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章 朝露与锈蚀的门扉

作者:大大大白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六章:朝露与锈蚀的门扉


    (场景:鸣神大社·静室内)


    晨光熹微,透过薄薄的障子纸,在静室内铺洒下柔和淡金。昨夜的寒泉、霜镜、撕裂灵魂的嘶吼与崩解,如同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噩梦。静室残留着清雅的线香与微苦的药草气味,努力掩盖那无形的、被血与泪浸透的沉重。


    沈淮青醒了。


    意识像沉船残骸般缓缓上浮。身体的感觉最先回归——无处不在的酸痛,仿佛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尤其右臂,隔着厚重的、浸透着冰凉药香的绷带,依然能感受到深处骨骼隐隐作痛,肌肉的撕裂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裂缝。但比起昨日那冰与火交织的地狱痛楚,已算温和。


    他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适应着光线。身上盖着一条轻软的、绣着素雅樱纹的薄被,触感细腻。这不是他那粗糙的靛蓝粗布。空气里……也没有了那股淡淡的、如同廉价网吧劣质烟草与汗臭混合的气息。


    一种陌生的……被包裹的、甚至可以说是某种微弱“呵护”的感觉,极其短暂地掠过心头。


    *(意识:陌生的被子……暖的……像小时候妈妈晒过的……)  *


    念头刚起,记忆的冰冷碎片便猛地扎入脑海——医院惨白的墙壁,母亲背对着他压抑抽动的肩膀,父亲沉默抽烟时那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眼神……还有病床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最后那一次摔门而去时,身后那混合着失望、愤怒和某种解脱般的沉默……


    网吧门口冰冷的水泥地……口袋空空如也……网管不耐烦的呵斥:“没钱滚蛋!” …… 被推出门时踉跄跌倒的狼狈……


    *(意识:呵……家?早就没了……现在这个?是个精致的……笼子?)  *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牵动了右臂的伤,一阵锐痛让他眉头紧蹙,闷哼出声。


    细微的声响吸引了静室角落的身影。


    八重神子正坐在窗边的矮几前。这次她甚至没有在摆弄香茗,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庭院中在晨露中摇曳的一株初开的白色椿花。那身华丽的振袖换成了相对素净的浅紫色常服,但依旧难掩其夺目的光华。听到声响,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目光。


    就在沈淮青强撑着挪动身体时——


    一道细微的、被极力压制后的、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极其轻微地从他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


    神子端坐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丝!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那是一种极其短暂的、本能的反应——像是要立刻起身走过去,却又被某种更强大的理智死死摁在原地!她的右手放在膝上,修长的五指猛地向内收拢,紧紧攥住了深紫色的丝缎布料,直到指节发白,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留下五道清晰深刻的皱褶印记。


    最终,她控制住了。只是微微偏过头,那张完美妖异的容颜侧对着他。光线在她挺直的鼻梁与下颌线切割出冷硬的阴影。


    “躺好。”声音清冷如冰珠落玉盘,听不出丝毫波澜,“骨头断了三根,筋肉撕裂七成。不想这只手真烂掉变成累赘,就管住你那点……多余的活动。”话语依旧刻薄,却又精准点出了伤势的严重程度。


    沈淮青动作一顿。累赘……


    这个词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心底那块关于“弟弟”和“无家可归”的旧伤。他僵硬地靠在软枕上,不再试图起身,目光茫然地盯着屋顶精美的木格横梁。


    累赘。在哪里都是。无论现实还是这里。


    他的存在,似乎总是带来麻烦和拖累。


    室内陷入一片微妙的沉寂。只有窗外枝头早起的鸟雀在啁啾鸣叫。


    八重神子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株沾着晶莹朝露的白色椿花上。晨光勾勒着那纯净无垢的花瓣边缘。很美,很干净。如同从未沾染过世间尘埃。


    可她的视野里,那片花瓣的边缘,似乎隐隐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如同血色残影的晕痕……一闪即逝。


    昨夜霜镜碎裂前,那交织重叠的画面与哀鸣,如附骨之蛆,不断在脑海闪回。


    战场血海上濒临毁灭的孤绝背影……稻妻城在神罚下即将化为灰烬的恐惧……那一声撕裂她所有骄傲与布局的绝望质问:“不!我的稻妻岂能……”


    ……还有那镜面边缘,火光扭曲下,那个瘦小眼镜少年伸出的手和无声的呼唤:“哥……不要……”


    为何会重叠?!


    那份源自两个灵魂深处的、仿佛从同一个伤口里流淌出来的绝望与无力感……那份被最珍视之物在眼前崩塌毁灭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剧痛……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矮几光滑的边缘,触感冰凉。脑海中回响起自己昨夜最后那句被他昏睡错过的低语:“小东西……你灵魂深处流的……到底是懦弱的泪……还是和他一样的……焚世的火呢?”


