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殡葬,我来呈祥》 第1章 雨夜 大兴奉元十八年。 天子痴迷丹药,常居四明山不出。 朝中事务暂时由太子决断,内阁大臣共同辅之。 朝臣不敢妄加议论,有关国祚的传言,却在民间越演越烈,传闻开国四大家族各有宝图传承于世,得云图者可拥有无上财富,足以颠覆朝纲。 一时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遥远的边地辛城。 清明刚过,雨水正多。 细雨伴着悍马的铁蹄声哗哗作响,距离西平王府失火已经过去五日,北防营连夜急调入城。 主事的州官跪在王府门前请罪,一把老骨头哭爹喊娘,前前后后晕过去好几回,西平王慕行却在书房中赏雨作画,始终不曾传唤召见。 谁都知道监察府触了王爷的霉头,暗牢里丢了大活人,影卫半数出动都未找到。 辛城州府顶着压力四处抓人,严刑拷打使尽手段,没有任何有关云氏女的消息。 眼看地牢的死囚越来越多,埋尸的苦役只能多收几人。 今夜正好碰上老王当差,他是府衙里的老油条,平日里没少干些贪墨的事,前几天牢头让他物色新人,他就打算带着儿子练练胆。 老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金贵得很,前阵子同村的二牛跑出去给人打死了,他这才动了心思,想让儿子当苦役。 “爹这差事虽然苦,但也有捞不尽的油水。” 两人绑好牛车上的死囚,老王带上儿子,赶车来到乱坟岗。 远郊地处偏僻,老王的儿子第一回来,他躲在树后面疑神疑鬼,磨蹭好半天才把铁锹放到地上。 “阿爹,这里真没鬼吧。” 老王用烟郭敲在儿子脑后,轻巧地说了声:“怕什么。” “这腌臜地方都是些犯了事的死人。” 话虽这样说,老王还是在心里念了句莫怪。 他儿子躲在树后不敢出来,催促老王挖快点,老王正打算动土,树林中传出一阵窸窣声。 老王望着堆叠如山的尸体,一时不敢上前。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铛响不知何时出现,林中的寂静霎时被打破,黑暗中怪风呜呜吹起,好似有千百只鬼魅的白影蹿动。 在场的两个大活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诈……诈尸了。”老王的儿子先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原本打算拾掇金银的背篓掉在地上弹了几下,老王赶忙去追。 两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到他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一位青衣少女从泛黄的蒿草中跳出来。 她娇态正憨,脸上还带着恶作剧后的兴奋,双髻上绑的铃铛在风中轻声作响,配合她的动作煞是好听。 雀巢叉着腰,往前吐舌头:“胆子真小,这样也敢出来埋尸,辛城州府干什么吃的。” 她身后的白衣公子听到后直笑,罥烟眉舒展开,烟眸浩渺的眸子弯起来,一眼望去,出尘如仙。 慕荃从林中踏出,粗布儒衫穿出了林间山客的雅意,可惜他身子骨不怎么好,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听完小丫头数落州官的话,慕荃兀自挑开挡路的枝丫:“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找几只尸虫来瞧。” 肉扁扁的小虫子有什么可看。 雀巢自讨没趣,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做,忙从怀中掏出本牛皮册子。 “这批成色不错,看起来是新杀的。”她是在说尸坑里新分出来的尸堆。 这情形颇显诡异。 慕荃不答。 雀草的眼中闪过狡黠,她举起册子,像是在挑选什么宝贝:“选哪一具好呢,一共是二十四具,带回去炼药肯定够用,就是有些四肢不全,需要公子上手修补一番。” “全部搬回去么?上次的驭尸蛊好像用完了。” 