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A市渐渐进入梅雨季,过往行人都在抱怨着衣服久晾不干,穿在身上总是潮湿黏腻。
老城区的人们住的很拥挤,雨伞也挂的到处都是,发黄的花瓷砖上满是踩踏过的泥水,让人看了心里烦闷。
一栋老楼区的窗子也被风拍的吱吱作响,雨水不知何时渗过了窗缝,沿着起皮的墙流下来堆在墙角里。
夏郅低着头坐在床边,眼球轻转便能望到床脚掺着杂质的雨水,耳中充斥着楼下传来的鸣笛声,同那些人一样,他也时常觉得烦闷。
不过他不是因为梅雨季,而是因为他有病。
精神疾病。
顾名思义,他精神不好,可这所精神病院偏偏坐落在老城区人最多,嘴最碎的地段,孩子吵,大人闹。
而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家中没钱的病人,可夏郅不是,他家有钱。
但他还是得住进这里。
“207房,这个月快结束了,你吃完药去一楼打电话让家里人给你汇钱。”看护人员轻蔑地瞥了夏郅一眼,目光随之汇聚在墙角,“不然你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了。”
“电话不是由你们打吗?”
夏郅声音很淡,他抬眼看去,却发现头发已经盖过了眼睛,几乎快要挡了视线,头发长了就剪,院里人嫌麻烦,每次剃头的师傅来,都会给夏郅剃个寸头。
可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剃头师傅什么时候来得了。
“你的记性......”看护人员无奈摇摇头,“看来要加大剂量了,这电话你几乎每个月都要亲自打,我们可催不动。”
夏郅没再说话,只是点头,每一个动作都像一台许久未修缮的老旧机器。
“哥。”
看护人员离开后,身后传来人声,同时伴着一阵窸窣的杂音,是纸板被抽走的声音。
随即墙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哥,那人说的我都听见了,你什么时候下去,我想和你一起。”
是刘喆,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是和他同一年被送进来的,但刘喆和他不一样,刘喆心大,自然精神状态比他好太多。
夏郅回道:“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哥,我看你最近一直不太开心,是因为这天气吗?还是因为伙食变差了?这伙食真是......不能说是猪食吧,那也差不多了。”
刘喆自顾自地说着,可夏郅都没有回应,刘喆慢慢也噤了声。
“哥,我快要过生日了,到时候你陪我过生日吧。”
刘喆声音很轻,可又带着恳求意味,“和以前一样,你对着这个洞给我哼一首生日歌就行。”
夏郅用力回想着,可记忆好像被什么封起来了,他怎么也检索不到那些记忆碎片。
一时间两边都没有人再说话,只留下两屋子的闷意,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洞那边突然抽泣着开口:“哥,其实你都不记得了对吧。”
夏郅点点头,口中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刘喆笑着摸了一把泪,但脸上的表情非哭非笑,很是矛盾。
“哥,我爸妈好像不要我了。”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夏郅的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砸进脚下的雨水里,激起了不深不浅的涟漪。
“208房,例行身体检查。”
纸板猛地被扣上,其实院内这一层楼是不允许互相交流的,大概是经历相似,怕病人发疯吧。
可这个洞在此处好久了,或许以前也有人同他们这样,这也是这些年他唯一能透气的一小片天地。
虽然他总是不记得刘喆都同他讲了什么,但他知道,刘喆和他一样,都希望这个洞一直存在。
与此同时,A市中心几家公司正因项目招标一事打的火热,几家项目组互不多让,甚至私下扒对家公司的丑闻。
有些公司不怕深扒,但夏广志怕,怕旁人知道他的儿子有精神病甚至知道更多。
在对标会议室,荣星公司与德隆公司差点大打出手,德隆公司此次的项目负责人说:“听说贵公司有家族史,好像身体都有问题。”
话落,那人特意抬手指了指太阳穴,很明显,意有所指。
德隆公司知道荣星公司的负责人是夏广志大儿子,所以他此番话一为激怒,二则是夺回以往被荣星公司所践踏的尊严。
“张义,你可知你这话是诽谤,公然造谣可是犯法的。”夏盛尧毫不相让,“倒是你们公司,尽是小人作风。”
“夏盛尧,你弟弟夏郅患有精神疾病,怕是A市家喻户晓的吧,就你们这种情绪不稳定的,还想跟斯莫袛公司合作,简直是做梦。”
德隆公司一旁成员迎合着,夏盛尧更加火大,愣是摔了文件走了出去。
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打给了夏广志。
“爸,是我。”
“怎么了,儿子?是与斯莫袛谈好了吗?”
