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真是天下第一》 第1章 相遇 轻柔的雪从天幕坠下,悠悠然落在少年刀客戴的斗笠之上。 穆陈抬头,拉下挡脸的面巾,呼出一口白雾,那些许的热气很快消弭在寒天中。他用手碰了碰已经被冷意侵透的耳朵,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又下雪了。 习武之人不怕严寒酷暑,但对于穆陈来说,无论是寒冬还是炎夏,都是他所不喜的时节,更遑论这是他离开师父后过的第一个冬。 穆陈捋了捋被风吹乱发丝,凝神,继续行于这方被白色覆盖的雪原。 此处名为关北雪原,广阔无垠,数百顷之大,穆陈已不知行进了多久。 这里空旷静谧,只能听见脚下的雪花被碾压的簌簌声,偶有寒风呼啸而过,也只能激起片刻涟漪,浮雪扬起又落下。 于他来说,这是修行。 …… 见鬼的修行! 穆陈不知道第多少遍在心底骂道。 他捂紧面巾,却还是被冷风糊了满脸。穆陈只觉得自己快被这漫天的风雪冻成冰雕了。 连带着他对师父的无理由信任也冻出了一条裂缝。 穆陈第一次产生怀疑,这样的修行真的是对他好的么? 往返这般天险之地,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虽说他此行实力确实有所增长,但若非他在雪原腹地恰好遇见了狼群,他怕是已然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之中了。 嗯…… 雪原狼的肉倒是挺好吃的,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尝尝。 穆陈心里想着那几天的美味,那点裂缝又合上了。 回忆似乎带着霸道到令人无法抵抗的味道,勾出了穆陈肚中的馋虫,“咕噜”一声,穆陈捂住叫嚣着饥饿的胃部,连咽了几次口水才压下那股躁动。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默念数遍,穆陈才将注意力艰难移开。 眼前的雪原依然一望无边,但穆陈知道,以他目前的速度,至多三五日便能回到平峰关——这是离关北雪原最近的城池,也是他踏入此地之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就快到了! 穆陈不住念叨着,逐渐将自己放空,脑中已经在设想回到平峰关之后该吃些什么好吃的了。 想着想着,他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加快了起来。 倏地,远处一支利箭极速袭来,划破了关北雪原的寂静。 穆陈猛地停下脚步,那箭势破空,只听见“铛”的一声,箭矢陡然狠扎在了穆陈前方的雪地上,最上层的松软雪花被箭矢带来的风扬起,箭尾微颤着。 穆陈恍然回神,一片被切成半截的白羽轻飘飘地从他眼前坠落,被淹没在雪地中。 而他手中还未归鞘的刀便是罪魁祸首。 方才电光石火间,穆陈下意识挥刀,将朝他袭去的利器斩断在他面前。 穆陈定定看着那支箭半晌,许多时日未曾见过另一个活人的脑子才反应过来—— 这里有人来了! 他眼睛一亮,随即收刀入鞘,便朝着那箭矢射来的方向奔去。 - 一滴接一滴的血珠从他的指尖落下,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了一朵朵鲜红的花。 燕知别喘着气,呼出的白雾转瞬被寒风吹散,他微微仰头,苍茫的雪簌簌而落,在他的眼睫和发间停栖片刻便融化成水,从脸颊上划过,似是一道道泪痕。 眼前的天地昏昏暗暗,连追兵都看不清晰了。 是天要黑了么?他想着。 苍茫的雪花簌簌落下,眨眼间就掩盖了来时的脚印。 耳畔阵阵嗡鸣,失血过多已经让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之外什么都听不清了,对面的几个宵小似乎在叫嚣着什么。 妖道?魔主? ……哈,是啊。 他就是妖道,就是魔主,他是燕知别,是天下第一魔教明镜台之主! 从他成为燕知别后,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叛徒……”燕知别喃喃道,身形微晃,似是支撑不住一般。 “他体力不支了!兄弟们上,我等扬名之日就在今朝!” 这次燕知别听清了,他眯了眯眸子,瞧着眼前的几个人一齐朝他冲过来,忍不住勾出了一个笑容。 腕间银芒一闪而过,眨眼间洞穿一人的胸膛,定睛瞧去竟是几缕细丝纠缠着,在那人胸腔破开了一个洞,滚烫的血洒了一地。众人惊骇,忍不住心生怯意,一一驻足。 有人大惊道:“牵丝果然名不虚传!” 