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黎未口中,姜眠见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有时是连绵雪山,有时是颜色不一的湖水,苍鹰在云朵上翱翔,一切皆如梦如幻,想象总归欠缺。直到多年后真正进入穹隆银城,她那时穿着红色裙子,端详山下大片银白,感慨风光多么神圣!却美得近在咫尺!
当下的她如梅近鹤所说,不懂得一点忧愁。每天上课的时间变得煎熬而漫长,不论月姊说了多么有趣的事,也无法攫取她的全部心神,因为她在期待,窗外有一个人的身影经过。
一旦当天梅近鹤宣布下课,姜眠便立即跑去找黎未。既不担心日日见面嫌烦,也不担心无话题可聊。毕竟想见一个人,由头有千百种。
“狸猫呀狸猫,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我才能带你出去玩儿!”这是今天的名义——看望猫咪。
走进院子时,黎未正在捣草药,看到她,惊喜地笑着说:“公主今天来的正好,我要给狸猫敷些草药。”
“你还会做这个!”
黎未很快将接骨草捣碎,加入一些“独门秘方”,混合成一坨青色的泥,敷在狸猫骨折的后腿上,用布条紧紧包裹了一圈又一圈。看得姜眠新鲜又惊奇。
“好了,待到明日下午,晚上也行,就能大好了,届时可将它放回山野,做个自由的小精灵。”
“那就晚上,多敷一会儿好得彻底,它要做山野精灵,可不能是跛脚!不过……我看它想和我回家呢。”
“嗯?公主想要养它吗?”黎未回头微笑,眼眸凝视着她。
“想!可我不会照顾小动物哎。”姜眠心里有些迟疑,真的可以照顾好一个小生命吗?
“那——我们一起养?”黎未的声音柔软下来,像一片羽毛拂过,勾的姜眠心里痒痒,她很快打量了一眼他瘦削的下巴,然后用手抚摸着小猫的头,小猫柔顺的毛发像云朵,昂起头呼噜噜。
“没问题!”
她那双明亮润泽的眼睛弯着,体会到了有人陪伴的欢乐,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将树林的影子拉的老长,给一切都镀上了梦幻的色彩。这些天来,姜眠最期待的时间就是傍晚,最讨厌的时间是夜幕降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需要重复一天的等待。
黎未很快净了手,开始给姜眠讲一些迷夏的事情。
“有没有想过回去?当然,其实我离开故乡有十一年了,有时也并不觉得那里是我的故乡,只记得父王送我离开穹窿银城时,挑选了两名勇士护送我。”
“咦?那他们去了哪里?这么多年,都只听说过你一个人来自迷夏啊!”
“传说迷夏王城难以找到、更难以出去,其实是因为特殊的地形和刻意掩盖,那两名勇士在来到盛朝后便失去踪迹,只留下马匹。所以现在,除非有族人来寻我,否则我不可能回到迷夏。”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开辟一条商路……”
他们聊得很愉快。对这个从盛朝分裂出去的国度,姜眠仅有的认知都来源于黎未,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测,她的父母,就是失踪于沙尘暴!倘若他们还活着,只是流落在交通闭塞的地方,那总有一天能找到!
突然,一位白面公公施施然往这边走来,姜眠记得他,不是因为他上次急急叫走了梅近鹤,而是因为他跟在皇帝身边很多年了。
姜眠幼年被皇室收养、册封为三公主时,他高高捧着诏书宣布,她便搬离了将军府,再无亲朋,只剩一个嬷嬷。后来在宫里也时常见到他,要么是规训礼仪,要么是盘问燕关于她的一切事宜,总之每次见他,准没好事!
白面公公对二人打量了将近一盏茶时间,才高声道:“陛下召公主即刻觐见,迷夏质子也一起吧。”
“等一下!公公,他去做什么?”姜眠不解。
“秉公主,不知道。”很好,这下连带着黎未一起倒霉。
姜眠心惊胆战地走着,一路脑子转得飞快,难不成是她上次从马厩里偷马的事情被发现了?那皇帝也不会召见她,而是应该直接把她抓起来打入大牢!更何况,听说宫里守卫很松懈,经常被飞贼光顾,区区一匹马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此时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异常,案上茶盏里升起的热雾,也被人用杯盖重重压下。
半晌,低沉的声音响起:“朕只要一句话!祠部郎中梅近鹤,你来说!天象异常,可有化解之法?”
梅近鹤上前一步,淡漠的凤眼中空无一物,朝前方恭敬回答:“陛下无需过于忧心,占星宫一向认为,天文异象与日月星辰轮换有关,譬如月引潮汐……”
他话音未落,便被暴怒打断!“说这些有什么用?朕难道不知道吗!”
