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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刻。
姜朗月倚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端详着院子里上身穿着灰色T恤套着个薄马甲、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的长发盖住右眼的男人。
他抻长着双腿,沉默地靠坐在木质长椅上,游离的眉宇间显露出些许忧郁气质,左手夹了根没点的烟,在手里抖着。
“确实…挺有艺术气质的。”姜朗月回头对正在打游戏的玲曼说,下一秒,就见长发男人把烟含嘴里,悠悠地从马甲侧兜里摸出了个打火机。
“喂……你好,这里面不能抽烟。”她大喊了一句。
男人抬起头,仰视着她,怔愣了一下,随后哼笑着继续点烟。
姜朗月皱眉,立即冲下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程辉面前,她嗅着在雨后变得浓厚的花香气,一点儿也不希望这香气被烟草味搅浑。
而且这里有明确的禁烟规定。
“不好意思,抽烟的话,到院子外面抽吧,外面有特定的抽烟区,住宅这里面不能抽烟。”
姜朗月表情淡然地指了指院子里的花盆,又指了指院门外张璟和梁楚舟他们通常抽烟的地方,遮阳棚底下摆着一个倒扣的蓝漆铁桶,上面放着几个玻璃烟灰缸。
程辉抬眼,眯着眼再次将她端详着,那副忧郁的神情转变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收回打火机,嘴里的烟已经,含着烟的低沉声音里有戏谑的味道,“点都点上了,妹妹,就让哥哥我抽完这支呗,反正也没人看见。”
他冲她一笑,“做人别那么严肃,放轻松点。”
“好吧。”姜朗月耸耸肩,就在程辉以为她要走掉,觉得原来这人没那种劲时,她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那电影拍了反正没人看,干脆也别拍了呗。”
“嘿。”程辉干笑了两声,把手里的烟捻灭,顺手捋了下长发,烟灰飘落到头上也丝毫不在意,他觉得事情有些意思了。
他伸出手,“程辉,戌戍戊的新租客。”
姜朗月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些苍白的手,伸出手去,“姜朗月,戌戍戊的新员工。”
程辉“哟”了一声,看看手里的烟,坦诚道,“妹妹,不忙吧?聊个天,走外头去,我还是想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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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遮阳棚的蓝皮铁桶处,程辉慢悠悠地把烟点上,吐出烟圈,将烟在烟灰缸沿磕了磕。
“你从哪儿过来的?”
“遥城,但我不是遥城人。”
程辉点点头,“果然,说话带了遥城的口音。”他停顿了一下,“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在遥城待了很长时间,在那儿念书工作,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好?”
“遥城大学多,城市包容,大家当然都愿意往那儿挤。”
“城市包容。”程辉将烟又送进嘴里,垂头看着地面,声音变得含糊,“城市包容有什么用?人又不包容。”
等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后,他的目光又落在姜朗月身上,他注视着她空灵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离开那么包容的城市?”
“不愿意挤了呗。”姜朗月拨弄着程辉放在铁桶上的烟盒。
她刚工作的时候试过抽烟,但怎么都不能把烟草的味道往喉咙里带去,只能在口腔走一圈。最后发现,还是酒比较好,忍过那股苦劲后,就能享受到那种轻飘飘的,仿佛脚尖离开了地面的微醺快乐。
“要和人挤地铁,要和舍友挤共用的厕所,到哪儿都是乌泱泱的人群,看到就害怕。突然挤不动了,就想往空旷的地方走。”
“哎呀,就是比不过人家,就逃了。”她放声笑,见程辉的目光仍直直定在自己的身上,干脆开玩笑道,“干嘛这样的眼神?不会是像你拍的那电影一样,觉得我很特别,突然就被我吸引了?不会吧,你要是真脑回路这么狗血的,电影就没人看了。”
“什么?”程辉压一脸震惊地压低眉,收回神,不可思议地摇头,默默地将整根烟抽完了。
将烟蒂丢进烟灰缸后,半晌,程辉声音低沉道,“来拍我的电影吧。”
姜朗月只当两人闲聊在开玩笑,双手抱臂,语气更加的肆无忌惮,“好呀,好呀,哎呀,我还没当过主角呢,拍完这电影我能去戛纳不?”
程辉听着她的话笑出了声,但语气却极其无语:“不噶你腰子就不错了,还想去戛纳。”他的眼神认真起来,“真的,拍不拍,妹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
他点头,笑了笑,但眼神里染上了一股沉郁。
“这个故事是要送给我朋友的,但我刚刚觉得这个故事也很适合你。”他摸过铁桶上的烟盒,又抽了一根出来,含进嘴里。
“我那个在遥城念书工作了很多年的朋友,跟你有点像。”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你朋友来演呢?”姜朗月问。
“阿娅吗?…”程辉抬起头,缓缓吐出烟圈,睨了姜朗月一眼,“妹妹,你没有给别人送过礼物吗?给别人的礼物还要当事人自己做的?”
姜朗月“咂”了一下嘴,看着程辉的表情,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不是专业演员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专业导演啊,我都没真的拍过电影啊。”
“你不是学导演专业的?”姜朗月诧异。
“不是啊,我学心理学的。”程辉耸肩,语气倒有些笃定,“所以我多少会看点人。我刚刚看出来了,你也是偏离了社会主流的类型,就是我要找的人。”
程辉跺脚,蹲在了铁桶旁边,“妹妹,等我抽完这根烟,我拿我的故事让你好好拜读一下。”
说完,就静静地抽着烟,不再跟姜朗月说话。
姜朗月蹲到了铁桶的另一侧,她凝望着程辉的侧脸,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个人乐呵的时候反倒让她觉得沉郁,好像他拼命要压住某些东西,却适得其反地让那些东西浮现了出来。
虽然她才刚认识这个人,却对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蹙眉思索之际,耳边传来程辉低沉的疑问,“对了,你跟这…房主,是男女朋友吗?”