慕荃听后摇头,示意不用,他慢腾腾走向尸堆,在坑里挑挑拣拣好长时间,勉强指出几具保存完好的尸身。 转头见雀草飞速记下尸首的情况,纸张翻了又翻。慕荃不由好笑道:“时辰还早,你就这般不愿意久留?” 雀草轻哼,声调也抬高了:“都说让李安他们陪你来,我不想扛死人,算命的先生说了,姑娘家金贵着呢,扛人必起尸。” 慕荃压下眉头也不反驳,虫蛊御尸需要心思细腻的人来做,医馆里闲人不多,其他人可没有雀草合适。 这丫头吵着要跟来,还想让他动手。 慕荃不惯她坏毛病,他坐在死尸身上,想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低下头对上一截堪堪抬起来的手臂。 慕荃戏笑,烟眉微挑:“想不到还有活人。” 漏出白骨的腐烂五指抓住他的下摆,指骨纤细玲珑,骨骼清秀,按照慕荃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定是位未禁人事的闺阁女子。 “真是对不住,在下好像坐到姑娘身上了。”话虽这样说,他却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随意拍了把袍子上的脏污,眼都没垂下半分。 “救救我。” 污泥中里露出来一双乌泱泱的眼睛。 干瘦的小手拉住慕荃的靴腕,双眼睁得极大,尸坑里的女子眼眸颤动,手上的力气越来越沉。 慕荃目光微顿,蹲下身端详片刻,他觉得此人的骨相甚是熟悉。 恰好雀草上前,心虚地往尸坑里看:“难不成真的起尸了?” 慕荃心想走尸可没有这样优美的骨形。 “人还活着,不过离死不远,经脉尽断,皮骨分离,救她要花大把的银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慕荃说话的声音格外柔情,意思却冷冰冰的,他是打算见死不救,还是因为救人太贵,需要花他的银子。 慕荃开医馆,行医救过不少人,做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莫过于伤人性命。眼睁睁看着一人在他面前咽气,也是够有损阴德。 可折寿总比穷要饭好些,慕荃捉襟见肘,这次远到辛城,兜里就只剩下十个铜口,这点余钱还要分出来一半,去给雀草买香花头油。 慕大夫其实有一大家子要养,黑天半夜的,阴德又不能当饭吃。 慕荃准备走,雀草这丫头却不知趣,傻不愣登地提醒他。 “公子,这里还有位姑娘。” 雀草指着慕荃坐过的地方,坚定地道:“张婆婆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图图。” “那是七级浮屠,你这个蠢丫头。” 慕荃无奈扶额,林子里面有回声,他被雀草嚷嚷的头疼,拗不过她,慕荃只好站起来,重新打量尸坑中的女子。 跑走的那对父子留下的火把还在,慕荃看到对方眼尾鲜红的泪痣时,眼前的人与记忆中重叠,他那双好看眉眼又蹙起来。 这个人他认识。 第2章 医馆 老熟人见面,说来也巧,这就是当年名冠安都的尚书府千金云大小姐,也是将慕荃赶出辛城的罪魁祸首。 慕荃忍不住冷笑道:“云小姐?怎的半年不见成了这幅光景。” 风凉话一说出口,面目全非的女子抬起头,满目震惊地看向他。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慕家人,她从辛城的暗牢里逃出来,顺着护城河飘到这里,本以为能够活下去,谁知道遇上慕荃。 高肿的面容看不清旧时模样,云素眼中的恨意不似作假。 月光照在她脸上,雀草被她骇人的容貌吓退两步。 就算平日里见多识广,面对露着骨头的一摊血肉,雀草还是害怕。 她躲在慕荃身后,探出半只眼睛:“公子,真的是云姑娘,那我们还救她吗?” 本来不用救,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这麻烦女人早就死了。 慕荃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伤势很重,云氏女曾经是西平王妃,边地最尊贵的女子。 目光略过对方身上严重的烧伤,和胸腹间溃脓的地方。慕荃稍顿片刻,估量刀刃长短,这样大面积的伤口,应该是环刀所致。 辛城敢用环刀的人,只有慕行府上养的死士。 