燕知别收回牵丝,指尖染上新鲜的带有温度的血,他细细捻过,只觉得被风雪冻得有些麻木的手都好似变暖了。他叹息道:“让你们来的人,没说过你们的死期吧。” “什——” “莫听魔主妖言惑众……” 燕知别有些倦了,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闷闷的,听不明白。不过他想,估计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这些人擅长的就是扯着大义凛然的旗号去做满足一己私欲的事,甚是无聊。 他仰头,天地昏暗,唯有自己的心跳是清晰的。 “都来吧,”燕知别轻蔑道,“一群废物。” 穆陈刚刚赶到,便听见那长了一副祸国殃民模样的红衣男子出言嘲讽,他对面的那些人果然不堪受辱拎着手中刀剑就是干,霎时间场面一片混乱,眨眼功夫两方便交手数招,雪地上脚步凌乱,血迹随处可见。 哦,好像不是红衣男子。 穆陈双手环抱胸前,再看了两眼,发现那衣服分明是血染红的,底色估计是什么白色之类的浅色,那布料上绣着暗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嗯? 穆陈的目光从那男子身上移开,才发现他边上凌冽的寒光赫然是一根根看上去脆弱不堪的丝线,就是这些线,每每触碰旁人的身体,便如最锋利的刀剑烙下了一道道伤痕。 牵丝? “徒儿,若是此次下山见到一个使用‘牵丝’之人,记得救他一命。” 脑海中想起了师父在他下山前特意叮嘱的话,穆陈暗道声罪过,他以往是不插手这些事的,无论是切磋还是仇杀,外人总归没有出手的理由,但是师父的话嘛,不得不听。 忽然,一阵心悸感传遍全身,穆陈没有多加思考,猛地抽刀掷出—— 真狼狈。 燕知别想着。 他的身体还在交战,思绪却不自觉飘到几年前、他的家还没有覆灭的时候。 父母康健、同门和睦,他前途无量,那般美好。 ——那般美好! 迟来的恨意他身体中蔓延,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轻而易举将他淹没,教他喊不出、咽不下,救也救不得,只能溺毙其中。 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他的终点了。 可是凭什么?他分明还有仇未报,却将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关北雪原,只是因为一个叛徒……这叫他如何甘心下黄泉! 恨意攀升到那双眼,他挥手,牵丝如同蔓延的枝丫张开,从四面八方向敌而去。 那一刹那,天地似乎都无声无息了。 恨与执念如红莲业火燃烧,烧尽他的心血,烧上牵丝万缕,血色弥漫,此地霎时间如阿鼻地狱。 在这般情境之下,燕知别苦笑一声,他似乎突破了。 他其实并不擅长用武力,从前他还没来得及继承父亲的绝学,观岭山庄就已经葬送在一片火海中。 这是他从拿到牵丝起用出的最强一招,执念、恨意集于一式,带着他所有的心力,也将是他最后的绝唱。 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露出一瞬难言的脆弱。 忽的,一柄刀破空而来,那刀瞧上去平平无奇,甚至尚未开刃,似乎是人随手一掷,却携着万夫莫敌的架势,轻而易举切断了他这凝聚了心血也将耗尽心血的一招。 什……! 燕知别错愕,被切断的丝线们坠落在地,闪着不甘的寒芒,被那破空刀势切断的气流随着惯性翻搅着,雪花轻易将它们全部埋没,所有色彩顷刻间便消弭了,只余雪白。 好熟悉的刀…… 他睁大了眼,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撑着身体朝那刀来的方向望去,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脱力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只看见被风扬起的一片水色衣衫。 遥遥的,在丝线被斩断时,穆陈仿佛听到了悲鸣。 穆陈快步走上前去,他身上尚存一丝心悸,那是穆陈的身体嗅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正如同不久前被他斩落的那支利箭。 他草草打量了片刻,发觉先前围攻红衣男子的那些人都被抹了脖子,一个个身上都有数道割伤,血还潺潺流着,罪魁祸首也躺在地上,牵丝的残骸从那人的指尖为中心散落一片,寒风微动,雪花之下露出些寒芒,刺得他眼睛疼。 方才他掷刀而出,没让这人的最后一击放完整,心力还剩下一点儿,够让心脉再维系一段时间,只是那绿林好汉趋之若鹜的至宝牵丝也在他那一刀下断了一地,也不知能不能再修好。 穆陈将面巾一扯盖住眼睛,暗道声罪过。 