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盈城人,虽然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回去了,确实也没找到回去的理由。
爷爷奶奶不在了,也没什么印象深刻能值得联系的人了。
印象很深的事倒是有。在我小时候,营城有一个仿造大海的游泳池游乐园,我爷爷常带我上那儿玩。夏天那里几乎聚集着全营城的小孩。我在那儿跟小朋友玩,有的小朋友说,诶这海真美呀,我说,屁,真的海比这美多了。
之后,我被几个小孩子摁进水里呛了好多水,然后对水有了些阴影。
然后我明白了,有些话,最好永远不要和别人说。
小时候,我爸妈带我飞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海,但最难忘的还是高中和肖一娅从盈城出发去看海的那次。
永生难忘。
营城呢,离海不算近,从营城坐火车去最近的有海的城市,也要好些个小时。
但那始终不是海。
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有一个周五,我和肖一娅突发奇想,翘掉了学校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来了一场“逃亡旅行”,在火车站买了两张无座票,从盈城“逃”去了一座海边城市。
我们订了离海边很近的青年旅馆,约好第二天要去海边看日出,我还带了相机去,答应了肖一娅要帮她拍好看的照片和视频,那时候还没有Vlog这么时兴的说法。
那天,我们在青年旅馆认识了一对说是同样离家出走了的情侣,觉得彼此志同道合,我还请他们喝酒吃生蚝,玩得不亦乐乎,我们一伙人喝得酩酊大醉,肖一娅本来不愿意喝,但我非拉着她喝,喝醉了以后,我俩还开玩笑说,干脆就在那里生活,再也不回盈城了,学也干脆不上了得了。
结果早上醒来的时候,相机没了,身上的烟也被顺走了,我回头看,肖一娅还在旁边,睡得死气沉沉,心里松了一口气。
所幸,那两位朋友心底的那部分心还没彻底黑化,钱只拿走了一半,剩下一半藏在肖一娅的身上,还好他们没搜她身。
我们去嚷醒了旅馆的老板,老板说,他那儿摄像头刚巧坏了,我们让他拿那两个人的登记信息。
老板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耐烦:我这哪有什么登记信息,你俩入住的时候不也没登记信息吗?天南地北的,碰上事了,丢东西,没丢人,该认就认了吧。
没办法,来都来了,我俩的主线任务是看日出,去报警的话,把警察叔叔先把我们抓回去了。
老板也对我的损失做了一定补偿,把我们租自行车的钱还给我们了。我跟肖一娅蹬着车,往海边赶,但被碎事耽误的时间太多,到海边时,日出早已经在那里等我们老半天了。
其实,我们骑在半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看见太阳冒尖了。
虽然错过了日出,但在海滩上,我们看到了两只海龟,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海龟,我没想到原来海龟那么大,那时候我强烈地感受到,用眼睛看到真实的生命和在科普书里用几张图片和几组数字概括的形象有着多么的不同,生命力是永远无法用几组简单的图片来展示的。
我是后来回去查了资料才知道,每年夏天是海龟的产卵季,海龟会在夜晚的时候爬上海滩产卵。产完卵后,它们就会从沙滩上,一步一步地爬回到海里,继续它们的海洋旅行。
我现在做梦还常常会梦见那两只海龟。
我梦见它们把脑袋和四肢缩在壳里,奄奄一息地趴在炽热的礁石上,梦见它们身上的龟纹像一条条干涸的沟壑。
梦里,我和肖一娅也是保持着距离,观察它们几乎一动不动的沉重躯体。
就在我们猜测它们是在休息还是虚脱了,琢磨着要不把它们送回海里时,一只海龟动了,几秒后,另外一只也动了。
然后,我们就跟在它们的身后,跟着它们一点点地挪动,天空里的太阳一点一点地爬高,肖一娅身上流着比我还夸张的汗,她盯着那两只海龟,缓缓地爬下礁石,看它们伸出爪子,扒开昨天还是柔软潮湿但那时已经被太阳晒得干涸的沙滩土,一点一点地朝着海洋而去。
虽然看起来还有很远的距离,但肖一娅相信,它们一定会回到海里。
“如果它们再停下来,走不动了,我们就帮它们。”她跟我说。
然后,海龟再没有停下来过,虽然它们爬得很慢,但一直在往海里走。
在它们越来越靠近海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推着海浪向岸边轻涌而来。
两只海龟,一前一后,踏上了海浪,朝着不同的方向,踏浪而去了。
“看,海龟冲浪了。”肖一娅兴奋地说,“我也想像海龟一样冲回浪。”
大概是因为肖一娅的这句话,在我这个梦的最后,我总是梦见她也变成了一只海龟,然后乘海浪而去了。
离开的那天周日下午,我们又去了那片海,本来想着在那里看日落,等到暮色昏沉,我俩才突然意识到,那片能看到日出的海,是看不到日落的。
深蓝色的天空和海水融为一体,肖一娅穿着那套从学校离开时的蓝色校服。
她突然跟我说,你说,我要是跳进海里,你还能找到我吗?