想到这里所有疑问迎刃而解。 慕荃以前的身份,是西平王的庶长子,他爹是老西平王慕雄,去岁刚薨。 边地十二城,天王老子都没有姓慕好使。 可惜慕荃不受宠,他娘是王府妾室,爹死了没多久,他就被同父异母的弟弟赶出门。 慕行没杀他,对外宣称长兄喜欢云游,不愿枯坐王府,实际上,是让慕荃有多远滚多远,老王爷留下的东西,他一个子儿都别想碰。 要不怎么说王侯世家没有亲情,庶出的兄弟死得死残得残,慕行也算饶他一命,但这口恶气慕荃忍得憋屈。 云氏女是嫁给慕雄冲喜的,十里红妆抬过来,见面就用丝娟遮住脸,好像慕荃能把病过给她一样。 都是榔头棒,装什么高贵。 两人的梁子是在喜宴结下,云素一句话,慕荃挨了一顿打。 像是验证了她身边嬷嬷所说的不吉利,老王爷没见到云素,礼都没成,当天暴毙。 慕荃也因此被赶出去,带走他的人告诉他,他命里带克,让他离开辛城,永远不要回来。 慕荃怎么能不怨…… 这继妃带发修行,被他的好弟弟养在王府,名不正言不顺,他在外营营摸索,十个铜口掐着点花。 慕荃收回视线恶劣一笑:“早就说过慕行并非善类,被他谦谦君子的表象骗了吧。” “瞧着真惨,脸都划烂了。” 他长得谪仙之资,岸芷汀兰,不说话还能保持这幅美人皮带出来的风韵,一开口彻底露了馅。 到底是庶出。 说话尖酸刻薄,毫无礼数,没有半分贵公子的样。 似乎被说穿心思,云素愤恨不平地看着他。 慕荃捂住胸口不胜虚弱:“瞪我有什么用,我又没害你,本公子好害怕,头都开始晕了。” “雀草,快来扶着我,我们要走了。”慕荃拉过呆站的雀草,冷哼一声就要远离:“看什么看,人家阔绰小姐不稀罕我们救。” 没想到地上的人突然爬过来。 “我有翻云图,我知道慕行想要的东西在哪里,你救我一条命,我把这些都给你。” 云素的嗓音沙哑极了,她想要抓住救命稻草,极力攀上慕荃的腿。 她惶恐地瞪大眼睛:“求你救救我,我向你赔罪,为奴为婢,只求你救我。” 生死一念间,云素不敢奢求尊严,只剩眼眸深处藏着深深的不甘。 慕荃挣了几下没挣开,狠踢几脚,才把腿抽出来。 他没了兴致,转身就要走,可不知道身后的人发什么疯,明知道双手已废,还要捡起石头来砸他。 不起眼的小石子顺着慕荃的背脊滑落,慕荃忍无可忍,一把将云素掀翻在地。 他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自觉。 两人为数不多的相处中,高阁贵女看不上偏远边疆养出来的病秧子,藩王庶子瞧不顺眼深闺教习出的矫揉造作。 现在一触即发,更加不对付。 力气都用完了,云素倒在泥汤里爬不起来。 慕荃嘴欠讽刺道:“能活到今日是你的运气,我为什么要救你,云姑娘不是很会吹枕边风?不如去求求慕行,说不定他改变主意接你回府,到时候你还是王府的娘娘。” 瘦弱的女人小声呜咽,抓紧了泥浆里的软泥。 慕荃充耳不闻,讥诮着开口,擦着手道:“我是一介草民,怎么配得上救你,看在我你相识的份上,我会买副好棺椁,这点铜口本公子出得起,你就好生走吧,下辈子千万不要投胎做人,也千万不要遇到我。” 云素嘶哑的哭声越来越大,慕荃听得不耐烦,没曾想腿上传来一阵巨痛,他低头一看,云素还没有放弃,爬过来咬他。 形容狼狈的女人抱着他的腿,像是逼急的小兽,也不管什么世家颜面,只知道往他肉里咬。 慕荃额间细汗流出,面颊苍白了几分。 雀草在旁边看得心惊胆颤,想要过去帮忙,又怕云素反过来咬她,正在迟疑不定,慕荃腿上的重量一轻。 两人低下头一看,云素瘫软在地,不知什么时候昏过去了。 慕荃想要踢醒她,却在看到对方眼角猩红泪痣上缓缓留下的泪痕后,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 静默良久。 雀草看完热闹指着人:“把她留在这里,婆婆说夜里会有大毛狼。” 被狼吃了正好。 慕荃磨了磨牙,大手一挥:“那就扛回去,你不是说七级图图。” * 辛城闹了一整晚不得安生,大清早天还没亮,官府的布告就换了新。 府衙的师爷画功有限,云氏女的神韵画不出,眼下的泪痣倒是点的烨烨生辉。 十里八乡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天一亮官兵一走,围在告示旁的百姓们一拥而上。 “他大爷,上面写了什么?” “说是太妃娘娘被贼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挽着菜篮的老妪唏嘘道:“真是造孽,普尘大师说这位娘娘命中带煞,克夫克子,还真的应验了。” “幸好小王爷躲得快,利索把人处理了,不然我看,霉头又要触到小王爷身上。” 扛着锄头的老汉压低声音:“小声点,王爷不让说这些,贵人们的事,我们哪里知晓。” 三三两两说了几句,谁也没放在心上,太妃丢了自然有人去找,轮不到他们这些老百姓操心。 第3章 深陷 岐州的偏远小镇,平安镇上。 北村口的王二麻正等在镇子上唯一一家医馆门前,日上三竿别的小铺都开张了,只有慕大夫这边迟迟未开。 门前排了老长的队,王二麻等到腿都快要站散,木板才推开,迎客的牌子挂出来,医馆中走出一位半大不小的麻衫少年。 “都别挤,今日雀草姑娘坐诊,一个一个来。” 少年身前围着小兜衫,脸上还有几颗雀斑,皮肤黝黑干劲十足,利落地擦起周围摆件。 听到慕大夫不来,王二麻想起临行前他爹的嘱托:“俺爹让俺来找慕大夫。” 手里的活多,少年无暇顾及他,只能边擦东西边回话。 “公子有客人,这几天不出诊。” 王二麻面上的土色越发重了。 少年早就习惯,让王二麻靠边站站,不要挡住地方。 没想到黑瘦的庄稼汉憋红了脸,往周围看了几眼,局促不安地告诉他。 “俺是牛蛋。” 少年恍然大悟:“隔壁村的牛蛋,原来是你。” “你小子怎么又黑了,你等着,药开好了,我去拿给你。” 少年从布帘后面抱出几摞大纸包,把王二麻掏铜口的手挡回去:“不用,公子特意吩咐不收钱,拿回去好好孝敬你爹,别让他老人家下地。” 王二麻憨笑两声,收回手掏出背篓里的兔子。 “替俺谢谢慕大夫,这是家里养的,不值钱,安小哥今晚炖汤喝。” 少年点头,笑着和他作别,回头又板起一张脸,等到收拾得差不多,里间走出来一位绿衣少女。 这少女就是雀草。 她今日擦了新买的头油,飘香扑鼻,问诊的汉子们都夸她。人们一拥而上,在少年的呼喝声中,全康医馆终于开了张。 而医馆后院房舍中。 众人追捧的慕大夫正掀开云素身上的绑带,拿过绒布球为她清洗伤口。 从辛城到岐州,为了躲避官兵追查,他们走的是不常走的荒路。 回魂散强行吊着一条命,云素没死还真是命大。 慕荃分开粘连在一起的烂肉,随着他的动作,木板上高热昏迷的人小声呜咽。 无奈四肢被牢牢固定,只能任由刺痛密布全身。 烧伤很严重,看样子是在火中爬行过。 慕荃看向肩胛处的方形烙印,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将女人关进暗牢,真不像慕行的作风,你是什么地方惹到他,莫不是背着他偷人了。” “可也不像,你不是最懂礼义廉耻。” 房中无人回答他。 慕荃自觉没趣,剜掉溃烂的腐肉,黑血渗出皮肉沾满他的双手,慕荃不在意的在衣衫上蹭了两下。 解忧草,庞叮梅…… 看到云素胸前的白布,慕荃用小刀轻轻划开。 他面无表情打量着露出来的东西,胸前除了一处刀伤什么都没有,看来是他想多了。 停顿良久。 慕荃嫌弃地偏过头,脸上飘起了两团诡异的红云。 “裹这么多层,也没见大多少,蠢死了,棉布不利于气血流通,只会越裹越小。” 似乎是觉得碍眼,他捏起旁边准备好的白布盖到云素胸前。 “准备好活血草药浴,让雀草忙完了来帮我。” 门外的黑影迅速消失,慕荃抱起晕过去的人走出去。 平安镇的医馆是他开的,他们常年在此地行医,住的地方靠山靠水,后院竹林深处还藏着口天然露泉,很适合活水药浴。 冷泉能让毒素减缓流通,也有利于伤重不治的人恢复,试好水温将人扔下去,慕荃眼看着云素淹没水中。 水面的气泡逐渐消失,黑衣男子提醒他:“主子,这位姑娘水性不好。” 慕荃听后充耳不闻,嗤笑一声,还往泉水里扔了几颗石头。 他是救了她,又没说过想让她活。 云素浑浑噩噩泡在水里,张口想要呼吸,身上却是止不住的冰寒。 水流从四周灌入口鼻,溺水的痛苦让她剧烈挣扎。 这是哪里,为什么有水。 她虚弱地睁开眼,看到身上流出止不尽的胭红。 她是要死了吗,可她还不想死。 母亲,爹爹,大哥哥,云染,谁来救救她…… 无力的双手触上寒冰,临近窒息的那一刻,男人瘦长的双手将她拖拽上去。 云素趴在潭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慕荃握起她的手臂仔细瞧了瞧,药经说得不错,活血草确实有奇效,能够将体内的污血排出。 