心虚也只持续了一瞬,穆陈很快说服了自己,这至宝换其主一条命,也是不亏的,想来若是那牵丝有灵,也该是愿意的。 他将刀收入鞘中,伸出两指探了探红衣男子的脉搏。 残留的心力维持不了多久,将其放在这不一会儿就要驾鹤西去了。 想起师父的话,穆陈掏出一个玉瓶,是师父在他下山前硬塞给他的,据说是什么疗伤圣品,一粒下去就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人,还神神秘秘说他下山了用得到。 穆陈并不懂医术,但知道这药约莫是什么稀罕物,毕竟那装药的瓶子瞧着都是能卖不少金的样子。 他心道师父倒是料事如神,取了一粒出来,托着那人的后脑勺便将药喂了下去。 此番救你一命,权当补偿罢! 穆陈一手运起内力,并起两指顺着那人的喉运气到心口,化指为掌,待感受到那药力化于他体内,穆陈收手,随即将他背在身上,朝着关北雪原的尽头走去。 感受着背后逐渐明显的体温,穆陈心想,此情此景迫不得已,运气于自身经脉过这一程应当不算投机取巧了罢!思绪一闪而过,穆陈很快将之抛在脑后,浑厚的内力在体内流转,其身形如雁,轻盈似风,不过片刻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2章 记忆 天色渐晚,雪已然停歇,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的,格外清晰。 穆陈盘膝坐在好不容易生起的火堆旁敛息冥想,刀放在膝上,斗笠放在手边,一旁是他猎的两只雪兔,已然去了皮毛和内脏,被两根细枝串起插在地上,等待一个“有缘人”。 天地寂寥,除了篝火燃烧的声音之外,连鸟鸣都没有,于是某人的动静就格外明显。 “……若不是本座,你哪有今日!……叛徒!” “都该死……” “杀了——” …… 穆陈睁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距离他给这人喂了疗伤药之后不过两个多时辰,这人从奄奄一息心脉微弱到只是昏迷的状态用了一个时辰,后面一个多时辰里已经把这几句梦话说了不知多少遍,不是骂人就是杀人的。 穆陈从未接触过这么吵闹的人。 不论是被他背在背上还是就这么丢在篝火旁,任何姿势都不妨碍这人在识海中杀人。就连他中途去猎两只雪兔的那会儿,据他回来时对这人周身情况的观察,这人根本没停过。 要静心。 穆陈阖眼暗暗道。 ……根本静不下来啊! 穆陈放弃了,他想,师父让他来关北雪原修行果然是正确的,他确实需要学会静心,不过是一个人在耳边说话罢了,他怎么就是无法摈弃这些杂念呢。 倏地,耳畔的杂音消弭,穆陈只听见身边那人凌乱的呼吸声一滞,下一瞬间有微风拂过他额间的发丝,穆陈猛地睁开眼,便见那人眸光凛冽狠厉,手成爪状朝他面中袭来。 穆陈毫不慌张,微微侧身便躲过了那一击,接着将那只手顺势拨开,膝上的刀已在手。 他翻身而起,手拂过刀鞘本想顺势出刀,但略一思考便将半出鞘的刀按回去,反手一击拍出。 本想敲在那人的后脖颈处,只是穆陈没想到那人反应极快,见他手握上刀便要躲,电光石火间刀鞘直直撞上那人的额头,只听见一声闷哼,刚刚清醒的人便又昏倒在地。 穆陈微微睁大了眼,瞧着那人秾丽的脸上血渍染了一片也不掩其风华,甚至是更添了股危险的气息,只有额间突兀地生出一片红痕,瞧起来有几分狼狈。 他不由心中发虚。 这人不会被他这一下敲出什么毛病吧? 虽说他并未用什么力,但这般脆弱的位置,寻常撞一下都该是要紧事了。 罢了。 穆陈将刀插在地上,俯身将人在地上放平,掏出一个白玉瓶,将散发着清香的膏体涂抹在他红肿的额头上。 收拾好后,穆陈一手擒住那人的后脖颈将其推起上半身,随即在他身后矮身,单膝及地,阖眼凝神运气,另一只手抚在那人的头顶,雄浑的内力在他手中柔和晕开,从三阳五会传到那人的体内。 不多时,只听见一声低哼,那人悠悠转醒。 见人醒了,穆陈收了内力,松手后将刀抱在怀里,在一旁盘膝而坐。 燕逢甫一醒来,脑中一片混乱,还没反应过来当下是何种情况,便感到一阵失重,下一瞬整个后背便砸在了地上。 “嗷——” 他只来得及护住脑袋,却在后背触及地面的瞬间忍不住痛呼出声。 燕逢蜷起身子在地上滚了半圈,只觉得身上哪哪儿都痛。 “……” 瞧见这一幕,穆陈沉默了,他迟疑地想,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燕逢龇牙咧嘴半天,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他立马坐起端正了仪态,朝穆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位兄台,请问这是何处?” 