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子夜,月光轮廓朦胧。
明天大概率是要下雨,明烛抬头望了一眼,暗想道。
徐回初说到做到,果真带着明烛平安到达一处客栈。
明烛带着斗笠,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客栈里显然不止他们二人,大概都是过路人,每个都是满脸疲倦,对于出现的这两人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
要问为什么徐回初能光明正大,那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挂。
进屋之前她也问过徐回初这个问题,然而对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险些以为这人是准备杀人灭口永除后患。
不过徐回初是杀手又不是傻子,大概猜到明烛在想什么,他冲她笑了笑,举起一块黑色的布条绑在眼睛上。
然后,他就在明烛眼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走吧。”徐回初朝她颔首。
“额,好。”明烛赶忙跟上。
“叩叩——”徐回初敲了两下桌子,明烛意识回笼,重新看向他
“掌柜,要一间房。”徐回初道。
“好嘞——”掌柜看着年纪不大,人格外热情,看了看徐回初身后,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位公子,你身后这位是......贵夫人?”
徐回初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明烛却先有了反应:“不是不是不是——”
夫人?这位也是嫌她活的太长了。
明烛刚打了个哈欠,正犯困着,听了这话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过来。
她上前,以手掩面凑近徐回初道:“徐公子,这是要闹哪一出,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只订一间房?”
“没钱了。”徐回初摆手,“难道你有?”
明烛:“呃——原本是有的。”
估计是在躲避怨鬼追杀的时候丢了。
徐回初:“那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明烛仍不死心:“就没有别的......”
“有啊,你睡外面。”徐回初伸手指了指门外。
未知的事物往往最为可怕,明烛顺着他的手看去——月光惨白落在树上,枯枝承受不住风的重量,吱呀吱呀的响声实在诡异。
明烛怂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走吧,”徐回初付过银子,抬脚上楼。
“好的......”明烛认命般点头,在掌柜意味深长的眼光里跟上了徐回初的脚步。
刚一进门,徐回初立即将门关上,施法下了个禁制,转身在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明烛。
“坐。”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木椅。
明烛依言坐下,却因为紧张,背挺得笔直。此情此景,居然让有一种被班主任问话的感觉。
“您想问什么?”她乖巧开口。
“关于我,你都知道什么?”徐回初也懒得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这个嘛......”明烛斟酌开口,“你是徐回初,江湖通缉榜第二,悬赏金......”
“说点别人不知道的。”徐回初打断她说。
明烛哦了一声:“你过去是碧落城的少主。”
屋内顿时落针可闻,明烛如坐针毡,低头扣着自己的手。
徐回初要听自己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她一上来就整了个最大的。
碧落城,令所有人心驰神往的人间仙境。明烛虽然没能亲眼见过,但也多少听别人提起过。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摩天碍日,宛若天宫。有道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更令修道者心向往之的,是那里充裕的灵气,传说再没有天赋的人,j入了碧落城修炼也能一跃成为大能。
碧落城原先的城主姓徐,几百年间风光无限,却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就连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少城主也不能幸免于难。
如此结局,令人唏嘘,然而这桩惨案却在新任城主上任后不了了之。久之,人们也渐渐淡忘了这件往事。
城主嘛,谁做不都一样。
世人都以为,那位可怜的少城主已经死了,明烛却明白,这不是真的。
这位少城主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杀手。
“知道的还不少,”此刻,少城主本人一只手支着头,脸上笑意不减,但眼中一片冰冷,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人,“但这又能说明什么?你若是扮猪吃虎,背地里暗桩无数,想查到这些就算需要些时日,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就能说明,你能未卜先知?”
小伙子疑心还挺重。
明烛自有应对之法:“查不到的,知道这事儿的,除了你本人,还有如今那位新城主,没有别人了。而我想,如果我是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知情人全都灭口。”
“怎么说?这事儿还与他有关?”徐回初放下手,从明烛的话里摘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点,目不转睛盯着明烛。
“徐公子何必装傻,有没有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明烛捋了捋耳畔的头发,莞尔一笑,“我并非有意戳你痛处,只是你我既然要合作,总要坦诚相见,故弄玄虚未免太无聊了些。”
她这样镇定自若,与刚才判若两人,徐回初甚至要怀疑她是不是一体双魂。
明烛又道:“方才徐公子问我,如何能证明未卜先知,那自然是因为——你会死。”
“而你死了之后,身份无意间暴露,所以我能知道。”
徐回初蹙眉,似乎在思考明烛话里的真假,又好似深陷往事,周身有一瞬被悲伤裹挟。
烛火幽暗,他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墙上,忽明忽暗,并不真切。
“到我死的时候,也没有大仇得报吗?”半晌,他哑声开口。
“很遗憾,没有。”明烛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几年后,崔拾画他们前往碧落城之后,设法揭穿了那个新城主的真面目,令这桩悬案的真相昭示于众,也算是......”
明烛没有说完,她正想说“沉冤昭雪”,可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
杀了徐回初的人,又无意间替他报了仇,虽说徐回初本人的风评也令人堪忧,可到底是血海深仇,明烛实在没有办法轻飘飘说出这样一句话。
风吹落叶,“沙沙”声此起彼伏,明烛忽然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又恢复先前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徐公子?”
“那如你所说,我不是应该帮你说的那个姓崔的女人一把,毕竟她会帮我报仇不是吗?”
