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找了半晌不见人影,便将那宝石匕鞘收起,回茶楼去了。危机解除,姜眠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这么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方才此人一动不动替她遮掩,只能察觉他身型瘦弱,如今他黑发及腰,看起来清朗俊秀,尤其是白皙的皮肤里,镶嵌那一双眼睛,好像名贵的绿松石,又好像映着一片碧林,尤其微仰着头笑时,同阳光一起闪着,真是熠熠光辉。
“你的绿松石,啊不,你的眼睛可真好看!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你父亲或母亲是外邦人吧?”
“为何不说我是外邦人?”
“气质不同呀,你看起来谦和有礼,还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就叫君子成人之美!你肯定是读圣贤书的,我没说错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未的笑意浮在嘴角上,但是想起那支被搜刮走的木笛,难以排解的忧郁又浮上心头,走到墙角哀声叹气。
姜眠抱着双臂,凑到他跟前:“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满大街上就你一个披散着头发,可见是出门着急,连发带也忘了。不管你有什么烦心事,你一定没有我倒霉!你是没瞧见,刚才一群人围着我,要我替父母赔罪,我都没见过父母,只是想打听打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后千万不能做那样的人,被大家唾弃!啊,说多了,总之你刚才帮了我,我也要帮你!”
“哈,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小心背了债,赔了一支木笛。”
“那木笛对你很重要?”
“不,但那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在这儿没有自己的房屋,没有血缘上的亲人,没有长久的工作。攒的钱也只够买一支木笛,但有了它,就好像我有了家,有了一份寄托,有了独自生活的勇气。”
姜眠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点头,半晌,她抬手从头上解下什么东西,又抓着黎未的手,让他托在掌心。
“喏,这个给你。你赠我一片‘碧林’,我也赠你一朵‘茶花’。钱可以再攒,木笛可以再买,勇气也可以再拥有,让烦恼见鬼去吧!虽然今天是误打误撞,但下次见面,可别这么凌乱了。”
黎未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条细细长长、纹有茶花的发带,不禁怔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送他东西,多么珍贵啊。他想,即便此刻他模样狼狈,也舍不得用这根发带。但是下一瞬,对上姜眠认真的神情,他又改了主意,轻轻用发带绑好散乱长发,然后迎接她的注视。
“很好看。”“那我便收下了,谢谢。”
姜眠有一股说不出的欣喜,在她胸膛里冲撞。蓦然间,这喜悦被第三人的声音打断,无人知晓这声音从何处传来,也没法发觉声音的主人藏身何处。
“公主,未时已到,请回府。”暗卫同姜眠说话,总是不超过四个字节。
毕竟跟着姜眠很久了,暗卫看见她的神情,对她心里的想法如明镜一般。又望了望自己手里的宝石匕鞘,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算了,你不配回家。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丢,要不是我看着,你又闯祸了。
可一想到这宝石匕鞘的来历,喉中又忽然干涩。
当年两军对垒,漫天夕阳,红如烈火。
敌军首领于万马齐喑中,大喝一声:“亡命鸳鸯,今来受死!送你们一句诗,叫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如卸甲卖咸菜!” 敌营大笑。
姜父以剑抵地,面朝敌军,血迹溅在他脸上,他只是朝后相视一眼,身后除了军旗飘扬,还有他的战友和夫人。
“夫人。”“好。”
随即他身影穿梭入敌军,斩首如影,在众人合力开路下,冲到迷夏将领身旁,一剑挑断对方的战戟!
姜母此时坐于马上,衣袂猎猎,英姿勃发。她低眉凝神,拉起弓箭,接着一道凌冽寒光破空而出,正中敌首!
“废话别太多了!”
顿时战马冲锋,万箭齐发。有个士兵在箭矢上套了一块布料,旁边人见状问道:“这是什么?”
“没洗过的袜子!”在空中滑出优美的弧度。
对面士兵一见,连忙捂鼻:“退退退开!”但还是被熏晕了一大片。
不到半个时辰,众将士欢呼雀跃:“胜了!将军,我们胜了!”