穆陈刚才的迟疑消失了,他眼下确定了,这人估计真的被他敲的那一下敲出问题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被燕逢打断了。 “身上好痛……嘶——” 燕逢自己嘀咕着,忍不住抚上了额头。 入手的肌肤上被涂了东西,摸起来像是什么膏药,燕逢沾了些许轻嗅,一阵清香扑鼻,顿时他的脑子都清醒了一点。 是上好的药! 他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这位兄台!想必是你救了在下吧!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穆陈刚想说话,燕逢似是没准备得到答案般又自言自语下去了。 这次穆陈没给他继续的机会,许多日没说话的嗓子有些哑,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这里是关北雪原,你可以叫我穆陈。” 声音有些生涩,但隔着面巾也能听出是个年轻人。 燕逢停下了自语,闻言点了点头,恍然道:“哦,原来是关北雪原……关北雪原?!” 他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你不记得了?”穆陈问道。 燕逢皱了皱眉,但只要一回想便是脑中刺痛,混乱非常。 他揉了揉太阳穴,半天理不出头绪便放弃了回想:“……不记得了。” 说着,燕逢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凑近了旁边的篝火,再动作时身上已经不像刚醒来时那么痛了。 但此时燕逢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了,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像见了鬼一般睁大了眼睛。 他颤颤巍巍出声:“……牵丝……怎么,在我手里?……还成这样了?!” 最后几个字险些破音。 “……咳,”穆陈闭了闭眼,尽可能表现得云淡风轻,“先前见你苦战良久,欲与数敌同归于尽,我便情急之下掷刀阻了你一番。” 燕逢看穆陈的眼睛都直了,像是看见了什么稀有物种:“就一刀?!” 这是重点吗? 穆陈一时失语,最后还是回答了这个在他看来非常没必要的问题:“就一刀,怎么了么?” “你可知‘牵丝’是何种级别的宝贝!” 燕逢心知这是遇见高手了,昔日珍藏名器的习惯闹得他心痒痒,兴趣起来其他东西都被抛之脑后了。 他盯着穆陈抱着的刀,眼神狂热:“穆兄可否让在下仔细看看你的刀?” 穆陈皱眉,用刀鞘拍开他悄悄伸过来的手。 “嗷!”燕逢发出一声怪叫,捂着手低着头,身体一颤一颤的,像是在默默哭泣一般。 穆陈瞧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了不久前此人刚被他一刀鞘拍失忆…… 也罢。 穆陈叹息一声,将刀递到燕逢面前:“下次别轻易去碰一个刀客的刀。” “呜呜……”燕逢抬起头来,一脸可怜兮兮道,“知道了穆兄。” 瞧见那刀被递在身前,他原本含泪的眼神瞬间放光,一脸惊喜地看着穆陈:“在下真的可以看吗?” 穆陈颔首。 本来这刀就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数年前师父送的生辰礼罢了,不算名器,胜在耐造。 方才他拍开燕逢的手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燕逢接过刀,从满面惊喜到一脸难色,最后闭上眼将刀还给穆陈,浑身陷入了一种“我这么些年的宝贝白看了”的氛围中:“抱歉穆兄,在下学艺不精,看不出你这刀的神通。” “什么神通?”穆陈拿着刀打量片刻,有些疑惑,“我这就是把普通的刀,不过比寻常的刀细上一些,也重上一些。” “普通的刀?!”燕逢顾不上失落了,看着穆陈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穆兄你这刀甚至没开刃,如何斩断天下至宝?” “用什么刀重要么?” 穆陈不太懂。 燕逢理所当然道:“天下谁人不追求神兵利器?当然重要了。” 穆陈看了燕逢一眼,那眼神让燕逢有些看不懂,总觉得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嘲讽,只是没等他想更多,穆陈已经起身抽出刀来。 穆陈朝边上走了一段距离,一手握着刀,淡淡道:“你看。” 他轻吸了一口气,瞬息间调动全身,骨骼脉络尽在掌控,内力流转凝劲于身。 燕逢看着穆陈周身的势与方才已经截然不同,只消一眼便知危险,只见他右腿微退一步,轻轻一挥—— 霎时间一道冷光划过,停滞的风雪狂舞,冻住千百年的冰地发出悲鸣,裂开了一条深邃的地缝。 