夏广志此时还满腔喜意,可他儿子下一句话说出后他便笑不出来了。
“不是,爸,是夏郅,德隆不知道从哪听到了夏郅有精神疾病的消息,现在怕是连夏郅在哪个精神病院都知道了,这对公司竞标很不利。”
“你说什么!”
“爸,夏郅十七岁住进去的吧,已经七年了,我们养了他七年,早就仁至义尽了。”夏盛尧知道他爸好面子,所以这话就由他来说,“病或许早就好了,您心里也清楚,他就是耗着您。”
“刚才保姆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夏郅来要钱。”二人似是一唱一和,和的人火气更盛,“跟他死去的妈一个样,他活着简直就是个累赘。”
“儿子,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你专心竞标,精神病院那边我会派人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夏广志便让人带着厚重的牛皮袋去了夏郅所在的精神病院,可思来想去,这件事他还是得亲自去,这样他才放心。
此时的院长还在低头批着文件,直到夏广志敲了敲房门他才看到来人,或者说是来人手中的牛皮袋。
“哎呦,夏总,你说这梅雨季的风确实怡人啊,把您吹来真是令人欢喜。”
院长一把拉过夏广志的手,毕恭毕敬地倒了茶,请人落座。
“院长,您太客气了。”
“哎呦,夏总,您不会是为了夏郅的费用来的吧,那这可太折腾您了,我们都跟他说过很多次了,您工作忙,不要打扰您,虽说院里每月费用不一,但您是夏总啊,这费用我们包了。”
“不不不,院长,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院长看了眼夏广志身后保镖手中的袋子,他知道里面装的都是钱,可他还是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您是?”
“是这样,夏郅在这住挺久了的,我们也都感觉院内治疗很到位,准备让夏郅回家了,这次是来接他的。”话说一半,夏广志搓了搓手,“只不过,夏郅的病例档案想请您抹除。”
院长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可随即便又恢复:“夏总,这......这不合规矩啊......”
夏广志示意身后人将袋子递给他,院长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假意推脱一番,三人便去消除档案记录和监控去了。
“207房,有人给你留了东西。”
声音自门外传来,夏郅走到门前,只见那看护人员给了他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你家里人给你带话,说你可以回家了,钥匙背面有地址,让你住在那,以后那就是你的家。”
夏郅翻至背面,只见那字迹模糊,隐约可见一行字:老城西月印胡同三单元69号......
那是一个破旧的出租屋,他曾经有段时间住在那里。
夏郅紧握这钥匙,不知为何,记忆有些模糊,可恨意却四处疯长。
“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一会儿收拾东西就可以走了,对了,记得动静小点。”
“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是在害怕什么吗......”
夏郅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箍着看护人员肩膀,声音在整个走廊回荡。
“为什么!”
“你神经病啊!我又不是你爹,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看护人员也一点不怕,甚至还用对讲机叫了几个保安上来。
不出所料,夏郅被暴打了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腔里还涌着鲜血,可他也只是蹲在角落里随意擦了擦。
其实他曾经学过散打,他还记得,可是他并没有还手,甚至有一刻竟期盼自己被打死在这里,起码还有人给他拉去火化了。
“哥!哥!”
墙壁那侧有人压破了声喊他,夏郅踉跄地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洞里多了一张纸。
那是一封很简易的信和弯弯曲曲的字迹。
夏郅缓缓打开,好丑的字......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眼角湿湿的......
明明刚才被人打的血肉模糊他都没哭......
“哥,我都听见了,你要走了对吧。”
夏郅颤抖地“嗯”了一声,可对面却笑了,夏郅知道,那是刘喆由心的为他获得自由感到高兴。
“哥,出去之后又是崭新的人生,过去的事就放下吧,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不是......”
夏郅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个十五岁孩子说出来的话,他二十四了,却始终想不明白。
“哥,你很聪明,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聪明的,也很正义,勇敢,只不过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刘喆......”
夏郅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口中的血渍似乎在倒灌,他此刻只想拼命记住刘喆的声音,因为下一次再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自己又会不会忘了刘喆。
“哥,你说过给我唱生日歌的,你没忘吧?”
夏郅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可是刘喆看不到,他有些迫切地追问:“哥,你会来的吧?”
夏郅回道:“会,我一定会来,我还会给你带个大蛋糕,到时候我还要给你唱生日歌。”
“谢谢哥。”
收拾完东西,其实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待了七年的地方,最后也只有几件衣服和一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