姜母拉起姜父:“我昨天寄了纪念品回去,再过几个月就是眠儿四岁生辰,听嬷嬷传信说闺女想爹娘呢……哦对了,粮草送来了,今晚咱们吃腌咸菜。”
“呃,又吃腌咸菜啊,等回京之后,我可再也不吃腌咸菜了。”
姜父满脸幸福,正幻想着一家人团圆,突然面色一变。姜母同样噤声,戍边多年的直觉让他们分外凝重,转头观察,那把敌军折戟正缓缓沉入沙中。再仰头时,沙尘暴已然隐天蔽日,而他们,无处可逃。
握着宝石匕鞘的暗卫恍惚清醒,无人知晓那场战争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把匕鞘确实是将军夫妇寄回来的唯一信物。
姜眠听见暗卫劝她离开的话语,想到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光景,那个时候,她的暗卫还不是这个闷葫芦。
年幼的她和嬷嬷从将军府搬进宫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暗卫,她从没见过他的脸,只知道他叫“燕”,燕子的燕。那天她赤足跑过檐下,突然驻足,因为她看见回廊上丢了一个风铃,和一双鞋履。
她知道,肯定是“燕”放在这儿的。
“燕,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能出来,陪我玩会儿吗?”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暗卫不得靠近主人十步之内,请公主恕罪。”
姜眠拾起风铃,沉默了一会儿,将其挂在窗棂上,一点儿风也没有,却能叮铃铃摇个不停、响得清脆。
“怎么光顾着玩风铃,不穿上鞋袜?”燕的声音隐含恼火。
“你要一直看着我吗?”姜眠头也不抬,反问道。
“你是野人吗,鞋袜也不穿,赤着脚在宫里跑来跑去,等着生病吧!”燕更加恼火了。
他嘴巴真毒!暗卫都会这样怼人么?姜眠心里想着,黑亮的眼睛滴溜一转,突然换了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双手抱住自己。
“我没有了爹娘,还不能住在家里,大家管这个地方叫皇宫,可是宫里除了嬷嬷没人陪我,燕也不理我,好可怜啊。”
“什么、我,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只是不常说话而已!”燕的恼火里多了一点慌乱,终于,他从隐匿的屋顶跳了下来,却还是离姜眠远远的,恪守那十步之规。
这是姜眠第一次见到暗卫,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他身上观察,因为这一身确实很酷!
他上半张脸被面具覆盖,只余一双眼睛;他锦袍上的花纹是飞鱼纹,特殊银线绣成,但在阳光下显现的花纹又不像飞鱼,反像凶兽;他宽袖下的护腕要紧贴手背;他长剑不离身,但是通常入鞘……
“哇噻——”
随着姜眠眼神发亮,燕的身体一僵,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哪里是孤单难过,分明就是诡计多端!连忙施展轻功,瞬间消失不见。
“唉,怎么跑得这么快?我还想靠近瞧一眼呢!”
就是这么一次好奇,得罪了燕,他再也不肯出现。但每当有其它宫人同姜眠说话,他便故意打断,阴阳怪气极了,常常令姜眠气得直跳脚,又没法将他找出来暴揍一顿,只能扼腕叹息,当初为什么非要招惹他!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她和嬷嬷搬出皇宫,回到将军府,姜眠都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自己的每一次恼怒,那恼怒里其实含着庆幸,在陌生的皇宫里,有这样一个人日日看着自己。
但是宫外的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那么轻松惬意,她每天都漾着笑容,笑着笑着,就忘了燕。他在她的世界里渐渐隐匿,像他最擅长的轻功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据说是去执行任务时死掉,而新的暗卫顶替了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暗卫都爱生气、爱偷看、爱赶人、爱挑剔。
“……”
黎未见姜眠出神,便一直安静地注视她,注视她黑亮水润的眼眸,注视她眉宇间的忧愁,注视她飘散在风中的发丝。不曾出声,怕扰了她的思绪。
姜眠收回思绪,轻轻一笑,便同黎未挥手告别。
“刚才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是这样,看见我和别人说话时间一久,就拼命催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姜眠一走,那股笼罩着黎未的庆幸也随之而去,惊悸与不安朝他心头压来,他听见了!今天这个赠他发带、误打误撞安慰了他的姑娘,居然是盛朝的一位公主!望着姜眠远去的背影,久久默然不语。
春光明媚无限好,真想回家睡大觉。姜眠两手空空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不过一时间毫无头绪。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座桥,桥边每日下午有人唱曲,余音袅袅,让人心情甚是美妙,因这暖阳桃花、小桥天籁,这座桥也得了许多美名,什么太平折桂、烟波凭阑、幽欢佳会……
过了这座桥就是朱雀巷,聚集了许多官员府邸,通常繁华却不吵闹,今天好像与以往都不同。姜眠突然发觉,以往下了学的孩童会在这里玩闹,今天居然一个也没有,真是稀奇,又往前走了走,忽然发觉桥边立着一块衣冠冢,顿时脊背一寒。
谁在这里立块碑吓人啊!太没有公德心了!
姜眠又惊又怕,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蹲下身,一瞧,怔住了。她虽写不好字,但还是能看出来书法美丑,眼前木碑立在一件布衣上,字迹歪斜。
“此处葬黑心贱商x公”。显然不是用于祭拜。
下面一行是墓志铭:“生前黄金锁千箱,死后空余臭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