那一瞬间,纷乱的雪如同尘沙,教天地昏暗,月光不见,连篝火都如同被斩断了一般。 穆陈收刀,垂眸看向燕逢:“便是如此。” 燕逢怔怔看向那条裂缝,口中喃喃:“……便是剑宗之主又岂能这般轻易做到撼山裂地?穆兄……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陈盘膝坐下:“剑宗之主?那是何人?这也不算撼山裂地,且于我而言,每一次出刀都并非轻易,皆需凝神聚气以达望我之境,皆是修行。” 莫非这便是武道之奇才的境界么? 燕逢的眼神死死盯在穆陈的身上,其中狂热更甚方才:“剑宗之主当然就是剑宗之主……倒是穆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实力,在下怎么从未听闻过你的名号?” “不过无名之辈,有何名号可言?你不也未曾报上名来。” 穆陈不认识什么剑宗之主,或者说他现在认识的江湖人就没几个,从前他认识的,大多数也都死了。 “啊……”像是才反应过来,燕逢尴尬地挠了挠头,“忘记说了,在下名叫燕逢,是观岭山庄的少庄主。” 接着又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到关北雪原来,先前又发生了什么,父亲的‘牵丝’怎么会在我身上呢?” “观岭山庄?”穆陈看向他,平静无波的脸似乎能窥见些许怜悯,“看来你确实都忘了。观岭山庄已经覆灭了,就在四年前。” 淡淡的声音如同雷霆劈入燕逢的脑海,他一时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瞳孔微微颤动着。 观岭山庄……已经,覆灭了? 是啊,所以观岭山庄掌权人才能使用的至宝牵丝,自然也落在他这个不知如何逃脱的少庄主手里。 倏地,一滴清泪划过脸颊。 燕逢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方才隐匿下来的刺痛此刻又卷土重来。 “是么……”他颤抖着唇,脸色苍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都不记得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燕逢咬住下唇,运起早已干涸的内力,摸上了左手腕骨。 入手的骨量任谁来试都该是个青年有的,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才堪堪及冠,不该有这样一副身躯。 燕逢似是不信邪一般,又试了好几遍。 半晌,他颓然放下手,身上经脉还在隐隐作痛,但是燕逢此时如同飘在半空中一般,疼痛都隔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感受不清楚了。 ……原来倏忽已过四年余。 什么都变了。 第3章 意乱 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穆陈无声叹了口气,运起内力传到燕逢干涸的经脉中。 “你若再这般过度使用你的内力,经脉受损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可是连报仇都做不到了。” 穆陈淡淡道。 一股温和的力量传入体内,燕逢堪堪回神,便听见穆陈这话,顿时整个人如同有了着落般,暂时安定了下来。 他喃喃道:“对,要先……找到仇人,然后报仇。” “喏。”穆陈将串着雪兔的细枝递到他面前,“你叫燕逢?” 不知为何,穆陈总觉得这两个字有点烫嘴,叫的时候有些许迟疑,但是很快他就略过那点不对劲,语气中含着期待:“你会烤肉么?” 现下天色已晚,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他还饿着肚子呢。 “那当然!”燕逢听出了穆陈话中的意思,接过两只雪兔后便将那些伤心事抛在脑后,自卖自夸道,“在下从前走过江湖出过海,可练得一手好厨艺!”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有些遗憾:“不过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调料,这味道恐怕也只能是凑合。” 穆陈默默从兜里又掏出几个小瓷瓶:“盐、豉、茱萸,本来还带了齑,时间太久了不能用了,你需要哪个自己拿。” “哇!”燕逢眼睛都亮了,“穆兄你简直是太会享受了,居然备得这么齐!接下来就看我大展身手吧!” 他嘿嘿一笑,左右开工,油脂的香气逐渐飘出。 