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的雪从天幕坠下,悠悠然落在少年刀客戴的斗笠之上。
穆陈抬头,拉下挡脸的面巾,呼出一口白雾,那些许的热气很快消弭在寒天中。他用手碰了碰已经被冷意侵透的耳朵,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又下雪了。
习武之人不怕严寒酷暑,但对于穆陈来说,无论是寒冬还是炎夏,都是他所不喜的时节,更遑论这是他离开师父后过的第一个冬。
穆陈捋了捋被风吹乱发丝,凝神,继续行于这方被白色覆盖的雪原。
此处名为关北雪原,广阔无垠,数百顷之大,穆陈已不知行进了多久。
这里空旷静谧,只能听见脚下的雪花被碾压的簌簌声,偶有寒风呼啸而过,也只能激起片刻涟漪,浮雪扬起又落下。
于他来说,这是修行。
……
见鬼的修行!
穆陈不知道第多少遍在心底骂道。
他捂紧面巾,却还是被冷风糊了满脸。穆陈只觉得自己快被这漫天的风雪冻成冰雕了。
连带着他对师父的无理由信任也冻出了一条裂缝。
穆陈第一次产生怀疑,这样的修行真的是对他好的么?
往返这般天险之地,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虽说他此行实力确实有所增长,但若非他在雪原腹地恰好遇见了狼群,他怕是已然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之中了。
嗯……
雪原狼的肉倒是挺好吃的,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尝尝。
穆陈心里想着那几天的美味,那点裂缝又合上了。
回忆似乎带着霸道到令人无法抵抗的味道,勾出了穆陈肚中的馋虫,“咕噜”一声,穆陈捂住叫嚣着饥饿的胃部,连咽了几次口水才压下那股躁动。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默念数遍,穆陈才将注意力艰难移开。
眼前的雪原依然一望无边,但穆陈知道,以他目前的速度,至多三五日便能回到平峰关——这是离关北雪原最近的城池,也是他踏入此地之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就快到了!
穆陈不住念叨着,逐渐将自己放空,脑中已经在设想回到平峰关之后该吃些什么好吃的了。
想着想着,他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加快了起来。
倏地,远处一支利箭极速袭来,划破了关北雪原的寂静。
穆陈猛地停下脚步,那箭势破空,只听见“铛”的一声,箭矢陡然狠扎在了穆陈前方的雪地上,最上层的松软雪花被箭矢带来的风扬起,箭尾微颤着。
穆陈恍然回神,一片被切成半截的白羽轻飘飘地从他眼前坠落,被淹没在雪地中。
而他手中还未归鞘的刀便是罪魁祸首。
方才电光石火间,穆陈下意识挥刀,将朝他袭去的利器斩断在他面前。
穆陈定定看着那支箭半晌,许多时日未曾见过另一个活人的脑子才反应过来——
这里有人来了!
他眼睛一亮,随即收刀入鞘,便朝着那箭矢射来的方向奔去。
-
一滴接一滴的血珠从他的指尖落下,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了一朵朵鲜红的花。
燕知别喘着气,呼出的白雾转瞬被寒风吹散,他微微仰头,苍茫的雪簌簌而落,在他的眼睫和发间停栖片刻便融化成水,从脸颊上划过,似是一道道泪痕。
眼前的天地昏昏暗暗,连追兵都看不清晰了。
是天要黑了么?他想着。
苍茫的雪花簌簌落下,眨眼间就掩盖了来时的脚印。
耳畔阵阵嗡鸣,失血过多已经让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之外什么都听不清了,对面的几个宵小似乎在叫嚣着什么。
妖道?魔主?
……哈,是啊。
他就是妖道,就是魔主,他是燕知别,是天下第一魔教明镜台之主!
从他成为燕知别后,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叛徒……”燕知别喃喃道,身形微晃,似是支撑不住一般。
“他体力不支了!兄弟们上,我等扬名之日就在今朝!”
这次燕知别听清了,他眯了眯眸子,瞧着眼前的几个人一齐朝他冲过来,忍不住勾出了一个笑容。
腕间银芒一闪而过,眨眼间洞穿一人的胸膛,定睛瞧去竟是几缕细丝纠缠着,在那人胸腔破开了一个洞,滚烫的血洒了一地。众人惊骇,忍不住心生怯意,一一驻足。
有人大惊道:“牵丝果然名不虚传!”
燕知别收回牵丝,指尖染上新鲜的带有温度的血,他细细捻过,只觉得被风雪冻得有些麻木的手都好似变暖了。他叹息道:“让你们来的人,没说过你们的死期吧。”
“什——”
“莫听魔主妖言惑众……”
燕知别有些倦了,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闷闷的,听不明白。不过他想,估计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这些人擅长的就是扯着大义凛然的旗号去做满足一己私欲的事,甚是无聊。
他仰头,天地昏暗,唯有自己的心跳是清晰的。
“都来吧,”燕知别轻蔑道,“一群废物。”
穆陈刚刚赶到,便听见那长了一副祸国殃民模样的红衣男子出言嘲讽,他对面的那些人果然不堪受辱拎着手中刀剑就是干,霎时间场面一片混乱,眨眼功夫两方便交手数招,雪地上脚步凌乱,血迹随处可见。
哦,好像不是红衣男子。
穆陈双手环抱胸前,再看了两眼,发现那衣服分明是血染红的,底色估计是什么白色之类的浅色,那布料上绣着暗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嗯?
