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 第1章 第 1 章 “三斤四两,给你抹个尾巴,收四十七就行。” “收四十五就得了嘛,那才两块钱。” “让不了这么多啊叔,我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都让六角了嘞。以后常来,给你便宜点。” 讲价的男人往旁边啐了一口痰,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肉摊子旁边的蔬菜,胡乱抓起一把小葱,哼哼道:“那这几根送我做个蘸水哈。” 剁排骨的哐哐声短暂停下,周默在间隙中将砍刀搭在砧板上歇手,撇头看了看那人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要得。”周默爽快答应着,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每次遇见这种就没招,尽管他很想大喝一声给老子放下,但总不能真上手抢回来。 这时候,四周传来一阵嘈嚷,只听有人大声吆喝:“前面的人让一哈让一哈。” 摊贩间狭窄的过道不足一米,挤牙膏般人挤人地向前流动,每个不欲停留的过路人总得吼这么一嗓子才有可能通过。 那男人正准备把葱装进袋子里,忽然一个踉跄,不知被吆喝着的谁撞倒在还没分解成小块的那半扇猪肉上,左脸紧紧贴着猪的屁股,右手抓着险些戳到其眼睛的猪后脚,还试图扭过身去找到罪魁祸首,姿势无比滑稽。 男人气得眉眼皱成一个疙瘩:“谁他妈的不长眼,撞着人不会讲对不起啊?” 身后人潮攒动,一把把四脚伞连成一片,分不清谁家是谁家的,伞下的人摩肩擦踵,夹杂着各种叫卖声和粗口,寸步难行,自然没有人回应。 周默也假装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将猪肉打包好递到那人手中,说道:“叔你拿好,钱付给我妈就行,慢走不送哈。” 说罢不给对方任何回话的机会,转身就喊:“妈!这边,忙起来了,先别忙活吃的了,快来收钱!这位叔的四十七!” “来了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一位约摸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边抖落围裙上的尘土,一边从肉摊子后那个不起眼的门面中小跑出来。 此人正是周默的母亲许秀英。 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母子二人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太阳绕过头顶,才终于往肚子里填充第一顿食物——煮洋芋。 洋芋学名土豆,洗净加盐煮熟至软得入口即化,取一小碗,其中放入生辣椒面、葱花、蒜末、盐、鸡精、蚝油,泼上热油,再辅以生抽酱油醋,搅拌均匀。各种香味被热油激发扑鼻而来,辣而不呛,可传百米,与煮洋芋堪称绝配! 周默剥好洋芋,舀了一大勺辣椒盖在上面,一口咬下去,享受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紧紧盯住眼前的人来人往,按照他的经验,应该还会有一波小高峰。 “妈,快先吃。”他把另一个剥好的洋芋递给许秀英。 许秀英摆放好被买菜的人弄乱的各种蔬菜,往围裙上擦擦手才接过洋芋。半个洋芋都还没完全下肚,又来生意了。 “老板,肉咋卖?” 周默示意母亲继续吃,自己连忙迎上去:“要买哪?” 来买肉的竟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可谓稀奇。 在周默印象里,每次村里边赶集来买肉的,几乎都是一群中老人结伴,或者各自带着十来岁甚至更小的小孩子,鲜少有他这个年纪的人出现,看起来只有十**岁的样子。 再加上来人在一众普通人中算得上“明星出街”的扮相,无神的双眼却过分好看,让周默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脑子里莫名浮现出那股月光下酿酒的清香…… 真是奇怪。 只见对方毫不介意地扒拉仅剩的一个猪后腿,捏了捏拇指和食指:“你这肉好么?” 周默笑道:“当然好了,本地土猪肉,熟猪食喂养的。昨天刚从养猪人家赶回来,今天早上现杀的。” “剩下这里咋卖?” “一整个后腿么?全拿走的话收十五一斤,零售得卖十七。” “行,你等会儿,我爸妈马上就来。” 还得等爸妈来? “……好。我们这正吃着呢,你也来一个不?刚煮的洋芋。” “不了,谢谢。” 对方低下头玩手机,算是释放出不想交谈的信号,周默识趣地回到许秀英身边,继续狼吞虎咽地享受每天都能吃到的美味。 不知过去多久,年轻小伙的父母才姗姗来迟,在小伙的挥手招呼下快步走到周默家的摊子前。 “爸,妈,这里。你们再看看吧。” 小伙父母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神情恹恹的,眼下还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小伙父亲摆摆手:“没事,你看好了就得,付钱了吗?” “还没。” “你赶后付钱,我和你妈顺便从这里把东西搬上去。” “我来搬吧,你和我妈多麻烦,放着我这么个大劳动力不用。” 赶集的这片空地本有很多出口,现下却被源源不断的商贩堵得只剩左右两头,而要从这边出去的话,就必须经过一个陡坡。 “你们东西多吗?我家有个手拉车,可以借用的。”周默站在一旁啃着洋芋,准备随时称肉,看着父子俩的谦让,给出了第三个方案。 小伙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才道:“谢了。我们东西都在那块,”小伙指着不远处一堆杂七杂八的物品,“你看能连这块肉装下吗?” “没问题。” “那行,麻烦你给我把这块……”小伙微微停顿。 “后腿。”周默很有眼力见儿地补充。 “把这块后腿称一下,算算多少钱,然后麻烦给我分成小块。” “好嘞。” 周默心里松了口气,不讲价的顾客真好,真希望能再多一些这样的人。 那小伙转头对自己父母说:“爸妈你们再去看看落下什么没吧,这边我来就好。” 等到肉装上车,周默让母亲看好摊子,自己拉着车去帮忙搬运。一来是肉卖完后就会轻松很多,一个人能忙的过来,二来是担心小伙不会掌控这种手拉车的方向,三来自己也可以顺便把车拉回来,就不用劳烦人再走一趟还车。 四来…… 等等,怎么还有四来?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头小伙开了口。 “能麻烦你帮我装一下车吗?我接个电话。”小伙冲周默扬了扬头。 “没问题。”周默笑着回答,麻利将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地码上手拉车。 小伙拿着手机走远了,看起来似乎非常愤怒,脸上的厌恶简直能吓跑方圆五百里的魑魅魍魉。“滚远点”“别让我见到你”等字眼隔几秒就会飘进周默耳朵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周默装完东西等好一会儿,小伙才满身戾气地走回来,两人都不再开口,默默将东西送到位。直到周默拉着车离开,身后又一次传来道谢。 “不客气。”周默说。 周默走了两步,和急匆匆的小伙父母擦肩而过,他听见他们唤他的名字。 “他叫小yǔ?哪个yǔ?” 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捕捉到这么一个信息的周默摇了摇头,他的自言自语淹没在推车轮子滚动发出的巨大咕噜声中。 “叫啥跟我又没关系。” 忙碌的一天终于过去,大功告成,收摊回家。 收整好一切,周默等母亲坐稳后才发动皮卡车向家出发,尾气微微冒着黑烟,他看向后视镜,只见路人难受地捂住口鼻。 观察片刻,他对母亲说:“我明天得空就去给这车整个尾气净化器。” 许秀英问:“这车能安么?我听说前两天张家那娃娃因为改装车子进去了。” 周默有些无奈笑着:“妈,你别听他们乱说,张迪就是被罚款,没被拘留。我们家这个应该能行,况且要安肯定也是合法合规地安。回头我问问山哥。” “好。反正你小心哈。” “嗯嗯,放心。” 周默:好吧,姑且可以算四来是小伙长得挺不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头天刚赶完集,卖剩的东西寥寥无几,第二天买菜的人不会太多,来得也较晚一些。于是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周默拉开窗帘,深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如薄荷一般清凉空气,让他的大脑迅速苏醒,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除了要把店面里剩下的东西归置好,再去宏桥市场进过年那几天的货,还得从隔壁村把付了定金的猪称回家。说到称猪,现在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不仅可以肉眼准确估计出猪的斤两,而且还讲得一口好价,总是能在合理范围内以最低价钱拿下目标。 但总归是比不上父亲的……父亲周启山当年可是名噪一时,以善良诚信好品质闻名遐迩…… 周默微微一愣,他很久没有在日常生活中如此怅然地想起父亲,也许是昨日那一家人与自己家庭的构造相仿,带来些许刺激。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好几年前。 曾经,父亲就是在早晨这样清爽的氛围中轻轻唤他的乳名,唤一声声“幺儿”,柔声问他累不累。 我不累的,爸爸。 几年前周默在睡梦中如此呢喃回答,现在他依然想向远山大喊:爸,我不累的! 简单洗漱完成,周默叼着个包子下楼就往外走。 “妈,我先去摆摊,你吃过早餐再慢慢下来,包子在电磁炉上的锅里。” “你吃了吗?”许秀英的声音从猪圈里传来。 “吃了吃了。