    焚世的火……


    她的目光终于从椿花上移开,落回了榻上那具笼罩在虚弱与茫然中的躯体。


    就在此时。


    一名神色恭谨的神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移门外,深深跪伏下去。


    “宫司大人,”神官的声音压得很低,“天领奉行的九条大人传讯,说昨日城西货栈发现大量愚人众残骸……需请……‘那位客人’前去问询……”


    “客人?”神子眉头一挑,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刮过静室,“问询?”


    神官身体伏得更低:“是……九条大人说……事关重大,那人……身份可疑,又涉入此事甚深……”


    “涉入?”神子冷笑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空气,“谁给了他胆子,来鸣神大社要人?”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纸门,仿佛直刺那位远在天边的九条大人,“告诉他……”


    神子的声音拖长,带着一丝慵懒却不容置疑的威压:


    “……就说我的人……”


    她的目光在说出“我的人”三个字时,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无人捕捉。


    “……现在不方便动。”


    她的红唇开合,吐出的字句清晰无比:


    “有意见……让他亲自踏足这鸣神净地,到我面前来要!”


    最后一句话,带着睥睨一切的冰冷与不容置喙的决断。


    神官身躯一颤,深深叩首,不敢再多言一句,小心翼翼地退下。


    室内再次恢复寂静。


    神子维持着那个看向门外的姿势,许久未动。刚才那冰冷的霸道宣言出口之后,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保护欲?或者说……占有性的强硬?在她心湖投下了一丝涟漪。为何要挡下天领奉行?是为了继续掌控这个有趣的“容器”?是为了探究那痛苦的共鸣?还是……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榻上的沈淮青。


    他依旧保持着她喝退神官前的姿势,但原本茫然的目光,此刻正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崩溃、悲恸或纯粹的虚弱茫然。此刻,在那层茫然之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对这种“庇护”的惊讶?还是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困惑与茫然?


    *(意识:她……挡下了?她说的……“我的人”?是在……维护我?像……家人?不……不可能……这狐狸……又在布局什么?可是……为什么……)  *


    神子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微弱地攥紧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滞涩感。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别开了视线!转向窗外!指尖又一次攥紧了衣袖。


    “看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加重的冰冷,“只是在清理我自己门口爬进来的‘臭虫’,不想被些蠢货扰了清净罢了。收起你那点……无用的妄想。”


    她拂袖起身,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药在枕边,自己吃。静养三日。”语气不容置疑,像在宣布一项任务指标。


    她不再看沈淮青,步伐比来时略显急促地走向门口。但在即将拉开移门时,她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如同漂浮在空气中,带着一丝连她都未曾意识的、被刻意扭曲过的缓和?


    “睡醒了要吃东西,去前面找巫女要。”


    顿了顿,仿佛补充解释一般,声线更冷了:


    “鸣神大社……不养真、正的、累、赘。”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门扉拉开又轻合。


    静室再次归于彻底的寂静。只剩下沈淮青,和他臂膀传来的隐痛,以及胸腔中那颗在茫然、冰冷与现实微弱暖意中……混乱搏动的心脏。


    他慢慢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动作僵硬地、带着一丝新奇的陌生感,轻轻抚摸盖在身上的、那柔软而温暖的樱纹薄被。


    *(意识:被……被子……是暖的……狐狸……她到底……)  *


    (场景:三日后·町街一角)


    三日禁足(或者说保护?)结束。沈淮青不顾右臂伤势未愈,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鸣神大社那令人窒息的精致囚笼。


    他戴着那顶破旧的斗笠,佝偻着腰,穿着鸣神大社提供的干净但朴素简单的粗布衣(神子口中的“累赘”显然不配享用她的好料子),试图重新融入稻妻城的市井气息中。


    町街依旧喧嚣混杂,海腥味、焦炭味、食物的香气和垃圾发酵的臭气混作一团。形形色色的人匆匆擦肩,麻木的脸上写满了各自的艰辛。


    忽然,前方巷口传来尖利的哭喊和一个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


    “药!阿娘的药啊!不要抢!咳咳咳……”


    几个明显带着醉意的浪人嬉笑着,从一对瘦弱的母女手中抢夺着一个粗布小药包。母亲紧紧抱着那个脸色蜡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一边徒劳地护着药包,一边哭求:“大人!求求你们……这是给我家铁熊救命的药啊!”


    浪人大笑推搡:“救什么命!你这小崽子一看就是短命相!不如省下来给爷换酒喝!滚开!”


    母亲被猛地推倒在地!孩子因摔倒牵动病气,咳得更加剧烈,蜷缩在地上,如同濒死的幼犬。


    轰——!!!


    一股冰冷狂暴的怒气瞬间在沈淮青心底爆开!浪人的大笑、孩子痛苦的咳嗽、母亲绝望的哭求……


    与记忆碎片中的画面残酷重叠——


    病床上少年惨白扭曲的脸!黄毛混混的唾沫横飞!“瘫了!活该!”的狞笑!母亲无声的哭泣!