后来的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大学,终于离开了盈城,我们聊起那年的夏天,聊起那两只海龟,她跟我说:
其实,并不是每只海龟都能顺利地回到海里的。有时候路程太艰难,环境太恶劣,意志不会每次都起作用,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海浪的幸运眷顾,有很多很多只海龟,都留在了岸上。
她告诉我,国内已经有了海龟救助中心,她希望有一天,能去那里当志愿者,在海边生活,每天和海龟结伴游泳冲浪,幸运的话,顺便认识一个当地人,在那里恋爱结婚生子,把户口移走,定居在那里。
她在发给我的语音里为这份憧憬笑得很开心,我说那就去啊,只要你想做的事情,都一定可以实现,她有些犹豫,说她是念金融的,可能还是要先安稳地在大城市赚钱,要攒够足够的钱了,才能去海边生活,至少要攒够买一台做刨冰机器的钱。
“有一天,我要是过上了那样的生活,我就再也不会回盈城了,我要跟所有的人断绝联系,不让别人再找到我,就算是我的家人,也找不到我。”
我问她,那还跟我联系吗?
她很严肃地说,考虑一下吧,以前以为你真的会去学电影,还想着你哪天真当导演了,说不定还能给我拍个电影,让我爆红一下,实现财富自由呢,那些年都白给你当模特了。
但你现在学心理学啊,以后应该是当个心理咨询师什么的,我又没有病,又不会找你看病。
交你这个朋友没有意义啊,也不能跟你处对象啊,什么都得不到,没劲儿。
我大乐,那你一开始跟我当朋友,想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嗯,得到一种平衡感呗。肖一娅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平衡感?
平心而论,我俩,都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吧,而且这种不受欢迎不是改变性格就可以的那种。所以我俩在一起能相互取暖。
胡说,你怎么不受欢迎了?喜欢你的人不是很多吗?我反驳她。
肖一娅:
我不受家里人欢迎,我是个女的,还是家里的独生女,你知道,这件事在盈城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
我爸出轨我要负全责,我妈精神失控我要负全责,我要为家里所有人的不顺心不顺意负责,我们家的不和睦都是因为我少了那条Y染色体。
当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虽然有Y染色体,但是你辜负了家里人对你这个男孙的期望:不传宗接代的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尤其是在盈城这样的地方。
是的,我的老家盈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当然其实很多地方也这样,只是对肖一娅和我来说,我们在这个地方受的伤最多,于是最耿耿于怀,最想逃离这里。
我对盈城这座城市充满了厌恶,我从前认为,它用狭隘的偏见狠狠地蹂躏践踏着我青春期的自尊,又用它的糟粕观念摧毁了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后来我学习了一些有关心理的知识,去过了很多地方,也认识了很多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肖一娅那样的朋友。
我终于发现,最伤害人的,其实是某个或者某部分人,而不是某个地方。
因为,如果盈城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我又怎么会遇到肖一娅那样美好的人呢。
来到云璃后,我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盈城,梦见了肖一娅。
她穿着那身蓝色的校服,站在我身旁,就在我摸着下巴,沉默地瞪视着那个突然伸腿绊倒了我的男生,我那个时候很懦弱,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还手。
肖一娅突然从我身边闪冲向前,手一挥,一拳甩到了那个笑得得意的男生的下巴上。
她的表情很凶,那个男生“啊”了一声,捂住了脸,瞬间被吓懵了。
“你干嘛啊?”