刀口正在变浅,烫伤也止住了,看来这种疗法还不错。 乱坟岗有尸气,不利于伤重恢复,多日熏染可导致尸毒入体,加上伤处溃烂,只能用放血的法子。 慕荃心中已经有了计量,想要放开怀中的人,没想到腰带被云素握在手心,整个人也被她死死抱住。 “不要走。”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衫直达心底,慕荃一时愣住忘记推开。 “哥哥,若若好害怕。”双眼迷蒙的女人哆嗦在他的怀里发抖,拼尽全力想要抱住他:“若若知道错了,会听哥哥的话。” 平白无故多出个好妹妹,慕荃思量片刻,觉得怀中人琵琶骨也很美,适合改刀做乐器,南疆就有骨乐刃舞,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这种想法只是出来一瞬,就被慕荃生生掐灭。原因没别的,他被云素拖进冷泉水中冻了个透心凉,连喝了好几口冰水。 护卫南风见他吃瘪,蹲在树上看笑话。 “泉中水温冷,稍有不慎就会感染风寒,主子您悠着点,别再病了才好。” 他一向乌鸦嘴,雀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慕荃被捞上来后,果然又病倒了。 慕大夫久病成医,也不是一天两天,医馆众人见怪不怪,等到慕荃风寒好得差不多,也到了立秋之际。 慕大夫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云姑娘自然也醒了。 不同于乱坟岗的声嘶力竭,云素醒后没有说过几句话,雀草来看过她,见她不吃不喝,还专门去找过慕荃。 慕荃轻飘飘扔下一句:“死不了。”明显没当回事,转头给自己煎草药,还说最近的腌梅不好吃。 结果还真让他说准了,饿了两三天,安都的世家贵女竟然主动要东西吃。 第4章 刁难 雀草有点怕云素,和她说不上话。 李安和南风就更不用说,两个大男人,一个毛都没长齐,云素见到他们就往床上躲,根本近不了身。 照顾她的重任全都落在慕荃身上,好在慕大夫对此事并无异议,还很反常的亲自上药。 雀草觉得事情不简单,背地里脑补了各种爱而不得的话本,将这些纷纷传授给李安他们。 慕荃耳朵再背也要听着,下了好几天泻药,终于让唯恐天下不乱的雀草消停下来。 直到某一天,高高在上的云姑娘肯说话了。 “我会将翻云图如约给你。” 慕荃当场白眼翻出天际,心想谁要那张烂纸,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卖身契,冷笑一声拍在桌上。 慕荃冷着脸道:“本医馆不养闲人,算上救你的各种草药,你一共欠本公子一万两黄金,云姑娘打算什么时候还?” 云素低着脑袋不说话,慕荃破例瞧她几眼。 “以身相许就免了,本公子不乐意,如你所说,留在这里当牛做马当丫鬟,债还清了才能走。” “当……当丫鬟?”云素怎么都没想到慕荃会让她卖身为奴,她可是云家嫡出的小姐,怎么能给人当仆从。 她抿起唇,手指搅在一起。 慕荃知道她娇小姐的毛病又犯了,不留情面道:“这就忘了当初怎么求我的?医馆只有丫鬟和苦工,必须选一个,你要是偷懒不干活,我就让你变回以前的样子。” 云素眼眶通红,脸色也难看起来。 慕荃又道:“老老实实留在我这里还债,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的消息卖给辛城州府,让西平王来拿你。” 云素止不住地颤抖,慕荃也不废话,拉过她的手指,划开一道口子就往卖身契上按。 等到强硬画了押,慕荃吹了吹还没干的血渍,他不安慰人,转头把哭哭啼啼的云素往门外推,“先把这里打扫干净,完了给我埋药渣。” 尚书府的小姐何时遇到过这种刁难。 云素愣了半晌才知晓自己被卖了抵债,捡起粗糙的荆条,她无措地低下头。 她不会用这个。 她是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从来没有做过粗活。 云素的双手在暗牢受过刑,虽然已经愈合,但还是使不上力气。扫了半天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照她这样扫,偌大的一户小院不知道何时才能扫完。 