我先去把咱店门开开……” 谁知这边话音未落,还没等走出门,迎面就撞上个人。 竟然是昨天那帅小伙。 帅小伙还盯着自己看。 周默第一反应就是担心,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还是仅一面之缘的人,两人除了交易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交集,难道昨天的肉称错多收人钱啦?不然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周默迅速整理好自己,展开笑容轻问道:“早上好……这是?” 帅小伙开口,声音竟有点哑:“周围人都说你家口碑好,想请帮忙上门杀猪。比较急,而且需要你给我提供一头生猪。” 这不是刚好瞌睡遇见枕头了嘛,大门还没迈出呢生意就找上门来。 “我家圈里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你瞧得上瞧不上,你可以先来看看。”周默说着将小伙引进门,转而高声喊道:“妈,先别喂那个猪了,有人想买。” 许秀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什么……我刚……猪食倒下……” 周默又喊:“那等我来帮你把猪赶到前面这个圈来,好给人看看。” 周默一手倚在猪圈墙,就跟看不见墙上黑糊糊的不明物体似的,指着那头独苗猪向小伙介绍:“这猪跟昨天那头是一窝的,都是熟猪食喂的,三百五十斤左右。” 小伙侧了侧头,果然看见猪槽里的面食还冒着热气。 “好,要麻烦你称一下,你算我毛猪价,我另付你手工费和路费可以吗?” “当然。”周默自然乐意,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会拒绝。 “行,那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周默停顿几秒,不禁乐了:“诶,换个说法,这说的跟我犯了什么事一样。” 小伙几乎是立刻懂了周默的玩笑话,随即嘴角也微微扯起。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把猪运到我家。”小伙望向皮卡车的方向,“方便我上车吗?我可以指路。不方便的话我打个摩托车,你跟在后面。” “没什么不方便诶,只要你不嫌臭就好。”周默坦然道。 两人把猪赶上皮卡车,周默正弯腰掏家伙呢,尖而宽大的杀刀、小巧称手的刮毛刀、开膛破肚用的小尖刀、磨刀的刀棍、还有专对付硬骨头的砍刀……周默最后举起砍刀研究是否需要磨一磨,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可以加个微信吗?之后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帮忙。”小伙举着手机亮出一个二维码。 周默很快将砍刀收起来,毕竟拿这玩意儿对着人还怪吓人的,人吓人吓死人。他拿出手机扫上对方二维码,眼前浑身散发冷意的人,头像竟然是一只可爱的大眼睛三花猫。 “我给备注什么?”周默问。 “江宇,长江,宇宙。” 哦,长江的江,宇宙的宇。 原来是小宇。 “好嘞,我叫周默,默许的默。” 江宇家比周默想象的近很多,只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下车后他才发现是白事。抬眼一扫,门窗挂满挽联,纸烛燃烧后的粉尘气息争先恐后钻进鼻腔,带来一股压抑的沉闷焦苦。堂前几处几处的就有人扎堆在一起,择菜的,洗碗的,说玩笑的,话家常的,招呼来客的…… 但没有一个人在哭,晚上才是哭灵的时候。 联想到江宇阴沉的样子,可能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猪在隔壁邻居家的坝子里被解决掉,从按猪放血,烫毛刮净,开膛破肚,到最后分解成小块,江宇一直在旁边监工一般地盯着,周围帮忙杀猪的人很多,他只是时不时上手做点简单的事,比如掌控水龙头的开关。 周默偶尔侧目瞥见他的神情,恶狠狠得活像见着八辈子的仇人。 看样子也不像是监工了,倒像是索命的阎王爷。 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应厨房要求,把肋骨和前后腿剔除下来的大骨和剁小,原先帮忙的人逐步散去,人声紧跟着沉寂,安静得只剩下辛劳的周默和索命的阎王……哦不,监工的江宇。 突然,一声近乎嘶吼的喊话打破这份安静。 “江宇!他又来了!” 来人是个身手矫健的小胖子,呼哧呼哧地气都还没喘匀,又叫嚷起来:“那王八蛋又来了,他竟然还敢来!” 江宇一听这话,当即换了一副表情,似乎又惊又怒,左右环视了两圈,该死,竟然连根木棒都没有。 正当他准备空手冲出去的时候,看上了周默身旁磨刀用的刀棍,刚上前一步——周默竟和他同时握住刀棍。 “借我一用。” “你拿去打人?” “……坏了赔你。”江宇用力抢了一把,但周默没放手。 “拿这个容易出事。”毕竟是钢制的。 “放心,我把你指纹擦掉。连我的也不会有。” 等等,这是指纹的问题吗? 就在周默愣神的空隙,江宇一下抽出刀棍,随小胖子跑不见了人影。 周默低声骂了一句,胡乱抹开手上的血水就追上去。好久之后周默才想起自己明明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当然,这都是后话。 等他绕回江宇家,本来呈小圈分布的人群此时乌泱泱地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隐隐约约能看到地中央躺着个脏兮兮的人,身上堆满不要的豌豆壳和烂菜叶,本用来装垃圾的纸箱七扭八歪散在一旁。 这人谁? “给他丢出去!”又有人大叫起来。 “江宇,给他狠狠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来!”周默认出来这是小胖子的声音。 下一秒,周默就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那根磨刀棍被人高高扬起,看走势,接下来必然是重重砸下。 他费劲地挤开人群,只见江宇双目猩红,蕴满水汽,鼻子嘴里不断冒出雾气,足以看出他喘息之用力。然而刀棍并没有真正碰到谁,只是高高悬在那浑身脏乱的人头顶之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有多远滚多远,这里没人欢迎你。我已经报警了,你要是想再进去一次,随你在这撒多少酒疯,跟我们都没关系。”他听见江宇对着脏男人一字一句道。 走近一看,才发现地上的男人其实是一副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样,黑西装亮皮鞋,领带袖扣一样不落,胸前甚至别着一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 竟是一副新郎扮相? 男人痛苦呻吟,不知是醉还是疼,几次试图抬头都没成功,沾着酒气的话语混着一股让人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你姐爱我……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我姐现在跟你没有半角钱关系,请你滚远点。”江宇一脸厌恶。 江宇已和这人三番两次交手,还算冷静,旁边人知道内情的人却不一样。小胖子带头一顿嚷嚷,有人率先伸脚在那男人腿上踹了两下,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动手的,扔东西的,拖着男人往马路上丢的,一群人推来搡去,不一会儿男人鼻子里就汩汩冒出鼻血,依旧没人停手。江宇的父亲终于闻讯赶来,喝住义愤填膺的乡亲们,推着人群散开。 江宇父亲江泽义几步走上台阶高处,声音颤抖:“感谢各位父老乡亲,也算是为我姑娘出了一口恶气,但闹出问题来终究不好。各位今日到来搭把手,送我姑娘最后一程,已经感激不尽,实在不能再让大家沾上别的事……”说罢,江泽义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江宇看向自己的父亲,明明是寒冬,江泽义的额头却沁出一层薄汗,江宇下意识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就随父亲一起安抚众人情绪,连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地上那起都起不来的人。 场面终于控制下来,抬头瞬间,他的目光和周默撞个正着,两人眼里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东西。 周默是唯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他无意窥探别人家事。只是在与江宇对视的那一瞬间,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四个字——他很委屈。 周默看着江宇走到自己面前,低着头,递出手里的刀棍。 “谢了。” 他刚接过,想说些什么,江宇转身就进了屋,直到结束工作收取劳动报酬,也没再见到对方。 毛猪价:即称一整头生猪的价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江宇说还需要帮忙,微信却自那天后就没任何动静。 一转眼过完年,休息一阵子就迎来正月十五。这天大家都忙着去亮灯,刚过晌午集市上便没剩下什么人,周默和许秀英也商量着收摊回家,等吃完饭就去周启山那里。 周默一边收整卖剩下的东西,摆放菜筐,一边拿起手机三两下打字发出一条信息。 这边手机在裤兜里几不可查地振动,周明把手里的包谷搁在鸡笼上,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来自哥的短信—— “周明,一会儿我和妈回来就做饭吃,咱去给爸亮灯。你先把楼上的鸡喂了哈。” 