穆陈心道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这不就找到有缘人了么?至于他自己的手艺…… 他及时止住思绪,盯着那雪兔的表皮随着燕逢的动作逐渐变了色,霸道的香气逐渐充斥在鼻尖。 良久,就在穆陈等得望眼欲穿之时,燕逢将一只烤得表皮金黄焦脆的雪兔递给穆陈,一滴香油滴在雪地上发出了“呲”的一声。 “好了穆兄,快来尝尝!” 这烤兔色香味俱全,令人不由自主分泌出唾液,迫不及待想要尝尝味道。 穆陈接过,闻着烤兔的香气,凑近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估摸着没那么烫后迫不及待地咬下了一口。 “!” 穆陈眼睛一亮,紧接着又咬了一口,仔细咀嚼回味后朝满怀期待满脸写着“夸我夸我”的燕逢矜持点头:“不错。” 没想到随便捡了个人居然捡到厨艺这么好的,倒是合他心意了。 受到认可的燕逢嘿嘿一笑,自恋道:“看来我这几年烧菜的手艺也没有落下嘛。” 说着,他也忍不住咬了一大口兔肉,热腾腾的食物吃进胃里,整个身体都变暖了。 “说起来……”燕逢边吃着,嘴里也不消停,“我与一些人苦战许久,或许是被追杀到这里的,那穆兄你是为何会在关北雪原?” “为了修行。” 穆陈淡淡道。 “修行?!” 燕逢目瞪口呆。 穆陈疑惑:“怎么了?” 什么样的修行居然要跑到关北雪原来啊! 穆兄果真是武学奇才,不但天资聪颖、实力高强,连修炼方式也别具一格。 燕逢表示不理解,但尊重。他赶紧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没什么”,只是悄悄朝穆陈竖起了大拇指。 不一会儿两人就解决了烤兔,燕逢摸了摸不再空落落的肚子,喟叹一声:“雪原、烤兔!篝火在前,高人在侧,此情此景,一生又有几回!” 穆陈此刻瞧着燕逢那张明明一点没变的脸,却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股危险气息。 他欲言又止,最后将后腰挂的一个葫芦递给燕逢:“清洗一下脸上的血迹吧,这里离边关很近了,天亮之后咱们便入关,边上那个斗笠你记得戴上,免得再引人注意。” “嗯嗯。” 燕逢一口答应,从葫芦中倒出一些水泼在了脸上,被冻了个激灵:“嘶——这水怎么这么冷啊。” 他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一片还算干净的衣服,浸了水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指节冻得通红。 “雪水自然冰凉,”穆陈说着,“擦完记得拾些净雪装进葫芦里放到篝火旁。” 燕逢心道难怪。 擦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擦到先前吃了烤兔后没那么冷的身子又冷回去了,燕逢才摸了摸自己的脸,估摸着应该是擦干净了。 他哆嗦着,捏着一片狼藉被水湿透的衣角凑到篝火面前取暖:“呼——好久没这么冷过了,我这内力虚浮经脉干涸的,连身上的衣服都快成烂布了,一看便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穆陈回想着先前那鲜血撒了满地的情况,心道确实是一场恶战。 “说起来,那些人呢,都如何了?” “都死了。” “是……”我么? 燕逢看向穆陈,有些迟疑地指向自己。 穆陈颔首。 燕逢有些恍惚,眨眼间岁月已逝,四年多的时日过去,世事变迁,不曾想自己手中竟已染上鲜血:“我居然杀人了……” 他口中念叨着“杀人”这两个字,将双手摊开在眼前,火光照耀下,恍惚间真像是鲜血满目。 瞧见燕逢又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穆陈真有点担心了,此人若是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心气断了,那他岂不是白救人了。 连师父的药也完全浪费—— 他定睛一看,不过一转眼,燕逢已经开始拜天拜地拜神佛絮絮叨叨向天上的父母请罪了。 穆陈失语,自觉刚刚那点担忧似乎是多余了,这人许是天性乐天,心里留不下什么事。 也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让这人变成那一口一个“杀”的模样。 思绪一闪而过,穆陈没有在意,只要人活着离开关北雪原,便不算浪费师父的药,后续如何也都与他无关。 接着他便收回了目光,不再看那边的动静。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燕逢便收拾好了情绪,另起了话头:“那穆兄你是如何遇见我和那些人的?” “……因为一支箭。” “为何?” 