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离是慕荃的生母。
慕雄后院的女人有很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唯独即墨离不一样,她是慕荃见过最好看的人。
勾魂夺魄的一张脸,看起来像是会勾引人的精怪,眨眼时欲说还休的泪下痣,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的魂吸走。
那时慕雄还未封王,占了祖辈荫封在边地当守将,慕家世代镇守边地,说白了就是黄沙土里的兵痞子。
慕雄后院的女人不是老皇帝赏的,就是从战败城里抢来的。
即墨离原本是良家女子,她是丹邱遗族,带着仅剩的族人隐世而居,他们住的地方,就在靠近北翟的世外桃源里。
慕雄踏平了丹邱全族才将她带回府,当着她的面把她的新婚夫君给活剥了。
慕荃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
即墨离生下他后患了疯病,每日神神叨叨又哭又笑,关在后院里见不了人。
慕雄觉得他是庶子,上不了台面,虽然是第一个孩子,可身份不尊贵,也没拿正眼瞧过他。
慕荃年岁小,体弱多病,在府上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吃的冷窝头还是嬷嬷从下人灶房里偷来的。
时日一长,慕雄像是忘了还有个庶长子的存在,封王娶了南安侯的小女儿,正妃进门后听说慕荃是贱婢所生,越发不待见他。
照顾慕荃的嬷嬷被赶出府,他只能从下人堆里抢东西吃。
他那时候瘦弱,没有人护着,差点饿死了。
直到北翟出兵连犯二城,前方战事吃紧,慕雄率兵出征,王妃也去了庙中常住祈福。
慕荃在后院见到了即墨离。
脏乱破败的小地方住着即墨离那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垂在脑后,她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穿的绣鞋早就磨破了,腿上还拴着根粗重的铁链,走起路来一重一响。
就算这样,即墨离看起来还是很美。
慕荃给她窝头吃,她就给慕荃摘野果子。
即墨离住的院子偏僻,在王府后院的水泉居,慕荃刚开始不知道她是谁,一有机会就跑出去找她。
即墨离不发病的时候风趣洒脱,会给他偷馒头,还会教他读书认字。
她的胳膊细条条的,写出来的字却很好看,苍劲有力,锋芒毕露,像个杀伐果断的女将军。
可发病的时候,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双眼猩红,满是煞气,见到什么都要毁掉。
再美若天仙的人,疯起来都不会好看。
即墨离会武,每次发病都能将水泉居毁去大半,慕荃在的时候她会紧紧捏住他的喉咙,声嘶厉呵骂他是孽种,问他为什么还不去死。
每当这个时候,她手脚的铁链就起到作用,陌刀将她牢牢钉在地上,四肢被囚住,即墨离会在嘶喊中被一群黑衣人带走。
慕荃也是很久后才知道,那些人是慕雄养在影楼里的暗卫,保护府上的人安危,也能随时将府中的消息传给他。
北翟战败退兵,慕雄在疆域大捷。
半载不过是弹指一瞬间,慕雄回府的前几日,即墨离向他坦白了身份。
慕荃听完她讲的所有鬼话,一个字都不信,他早就猜到即墨离是他生母。
即墨离想为丹邱族人报仇,说他不是慕雄的孩子,还想让他亲手弑父。
慕荃从小不知父母为何物,本就不甚在意,即墨离恨极他的那些话,早就在发病的时候说完了。
他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更是拎得清楚。
这世上除了嬷嬷没人爱他,他也不会答应即墨离。
慕荃努力活到今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即墨离和慕雄的仇怨与他无关,丹邱族如何也不关他的事,他只需要等到能出府的年纪,去府外当个闲散公子。
王府庶出的子女众多,王妃也不是每个人都盯着,嬷嬷说过,西平王再不喜欢他,只要他到了出府的年纪,也会给他面子上过得去的东西。
慕荃盼着自由的日子,从未回应过即墨离。
事与愿违,他的愿望还是落空。
付云茹不知从哪里听到即墨离的名讳,听闻她和慕雄两情相悦,回府后大闹一场。
慕雄为了稳住付家,答应将慕荃交给王妃抚养。
自此便是无尽的噩梦,付云茹把他关在院中,院门落了锁,慕荃跑不出去,每天都有人喂他毒药喝。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有时候连坐都坐不起来。
慕荃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眼睛闭上,再睁眼就是好几天。
最后还是即墨离救了他。
慕雄奉旨回朝参宴,付云茹终于有机会朝他下手,亲赐的毒酒,即墨离替他喝下去。
慕荃看向云素的脸,一时记不清即墨离喝下毒酒时的表情。
也是像这样万念俱灰?