慕荃冷眼瞧了一阵,直到笨女人踩到扫过的小土堆,他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夺过云素手里的扫帚。 “你到底会不会干活,安都广传的云家才女就这样?扫地都不会。” “我的手受伤了。”云素鼻头微酸,委屈地抬眼看他,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一刻都不停。 慕荃纹丝不动,掀起嘴皮子就堵人:“我见过很多缺胳膊少腿的,哪个像你一样,扫个地磨磨唧唧。” “离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你活不成了?觉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该让着你?” 云素瘦弱的肩膀抖动,一双杏眼肿得像是核桃,眼中涌出来的泪水越来越多,沾湿了脸庞。 慕荃看她这样就青筋直跳,又开始了,这女人只会哭。 他把扫帚扔到地上,动静大到把云素吓得肩膀骤缩。 慕荃这口气不上不下哽在喉间,想骂又骂不出来。 “你的眼泪是金豆子么?能不能不哭了。” 整天不是发呆就是哭,这女人真是没用。躺在床上一个多月,再严重的伤也该长好了,给她用的药材,全是慕荃的珍藏。 娇气就是娇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小姐都很讨人嫌。 云素哭得厉害,伤处隐隐泛红,看样子又要开裂。 “我会学的,会学会。”她的嗓子被烟呛坏了,说话像是凭空劈开了木板,粗劣还刺耳。 慕荃木着一张脸,冷眼看她慢腾腾动作,指挥云素换方向扫,时不时还要骂上两句。 顺手挑拣簸箕里的各种药草,慕大夫平日里很忙。 等到晌午休憩,李安在门前挂了牌。 雀草去喊慕荃他们吃饭,趴到木窗上准备叫人,看到他们公子又开始训云姑娘。 撑着下巴看了一阵,雀草觉得这位云姑娘很可怜。伤势太重,原本是救不活的,多亏有公子忙前忙后照顾。 他们公子性情古怪,骂人难听,医术虽然好,但照这样下去,是讨不到媳妇的。 雀草不敢忤逆慕荃,正好有人上门说媒,她打算借卖猪家张大娘的名头救救云姑娘。 “公子,张大娘说她有个远房表亲,长得可好看了,问你要不要过去瞧一瞧。” 慕荃被笨女人气得肝火旺盛,哪里有心情管这些,闻言怒道:“告诉她本公子克妻。” 半拉着窗扉的野丫头夸张瞪大眼,像只野猴子一样在小二楼挥了挥手。 “什么,公子你说你不举。” “张大娘,我们公子说他有难言之隐,您还是请回吧。” 在云素诧异的目光下,慕荃的动作生生止住。 骂人骂了一半,慕大夫转头又去教训另一个。 就这样,不出几日小镇上流传出一则关于小医馆的传言,说慕神医克妻还不举。 一时间图谋他那张俊脸的小镇姑娘没了音信,就连平日里跑得最勤快的王媒婆也再没有来过。 * 药浴其实天天都有。 “疼就出声音。” 慕荃的力道算不上轻,却比柔声细语更让云素放松。 她把自己交托出去,任由冰冷的手指摆布。水开始泛凉,云素看着漂动在水面的褐色药材,轻轻地吹动它们。 她如今和这些无根的草木一样,伶仃孤苦,无处可依。 云素醒来也有半个月,从刚开始的不忿委屈,到现在的日渐平静。相处的时间一长,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逃出辛城,来到了偏远村镇。 在这里慕行不会找到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又或者说,高高在上西平王不会想到她会来这里。 辛城和北翟接壤,旁边又有破牙山的乱匪,住在这里的人,在边地算不上富庶。 大兴边藩势力强悍,有西平王坐镇,边地十二城各有守将,这些将领都是西平王府的人,不听安都召唤,只认准一个“慕”字。 所以她才会嫁过来。 老王爷求娶她,她不嫁,全家人都会死。 云家几代人清贵,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云素不再期望有人能保护她。 她以为温文尔雅的良人,其实是贪恋权势之辈,为了翻云图接近她,害死她的父兄,她所在乎的人都没了,天底下还有谁可信。 “感觉如何,胸腹可有刺痛。” 身后的人打断她的回忆。 慕荃单手抚上云素红肿的背,他的手指很冷,肤色苍白按在木桶边沿,显得又细又长。 云素以前不敢靠近慕荃,姆妈说这病秧子有痨病,还说他命中带煞,会过给她,可谁又能想到,最后救下她的竟是这人。 第5章 堂前燕 蕴含内力的银针刺入,云素忍得住,她靠在浴桶边摇了摇头:“不疼,没有感觉。” 慕荃没想到云素还会嘴硬,银针穿刺要穴怎么可能没感觉,看来长记性了,怕他说娇气。 缓慢抽出长针,他换了一处穴位刺下:“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老实说便好,又不是让你干活,疼还是不疼。” 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声音,语气不甚和善。 云素垂下眼帘,密布银针的肩背颤了颤。 “是会疼的。” 她性子温软,想明白后,少有拒绝慕荃的时候。 慕荃停下动作打量眼前这副残躯。胸腹疼痛,说明已经恢复知觉,想来余毒已经封在四肢,可旧恨盈是天下奇毒,银针封穴并不是长久之计。 中这种毒的人,需要特殊药材续命,他这里草药短缺,短时间内无法找齐。 续命药五年一服,血症一月发作一次,两者同时进行,毒发需要吸食活人血,否则浑身刺痒,形似疯癫。 新鲜的人血可没有那么多,还真是个麻烦。 春水碧波,旧恨盈盈。 慕行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向来高傲自大,不会轻易落下把柄,所以又是为了什么,会给她下这种剧毒。 察觉到水已经凉透,慕荃撤下银针,用布巾擦过手,“穿好衣服,快点出来用饭,记得将水倒了,把地擦干净。” 坐在桶中的身影点了点头,未着半缕的身体露出来。 慕荃侧过头不去看她。 云素手脚泛起不正常的乌黑,身上也遍布疤痕,最严重的刀疤在腹下三寸,绕过肚脐直转半身。 肌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凝脂如玉,全是起伏不定的硬块,这确实是一副任何人见了都会嫌恶的残躯。 慕荃关上门退出去,云素的手抚过那些伤疤,感觉不到疼。 结疤的伤口是不会再疼的,因为疼痛早就过去,留给她的只剩下无尽的悔意,她不该轻信慕行…… 经过十几日的锻炼,云素的手脚麻利了些,回到二楼,雀草帮他们盛好饭,云素默不作声坐在慕荃边上,一如既往的安静。 脸上的脓疮能长好,痕迹却永远都在,她趁慕荃不注意偷偷看过铜镜,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可怕。 云素习惯躲避他人的视线,默然看向桌上的饭菜。 都是些普通人家的吃食,她以前从未尝过,窝头和糙米粥,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字的绿菜,至于旁边那个,应当是雀草腌好的萝卜块。 云素叫不上名字,刚开始难以下咽,吃了半夜会吐出来。 她天生娇弱,姆妈从不会将这些粗食端上桌,可现在没得选,在这里没有人会惯着她。 安静嚼着口中的食物,听桌上的几人说着话。 云素捧起瓷碗喝了口粥,再回头,碗碟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白色的腌菜。 见她盯着不动,李安憨笑着挠头:“云姐姐,我看你只喝粥不吃菜,这样没滋没味的,你尝尝这个,雀草姐姐腌的,可好吃了。” 桌上一时无人说话。 雀草在桌下踢了李安一脚,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敢给曾经的西平王妃夹菜。 南风转向慕荃,见慕荃不动声色,又默默移回视线。 就在雀草打算给云素换只新碗的时候,原本低着头的人突然拿起汤勺,舀着腌菜丁送入口中。 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谢谢你,很好吃。” 李安扬起一个笑脸,往云素身边坐了坐:“那就多吃点,你看你这么瘦,王二麻说了,吃饱才能有力气。” 云素点头,依言又吃了几口。 