程辉在搬过来之前,住在市里的酒店,又和朋友在一个村里改租了一个工作室,但那儿离他想拍的故事需要的海边太远,于是朋友们已经安顿下来后,他还一直在找既靠海又符合他理想中的场地。
后来程辉通过张璟的舅舅认识了张璟,了解了戌戍戊。
但一直拖着没来实地考察,在搬进来之前,也只从和张璟通话的视频里看了这所房子和自己要租的地方。
一开始他以为这房子的主人应该是个中年大叔,怕沟通事情太龟毛,有些犹豫。
但在视频里见到梁楚舟后,吃了不小的一惊,也痛快地做出了租用“戌戍戊”当工作室的决定。
“是吗?是男女朋友吗?你们俩…看着应该都…是有对象的吧。”程辉再问了一遍。
“没…我俩都没有……吧。”姜朗月歪着头,满脸好奇,“你学心理学,是学的好还是不好,那些学心理学学的好的人,是不是能看出别人有没有对象的?”
“又不是算命!”程辉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然后长呼了一口气,望着正从云层里漏出来的阳光,拍胸脯道,“这地方,保准是个好地方,我一来,天就变好了,这么好的天气,别浪费时间,带你看我的好故事去,保准你拍了不会后悔。”
“我……”好像没有答应你什么吧,姜朗月讷讷地想。
但,既然她本来就是抱着体验新篇章的心态来到这个地方的,那又何必着急拒绝去读一个有可能精彩的故事。
虽然她看着这个长发男人的背影,学心理的,没拍过电影,大老远跑来这么个地,准备一个给朋友的礼物。
真理想青年,真……他……她羡慕的无拘无束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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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叮叮叮地在口袋里响起,不安的信号传来。
姜朗月跟在滔滔不绝的程辉身后,抓着手机回复杨宇的消息,手指竭力地在屏幕上戳着,疯狂地传达着她不同意让杨宇来云璃找她的意志。
走到二楼和三楼的拐弯处,还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跳出一个逆着光的修长身影,不用猜,就是跑步路上突然跳出的那个。
眼前突然蹦出个大活人,她身体本能地往后一退,这么一退,腿在台阶沿边一抖,人差点翻车滚下楼去。
手背和手腕之间被一只有力的手迅疾地抓住,身体跟着手腕被向前带,她蹬上最后一级台阶,在差点扑到梁楚舟的怀里前,紧急刹车,然后本能地“靠”了一声。
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手机。
“好险,手机差点掉了。”她喘了一口大气,没注意到面前的人脸变猪肝色。
客厅里即刻传来玲曼的啧啧啧声,从刚刚起,她就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在房间和客厅之间来回踱步的梁楚舟的动向。
此刻,她的目光紧扣在那两只缠绵的手上,发出了尖锐的哧哧笑声。
见状,姜朗月挣扎了两下,从梁楚舟的手里抽出自己涨红的手。
四次心动,为那些莫名其妙的肢体接触。
郑重咳了两声,顾不上担心脸红不红的问题,佯装镇定道,“真神奇,来了个导演,就发生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是不是有个什么定律形容这种情况来着。”
“死鸭子嘴硬定律?”梁楚舟才从惊乱中渐渐回过神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还好他抓住了她的手,还好没事,还好还好。
但比起她的安全,她更关心的竟然是她的手机。
“走路别看手机,尤其是走楼梯的时候。”他用手里卷成筒的纸轻敲了下姜朗月的头,明明是担心的话,但语气听着不知怎么感觉有点…暧昧。
“嚯,是我的问题吗?是你,突然蹿出来了,吓到人了。”心定下来,姜朗月翻了个白眼,嘴损道,“你中元节有节目啊,神出鬼没的。”
“我刚刚…喊你了,你没听见?”梁楚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刚确实喊她了,但喉咙紧着的声音就跟猫叫似的。
“是吗?我没听见啊。”
“你…沉迷玩手机啊。”
“哦,那你找我什么事?”
“哦…我不找你啊。”梁楚舟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手中的纸桶,“我找程辉,签合同。”
姜朗月瞬间无语:“你找程辉,那你挡我路干嘛?”
梁楚舟挠了挠头:“哦,我就是…跟你说一下,我下午要…要去市里一趟,有个项目收尾要交付了,就不能跟你一块跑步了啊。”
“就这?”
“嗯。”梁楚舟抿着唇,眼睛闪亮。
“就特意说这?”
“嗯。”
姜朗月舔了舔唇,有一股想要发作的冲动。
“你之前不是说,要是突然有急事,不能跑步了提前跟你说一声吗?”
“我?”姜朗月不知所云地轻蹙眉头,压平声音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在学校的时候啊。”梁楚舟一脸淡然地拉出几年前两人在学校操场跑体测的记忆,“你不记得了吗?”
梁楚舟话音一落,回忆在姜朗月的脑海里像火箭一样穿梭。
就在她别扭地启唇,想干脆当作什么都记不得了之际,头顶飘来解救她的声音。
“楚舟,你找我吗?”三楼探出了程辉的头。
楚舟。说不上是称呼还是语气里体现出的亲昵,让姜朗月不觉拔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