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有鸟在吵架。叽叽喳,叽叽喳。
听不清它们在吵什么。
突然呼啦啦一声,许多翅膀齐齐扇动。
鸟飞走了。
季月睁开眼睛。
五张男人的脸围成一圈,俯视着她,像在研究什么稀罕物。
她低头看看自己。人的手,人的身体,一袭粉色襦裙,双脚踩在土里。
哦,想起来了。前一天,她受白胡子老头所骗,穿过铜镜,到了人间。
本来以为这里是安乐太平世界,没有斗争,没有危险。
谁知甫一落地,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男女老少人人明火执仗,齐声高喊“抓妖怪”,着实受了一番惊吓。
后来又是纵火烧楼,又是抢救古籍,乱哄哄闹到半夜,事情才算平息。
自己得了个范老夫子外孙女的身份,暂时留在这琳琅阁。
怎么没睡几个时辰,又被人围起来了?
季月清清嗓子,“你们想干嘛?”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抱拳道,“我们是县衙的衙役,奉徐知县和沈大人之命,前来协助抄录古籍事宜。”
他的目光向下溜,觑着季月的脚,表情十分怪异,“姑娘为何踩在土里睡觉?”
“这样舒服啊。”
五张脸上都露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这个姿势……能舒服吗?”
季月把脚拔出来,抖了抖,掉下一层土。
花的快乐,人哪里能懂。
“是你们几个来抄书吗?”
络腮胡说,“不是。本县文人学子皆被征召。我等先行来此搬运清点,记录在册,以免抄录过程中有人起了歹心,贪墨古籍。”
旁边一人道,“沈大人吩咐,琳琅阁的藏书,一册都不能少,抄录以后,原样归还。”
另一人道,“藏书阁昨夜遭火焚,有倒塌之虞,还请姑娘挪动尊步,我等在院中搭个棚子,好放书。”
他们说的有条有理,季月也无从反驳,只得走开。
衙役们手脚当真麻利,转眼就用竹竿和油布搭起一个大棚,将搬出来的书码成一摞一摞。
琳琅阁是范老夫子经营一生的心血,藏书汗牛充栋。衙役们才搬出半层,院中空地就放满了。他们只得乒乒乓乓拆了紫藤花架,腾出地方来。
季月眼看着自己昨夜的安眠之处被三下两下填平,甚是不满。
下午,书生们陆续来到。琳琅阁一向是严禁外人进入的神秘所在,一朝开放,众人免不了先东张西望,参观一番。
每个人须在县衙名录上签字画押,才能领到古籍,进读书堂誊抄。
书籍被火烧焦,字迹难以辨认之处,皆做出标记,以待日后补足。
读书堂本就不大,四张长桌坐得满满当当,书生们个个埋着头奋笔疾书,场面蔚为壮观。
季月看着这些人,想起昨日那只书虫讥讽自己是文盲,蓦地生出了学字的念头。她凑到领书的台子前,想随便挑一本。
她的手和一只指节修长、白白嫩嫩的手,按在了同一册书上。
那手的主人,一个小白脸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须臾,眼眶竟然红了,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季姑娘,小生情不自禁,实在惭愧。”
季月奇道,“你是谁啊?”
小白脸哽咽道,“小生杨鸣珂,昨晚亲眼目睹恩师离世,藏书遭火焚,师兄被下狱,心中悲怆难抑,不能自已。”
络腮胡衙役见季月仍是一脸茫然,解释道,“这位杨公子,曾是琳琅阁的二弟子。”
季月这才想起,此人昨晚也在场,似乎还说了几句话。
杨鸣珂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衙役道,“杨公子这么伤心,不如多歇息几日再来。”
“不!为师门效力,怎可躲懒?《辞论》在何处?”
衙役一指讲台。那本人人艳羡的宝书摊开放在中央,正由三名学子同时抄录。
“沈大人说,此书抄录不限次数,这会儿人满了,你等下一批吧。”
杨鸣珂愣了许久,悻悻收回视线,“既如此,我……抄些别的吧。”
他挑拣半晌,终于选定一本《策论》,坐在角落,一边执笔,一边吸鼻子。
抄书需要静心,他这一抽一抽的,难免惹人心烦,遭了不少白眼。
季月好奇地凑过去,见他并没写字,而是在宣纸上绘了幅女子像:圆圆脸庞,双丫髻,看起来憨态可掬。
“你画的是谁呀?”
这一问不得了,杨鸣珂拖长了声音呜咽道,“这是小薇!可怜的小薇啊!”