不,不会,即墨离何等的聪明,她早就算好了一切,她的眼中定是簇起另一种新生。
慕荃低叹一声,那双一贯苍白的手,贴上云素的鬓角。
他着魔似的触碰她眼下的殷红:“怎么能求死。”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眼前人,还是问向谁。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只是想将云素做成药人。
迷雾中困顿数十载,慕荃有过悔意,更多的却是怨恨。
即墨离把他放在炙火上煎烤,她不疼他,却想让他一辈子都记着她。
慕荃一生都带着弑母的罪责,他很想知道重来一次,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付云茹让侍女去端毒酒,他明明能够抢先一步,可他怕了,他不想死。
他是王府不受宠的庶子,在府中摸爬滚打十几载,他对生有着太多渴望,不想死在冷冰冰的锦楼里。
他想起嬷嬷临走前说过的话。
——“大公子,能苟活,就偷生。”
慕荃敢和小厮们养的恶狗争抢食物,他唯独怕轻易死去。
即墨离被囚多年,心早就长成了七窍,来之前就算好了所有。
丹邱族的前任家主饮恨而亡,他理所应当成了失散多年的少主,背负着复族的使命,穿行在碌碌的云世间。
当年没有云素也是一样,即墨离为慕荃安排了后路,让他能够顺利离开西平王府。
她留给他的东西太多,让他有自保之力,一身医术无人能及。
慕荃再也逃不开她的阴影。
慕荃时常在想,即墨离这般聪明,当初为何不自己逃出去。她该是有多恨,才能背负屈辱生下仇人的子嗣,装疯卖傻在慕雄的榻上承欢。
慕荃对即墨离谈不上厌恶,这个女人工于心计,知他境遇却要等到他孤立无援才出面,她不是个好母亲。
可他多多少少有过念想,小厮们背地里叫他没娘养的小畜生,每当这个时候,嬷嬷就会捂住他的耳朵将他抱回房。
慕恪说他是身份低贱的奴生子,他在湖心亭远远看到付云茹哄着小儿子,面色柔软得像是一湾水。
天底下最恶毒的妇人也有温情的一面。
慕荃有过羡慕,他也想母亲将他抱在怀中,直到见到即墨离,他的艳羡成了真。
即墨离在旧恨盈的折磨下依旧笑得灿烂,她比暗藏蛇蝎的付家女美艳千百倍,被他拒绝也不记恨,常常翻窗来找他。
慕荃也曾真心对待过即墨离,他想叫她“母亲”,又怕她听到后感觉耻辱,迟迟不忍开口。
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慕荃从云素殷红的泪痣上移开眼,顺着她坑坑洼洼的面颊捏住她的下颚。
慕荃道:“你不能死,我还不想让你死。”
他此言迫切,这是他还未来得及对即墨离说出口的话,看着云素,他仿佛魇住了。
薄削的唇勾起,慕荃蛊惑道:“我可以不将你做成药人,我的药人很多,不缺你一个,我只对旧恨盈感兴趣。”
这是他的承诺,诺言兑现的是谁,慕荃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的嗓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感情,目光却像是毒蛇吐着信子。
对视片刻,慕荃撒开了手。
云素失神摸上自己的脸,上面还留有慕荃指尖的余温。
“你想要什么?”她呐呐开口,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慕荃道:“五年为期,你在我身边试药五年,我保你四肢健全不死。”
“我会教会你很多东西,保全你的神志,药毒不会损害你的寿命,你能在慕行的监视下安身立命,毫发无损,五年后你我两清,我制出旧恨盈解药,卖身契还你,去留随你意,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这是笔不错买卖,她和慕荃各取所需,她只需要吃点苦头,就能换来活下去的能力。
云素指尖微动,眼尾灼红越加浓烈。
良久,她抬眸笑道:“好啊。”
哪里有凭白的好意,与其惶惶度过,不如一开始就当做一场交易,她和慕荃谁也不欠谁,这样她才能心安。
可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她咬唇,可怜极了,声音也藏着怨怼:“慕端墨,你好讨厌。”
受委屈只会掉眼泪这点,眼前人又和即墨离不同。
慕荃轻轻擦过云素眼角,终是妥协,他叹气道:“以此为约,绝不更改。”
他依旧冷淡,眸色却加深许多,云素贴上慕荃的手心,五指与他紧扣在一起。
她想要活下去。
这是她的野心。
谁给她命,她就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