玉阶之上,皇帝负手来回踱步,眉毛拧成了两条黑麻绳。
“这道雷劈在哪里不好,劈到了大雁塔!当初说什么众僧掩埋坠雁并建灵塔,引得百姓纷纷信仰,如今一旦发生点什么,全怪在朕头上!哼,区区天象异常,就敢擅自污蔑君王德行有失,甚至……妄言朕登基之事!”
说罢,伸手一推,奏折哗啦啦砸下来!一旁决议提案的阁臣不动声色,朝旁避让。
梅近鹤颔首:“陛下言之有理,当今民间鬼神之说流传,舆情甚嚣尘上,最好的办法,是以占星宫的名义举办一场祭天大典,护佑国家安宁,若与秋狩一道进行,届时还可选拔人才。”
皇帝思索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抚掌大笑:“就这么定了,交由其他人去办吧。”又看向梅近鹤,由衷惋惜:“目盲之人终究不堪大任,想起梅卿从前风采,真是……无可奈何啊。”
梅近鹤不语,似有灰败之气。
姜眠和黎未走到殿前时,梅近鹤正躬身应答秋狩事宜,姜眠差点冻在原地,不是要抓她?师父怎么也在!
垂首听了一会儿,突然被点到名字时,姜眠吓了一跳。
皇帝问:“听梅卿说,上次大雁塔救灾,你也在场?”
劈头一句话让姜眠愣愣的,她冒冒失失地开口:“回禀父皇,只是恰巧路过,恰巧。”
话音落下,梅近鹤简直想扶额叹息。黎未担忧的目光切切注视她,从进殿以后从未离开,他也是刚刚知晓,公主上次竟是偷了马出来寻他,生怕她因此受到怪罪。
好在皇帝并不在乎她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你拜了梅卿作师父,可算是占星宫的人了?”竟是眨眼间换了话题!
“这,儿臣不清楚,师父……”一提这占星宫,姜眠就想起杨绯来,一想起杨绯,心头就是一紧,只能无措地将目光投向梅近鹤。
梅近鹤接收不到她的眼神,却心有灵犀般,主动接话:“如今太平盛世,占星宫已是世外之地,宫主大人不收弟子,臣私自以尘世身份收徒,教授三公主殿下为人处事、文武知识。”
“那便好,那便好,小小年纪,何必要去那种地方?雪山上终年寒冷,朕去过一次,连貂裘都不能御寒……”皇帝意识到那人已经和自己无关,话语戛然而止。
“不说那些了,你此次去大雁塔救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姜眠恍然大悟,看来有师父在的地方就有好事!可是,她迅速看了一眼黎未,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有功了。不过她还说不上话,师父在这儿,她得乖乖看眼色行事。
“公主的马术天赋实在很好,甚至称得上惊人,第一次骑马,便能乘驾自如,不如让其一起参加秋狩,作为大雁塔救灾的奖赏。”梅近鹤胸有成竹,好似早有准备。
“不行。”皇帝一口回绝:“要给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行,再想想吧!”
梅近鹤仍旧争取:“皇女参加秋狩是惯例,是旧制,陛下,此例需循呐。”
“什么旧制!朕早已推行新政!就算是……那也至少需要三位阁老同意。”
正中梅近鹤下怀!原本低眉静默的三位阁老“唰”的抬起头,其中一位女阁老正色道:“我先前在女帝身边,做的是司仪女官,女帝禅位给陛下后,这一事宜就交给梅大人了,若是梅大人提出,我自然无异议。”
另一阁老道:“梅大人刚才说马术?好,那秋狩之前,我会派人考校三公主殿下。”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姜眠心中欣喜万分,她这次,总算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好心情持续到听见皇帝敲打了一番黎未,大意就是他身为迷夏质子,不仅要安分守己,还要多多写信劝迷夏王,早日幡然醒悟巴拉巴拉。
姜眠听着,实在替他难过,却又没有难过的立场。
众人行礼告退,从金銮殿出来,姜眠正要安慰黎未两句,却忽然被梅近鹤叫住。
“今日走得急,连布置的课业也没听,晚上我再同你说一遍。对了,公主日日往宿卫军那边去做什么?”
“。”
姜眠正左思右想找个理由,突然眼尖地觑到黎未欲开口,虽然出发点是好心替她解围,但是他为人过于正直善良,为了避免他实话实说,姜眠只能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大声编造。
“经过上次大雁塔一事,学生发现自己的武艺太差劲,而宿卫军质子们个个英姿勃发,所以想要学习观摩一下!”
梅近鹤若有所思,他没有看错人,三公主比起夜夜笙歌的皇太女,确实要更加上进,是可塑之才。
假如姜眠能听见他心里所想,一定会满头黑线——不是啊我只是去找黎未玩。
于是,梅近鹤笑着摸了摸姜眠的头,丢下一句:“那便每日到演武堂,和质子一同训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