穆陈的目光从那男子身上移开,才发现他边上凌冽的寒光赫然是一根根看上去脆弱不堪的丝线,就是这些线,每每触碰旁人的身体,便如最锋利的刀剑烙下了一道道伤痕。
牵丝?
“徒儿,若是此次下山见到一个使用‘牵丝’之人,记得救他一命。”
脑海中想起了师父在他下山前特意叮嘱的话,穆陈暗道声罪过,他以往是不插手这些事的,无论是切磋还是仇杀,外人总归没有出手的理由,但是师父的话嘛,不得不听。
忽然,一阵心悸感传遍全身,穆陈没有多加思考,猛地抽刀掷出——
真狼狈。
燕知别想着。
他的身体还在交战,思绪却不自觉飘到几年前、他的家还没有覆灭的时候。
父母康健、同门和睦,他前途无量,那般美好。
——那般美好!
迟来的恨意他身体中蔓延,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轻而易举将他淹没,教他喊不出、咽不下,救也救不得,只能溺毙其中。
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他的终点了。
可是凭什么?他分明还有仇未报,却将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关北雪原,只是因为一个叛徒……这叫他如何甘心下黄泉!
恨意攀升到那双眼,他挥手,牵丝如同蔓延的枝丫张开,从四面八方向敌而去。
那一刹那,天地似乎都无声无息了。
恨与执念如红莲业火燃烧,烧尽他的心血,烧上牵丝万缕,血色弥漫,此地霎时间如阿鼻地狱。
在这般情境之下,燕知别苦笑一声,他似乎突破了。
他其实并不擅长用武力,从前他还没来得及继承父亲的绝学,观岭山庄就已经葬送在一片火海中。
这是他从拿到牵丝起用出的最强一招,执念、恨意集于一式,带着他所有的心力,也将是他最后的绝唱。
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露出一瞬难言的脆弱。
忽的,一柄刀破空而来,那刀瞧上去平平无奇,甚至尚未开刃,似乎是人随手一掷,却携着万夫莫敌的架势,轻而易举切断了他这凝聚了心血也将耗尽心血的一招。
什……!
燕知别错愕,被切断的丝线们坠落在地,闪着不甘的寒芒,被那破空刀势切断的气流随着惯性翻搅着,雪花轻易将它们全部埋没,所有色彩顷刻间便消弭了,只余雪白。
好熟悉的刀……
他睁大了眼,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撑着身体朝那刀来的方向望去,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脱力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只看见被风扬起的一片水色衣衫。
遥遥的,在丝线被斩断时,穆陈仿佛听到了悲鸣。
穆陈快步走上前去,他身上尚存一丝心悸,那是穆陈的身体嗅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正如同不久前被他斩落的那支利箭。
他草草打量了片刻,发觉先前围攻红衣男子的那些人都被抹了脖子,一个个身上都有数道割伤,血还潺潺流着,罪魁祸首也躺在地上,牵丝的残骸从那人的指尖为中心散落一片,寒风微动,雪花之下露出些寒芒,刺得他眼睛疼。
方才他掷刀而出,没让这人的最后一击放完整,心力还剩下一点儿,够让心脉再维系一段时间,只是那绿林好汉趋之若鹜的至宝牵丝也在他那一刀下断了一地,也不知能不能再修好。
穆陈将面巾一扯盖住眼睛,暗道声罪过。
心虚也只持续了一瞬,穆陈很快说服了自己,这至宝换其主一条命,也是不亏的,想来若是那牵丝有灵,也该是愿意的。
他将刀收入鞘中,伸出两指探了探红衣男子的脉搏。
残留的心力维持不了多久,将其放在这不一会儿就要驾鹤西去了。
想起师父的话,穆陈掏出一个玉瓶,是师父在他下山前硬塞给他的,据说是什么疗伤圣品,一粒下去就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人,还神神秘秘说他下山了用得到。
穆陈并不懂医术,但知道这药约莫是什么稀罕物,毕竟那装药的瓶子瞧着都是能卖不少金的样子。
他心道师父倒是料事如神,取了一粒出来,托着那人的后脑勺便将药喂了下去。
此番救你一命,权当补偿罢!
穆陈一手运起内力,并起两指顺着那人的喉运气到心口,化指为掌,待感受到那药力化于他体内,穆陈收手,随即将他背在身上,朝着关北雪原的尽头走去。
感受着背后逐渐明显的体温,穆陈心想,此情此景迫不得已,运气于自身经脉过这一程应当不算投机取巧了罢!思绪一闪而过,穆陈很快将之抛在脑后,浑厚的内力在体内流转,其身形如雁,轻盈似风,不过片刻便消失在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