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内,数道万丈金色光芒汇聚一具紫淋淋的身体,金光从骨缝里渗出。
“各位道友,那祸世孽畜就躲在神庙里面,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众修士的愤怒之声此起彼伏,却有一道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不许死在这里,越圆蟾,你脏了我的神庙!”“我不允许,我们的帐没有算完,你凭什么死”
神庙里摆放神明像召出凶神恶煞的幻影,纷纷手持法器,施法朝神台上奄奄一息的人。
越圆蟾羸弱倒在地上,把头埋进身体里,每呼吸一下浑身愈感痛苦万分。数道各色光晕的文字如利刃刺穿他的身体,汩汩黑血流出,更是骇人。
而正前方,重重捶打结界之人,素衣清秀,恶狠狠道。
“你休想让我渡你。”
越圆蟾缓缓抬头,透过窗户,窗外覆雪万里,唯独此处神庙春意盎然。他强忍着**辣的东西往外流,笑盈盈地看着刺淞雪,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小观音,你....不是怪物,渡不了。”
越圆蟾说完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看不见刺淞雪的表情,在满目黑暗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眼只见刺淞雪冲破结界,手持鬼神皆惧法器,摄神御气的束苍奔向他,死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想,若他尸体还在,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解恨。
九野蛮神越圆蟾畏罪藏于神庙,惨遭罪业反噬,于众神自刎苦求魂飞魄散以消罪业,其弟连罪惨失半眼,法力尽散,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百年后。
*
好大的胆子,小爷的七魂六魄也敢聚。
窗子都发出琅琅的震响。
“又来一个短命鬼,索性都烧了吧。”
说完,砰的一声。
短命鬼,说他?
越圆蟾缓缓睁眼,缓了好一会,才感受到腐蚀万骨的疼痛从骨缝里渗透出来。
不远处,男人索性抬脚将药桶踢翻,轱辘姹紫嫣红的球状物从药桶里接连滚出,停在一双镶嵌紫玉扣的鞋靴面前,前额三条长长的发辫挡住半张脸,发尾悬挂金铃。
“好....好的...幽天仙人...“
沉闷的水声噗呲闷闷地炸开,铃声渐行渐远。
房门上锁后,越圆蟾扶着老腰从药桶里缓缓站起,四周大大小小的药桶,装着人。
好歹毒的药人。
好歹生前也是乱世天才,越圆蟾一眼便瞧出这是禁术,天下除了九野之矛,幽天毒修赵家,独子赵邵稀,很难找出第二位。
越圆蟾愣在尸房中间。
我是谁?这是哪?我不是死了吗?
半晌,他低头看向自己这具光溜溜的身体,通体金色纹路,差点以为是某种邪术禁术。
他巡视房间里的尸身,结果却发现,只有他身上有。
只不过这金色咒纹似乎还限制这具身体某种行为。
靠着这具身体的零星记忆,才明白,这竟是失传已久可让人起死回生的浮生术。他不敢想,把自己复活的这家伙要承受多少罪业——把他这么一个毁天灭地的罪业孽畜给复活了。
浮生浮生,浮生一梦。
这具身体的主人,原名宴空山,曾九野之矛朱天圣修昌家,用钱砸招进来的富家弟子,又因为资质差,从小在浮生道人身边长大。
浮生道人对这,名为陪伴实则囚禁的宴空山倒也甚是疼爱,直到临死前交给宴空山的信中写道。
“九野关我这么久,也算是把我熬到头了。这小子,怕死,怕受刑,最爱吃肉,脑袋蠢笨,交给你,我放心。”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临死前还想把他千刀万剐,如今已经统御诸天的中君——刺淞雪。
未料回九野之矛的路上,就被人掳走了,刚刚被这桶剧毒的药桶浸泡而死,
浮生道人的浮生术原本能将这小子起死回生一次。
可宴空山的记忆告诉他,起死回生也只能存活四十九日,怎的便宜他这混世霸王的一魂一魄占了这具身体,若四十九日内他若不死,宴空山便无□□世。
一股浓烟从门缝里传来,越圆蟾强迫目光掠过地上那团黑红色浆糊,房内青的、紫的、蓝的、绿的、灰的....的脸庞,引入的黑瞳骤然黯淡。
也罢,就且让他这乱世蛮神连着你们的死,解决那孙子,也当报答这具身体的复活之恩了。