众人侧目。
“我与小薇虽然身份有别,但情若兄妹。这琳琅阁的一茶一饭,一桌一椅,都饱含她的心血。如今物是人非,怎能不令我心如刀割……”
他捧着画像喃喃道,“小薇这姑娘,温柔可人,蕙质兰心。那日她说要送我香囊,挑好了花样,只差一个月便能绣完,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所有人都停了笔,看他表演。
他哭得肝肠寸断,衙役走上两步,想要劝阻,见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知如何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高傲的声音,“师兄当真如此怜惜小薇,夫子要对她动刑时,怎么没有拼死拦着?”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男子身着绸衫,腰悬玉佩,风尘仆仆,站在门口。柳望川稚嫩,杨鸣珂阴柔,这人身上却是一股勃勃英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俊俏面庞上微露讥讽之色。
有人招呼道,“是韩公子吧?您怎么才回来,可错过了昨晚一场好戏……额……一番变故。”
这人正是琳琅阁的三弟子,韩思年。
他面向大家,朗声道,“不怕诸位笑话,韩某蒙冤被逐后,连夜赶去西河县请来刑讼高手,探案名家,原本指望揭破真相,还我清白,谁知人虽请到了,却晚来一步。”
他扫视院中众人,眼光停在季月脸上,惊叹道,“这位想必就是季姑娘吧。世上竟有如此佳人,真是风姿绰约,不同凡响。”
季月展颜一笑。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正如一朵娇花迎风初绽,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晕眩,好像被强光晃了眼睛。
连杨鸣珂都止了哭泣,呆望着她。
季月心里则在盘算,一个韩思年、一个哭包杨鸣珂,还有昨天那个沈大人,英武者有之,文弱者有之,各有各的潇洒风流,三人放在一起,真可谓赏心悦目。
看来人间还是值得来的。
韩思年瞥见杨鸣珂双眼发直,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有心当众臊一臊他。
“咳咳,我记得师兄从前,也是如此这般盯着小薇看。夫子见了,说你心术不正,赏了十记手板。”
杨鸣珂一呆。
“小薇最后奄奄一息被扔出门的时候,你倒是不敢看了。”
“我……我……”
“把眼泪擦擦吧。小薇被打一事,夫子是非不分,我们几个也都是懦夫,谁都没资格哭她。”
杨鸣珂腾地一下站起来,众人以为他被韩思年激怒,要冲上去理论,谁知他大喊一声,“师弟说的是,似我这般懦夫,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罢大喝一声,对准书案一角,一头撞去。
络腮胡衙役眼疾手快,拦腰一把抱住。杨鸣珂胡乱挣扎,带着他滚倒在地。
他开始了新一轮嚎哭。
衙役想把人按住,他偏偏像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撞翻三张桌子,两条板凳。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季月看呆了。
韩思年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季姑娘不要在意,我这位师弟天性如此,跟他相处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季月点点头。
“昨日季姑娘从天而降之事,已成南安县的一段传奇。不知姑娘在何处出生长大,师从何人,如何猜出天下第一难解的字谜?”
季月目不转睛,盯着地上拧作一团的两人。
“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师兄弟几个苦范老夫子久矣。你独自从异乡投奔而来,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夫子,想必怀有复杂的感情吧?
“此处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可愿与韩某去河边一叙?”
季月还未答话,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不行”。
回头一看,沈灵均不知何时到了,抱着剑站在门口,面色凝重。韩思年被他锐利的眼风一扫,只觉得后脖子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沈大人怎么来了?”
“韩公子,若是来抄录古籍的,请到衙役处登记。”他望了望地上不停翻滚的杨鸣珂和衙役,眉头微皱,“这是在做什么?”
季月抢着说,“他们在打架!”
沈灵均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用肩膀隔开韩思年,低声问,“打架好看吗?”
“好看。”
沈灵均向众人道,“扰乱秩序,影响抄录之人,不得再进琳琅阁。”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嘈杂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杨鸣珂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喘粗气。那络腮胡衙役被他踹了好几脚,直想破口大骂,见沈大人来了,硬生生忍住。
沈灵均盯着季月,“沈某有几桩事要与姑娘商议,还请借一步说话。”
季月又没听懂,“借什么?”
“……随我去河边走走。”
季月转转眼珠,反正架打完了,此处也没什么可看的。
“哦,好吧。”
众目睽睽之下,沈大人和琳琅阁新任主人并肩离去。
书生们的八卦之心并不比姑娘们少,刚看完一场好戏,就迫不及待地议论开了。
韩思年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地嘀咕,“为什么和他去就可以,和我去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