周明,这个小小的男孩仅有关鸡的笼子一般高,收到短信的他腼腆地抿着唇笑起来,慢慢地回了一句“好”,仿佛对自己很满意似的晃了晃脑袋,才端起包谷,继续投喂最后几只脖子伸老长的公鸡。 他动作麻利地进屋开始做饭。煮饭,洗菜,等一切佐料准备就绪,没多久,周默和许秀英就到家了。 眼见周默把一个圆鼓鼓的黑色塑料袋挂在厨房门上,袋子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装着的东西在不断扑腾挣扎,导致水更快流落地上。 周明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揪起锅架上的不锈钢盆送到周默手中,右手中指贴完下巴,整个手掌在头侧移动两下,又横放在身前做鱼游动状。 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发着精光,直直射向周默。精光接收器周默没好气地笑起来:“对,是鱼。果然是小馋猫。” 小馋猫抱住周默的手臂晃了晃,笑着跳到他身前打手语道:“我看见鱼也没忘记先叫哥哥的!” 周默一边准备杀鱼,一边向周明比划着:“那哥今天给你做好吃的麻辣鱼片……” 正月十五是年的最后一天,周默家这片都会在这天祭祖,冬去春来之际,于逝者坟前点亮蜡烛和花灯,是不忘先人,是引归途路,亦是祝愿祈福。 等吃完饭到达目的地,下午的阳光依旧很好,山风吹走燥热,绕过枯枝木叶,卷来不知名的大山气息,又轻轻拂过脸颊,带来一丝丝凉意。 半年没有打理,周启山的坟前早已是草木丛生,一片狼藉。 若是站在高处四目远眺,就会发现几乎山上的所有坟头都是各种野草疯长,或绿或黄,或初生或枯萎,枝枝桠桠缠成一大片。但还不到扫墓的时候。墓碑前整齐摆放几排电子蜡烛,墓土边缘围上红彤彤的灯笼,在白昼里发着微弱的光,等到晚上,就会以这火红点亮另一个世界。 周默固定好最后一个长明灯,望向山坡上仍是孑然一身的樱桃树,调侃道:“我就说我爸这块地选得好吧,对面那片樱桃花没过多久就会进入盛花期,再过不久又会结樱桃,想想都觉得香。” 许秀英笑道:“那得给你爸馋哭咯。”说着把卤肉打开,摆上饼干和水果,而后冲兄弟俩招招手,“你俩来,给你爸磕头吧。” 两人跪下,合上手掌停顿了很久,许秀英也不催,静静等兄弟俩和父亲对话。待周默磕完三个头,身旁的周明竟还伏在地上,脑袋重重贴着地面。 “起来吧。”他拍拍周明的肩膀。 周明抬起头,眼角果然噙满了泪花。 周默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打字安慰道:“别每年老哭,爸该心烦了。中午不还乐呵着嘛,开心起来。” 后者马上扯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而这山风还在吹着,好似没有烦恼不懂感情,等到它不讲道理地吹干男孩的泪痕,许秀英终于发话回家。 “砰砰砰!”不知是谁家偷偷带的烟花,在白昼中点燃,费劲力气才能看见颜色,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影子,又如虚空一般稍纵即逝。 山路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拐弯,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周默没想到弯弯绕绕的拐角之后,村庄一如既往没有,却再次遇到江宇。 蹲在人们踩出来的小道边,独自守着一个空烟花盒子的江宇。 “妈,你带着小明先回车上等我吧,我看见个朋友,说两句话就来。”周默转头对许秀英交待完,又将目光放回江宇所在的方向, “好。那你赶后。”许秀英说完就牵起周明走了。 委屈兮兮的眼神在脑海里闪过一瞬,周默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过去打个招呼。 “你一个人?”周默几步跳上田埂。 他看见江宇机器人似的抬起头,眼睛也是红红的,跟一刻钟前的周明如出一辙。 江宇:“……” 周默:“……” 沉默的气息蔓延开来,正当周默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江宇突然开口道:“……我爸妈先走了,我……单独和我姐待会儿。” 周默还记得上次闹剧中的只言片语,他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空荡荡一片,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 “呼——”江宇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抖了抖蹲麻的腿,忽然整个人僵住不动,“劳驾,能不能扶我一下,脚麻透了。” 周默连忙为他提供一个支点。 江宇扬头指了个方向:“我姐在那边。” 顺着远远看过去,是一座用石棉瓦盖起来的新坟。周默想着不久前的事,知道安慰都是徒劳,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离远点,放烟花给她看,她喜欢。”江宇一手靠着周默,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两人相触碰的支点上,另一手不听捏抓着小腿,企图加速恢复。 但整条腿实在是麻过劲没了感觉,他轻轻抻了抻,还是麻得像上世纪没有信号的黑白电脑,充满马赛克一般。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抬头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周默,压抑好久的倾诉欲争先恐后地冲向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人。 “你来看谁?” “我爸。” “哦。” “他走好几年了。” “……” 又是一段久久的默默无言之后,江宇再度开口:“周默,你怕死吗?” 问题来得突兀,可能对于一些人来说会觉得有些冒犯,毕竟没那么熟。但周默思考得很认真,没让江宇等多久就给出了答案:“不怕。” 江宇几乎是立刻追问:“为什么呢?” 周默说:“……你知道伊壁鸠鲁吗?” 江宇疑惑:“不知道。是哲学家吗?” 周默扶正江宇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一旁的石块上安顿坐下,一边解释道:“猜得真准。提起伊壁鸠鲁,很多人可能会想到‘享乐主义’,往往会以此作为借口沉溺于感官享受,比如金钱,比如吃喝。但其实,伊壁鸠鲁强调的是追求内心的平静。他认为哲学的唯一目的在于减轻人类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这和你不怕死有什么关系?你找到让内心平静的快乐了?”江宇往后蹭了蹭,让自己在石头上坐实。 周默蹲在江宇面前,一掌覆盖在对方膝盖下方,另一只手轻轻揉了起来,他记得这里好像有个穴位,脚麻的时候可以按一按。 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伊壁鸠鲁有三个最著名的论点。第一,灵魂会随着□□消亡,如此,即便到了死后的世界,我们没有任何意识,对逝去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第二,既然灵魂同□□一样死去,那么‘我’和死亡就不会同时存在,也就无所谓死亡。第三,死后的状态和出生之前一样……所以,与其说他们死了……” 周默停下手中的动作,站了起来看向江宇,后者和他交换视线,若有所感地接上话:“……不如说他们又重新活了一次。” “对,就是这样。”周默笑了起来,又接着说,“而且,他们会留下很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可能是实在的物质,也可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各种美好品质、思想……影响和传递给更多更多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伟人名垂青史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普通人也可以永垂不朽,他们总会留下什么。” 江宇听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握拳抹了抹眼角,又小心翼翼转动手上的戒指,没有说话。 而周默也不欲多说,便准备离开。 江宇察觉到他转身的动作,不由自主感叹道:“你可真不像个杀猪匠啊……” 周默似乎觉得这个评价很有意思,挑起两条黑乎乎的眉毛,干脆问道:“那像什么?” 江宇被问住了,顿了顿回答:“……像个有文化的杀猪匠。” 没曾想这答案换来一串哈哈大笑。 江宇:“……” 周默笑毕,又看向他,说:“欧文亚隆的《直视骄阳》,我刚刚说的其实都是书里边的内容,感兴趣的话或许你可以自己看看。” 江宇点头:“谢了。” “嗡——嗡——”话头被周默手机急促的振动声响截断,他低头一看,是许秀英的来电,便向江宇示意自己有事,二人就此道别。 目送周默的身影消失,江宇捡起地上放烟花剩下的纸壳垃圾,脑海里满是那个咿咿呀呀、笑得可爱,又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婴儿。他迎风站了许久,才轻声喃喃着离开这个地方。 “直视骄阳。” 《直视骄阳》——著名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的著作,关于征服死亡恐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尽管初春,山色仍旧一片灰褐,宁静又深沉。夜的寒凉褪去,太阳朦朦胧胧普照大地之时,一切便都温暖起来。 这个时节一到,江宇就该返校了。