他闭眼,试着探测这具身体的修为,不过点香的瞬间,越圆蟾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具浑身腱子肉的身体,当真一丝修为都没有,思忖片刻,抬起右手停在空中,骤然张开五指。
“千佛手,召。”
一片寂静。
千佛手有他魂魄而生,如今只有一魂一魄,是他心太高了。
越圆蟾垂手之际,一双没有温度的大手手扣入掌心。
一丝丝笑意从嘴角蔓延眼底,却也忍不住松了一口。千佛手似有感应一般,将他扣紧了几分。
烈火熊熊燃烧的宅院,被巨大的透明金色手掌笼罩,将周围茂密森木隔绝在外。
“娘!天上有群雁从北方来诶。”
田垄间,罗大娘弯腰耕锄地,闻言,停下手中松土的动作,仰头,繁星一片,并没有什么大雁。
蹦跳的女童,扎着一头荷花髻,脖挂长命锁,赤足踩在松土的秧苗上。
女童身后又是田坎,便又继续手上的动作,低头大声叮嘱,“你莫给劳资乱跳,摔下去了,秧都要遭你压死完了。”
“哎哟,娘~,你爪我爪子。”
稚嫩的一阵惊呼。
罗敷来不及思考,猛地的扔下手中的锄头,扭头就往身后跑,还没来的及张声。就见一道雪白的高挑的身影,缓缓朝自己走来,单手如拎鸡崽一般,递在她面前。
罗敷迅速张开双手,见混球还在男人手里如荡秋千般荡来荡去,箭步就是往混球肉屁墩一拍,才舍得安分下来。
“谢谢,谢谢...先生。”
罗敷一时半会不知该怎么称呼,夸人的词准没有错,借着月光,她粗略一量,边挪不开眼。
此人面若观音,额间一点朱砂,满头银霜瀑泄而下,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似雪,发光的雪,只是穿的尤为破烂。
“我恰好经过此地,大娘不必谢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越圆蟾也不客气的谦虚起来,他趁天黑一路操控千佛手,在天上往西北幽天走。
不料被这女娃看出了神,他的千佛手对小孩毫无隐藏,若是真看清,这得是多大的童年阴影,灵机一动,故意站在她的脚后跟往前一踹。
越圆蟾转身刚打算离开,猛然间,一阵夜风,一股刺鼻的药臭味在空中散开。他就被面前的一母一女给嫌弃了,飞流直下的呕吐物直射他破烂的衣服。
“滂滂臭,仙人!你给我站一边去”
“我.....”
被嫌弃的越圆蟾瞬间木然,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药桶里面全是毒虫腐烂尸体,加之一路跟来,脚下一双草鞋烂的不行,已经分不清草鞋粘的牛屎还是狗粪。
“再去洗一遍。”罗敷单手提着热水桶放在门口,片刻,自家的鬼老头又拎出来一桶极其混浊的桶,不禁扶额往后退了又退,门口依次数过来,这是第七桶,水的颜色仍是深到深,重重放下手中的木桶,叉腰命令,“鬼老头,带他去塘头洗。”
“莫嫩个嫌弃别个嘛。”
“少给我啰嗦,你也给我滚去把你身上的假假搓干净。”
越圆蟾头一次被别人的好心肠刺进心坎,生生在大水塘里搓了三个钟头,就凭臭着一点,他绝不允许,一块新的皂角被他搓的精光,比他先一步洗完的大哥,也不嫌他墨迹,干脆和他吹着闲聊,罗大哥是个手艺人,低人一等的裁缝生意,说完他自己自然落到越圆蟾身上。
“小子,你要去九野吧?如今天下的人,一分为三,你不说,我就知道你是哪种人,我这个人唯一一点不好,嘴特碎,你别介意哈。”
“我一不是官,二不是鬼,三不是仙,大哥尽管畅言。”越圆蟾低头闻了闻带着皂香的发丝,满意起身,走到石后换衣。“我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忘事,脑袋容易忘事的很。”
罗大哥声音洪亮。
天下势力如星罗棋布,人才辈出,一个比一个厉害,大大小小的势力,将天下人分为三类,一分为三。一类求权,一类求仙,一类求要死要活的。
求仙问道的,要么去仙门百家成为降妖卫道的门徒,再厉害点的就去九野仙门静观天下事的当个老不死咸鱼;
求飞黄腾达的,要么去十三世家当个命短门客,再不要命的就去三大皇族当个必死权官;
而求要死要活的,就简单了,本来就拥有的少,半死不活和生龙活虎随便选一个,一辈子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就比较特殊,貌若仙人,性如浪子,行如废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不合体的衣服也不知是从哪里偷的,想必你以前过得相当锦衣玉食,定被家中当做珍宝吧。”
是宴空山,不是他。把他当做珍宝的人都被他害死了。