穆陈不是很想说话,但燕逢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凑过来直接将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说说呗穆兄~说说嘛。” “……” 现在的劳什子少庄主之辈都这般厚脸皮么? 穆陈一言难尽,最终还是没能扛过燕逢的软磨硬泡:“我走在路上,那箭便从远处直直袭来射到了我面前。不过想找人切磋罢了。” “用弓箭的话,应当是跟我打斗的那些人里的一个吧……我探了自己的脉,虽丹田经脉干涸也能看出底子不错,却也只是高手之列,称不上顶级,如穆兄所言他们人多势众还能尽死于我手,可见都是些无名小卒,穆兄如此实力为何会想与之切磋呢?” 穆陈幽幽道:“关北雪原修行数月,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个活人。这么多时日没找人切磋,我手痒了。” 况且那箭矢我估摸着也是你用牵丝裹挟着往边上一扔,阴差阳错扔到我面前的吧。 燕逢哈哈一笑:“穆兄你真幽默!” “难道不是么?他们都死了。”穆陈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问题,淡淡说,“而且我也不是什么高手。” “……倒也是,不过穆兄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我只会用刀。”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者天底下都没有一个,穆兄过谦了。” “……我不杀人。” “这又如何?我也不——”话说到一半,燕逢想起在自己不记得的时日中已然杀过,很自然地敷衍略过,大义凛然道,“不杀人岂不更好?品行高洁啊,圣人之风!” 不杀人的刀过于仁慈,所以也许会犹豫。 穆陈心道。 但他看出燕逢是真的觉得他很强,再说什么燕逢都有歪理反驳,便没有再搭腔。 忽的,燕逢正色,一脸认真地看着穆陈:“不论如何,这番承蒙穆兄搭救,大恩大德燕某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这种话穆陈从前听了很多遍,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江湖之大人与人相遇难得,相逢更难,他不知道入关分别之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况且,燕逢如今这状态也是拜他所赐,没什么好报答的。 但不知为何,分明想着干脆告诉他事情全委吧,穆陈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得皱着眉拒绝:“……不必。” 瞧着燕逢的模样显然是没将他的拒绝听进去,穆陈有些心烦意乱,干脆眼不见为净,闭目养神了。 - 天地广阔,下了大雪后的天空格外澄净,夜幕青冥,月华倾泻而下,白雪泛出微光。 穆陈盘膝而坐,依然闭着目,篝火噼啪燃烧,只是比之前小了点。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所谓的闭目养神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他有些无奈,这人怎的能这般影响到他? 燕逢一个人叽叽喳喳半天,穆陈没搭理他,他也毫不在意,反而像是完全相信穆陈一般,从少时趣事讲到观岭山庄巧夺天工的机关术,从至宝牵丝讲到自己一密库的收藏。 “说到这个……”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人突然止住了声音,穆陈睁开眼,有些疑惑地望过去。 只见燕逢看着自己,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瞧见他睁眼,更是吞吞吐吐半天,眸光闪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算了。” 穆陈蹙眉:“到底怎么了?” “那个……” 燕逢脸上浮现一片可疑的红晕,抓耳挠腮半天,最后猛地朝穆陈弯下了身子,语气分外尊敬:“师父!” “?” 穆陈真的搞不懂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沉默片刻,他冷漠道:“不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