以往都是父母亲把自己送到车站的,但这次情况特殊,父母还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他只好独自前往镇上的乘车点,打个摩托去找农村客运,坐完客运中巴再辗转公交,才能到火车站。 好巧不巧地,周默家是前往镇上的必经之路。 正是茶余饭后的时间,然而早晨没胃口吃任何东西的江宇中午依旧没来得及吞下几口大米,肚子空空,拖着无比沉重的行李箱,无比沉重地前进。 走到前面拐角处,一半阳光因为没有遮挡直直撒在他身上,另一半被居民楼拦下而形成一片阴影,两位老太太穿着厚实,坐在阴影当中饭后闲聊,话语毫不顾忌地传到江宇耳中。 “听说了吗?周家那腊肉全烧没啦!还不晓得要给人家赔多少钱嘞!”一人扬声道。 “啊?怎么会?”另一人很给面子地高声附和。 “好像是火大了,油滋滋啦啦嘞被烤下来,真是火上浇油嘛,火苗子一大,肉就掉了。昨天有人看见的时候都晚啦!一瞅见就给秀英打了电话,火都是隔壁老袁给灭的。幸好他家火房就在院子里。”说话人大声啧啧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家那买的腊肉……” “天……估计得赔大几千了,造孽啊……” 俩上年纪的老太太旁若无人地叫惨,心疼得仿佛是自己家的腊肉被烧没了一样。江宇一向对街头谈资从来不感兴趣,此刻不自觉慢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眉毛拧成一团。 周家?腊肉?第一反应就是周默。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打断了江宇的思绪——嘿,竟然是周默。那人提个编织袋,笑得如沐春风一般,后边还跟着个花枝乱颤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么开心,看来应该不是他家。 等等,还跟着个姑娘?是妹妹还是女朋友?周默应该最多也就二十好几,看长相,不太像妹妹的样子。 总不能是女儿吧…… 江宇被自己这惊人的揣测吓了一跳,猛然打个哆嗦。暗自腹诽,你可真过分啊江宇。 恍惚间俩人已经走到跟前。 周默率先开口问好,看江宇手中大包小包的,便问:“你是去镇上坐车么?” 江宇点了点头。 周默说:“我们刚好也要去一趟。捎你一程?” “我给你车费。”江宇伸手掏裤兜,他记得自己兜里就有十五块钱。 “不用,”周默摆摆手阻止他的动作,“你就算不上车我们也都要去的,顺路的事。” 江宇抬头向远方望了望,离能够打摩托车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阳光很温暖,但他穿得实在是过于厚实,保暖衣外是个加绒卫衣,还裹着一件羽绒服,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不知得呼哧呼哧喘多少口气才能到目的地。 衡量再三,江宇决定不介意再多欠这么个人情。 上了车,姑娘坐在副驾,编织袋和江宇的行李箱,以及他本人则共享后排。 皮卡车轰鸣启动,片刻后,一股淡淡的、烧糊的腊肉味慢慢弥散开来,冲破车内复杂的气味钻入江宇鼻腔。 江宇没能压过自己的好奇心,低声问:“你家腊肉真被烧没了?” 周默透过后视镜和他对视,露出戏谑的笑容:“都传到你家那去了啊。” 江宇摆摆手否认:“没有。我是刚刚听遛弯那俩大妈说的。” 周默笑了笑没说话。 江宇没忍住追问:“真得赔钱么?”见周默又看他一眼,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再次解释道:“我听那俩大妈说的……可以不用理我。” 周默却摇头轻笑:“没啥不能说的。我们昨天出门忘记看熏腊肉的柴火,回来就全烧没了。肉都是给买家熏的,自然得赔钱了。” 一直没说话的姑娘突然插话,指着车上的编织袋说:“你刚给我的这些,都仅着最好的挑,要不也收他们钱吧。” 原来车上这些是准备送人的? 前方周默打方向盘错开车辆,半响才回姑娘话:“糊成这样都不值钱了,再收钱得被骂的,有人帮忙解决就谢天谢地了。” 姑娘翻个白眼:“他们都好意思要,你有哪样不敢收的。” 周默只是笑。 江宇能感觉到两人说话间一种不轻易察觉的亲昵,他们关系肯定不一般。 不过当前更吸引江宇注意力的,是周默表现出来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据说一共近一百五十斤肉,最起码也得二千来块钱,话语中竟让他说得像出门坐公交的两块钱被风卷走了一样。 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江宇默默表示敬佩。 车还没驶出居民区,拐几个弯,编织袋里的腊肉被一位在路边等待的妇女接过,妇女目光一直放在小姑娘身上,嚷嚷说早点回家干活,后者却特意把头扭向另一边,看都不看那妇人一眼。 这应该就是方才说的“他们”。 周默笑着跟妇人聊了几句,江宇只听见类似会照顾好她之类的话。 等到周默上车启动车辆离开,江宇才问:“你们去镇上做什么?” 周默说:“我去修车,车尾气不太对劲。” “我去买书,”女孩的声音清脆响亮,一点都不见外的样子,歪过身子看向江宇,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活力,“怎么称呼呀?” “江宇……”江宇余下的话还没说完,那头周默笑意满满地接上:“长江的江,宇宙的宇。” 他只好充当一个点头工作,笑着肯定道:“对。” “我叫兰烬,兰花的兰,灰烬的烬。”女孩说。 江宇微微一愣,由衷赞叹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有力量的名字!” 兰烬眼中瞬间迸发出精光:“谢谢!” “你去买什么书?”江宇想着兰烬不大的年纪,应当只是个初中生或高中生,便问,“教辅资料吗?” 兰烬两手不停转着发尾,郁郁道:“不是,我早没上学了。我去书店逛逛,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在苍茫天空下群山之中的落后小村庄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没上学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江宇自己都有一个表弟初二就辍学了。而没上学却依旧向往书籍的却少之又少,特意往镇上跑一趟只为买书的更是聊胜于无,这一点就让江宇不自觉地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倔强的女孩产生好感。 他只是又问:“你很喜欢看书吗?” 兰烬用力点头,脸上洋溢起一个骄傲的笑容:“是的!各种书我都爱看,小说诗歌散文杂志历史科普什么的都喜欢!”兴奋过后,兰烬话音一转,“可惜……镇上只有一个书店,书又少又贵……” 江宇莫名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也明亮起来,想起自己书柜上那些好几年的闲置书籍,犹豫片刻,还是提议道:“我有一些已经看过的书,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寄给你,帮我收好就行,看完再还我。”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但那些书闲着也是闲着,经人翻阅成旧,才是它们的使命。而且,爱读书的人分享书单,跟那些向别人安利自己偶像的粉丝们没有什么不同,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又无比幸福的事情。 “真的吗!!!”兰烬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但没两秒她又焉了下来:“可是我没有电话,你没办法寄给我,而且快递站只有镇上有,我又很难能来一趟……” “这……”江宇也没办法。 “寄给我吧。刚好你有我联系方式。”周默说。 “对对对!寄给周哥!填周哥号码,他在的话可以带我去拿,不在的话还能让他弟告诉我,我自己想办法去。完美!”兰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江宇突然松一口气,幸好,是哥,不是爸…… 可这和他有啥关系? “好。”周默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看向后视镜,周默也在看他,两人刚好对视上,同之前两次对视都不一样,这一次两人同时会心一笑。 接下来一路无话,江宇自从回家以来睡眠质量都不是很好,一面是亲人离世的打击,一面是烂人无止境的纠缠。此刻皮卡车慢吞吞地摇晃在跌宕起伏的山路上,顺带把他几天不见的睡意都摇了出来,什么想法也荡然无存,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失去了意识。 梦里乱七八糟,一会儿是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大黄狗穷追不舍,一会儿被林正英控制的僵尸扼住咽喉,好不容易挣脱,却见满地鲜血淋漓,血印一路延伸,仿佛尽头就是生的希望……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喘息声和心跳声扭打在耳边,脑袋紧得发疼……而前面,有一个身影,正等着他前往…… “江宇,江宇,到地方了。” 江宇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心跳不止。陌生的地方,只有周默熟悉的脸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他扫视一圈,红房子旁边一串绿色客运车整齐排着队,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坐车返校的。 “兰烬呢?” “刚把她放在书店了。” 周默盯着他看,忽然扬起嘴角,往他怀里塞了一包东西,留下一句“快擦擦口水”,就绕到另一边去取江宇的行李。 江宇手忙脚乱地摸自己一脸,嘴角果然湿湿的。 “我去,还真有!” 车里空气就跟停止流通了似的,江宇一下忘了方才的噩梦,只觉得脸上“轰”地喷满热气。 尴尬。 但是……周默刚才的笑声有种诡异的宠溺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江宇举起方才周默塞在他怀里的饼干。 “给你的,路上吃吧,放我车里挺久都没人吃。放心,我看过生产日期了,没过期。” 好巧,江宇喜欢一切小饼干。 “谢谢你。”江宇拿好所有行李后站定。 “不客气,一路顺风。” “好的。” 江宇走了。 周默还站在原地。 江宇又折回来,和周默没相处多久,前后加起来还不过三天,但每次都异常自然舒服,他能感到周默带着一股文化气息,认定这个大哥哥一样的角色,于是非常郑重地伸出右手:“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周默笑着与他相握:“也祝你天天开心,万事胜意。” 江宇:给我饼干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我睡着的时候肚子叫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皮卡再次轰鸣呼啸在山路上,隔三差五的颠簸也没能阻止坐在车上的人们和周公约会。尽管已是仰着头呼呼大睡,兰烬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一本书,不出意外的话,这本书待会儿还是得放在周默家。 周默把视线从女孩身上收回,降低车速。手机屏幕亮起,是江宇发的消息。 江宇:[图片] 周默随意扫了一眼,竟然是书单?不由叹道,这人行动力真强。 江宇:你让兰烬瞅瞅,把她喜欢的勾出来,回头我就打包寄过来。 周默决定专心开车,到家再回江宇消息。 “妈,我回来了。” 一下车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周默用力拉了几下车门把手,确认车锁好无误,绕过地上躺着的各种钉子木板,走到许秀英身后,给她轻轻地按摩肩颈。 周默说:“怎么又开始钉鸡槽了?前不久不是才刚弄了一个么?” 许秀英扬手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手上不停动作,锤子砰砰精准敲下铁钉,说道:“我今天看那个都坏了,那木头不太好,角落被鸡啄通几个大洞。” 说话间,兰烬才收起书,从一旁路灯下磨磨蹭蹭走过来,笑着给许秀英问好:“嬢嬢,晚上好!” 许秀英抬头对兰烬笑了笑:“诶,小兰好呀。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周哥修车,排队的人多就等得有点久。我们还绕到叶家寨买了个猪回来。”兰烬很自然地把书塞到周默手里,转头又对许秀英说:“那嬢嬢,我就先回去啦。” 许秀英赶紧挽留她:“吃过饭再回去嘛,一会儿太晚让你周哥送你回去。” 兰烬说:“不麻烦了嬢嬢,我在镇上吃过了,”说着话,她转身就走,一边说着,“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玩!” 许秀英见状,只好让周默好好把人送回去。 兰烬家离周默家不过几百来米距离,周默只送兰烬走过最黑的那半截就被她撵回来,到家时许秀英还在钉。 周默拿过许秀英手里的钉锤,让她到旁边坐下:“我来吧妈。你们吃饭了吗?小明呢?” 许秀英说:“吃过了,小明在楼上学习呢。”她抬头看不远处的皮卡,“车是怎么回事啊?” 周默三下五除二将两块细细的长方形木板对齐,钉上底部木板后,又迅速将两端封口,其实就是一个没有顶部的长方体。他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回话:“没太大问题,本来想安个尾气净化器,但山哥说冒黑烟是因为咱家车的空气滤清器堵塞……好像是这么说的吧,我也不懂。总之现在已经弄好了就是。” 许秀英当然就更不明白了,只连连点头:“那就好。” “对了妈,明天弄点什么东西去谢谢我袁伯不,一把年纪怪不容易的,不知道得进进出出多少回才能把那火灭了。”周默想起剩下那堆几乎烧成炭的腊肉,向母亲提议。 许秀英笑了,不愧是她儿子,母子俩想一块去了,她说:“今天你去修车的时候我都准备好啦。一箱纯牛奶,还有一把面条。你袁伯不就爱吃我们家这口面么?” 周默也笑了起来:“那倒是。” 钉好鸡食槽,把猪赶回圈,打扫干净地上的木屑和猪屎,周默便拿上兰烬的书,扛起方才钉好的两大个跟人一样高的家伙上楼,和许秀英一起挂好才休息。 刚进入客厅,周明就拿着空粉笔盒怼到周默面前,另一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互相捻了一下,而后摊平—— “哥,粉笔没有了。” 周默摸摸他的头,拿出手机打字:“你手里这是存货的最后一盒。那今天不写了,我明天去买。” 周明窸窸窣窣地跑回自己房间,不知从哪个角落掏出三分之一截白粉笔,兴高采烈地蹦回窗户对面的那堵墙,照墙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水泥墙上的字因为被一遍遍描摹,好些直接凸起,就跟刻出来的似的,从平面变成了立体的效果,字的四周模糊一片全是粉笔灰,也不知道被人写了多少遍。 周默坐在木沙发上出神地望向正在描写的周明,小男孩写几个字就会停下来,挠挠头再继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坐了会儿,眼见周明已经快将墙上的字全部写一遍,周默才缓缓起身去洗漱。 终于洗掉一身尘土,周默回到卧室倒床就睡,满脑子都是第二天要去货场里买的各种东西,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思索着思索着,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傍晚,六点的天空笼罩上一层橘粉,一轮弯弯的月牙挂在云层后面。周默提着牛奶和面条驻足看了片刻,几步走上台阶,踏着落日的余温敲响眼前发亮的铁门。 “袁伯,是我。” 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削瘦的老人穿个白色老头衫,外面不讲究地套上厚厚的军大衣,头发灰白,双肩略微佝偻,看见周默手里的东西后不悦地皱紧眉头,抬头纹显得整个人越加苍老,但话语仍是中气十足。 “你这是干什么?” “哎呀,先让我进去嘛。”周默仗着灵巧,不由分说挤进门去。 他知道袁伯脾气,孤零零一个小老头,很不喜欢别人提东西上门,但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而且周默也知道,自从袁伯的老伴去世以后,俩老人的一对儿女在外几年不回一趟家,所以只要有人登门拜访,能给这空空的屋子添些生气,小老头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堆东西的地方,三两下把牛奶归置好,面条放进厨房柜子,再慢悠悠转回袁伯身边坐下。 他对袁伯说:“这是该谢的。你就收下吧!” 袁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没头没尾地就问:“是不是全得赔啊?” “嗯。”周默点点头,“有一半是镇上饭店买的,剩下零零总总的都是村里边熟人买的。我昨天已经重新买猪回来宰了,预留出被烧坏的斤两,剩下的我妈在街上卖。” “也真是点子背,怎么就烧起来了,那天要不是我去走路遛弯,怕是……唉……”袁伯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嘱咐,“这天气热起来咯,可得注意别把肉搞臭了,不然又得赔。” “是嘞,我跟我妈说了。不过还好,我看未来一个星期要降温,用盐巴腌透一点,问题应该不大。”周默一直认真听着。 袁伯起身给自己和周默一人倒了一杯茶,吹吹茶沫渣子喝了几口,又问道:“你今天就要走了?” 周默端起茶直接喝得干干净净——都和老头说过好几回少放些茶叶,还是一如既往的涩!幸好,只要喝得够快,苦涩就追不上他。 他看看咽下茶水却面不改色的老头,回答:“是啊。再见又得是小半年了。” 袁伯沉默片刻,道:“也挺好,去了好好学习,要严于律己,不要被不三不四的人带坏……” 周默笑着打断:“袁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袁伯一脸疑惑。 周默说:“你现在很像隔壁王姨。” 袁伯顿了顿,立马反应过来,抬手笑骂:“臭小子,竟敢嫌我啰嗦。” 把东西送给袁伯后,周默开车将许秀英接回家吃晚饭。这就是他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小弟周明一直依依不舍地尾随在他身后跟进跟出,恨不得上个厕所都想守在门外。 周默捧着周明的小脸蛋用力揉了揉,后者发出不满的哼哼。 周默打字:“在家听妈话,闲着没事儿多读读书,看不明白的字儿就去把那本新华大字典抱出来查,还有我给你买的那些题,找时间做做,不会的照样问你兰姐去。”周默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管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发短信。” 安抚好周明,周默背上包拖着行李箱,轻轻抱住许秀英,说:“妈,别太累。有时候找不到人帮忙拉菜拉货就歇几天,还有我呢,我那活儿轻松又好拿钱……” 许秀英拍拍他的背:“知道啦,你也注意身体。” “那我走了。”周默说。 “嗯,注意安全。赶紧去吧,别让人家等你。”许秀英说。 周默回头,冲许秀英和周明挥挥手。 走出门去,天空幽深乌蓝,星斗稀疏,墨色山腰缠绕一条路灯形成的光带,高低起伏间点缀几家灯火,几天前约好的顺风车就在不远处。 “滴——”喇叭响起,催促离家,只留下模糊的山影和相依为命的人。 江宇:看来这人很忙,连条消息都没时间回…… 袁伯:这小子真是,每次来我这都这么渴…… 在这个地方,一般会把父亲的亲姊妹叫做x爸,比如父亲的大姐叫做大爸,最小的妹妹叫做幺爸等等。