在猪圈墙,就跟看不见墙上黑糊糊的不明物体似的,指着那头独苗猪向小伙介绍:“这猪跟昨天那头是一窝的,都是熟猪食喂的,三百五十斤左右。”
小伙侧了侧头,果然看见猪槽里的面食还冒着热气。
“好,要麻烦你称一下,你算我毛猪价,我另付你手工费和路费可以吗?”
“当然。”周默自然乐意,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会拒绝。
“行,那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周默停顿几秒,不禁乐了:“诶,换个说法,这说的跟我犯了什么事一样。”
小伙几乎是立刻懂了周默的玩笑话,随即嘴角也微微扯起。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把猪运到我家。”小伙望向皮卡车的方向,“方便我上车吗?我可以指路。不方便的话我打个摩托车,你跟在后面。”
“没什么不方便诶,只要你不嫌臭就好。”周默坦然道。
两人把猪赶上皮卡车,周默正弯腰掏家伙呢,尖而宽大的杀刀、小巧称手的刮毛刀、开膛破肚用的小尖刀、磨刀的刀棍、还有专对付硬骨头的砍刀……周默最后举起砍刀研究是否需要磨一磨,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可以加个微信吗?之后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帮忙。”小伙举着手机亮出一个二维码。
周默很快将砍刀收起来,毕竟拿这玩意儿对着人还怪吓人的,人吓人吓死人。他拿出手机扫上对方二维码,眼前浑身散发冷意的人,头像竟然是一只可爱的大眼睛三花猫。
“我给备注什么?”周默问。
“江宇,长江,宇宙。”
哦,长江的江,宇宙的宇。
原来是小宇。
“好嘞,我叫周默,默许的默。”
江宇家比周默想象的近很多,只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下车后他才发现是白事。抬眼一扫,门窗挂满挽联,纸烛燃烧后的粉尘气息争先恐后钻进鼻腔,带来一股压抑的沉闷焦苦。堂前几处几处的就有人扎堆在一起,择菜的,洗碗的,说玩笑的,话家常的,招呼来客的……
但没有一个人在哭,晚上才是哭灵的时候。
联想到江宇阴沉的样子,可能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猪在隔壁邻居家的坝子里被解决掉,从按猪放血,烫毛刮净,开膛破肚,到最后分解成小块,江宇一直在旁边监工一般地盯着,周围帮忙杀猪的人很多,他只是时不时上手做点简单的事,比如掌控水龙头的开关。
周默偶尔侧目瞥见他的神情,恶狠狠得活像见着八辈子的仇人。
看样子也不像是监工了,倒像是索命的阎王爷。
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应厨房要求,把肋骨和前后腿剔除下来的大骨和剁小,原先帮忙的人逐步散去,人声紧跟着沉寂,安静得只剩下辛劳的周默和索命的阎王……哦不,监工的江宇。
突然,一声近乎嘶吼的喊话打破这份安静。
“江宇!他又来了!”
来人是个身手矫健的小胖子,呼哧呼哧地气都还没喘匀,又叫嚷起来:“那王八蛋又来了,他竟然还敢来!”
江宇一听这话,当即换了一副表情,似乎又惊又怒,左右环视了两圈,该死,竟然连根木棒都没有。
正当他准备空手冲出去的时候,看上了周默身旁磨刀用的刀棍,刚上前一步——周默竟和他同时握住刀棍。
“借我一用。”
“你拿去打人?”
“……坏了赔你。”江宇用力抢了一把,但周默没放手。
“拿这个容易出事。”毕竟是钢制的。
“放心,我把你指纹擦掉。连我的也不会有。”
等等,这是指纹的问题吗?
就在周默愣神的空隙,江宇一下抽出刀棍,随小胖子跑不见了人影。
周默低声骂了一句,胡乱抹开手上的血水就追上去。好久之后周默才想起自己明明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当然,这都是后话。
等他绕回江宇家,本来呈小圈分布的人群此时乌泱泱地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隐隐约约能看到地中央躺着个脏兮兮的人,身上堆满不要的豌豆壳和烂菜叶,本用来装垃圾的纸箱七扭八歪散在一旁。
这人谁?
“给他丢出去!”又有人大叫起来。
“江宇,给他狠狠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来!”周默认出来这是小胖子的声音。
下一秒,周默就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那根磨刀棍被人高高扬起,看走势,接下来必然是重重砸下。
他费劲地挤开人群,只见江宇双目猩红,蕴满水汽,鼻子嘴里不断冒出雾气,足以看出他喘息之用力。然而刀棍并没有真正碰到谁,只是高高悬在那浑身脏乱的人头顶之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有多远滚多远,这里没人欢迎你。我已经报警了,你要是想再进去一次,随你在这撒多少酒疯,跟我们都没关系。”他听见江宇对着脏男人一字一句道。
走近一看,才发现地上的男人其实是一副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样,黑西装亮皮鞋,领带袖扣一样不落,胸前甚至别着一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
竟是一副新郎扮相?
男人痛苦呻吟,不知是醉还是疼,几次试图抬头都没成功,沾着酒气的话语混着一股让人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你姐爱我……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我姐现在跟你没有半角钱关系,请你滚远点。”江宇一脸厌恶。
江宇已和这人三番两次交手,还算冷静,旁边人知道内情的人却不一样。小胖子带头一顿嚷嚷,有人率先伸脚在那男人腿上踹了两下,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动手的,扔东西的,拖着男人往马路上丢的,一群人推来搡去,不一会儿男人鼻子里就汩汩冒出鼻血,依旧没人停手。江宇的父亲终于闻讯赶来,喝住义愤填膺的乡亲们,推着人群散开。
江宇父亲江泽义几步走上台阶高处,声音颤抖:“感谢各位父老乡亲,也算是为我姑娘出了一口恶气,但闹出问题来终究不好。各位今日到来搭把手,送我姑娘最后一程,已经感激不尽,实在不能再让大家沾上别的事……”说罢,江泽义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江宇看向自己的父亲,明明是寒冬,江泽义的额头却沁出一层薄汗,江宇下意识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就随父亲一起安抚众人情绪,连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地上那起都起不来的人。
场面终于控制下来,抬头瞬间,他的目光和周默撞个正着,两人眼里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东西。
周默是唯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他无意窥探别人家事。只是在与江宇对视的那一瞬间,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四个字——他很委屈。
周默看着江宇走到自己面前,低着头,递出手里的刀棍。
“谢了。”
他刚接过,想说些什么,江宇转身就进了屋,直到结束工作收取劳动报酬,也没再见到对方。
毛猪价:即称一整头生猪的价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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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