“没干嘛,就是学你展示一下学的武术。你要是没看清楚的话,再给你演示一遍。”
那个男生讪讪地走开了。
后来我劝肖一娅,不要这么冲动,为了我不值得。
她耸肩,很无谓地说,想多了吧,谁为了你?就是一下子晃神了,把他当成我爸了而已。
“ATP消耗完了,去吃点什么吧?王老二砂锅粉,行不行?”
“行啊,王老二砂锅粉,我好久没吃了。”我兴奋地点头,可又立刻意识到什么,“不对啊,王老二砂锅粉不是已经不做了吗?上哪儿吃去?”
肖一娅没有再回答我。
我从漫长的梦里醒来,恍然地意识到。
那不是梦,那是曾经真实地存在过的,十六岁的我们。
不知怎么地,我最近突然有些想念盈城了,更想念肖一娅了。
所以,我觉得来到这里,并且遇到了同样来自盈城的姜朗月,并不仅仅是一个意外。
当有次和张璟闲聊时,不知怎么扯到了高中,我说我高中有一个很好的异性朋友,一直想搬到海边住,他说他也有一个很好的异性朋友,就要搬来海边住了。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朋友,也来自盈城。
但我第一次在院子里看到姜朗月时,就感受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熟悉感。
我攥着那支烟坐在院子里时,正在想着,肖一娅当时跟我描述的,想住在海边的房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然后,姜朗月突然就蹦了出来,她站在阳台上,瞪我,让我别抽烟,一下让我精神了起来。
她说话的语气,和肖一娅真的很像。
那天,我又跟在她的后边,看着她在蓝色的天幕下,拖着步子,满腹心事地走进了海里。
我想到了那两只回到了海里的海龟。
它们一只走得快一点,另一只走得慢一点,但没有关系,它们都会回到海里,并终有一天,再次相见。
就像我和肖一娅一样。
只是在我回到海里之前,我想留下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于那只先回到海里的海龟在路上看到了那些美景吹过了哪个方向的海风的故事。
也许,当那只海龟看到那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不满意,说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礼物。
到时候,我就会怼她,谁让你自己不好好写完这个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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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辉捻灭了手中的烟,顺手扔进了烟灰缸里,看着梁楚舟:“我想得到的,就是一个明亮的故事而已。
我一开始想编造一个关于肖一娅的故事,但现在我发现,也许从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和记录下也许可能会发生在肖一娅身上的事情,会更有意义。”
所以,肖一娅和你是什么关系?在程辉以暧昧的语气开场时,这是梁楚舟最关心的问题,他在恼怒地揣测程辉把姜朗月当成了某种替代。可当这个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于是,梁楚舟只是问:“那你打算把这些,告诉姜朗月吗?”
“嗯,当我把这部伪纪录片完成后,自然会如实告诉她所有,但现在我只是想先如实地、秘密地记录下阳光下的所有一切。”
说着,程辉终于露出笑容,恢复了平时的吊儿郎当,“当然,你可以监督我,我也需要你的…监督,当我拍摄的时候,我希望你也在场,不然…我怕…被人以“猥琐”的罪名起诉。”
“你应该也很乐意吧。”程辉话锋一转,低着头问,“你很喜欢她吧。”
梁楚舟轻怔一下,不答反问:“怎么看出来的?”
“这么浓厚的情感都感受不到的话,怎么去讲好一个故事啊。”说完,抬眼,目光与梁楚舟碰上。
“她也喜欢你吧。”
沉默良久。
梁楚舟轻笑着问:“你看出来了?如果是的话,你会不会不开心?”
再怎么说,程辉对姜朗月,至少是有着特别的感情的吧,不管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程辉抿唇,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
“嗯,确实会有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