稍微远点的亲戚关系就会唤作“嬢嬢”(níang,一些地区会发第一声)或者姑妈。没有血缘关系又上了年纪的也可以叫嬢嬢,就跟平常说的叔叔阿姨一个性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三月的北方,令人牙齿打颤浑身发抖的冷风依旧在呼啸。下火车时,江宇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地裹着羽绒服回来。不同于家那边各种争先恐后装点大山的野花野草,这座城市眼下唯一能见到的绿便是四季常青的各种松和柏,但仍显得尤其暗淡,主色调依然是枯黄皓白。 刚在温暖的南方经历冬去春来,一回学校又坠入寒冷的深渊。 冷。 开学第一周往往是最轻松的时候,由于选课并没有真正确定,老师基本不点名。好些同学趁着这段时间出门旅游,除开目标清晰执行力强的那一群人,大都过得舒坦。 江宇也躺,但今天他必须得去一趟图书馆,归还上学期期末考试复习借的书。 十指冻得冰凉,唇在齿也寒。他搓搓手哈两口气,再牢牢揣进衣兜里,快步走入图书馆大门,头顶暖气嗡嗡地冒着热气,好歹是活了过来。 现下是晚上八点半,第二天才正式开学,馆内几乎没有什么人,值班的付老师正在帮读者处理逾期欠款,见江宇过来便冲他扬头笑笑算是打招呼。 江宇笑着挥了挥手,就前往自助借还机去还书。 图书馆共五层楼,顶楼是办公区和文献史馆,除开工作人员基本没人去过。一楼是各种电子阅览室和小组学习空间,兼顾自助借还书和人工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的总还书台(也就是付老师值班的地方)。二三楼是主要借阅区,各有南北两个阅览室,每个阅览室的书籍可借阅时长都不同。 江宇之所以认识付明杰老师,正是因为他第一次借书时弄错了时间,每本书逾期是欠一块钱,他当时一次性就欠下了十五的巨款,成功在值班的付明杰那里留下深刻印象。 话说回来,付明杰其实也就二十五六,再加上江宇总来图书馆,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相熟起来,可以说已经处成了朋友。 等付明杰忙完,江宇才走上前去和他搭话。两人东长西短的寒暄,以付明杰要继续忙活而终结,江宇便告别离开。 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激情五黑,和几个人嬉笑着打完招呼,他就洗漱上床睡觉了。 熄灯了。 四周暗下来,除了他,没有一个室友上床躺下,但大家都很安静。 实在是太安静了。他从侧躺的姿势换回平躺,抬眼就看到透过窗帘缝从外面溜进来的一线光,最上端聚集成一个明显的光点。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 他想不明白。 倏忽间,一阵强烈的耳鸣袭来,眼睛酸涩难耐,于是他闭上双眼,却立刻感受到有种温热淌过他的双颊,一直淌到耳后,变得冰凉起来。 是了,是眼泪。 江宇没想到自己会哭。自从姐姐江韵苏出事以来,他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江韵苏离世的当天,他哭得歇斯底里;一次是江韵苏的棺材孤零零留在山上,他背着父母亲,哭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恨不得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哭完。 几天下来,生活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哭了。 可是现在,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离开了那个环境之后,各种各样的画面就毫无防备地浮现在脑海中。 姐姐大他六岁。从他开始记事以来,每一帧画面都离不开江韵苏。每当父母都忙工作,江韵苏就是小小的他的一切:肚子饿了,找姐姐;被欺负了,找姐姐;作业不会时,找姐姐;爸**评时,找姐姐;重大抉择犹豫不决时,找姐姐……总之,难过时求姐姐安慰,快乐时找姐姐分享…… 姐姐总是温柔有耐心的,而他也一直是江韵苏最忠实的小跟班,随叫随到,从不和她吵架红脸。和爸妈相比起来,他总是更听她的话。 在江宇眼里,江韵苏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值得天底下最美好的事物。 但偏偏遇上了祝克这个人渣。和所有批发似的渣男一样,祝克在婚前表现得老实巴交爱得专情,婚后不久就原形毕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甚至在江韵苏孕期出轨。 诗经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但江韵苏是无比清醒的,她几乎是在知道的一瞬间便决定和祝克离婚,这已经触碰了她容忍的底线。 谁知,祝克一再纠缠,死活不签离婚协议书。逼得江韵苏辞职回到老家,在此期间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到来给了她极大的安慰。而厚颜无耻的祝克不知从何知此消息,再度找上门来。江韵苏没有让他见女儿的打算,只想赶紧摆脱他。 祝克趁机以同意签字为由,将江韵苏骗回二人婚后的房子,竟想强行和她发生性关系! 可耻! 天知道,绝望可怜的江韵苏用尽全部力气逃到马路上,她想报警,想给弟弟打电话,才刚播出号码,一辆小车飞速从转角驶来…… 江宇最后听见的江韵苏的声音,只是一声痛苦的呜咽,微小到像夏日落在地上而顷刻间被蒸发的雨点。 此刻想起那声几乎已经飘散的呜咽,江宇的鼻子一阵猛烈发酸,嗓子仿佛吞下几万张刀片,他几乎快换不过去气来。 他轻轻转了转小指的那枚戒指,这是江韵苏的婚戒,出事时就挂在她的脖子上,染着她鲜红的血…… ……江宇深吸一口气,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赶到时的场景……一地鲜血,到处都是,染红江韵苏的裙子,染红他的上衣,而她早已没了气息,瘫软在他的怀里…… 这可是他的姐姐啊!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他哭喊着咆哮着,绝望地失声痛哭,手指在地上抓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老天要如此不公?伤了如此好的人,却留下作恶者的狗命? 他恨极了祝克!恨不得剜其肉嗜其血!恨不得赔上自己的后半生捅他一刀子! 可这绝不是姐姐想看到的…… 无论多恨,也比不上他爱她的程度深。 眼泪……还在流…… 为什么停不下来,明明在老家那几天都没这样过,明明他白日里他还可以笑着和别人说话…… 他没法忘记亲爱的江韵苏,亲爱的姐姐。 尤其是,在他一个人身处这个陌生城市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给他无条件的关爱和鼓励,再没有人在他迷茫时为他出谋划策,再也听不见那温柔美丽的声音唤他“小宇”…… 这就是死亡么,毫无预兆就剥夺掉人的一切。 江宇再次翻过身,变成俯卧的姿势,正想将眼泪抹在枕头上,一包纸巾在黑暗中出现在他眼前,是室友给的。 原来他们都听到了。 一种更委屈的情绪猛烈爆发开来,他再也收不住抽泣声,放肆地哭了出来…… 一整晚他都处在清醒和梦境之间。好像睡着了,却能清楚感知到周围的事物,甚至是空气流动的声音也雷鸣般轰动。但同时又陷入诡异的疲倦之中,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两片钢板碰撞,沉重无比…… 夜,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总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温和地抚上人们的伤口,使其慢慢长满血肉而愈合。 然而,时间也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任灾难发生,从不回头。除了珍惜当下,人们别无选择。 第7章 第 7 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校园逐渐充满各种色彩。 梨花、杏花、樱花,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各样的花儿率先冒出头来,枯萎终于不再是孤独的存在。 柳叶儿慢慢抽出绿芽,迎风摇曳,落水嬉戏;絮儿们在空中漫步,又落在路上滚一团团,最后聚成一大片,看起来雪绒一般柔软。 又过一段时间,花儿开始悄悄凋谢了,黄刺玫,紫丁香先后离去,一夜之间,植被从嫩绿步入青翠,虽然相比南方迟了整整两个月,但夏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白云骄阳和蓝天清风中,江宇发现自己近来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比以往更留心周围事物的盛衰消长,看出现,看消散,看归来,看一去不复返……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好在,这种留心使得他内心更加平静,更加专注自身。他依然会在某个瞬间想起江韵苏,悲恸和思念照旧,但不再痛哭流涕。 这天,他要去图书馆借书,一边走一边观察两边常青树的不同。这是樟子松,那是油松,这个的树干看起来似乎更苍老,那个的树干似乎相对光滑一些,这个的针叶更短,那个的针叶更长…… 他抬头细数着,准备前往图书馆,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个人。 是付明杰。 