明烛:......兄弟你真是刀枪不入。
“可是她放出了怨鬼,打乱了你的计划。”
“这你也知道?”徐回初眼中的诧异不似作假。
的确,他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怨鬼,谁知道碰到了明烛这群人,为首的那个姓崔的女人还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害得他需要一边躲避追杀,一边继续他的计划。
想到这,徐回初眉心就突突跳,他的计划都临门一脚了,结果好巧不巧,又被打乱了。
“我当然知道,”毕竟她手握原著剧本嘛,明烛有些得意,“你要怨鬼是打算直接利用它杀了新城主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我就当你是了吧,你想直接杀了他,是因为你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徐回初默然,她说的不假,当年知道内情的人,不是藏的太好遁土难寻,就是早已被姓方灭了口,否则自己蛰伏多年,怎么会一点收获没有。
明烛:“既然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你就打算直接杀了他,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吗?”
徐回初别过脸去,一片阴影之下,明烛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呢?你不为你自己考虑吗?”明烛轻声道。
“我为什么要为自己考虑。”徐回初笑了一声。
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父母的脸在他脑海中只有朦胧的轮廓。族人的哭喊,刀尖的血腥气,漫天的火海,无时无刻都想钻进他的梦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以方才听见明烛说他会死,他的内心也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苟活于世,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他张了张嘴,却只说:“我死了不是更好,又没人在乎。”
“别别别,我还是在乎的,”明烛忙道。
开什么玩笑,共生契还在她身上,他要死了自己不也完蛋了。
然而多年的职场经验告诉她,对待老板一定不能这么直白,一定要用迂回战术。
于是她换了种说法:“徐回初,我在乎你,你不能这样对自己。”
说罢还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望着他,只恨自己演技差,挤不出一滴泪来。
徐回初低眼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移开眼:“得了,你就是害怕共生契。”
谎言被戳破,明烛有些尴尬。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想拉你一起死了。你觉得怎么样?”徐回初向后靠去,又是一副戏谑的神情。
明烛假笑:“不怎么样。我觉得可以再考虑一下。”
“虚伪。”徐回初笑骂一声。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明烛无聊的撑着下巴打量着徐回初。
他侧着脸,两侧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鼻梁高挺,唇角总是挂着三分假四分玩味的笑容,轮廓干净,有点像她看过的水墨画里那些简单又形象的线条。
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在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徐回初转过头来。
“没什么。”明烛立马正襟危坐道,随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按照现在的计时方式,现在已经凌晨1点多了,明烛实在有点遭不住,于是又说:“徐公子,你......不困吗?”
“嗯?是有点。”
“那......”明烛感觉看到了希望。
“那我先睡了,你自便。”徐回初恶劣一笑,就要躺下。
不是,等会,那她怎么办?要打地铺好歹给一套被子吧。
明烛一下子站起身,冲到床边:“等会!”
徐回初好整以暇看着她。
“徐公子,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明烛道,“你要我打地铺我没意见,但是能不能施舍我一套被子?”
“不能?”徐回初斩钉截铁拒绝道。
“这是为什么呢?”明烛眉毛抽了抽。
“住店的银钱是我付的。”
“我可以以后还给你。”
“我不喜欢以后。”
“......好的。”明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两个字。
和徐回初说话真的很容易把自己气死,明烛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莫生气气出病来没人替,又怏怏走到椅子边坐下。
看来今天只能凑合一晚了。
“我能点着蜡烛吗?”她最后回头问了一下。
徐回初没说话,阖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明烛叹了口气,陡然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无奈感。
罢了罢了。
然而她坐下还没一会,忽然一阵风袭来,将灯给熄灭了。
坐在一片黑暗中的明烛:......
窗户进门前明明已经关好了,这风哪来的还用说吗!
明烛有点想哭,然而还没等她发作,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吱呀。”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明烛寻声看去,月光顺着窗户缝渗入进来,惨败的光下,徐回初像只鬼一样站在一旁。
明烛:“徐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回初:“想起来有点事,出去一趟。”
“不能走门吗?”还有为什么要把灯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做贼。
“去做贼啊。”徐回初好像有读心术,就这么把明烛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明烛:“好的,您开心就好。”
然后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又喊住徐回初:“那您,今天晚上还回来吗?”
徐回初想了一下,悠悠道:“谁知道呢?”
明烛:“那我......”
“随你。”他看起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也没继续逗她。
明烛瞬间喜上眉梢:“谢谢老板。”
“什么?”徐回初不可思议道。
“没事没事,您快去快回,一定要注意安全!”目的达到了,明烛便开始暗戳戳赶人。
早去早会,徐回初冷笑,这姑娘吧巴不得自己有去无回。
他一跃踩在窗户框上,听着床榻边凹陷下去的声音,忽而又道:“对了。”
明烛从床上抬起头:“怎么啦?”
“你说那个坏我事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没想到他问这个,明烛愣了一下,连忙答道:“崔拾画,怎么了?”
“没怎么,”徐回初的声音灌了风似的有些模糊不清,“我就是在想......怨鬼真的是她放出来的?”
“应该吧,”明烛顿了一下,“或许贺溪川也插了手?”
徐回初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他纵身一跃,整个人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听见动静,明烛爬起身来,快步至床边,环顾一圈确定徐回初真的走了后,才长呼一口气。
她将窗户重新掩上,走到床边坐下,打了个响指,烛台又被重新点上。
她拆下头上唯一的木簪握在手上,眸光微闪,面容沉静。
徐回初此人果然狡诈,装痴扮傻都没办法彻底将他蒙骗过去。
她本想真话假话各一半蒙混过关,可真正对上他的时候又改了注意。对于这样的人,假装自己不聪明才是最大的愚蠢。
至于他最后为何突然问自己是不是崔拾画将怨鬼放了出去......
莫不是他察觉了什么?
明烛看着自己的手,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共生契的存在,她眸色一暗,瞬间握紧了木簪。
如果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杀了就是,大不了同归于尽。
明烛靠在床边,思绪飞转,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下一定,缓缓躺了下去。
“啪嗒”声传来,烛火又一次灭了下去。
这下是彻底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