越圆蟾顿在原地,缓了缓几秒,继续束用木簪束好自己的头发,将颤抖的嘴角努力上扬“我当大哥真是在世神算子呢。”
“怎么样!”他清嗓故意让自己的声线清晰。
从石头后双手摊开走出来,得意的转了一圈。“允许你们忘记我刚刚的样子。”
“你这小子。”稳坐石头上的露膀汉子,凌空一跃,围着越圆蟾上下扫了扫,笑着揶揄道,“这衣服相当衬你,只不过,比起我穿,还是差点。”
“你两爷子是遭淹死了迈,不回来宵夜。”罗大娘吼着嗓门,仿佛整座山都怕的颤了颤。
越圆蟾发现这具身体的爱好竟然连他不爱吃肉的人,竟无法抵挡肉的诱惑。
肉足饭饱,罗大娘给越圆蟾安排了一间虽简陋但十分干净的房间。趁着罗大娘一家熟睡时,越圆蟾换下锦衣,着了一身素衣,扛着锄头顶着头顶的圆月朝西南走了。
他身上无金银馈赠,既不能带来福也带不来财,得了甜头就得消灾,扛着锄头手起手落。
越圆蟾晨日下山,刚路过一家商铺时,忽的就被门口的店小二喊了下来,他说,他手头里有个差人送货的活,只求东西安全送达。
问是什么东西,店小二也答不上来,只将一封印有十三个印戳的信封立马塞给他,紧紧关上门。
就算她不知道信的内容,一封信普天之下出现十三印戳,他敢不接吗。
被她害死的娘曾也是将门之后,他从小便知道这十三世家的烽火信可是仅次于天子圣旨,内容无比重要,传信人无论男女老少,不可拒绝,不可亲启,直到将信送往目的地。
然后,他又仔细一问把信送到哪里,对方回答,将信送往幽天山下的王氏。
又问为何如此信任他。
对方笑声朗朗来句,他很漂亮,应该还是个很好的人,相由心生嘛。
越圆蟾心底听了甚是开心,反正顺路,应下之后,对方又送了他一匹马,一个包袱。
打开包袱一看,里面竟然全是腌肉。
美哉,美哉。
越圆蟾跃马而上,原本四天的路程,两天就到幽天之矛山脚,他讲烽火信亲自送到王氏书房手中,确认对方亲自开启信封之后,头也不转潇洒了走。
没给王氏留他的机会。
他从山脚下仰视,千佛手已经将赵家无形盖住,向来这两天,赵家急坏了。
千佛手一旦锁定目标,便会形成封闭空间,囚天牢笼,只进不出,他也不是惩凶除恶。
九野钧天是他的家,即便这不是他的身体定要遵守钧天的规矩,万物相生相克,既然他代替宴空重生就必须替他杀了赵邵稀。
就如凡人怕死,修仙人则是最怕罪业难以飞升。
否则业障便会转移至亲之人承受所有业障,受尽生生世世折磨,无止无休。
上一个不怕罪业飞升成蛮神的他下场比他惨的找不出第二个人。
至亲之人没有,起码他还不想被他罪业废了半只眼睛的亲弟越祥安,成为瞎子。
“千佛手,启。”
越圆蟾广袖迎风,左手背在身后,抬右手张开长指,食指中指并驱,仿佛中间夹了一枚玉子,稳拿稳放。
与此同时。
幽天赵家上空,人头如下饺子一般,火速砸向高阁楼群殿,如仙阙一般的建筑被砸出大洞,而下一秒,尸头迸溅而出的毒液,浸入建筑体发出剧烈的腐蚀呲呲声。
良久,整个幽天发出嚎叫声,唯独这一角彻底变成死地。被淋成血骷髅的赵邵稀,埋进尸池,嗜血之痛钻心的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不想死,我不要,不要.....爹,救救孩儿。”
“究竟是谁.....谁要亡我幽天,邵稀,你究竟做了何时,引来如此的天罚。”屏障外,赵浩渺万剑相刺,剑尖却没刺透屏障半分,一口鲜血从胸腔由内向外直喷。“快,召集九野之矛,上九天庭。”
“邵稀,知...错了,真的错了。"赵邵稀的嘶吼卡在喉间,现在解释已经晚了,千手佛印已穿透他琵琶骨。金芒缠绕处,皮肉绽开卍字烙痕,七魂六魄化作青烟从七窍抽离。
仿佛一双长了眼睛的千手佛将赵邵稀死死扣进尸池,一团殷红的颜色在黑池绽开。
忽的,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抵幽天,金光消失。
越圆蟾利索收手,忽的,头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跳下一个人影,手里又牵着一条狗,嘴里吊着一根狗尾巴草,缓缓上前,龇牙咧嘴地靠近他。
“是你吧,宴、空、山。师叔让我来接你”
看着那枚熟悉的耳蜗白玉坠,越圆蟾睁大眼睛,不敢想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苍天刺家的人。
若复活的是宴空山,他只会说,你小子福运不浅。
可是到他这里,越圆蟾万念俱灰,不禁反问这具身体的主人,宴空山你也知道苍天看我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