差不多一学期相处下来,付明杰与他的关系更为要好,付知道了不少关于他姐姐的事,总以一副兄长的姿态告诉他,多和人交往,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使命感,这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弄到热闹或是他觉得有意义的地方去。 好在江宇并不反感,这种关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他所需要的。 “江宇,我想请你帮个忙诶。”付明杰不知又有什么好点子,一脸兴奋地对他说。 “怎么嘞?” “我之前被抽去万达广场参加一个志愿活动,这周五下午三点的,但是那天我得帮你嫂子带狗子去医院检查,”付明杰顿了顿,换了个无奈的表情,双手合十,“问题是这个活动还得签到,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帮帮我啊,回头请你吃饭!” 江宇当然答应,反正那会儿自己既没有课,也没什么其他的安排。 待他问清活动具体内容之后,付明杰夹着包急匆匆走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叮嘱他周五晚上一起吃饭。 “好。”江宇笑着答应。 除了翠绿,夏天还有另一个标志,就是猛烈而密集的雨水。 活动当天,豆大的雨点从早上七点就开始用力砸向地面,片刻不停歇地直下到十点,水流汇成一股股从高处呼啸而过,除开低洼处堆起一汪汪水潭子,甚至可以在楼梯台阶处看到小型瀑布。 幸好这雨到中午饭后就停了。而活动是在室内举办,因此并未取消。 江宇下了地铁,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和负一层的美食区,径直前往万达广场的舞台区。 活动现场已经被另一批志愿者布置完成,四周围了一圈花花绿绿的气球和彩带。 按照付哥的话,他只需要听老师的安排就好。 他绕开摆放整齐的用白布罩起来的宾客椅子,准备到红彤彤的主席台前签到,余光中似乎还有另一人与他同时到达。 “叫什么名字?”负责签到的老师问。 “付明杰。” “付明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江宇只觉得这波澜不惊的声音很耳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猛转头看向对方—— 周默???他怎么会在这里???北城距离南城可是千里之外了啊! 周默同样满脸惊讶。 签到的老师翻着签到表:“你俩叫同一个名字?可是只有一个付明杰啊。” 两人还沉浸在神奇的偶遇之中,相顾无言,并未答话。 “你俩到底谁是付明杰?”老师看他们磨磨蹭蹭不说话,不耐烦地再次问。 周默率先缓过神来,指着江宇说:“他是。不好意思,我走错地方了。” 说罢,周默就煞有介事地从旁边的扶梯上了二楼,只留下江宇在那里签字。 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又绕回一楼,一眼就看到立在活动场地最后方高挑的江宇。 “嘿。”他往前,撞了撞江宇的肩,算是打招呼。 “嗨。”江宇摇了摇手。 “你……也是付老师叫过来的?”周默问。 “嗯呢,”江宇点点头,满脸震惊依旧没下去,问道,“你知道他是老师,你也是师大的学生?意思你也是他叫过来的?” “嗯呢。”周默学着他的语调回答。 江宇来不及消化几个月前认识的杀猪匠此刻为什么就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的校友了,两人不禁同时感叹:“唉……这不靠谱的人啊……” 江宇正想说点别的,诸如“你不是个杀猪匠吗”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此类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活动就开始了。 负责组织活动的老师们此刻也不管是不是志愿者,更不管谁是谁,两个人都被叫走帮忙协调。 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带表演的孩子上台。 有表演节目的孩子看起来基本都是十岁以上,按说已经过了需要手把手拉上台的年纪,但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都患有自闭症。 这也是江宇到了活动现场之后才知道的,上次付哥只是告诉他有孩子要表演节目庆祝六一,却没说这些孩子的具体状况。 自闭症,又称孤独障碍或称孤独症,是一种发生在儿童时期的障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在社会交往和沟通能力上会明显受损,他们被称为星星的孩子。 江宇曾在公众号上了解过这些,但实打实的近距离接触,这还是第一次。 他被分配到一个小男孩身边,男孩和他肩膀一般高,时不时回头冲他甜甜地笑着,他也一直微笑着回应。 实际上他有些紧张,还有点害怕。 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恐惧。相反,他很敬佩且很想呵护这些奋力挣扎的生命,他只是在这种特殊性下,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会不会做不好这么简单的事。 万一不小心把他们磕了碰了怎么办?万一他们不听我的话怎么办? 幸好不只是他一个人完成,旁边会有专业的老师时刻陪伴。 他下意识抬眼寻找周默,两人目光恰好对视上,一种安心之感油然而生。 陌生环境下,相对熟悉的人总是容易被关注的,颇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 此刻他已经忘了方才和周默的奇遇,仿佛两人是相约而来。 牵着孩子上台站定,看他们在老师的帮助下表演各种节目,非洲鼓、手势舞、街舞、唱歌……还有孩子会弹古筝……有些孩子很乖,从头到尾都跟着老师指令,也有些孩子一直罢工,不肯参与活动…… 表演完毕,再牵着他们下台,回到座位。 在江宇所了解的信息里,这类孩子基本智力上都存在障碍,也很难与其他人交流或者是交往,他们几乎被迫隔绝成一个只有自己的小小世界。 简直难以想象,他们和这些老师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换回现在的状态。江宇不敢深想这其中的艰辛。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感叹生命所带来的震撼。 活动完美结束,完成老师安排的所有工作后,江宇第一时间找到周默。 “你不是个杀猪匠吗?”他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我啊,”周默带着笑意看向他,“全职杀猪匠,兼职大学生。” “那你现在是本科生?研究生?”周默总给他一种很成熟可靠的感觉。 “大二。” “我去,我也大二!”江宇激动起来,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我天呐,你这反差,绝了。” 江宇又问:“付哥什么时候让你来帮他签到的?” 周默拿出手机开始翻聊天记录:“周二晚上。” “……他是周三上午给我说的。” 江宇一脸不解,怎么这人找替身还带一次性找俩的? 他撇头看周默还在扒拉手机,猛然间想起两人之间还有另一笔账要算。 “周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江宇说。 “嗯?”周默发出疑惑的单音。 “要不你打开我俩聊天界面看看呢。”江宇好心建议道。 周默听话地搜索好友江宇,点开一看,除开加上好友时的系统对话之外,唯二两条消息都来自三个月前—— 江宇:[图片] 江宇:你让兰烬瞅瞅,把她喜欢的勾出来,回头我就打包寄过来 “我靠……”周默压低声音,抬头冲着江宇尴尬地笑了笑,“我……后来忙忘了……回学校之后又一直做其他的事情,实在对不住。” “诶,”江宇也笑了笑,“不回我消息问题不大,毕竟咱俩也没认识多久。但回头人小姑娘以为我撒谎骗人嘞。” 江宇没说的是,那一晚汹涌的情绪奔泻过后,其实他自己也忘了。 周默心虚地说:“那不能哈哈,我这就让我弟给她转达。你可以随时把书给我,我立马给她寄回去。” 江宇摆摆手,说:“都这时候了,直接回家的时候带回去吧,这么老远,还省一笔邮费。” 反正人也是也回去的,说起钱,周默当然不会拒绝。 “你……”江宇想问周默是哪个学院的,刚说一个字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付明杰的电话,他立马按下接听。 “喂?江宇啊,你那边结束了吗?来帮煮火锅店,我和你嫂子在这里等你诶。”付明杰大喇喇的声音传来,几乎和公放无异。 “……哥,你是不是忘了些啥?”江宇委婉提醒。 旁边的周默抱着手臂,一副戏谑的样子。 “我?没忘啥啊?你快来,马上就排到我们了,吃完我还回去值晚班啊。” 江宇见他一点想起来的迹象都没有,便直接问道:“你是不是不止叫我来替你签到呢?”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那头传来一声脏话,一串感激,还有一句催促后,啪地就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周默这边微信就振动了起来。周默笑着举起手机向江宇示意。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好一通乐。 “走,一起吃饭去。”江宇说。 “我就不了,老师没叫我去嘞。”周默摇头。 “怎么,他还白让你跑一趟么?连顿饭都不请?”江宇准备拿出手机和付明杰理论。 “不是,”周默打开和付明杰的聊天界面,给江宇看转账记录,“我是拿工资的哈哈……” “……行吧。”那就跟大学生找代课差不多一个性质了,不同的是竟然一个小时五十块,还挺大方。 第8章 第 8 章 和付明杰两口子吃完饭后再唠唠嗑,一身火锅香几乎把人腌入味儿了。 回到学校,江宇迅速卡着点去浴池冲了个澡,才慢慢洗漱爬上床去。 “宇儿,”林宸坐在对床叫他,“你哪天开始去图书馆复习,记得鞭策我一起。” 江宇笑着还没搭话,那头方牧举起手:“也带上我一个。” 林宸立马扭过头,双手上下一扒拉眼皮,故意瞪大眼睛,抖着声音问方牧:“您~老~明~天~不和女朋友腻歪啦?” 方牧不好意思地笑笑,扬手往外挥了挥,说道:“被女朋友驱逐出境咯,她也要期末考复习的嘞。”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明天就去。”江宇在笑声中说。 “小卓,你一起去不?”江宇伸头望向窗边那个安安静静的床位。 卓策掀开他那厚厚的遮光床帘,冲江宇扬起腼腆的笑,温声回道:“我明天就不去啦,谢谢江哥。” “好。” “好你个江宇,你咋不问我嘞?”一声粗犷的埋怨和着游戏音效,顿了好久才传来,和前面卓策的声调形成鲜明对比。 “你这反射弧还能再长点吗,”江宇没好气地看着张思华,“你自己去不去心里没点123数?” “当然不去嘿嘿嘿……”张思华一边操控他的游戏人物团战放大招,一边呲个牙乐,“复习哪有我游戏升级重要嘿嘿嘿……” 大家又是一场哄笑。 江宇忽略掉张思华的日常戏精,倒下准备休息。 尽管下午的志愿活动没做什么重活,但持续站了差不多快三个小时,脚底还是会像走了很久一样泛着酸意。因此,躺下的那一刻就显得格外舒服。 他拿出手机,定好闹钟,又点开小黄鸭软件把明天的学习计划制定完毕,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江宇不像张思华那样沉迷游戏,也不爱刷短视频,往日基本是倒头就睡,但今天……心里好像装着点事儿。 一旦心里有事,不解决就总也睡不着。 既然想了,那就做吧。 他打开微信,戳进周默的聊天对话框,很迅速地发出一个问句。 江宇:睡了吗? 刚发出去手机就传来振动,那头几乎是秒回。 周默:没呢 江宇:我今天想问来着,你是哪个学院的啊 周默:物院的[呲牙笑] 居然是物理学院的,江宇从小就羡慕每一个能学物理的人。 江宇:牛[赞][赞][赞] 周默:[小狗惭愧].jpg 周默:你呢,哪个学院 江宇:数院 周默:你也很牛[赞][赞][赞] 到这里,江宇突然没话说了。 你明明在上学,是怎么练就那一身指哪砍哪的本领? 你是怎么做到在地道的杀猪匠和清爽的大学生之间做到切换自如的? 想知道的事好像也太过**,以现在的熟悉程度,不好莽撞问出口,但又莫名不甘心就这么把手机放下。 江宇:我今天问付哥了,他说一见着我有点激动,就忘了已经委托你的事 周默:[哭笑不得].gif 某种程度上,江宇得感谢付明杰的健忘,否则他和周默也不能如此巧地遇上,他也就不知道,原来几个月前传来的文化气息不是错觉。 但周默竟然和自己同年级,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第一次见面时,周默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系一个油得发亮反光的围裙,头发也毛躁躁地一团,脸上甚至还有没洗掉的干涸血迹。 看起来就跟付明杰一个年纪。 略显苍老了点。 不过今天周默穿的是简单的白色短袖和工装裤,顶着一头微分碎盖,少年感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人还是帅的。 江宇忽然就很想知道周默多大。 江宇:冒昧一问,你哪一年的? 周默:95 江宇:!!!我也95 江宇:看不出来啊 “你撤回一条消息” 好像是有点太冒昧了,江宇发出去才后知后觉,又迅速撤回那句“看不出来啊”。 现在还能说啥呢……两人才聊这么点东西,居然就过去了十分钟。 还能说点什么呢…… 有了,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吧,俩人还可以搭个伙。 但没等他打完字,周默的消息就先一步到来。 周默:你买回南城的票了吗 江宇心里一阵心有灵犀的雀跃,像小鸟在水面上扑腾着翅膀。他们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江宇:还没呢 江宇:你买了吗 周默:没有,我准备买七月三号的火车票 江宇:哦哦好早,我们考试安排还没出 江宇:说不定咱到时候能一起 周默:好啊 江宇撒谎了。 其实他们考试安排昨天已经出来了,他本来是打算买一号的火车票。没有先说,就是想着,万一,说不定,可能俩人能一起回去? 现在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从北城到南城只有唯一一趟火车。 到时候他也买三号就好了,不过是等两天的事。 江宇脑海里浮现出今日见到的周默,又将其与几个月前的形象做了个全方位对比。 他回家是在帮忙他妈妈做生意吧,既卖猪肉又卖干货蔬菜。 又想起那次他对他说的直视骄阳,他如此老练成熟,那……他的父亲恐怕很早之前就离开了吧…… 黑暗突袭,打断了江宇的思绪。 十一点准时熄灯了。 在自习室学习的陆新就跟调好程序的机器似的推门而入,静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位。 江宇把注意力从陆新身上收回,才发现那头周默已经道了晚安。 好吧…… 他在表情包界面搜索“晚安”,挑了好久,才发出去一个小狗抱被子睡觉的表情包。 江宇:[小狗晚安].gif 自定义一个期末月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真正进入期末周的时候不那么手足无措。 江宇虽说不会一年四季天天住图书馆,但一到临近期末考试的那一个月,就会来的特别勤。 大部分时间都是林宸和他一起,方牧和卓策偶尔加入,而陆新自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基本待在寝室的自习区。 总的来说,全寝室只有张思华抱的佛脚最为纯净,来的朴实无华。 在江宇的号召下,三人起了个大早,才八点钟就抵达目的地。 江宇跟个大爷似的,在一左一右“保镖”的拥护下进了三楼阅览室自习区,在一进门最接近工作台的位置坐下了,方便进出。 上厕所,接水,把所有复习要用到的书整齐排列好,最后在正前方摆上正宗的反季红苹果——这是江宇自高中起就有的复习习惯。 俗话说,关关难过关关过,既然如此,那就苹果苹果平安过吧。 学累了还能啃两口。 早上每个人的效率都挺高,下午除了江宇之外,余下两人稍显吃力。晚饭过后,更是参差不齐了。 江宇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座位上猛算他的复变函数,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 林宸活动的时间更长,且平均十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而方牧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躲哪个犄角旮旯和恋人甜言蜜语去了。 图书馆是一个绝佳的夕阳观景台。这也是吸引江宇常常来馆的原因之一。 此刻,橙黄的光透过玻璃窗,给每个认真学习或是阅读的人都打上金边。 等天色渐渐暗下来,金光里就掺入一抹浓烈的粉色。 江宇抬头望去,与国旗平齐的那一片天空依旧是橙黄,而往上一点已经变成了橘粉色,再往上,是粉与紫交织,最终,紫灰的云聚在一块,形成天空的乌蓝。 这总是看不厌的。 江宇一边想着,无意识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然而一转头,他的笑就僵住了,转而变成惊讶。 他的座位刚好正对着工作台——馆内工作人员值班的地方,基本一天到晚都有人坐在这里。 早上来的时候也有人,但他没仔细看,坐在那里的人居然是周默??? 这是什么运气? 这跟个定律似的,一旦你认识某人之后,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偶遇。 可惜周默没看见他。 莫名其妙地,如同受了刺激一般,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有点想过去打招呼。 但周默带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应当是在工作。 还是算了吧。 江宇深吸几口气,按他以往的经验,值班人员要留到最后的,一会儿走的时候再跟周默打招呼就好了。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刚才没写完的习题,这些题对他来说难度不算大,却也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因此能很快就沉浸其中,几乎忘了刚才那一眼看到了谁。 就这么一直学到图书馆闭馆。 抬头一看,周默竟然不见了? 方牧和林宸已经收拾好东西,正站着旁边等他,他只好迅速收整。 最后一本书,合上,装进书包,关好拉链。 周默还没回来。 刷卡走出图书馆,江宇第一件事就是给周默发消息。 江宇:我天呐,你居然是在图书馆值班么? 江宇:你是不是一整个学期都在那里? 他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周默一直没回,应当是还在忙,便又揣回兜里。 一旁叽叽喳喳的两人都察觉到他的反常。 “宇儿,是有急事吗?看你一直看手机。”林宸问道。 “没有啊。”江宇说。 方牧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干嘛呢,宇儿,那不对劲啊,又没急事,一直看等谁消息啊?” “一边儿去,”江宇给了他一肘子,“我就不能看点别的么?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而已。” 对,朋友,不知为什么,他只是很想交周默这个朋友。 本以为就是萍水相逢,谁又能想到在千里之外还能再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