    网吧外,衣衫褴褛蹲在墙角的他!被驱逐时的狼狈!口袋空空……连给弟弟买瓶水都做不到!


    无力的过去再次袭来!保护不了的悔恨啃噬灵魂!


    这一次!


    不再仅仅是沈淮青的愤怒!


    就在他因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意识空白僵硬的瞬间!


    “朔风”的意志,如同潜伏的凶兽,被这熟悉的、指向弱小的恶意瞬间点燃!无需沈淮青的呼唤,它自发地沿着这具身体的血脉通道急速蔓延!掌控!


    嗡!


    一股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重锤,猛地从那个斗笠笼罩的佝偻身影中爆发出来!


    气浪无声!席卷四方!


    “噗通!”“噗通!”


    那几个抢药抢得正欢的浪人,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当头狠砸!膝盖一软,连带着手中的药包,如同烂泥般重重跪扑在地!面朝下狠狠砸在粗糙的碎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血沫瞬间从口鼻中溢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混乱的街口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毫无征兆的恐怖力量震慑在原地!那对母女惊恐地抱在一起,连咳嗽都忘记了。


    而引发这一切的沈淮青(身体被朔风意志瞬间接管),甚至连手指都未曾抬起。他只是微微抬起了被斗笠阴影遮蔽的下巴,那紧抿的薄唇在阴影里,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丝锐利冰冷的弧度?充满了不屑与暴戾的嘲讽。


    随即,那爆发的威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


    扑在地上的浪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和求饶。


    沈淮青的意识骤然回笼!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充满身体又抽离,然后……那些人全倒了?!


    “谢…谢谢…恩公…”那对母女回过神,连滚带爬地想过来磕头。


    沈淮青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斗笠深压,遮住所有表情。他没有看那母女,目光却落在了被遗落在地上、沾了些尘土和血迹的粗布小药包上。


    那药包的纸质外包装……歪歪扭扭的字迹……熟悉的药剂名……保心丸?


    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


    医院冰冷的缴费窗口前……他看着缴费单上那个昂贵药名“保心丸(进口)”,口袋里空空如也……弟弟蜷缩在病床上,虚弱地抓着他的手:“哥……别借钱了……太贵……我不吃……”


    手指……弟弟那时的手……冰冷……颤抖……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猛地弯腰,动作略显僵滞(右臂影响),一把抓起那个脏兮兮的药包!没有递给那对还在磕头的母女,而是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像是怕被灼伤,又像是要守护什么,再不看任何人一眼,紧攥着那个小药包,几乎是踉跄地冲开还在愣神的人群,朝着人烟稀少的海边方向,仓皇逃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现场和茫然的人群。


    在他逃离的背影消失之后。


    一道华丽的紫色身影,悄然出现在街角的高处。


    八重神子凭栏而立,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袖。她默默地看着沈淮青踉跄逃离的方向,看着那个被他紧攥在手中、视若珍宝的粗布药包,又看向远处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子。


    刚才那股突兀爆发又迅速消失的、属于“朔风”的绝对霸道气息,清晰地留存在她的感知里。是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朔风”的力量,在……保护?保护那种纯粹的……苦难?如同昨日货栈中,那只精准飞入乞儿破碗里的铜钱?还是……


    她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


    忽然,她耳边仿佛自动回荡起,昨日在那弥漫着血腥、冰冷与绝望的货栈角落里,沈淮青昏死前那一声无意识的、破碎沙哑的呓语,此刻却异常清晰地炸响在脑海——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神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灵魂!


    这句话……


    如此熟悉!


    并非言语!


    是那前世的、早已被她深埋在血海深处的记忆,陡然被强行唤醒的、血淋淋的残响!


    画面闪回——


    在那无尽的断头血海最后,当紫色的灭世雷霆终于凝聚成形,即将吞噬一切希望时。


    那道矗立在尸山之上、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孤傲身影……


    在雷霆轰鸣淹没一切的最后一刹那……


    那决绝的、几乎被能量撕裂的唇间……


    曾经挤出的微弱到近乎气音的破碎嘶鸣……


    “……回…不…去…了…………”


    一模一样。


    神子放在栏杆上的纤手,瞬间死死攥紧!冰凉的木质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那张一贯优雅从容的脸庞上,此刻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浮现出——并非算计,也非愤怒——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痛楚与惊惧!仿佛最深藏的疮疤被自己亲手揭开!


    她看着沈淮青消失的方向,看着他逃离时紧攥药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背影。再看着远处那对惊魂未定、相依为命的母子。


    “回不去了……”


    这句仿佛跨越轮回魔咒的低语,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滚烫地印在她的心上。


    救赎?轮回?


    毁□□生?


    她精心编织的算计蛛网,在此刻,被一句无意的叹息,一道重合的伤痕,骤然撕裂。


    那深埋于灵魂核心的“主君”之名,在无声的痛楚中,隐隐发烫。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