这情形在雀草和南风眼里算得上惊吓,两人疯狂给慕荃使眼色,生怕自家公子错过。 慕荃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顺手夹起腌菜嚼了嚼:“味道太辣,少放点姜。” 他目不斜视地点评。 雀草厚着脸皮打算将气氛维持下去:“谁说的,我做的最好吃,云姑娘都夸呢,只有公子你吃不下。” 南风附和:“就是,难伺候。” 慕荃吃了瘪,咬着窝头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桌上只剩下李安还在套近乎。 “云姐姐,你觉得医馆里住得惯吗,你来了这么久,我们都很喜欢你。” 碟子里的腌菜渐少。 等到吃完饭,雀草端下去洗碗,没想到云素主动跟过来。 “我来帮你。” 头发遮住眼帘的女子局促站在院中,似乎鼓起勇气才做出这个决定。 雀草哪里敢,她对王公贵族向来能躲就躲,刚想说不用,就听躺在竹椅上的慕荃点了头。 “让她去洗,你给她教教,扫地都能学会,洗碗又不难。” 听不出好坏的语气,看样子心情不错。 雀草只能领命下去教人洗碗,不过她也没想到,云素学得很认真,没过两天就能在厨房给她打下手。 两个人烧饭要比一个人快,天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又到了平安镇的百花市。 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来参加,走卒商贩争抢摊位,各家的女眷们也都纷纷出来走动。 平安镇地方不大,但也算五脏俱全,白日里街道上的人比以往多了数倍,镇上的小商铺都很忙。 慕荃的医馆也不例外,除了要帮坐牛车赶过来的乡亲们看诊,还要应付各种花花草草。 虽然慕大夫看起来半死不活,但平安镇好看的公子哥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许多富家小姐知道他有隐疾,可谁也不是为了嫁他一个穷郎中,想过眼瘾的大有人在。 慕荃真假不论,只要给诊金,都能和他搭上话。 不过他有一点不好,看诊时三句离不开陈年痼疾,有的小姐面子软,怕他顶着一张俏生生的脸,说些闺房里的病。 雀草想了个办法,百花市特意搭块布棚,看诊的人带家里人进去,其他人都在外等候。 慕荃也是因为这样,最讨厌百花市。遇到害羞的还好说,有些镇子上大户人家的小姐,会给他送鸳鸯荷包,里头还总藏些戏文里的话。 什么郎情妾意,美人交饮。 来者都是客,慕荃表面功夫要做好,每回看破不说破,还要让姑娘们的诊金值当。 他这医馆开的破破烂烂,反搭进去不少银子,到了今时今日,色相都要出卖。 慕荃一个男人,不怕委屈,就是嘴皮子旷得慌,每次百花市结束,都会寻着法子数落人。 天刚蒙蒙亮,李安就从房中出来做准备。 裁剪好麻纸,分好药材,做完这些,慕荃和雀草也都起了。 他是慕荃从闹疫荒的村子里捡来的孤儿,**岁就跟着他,聪明能干,手脚也麻利,可惜这小子活泼好动,读不进去医书,只能干干体力活。 云素在房中听着他们走远,心中不免有些向往,她也想去帮忙,可她面貌丑陋,会吓到那些求药的人。 推开窗户想听听前院的动静,没想到周围一阵天旋地转。 云素无力倒在地上,隐约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第6章 生妒 “素装难掩人间色,桃枝越越染卿尘。” 月白华服的身影在花间轻叹,他的嗓音很好听,温厚儒雅,又带着淡淡的疏离。 见她慌忙拿起团扇遮挡,他歉然一笑,往后退了半步,“本王无意打扰,姑娘莫怪。” 这是云素初次见到慕行。 彼时她已在禅院修心半载,圣上下旨免除殉葬,留给了云家最后的颜面。 可人言能够杀死人,只因一个疯和尚的话,她背上克夫不详的骂名。 她被冠以太妃名号,尊贵尚在,底面却是一点没留。 新王不计前嫌将她接回府,她居于王府最西侧,府中没有亲近的熟人,也不常出来走动。 仅有的一次去桃林赏花,还让她遇到不该遇见的人。 整桶水从头泼下,刺骨的寒意将幻影寸寸击碎,云素轻轻眨眼,水滴顺着她的眼睫处滑落到脖间,脆弱到不堪一击。 她恍然,原来刚才那些都是梦。 抬眼看向周围,云素发现这里不是熟悉的医馆,无数人影将她包围住,看不清具体身形。 她害怕了,只觉眼前虚影不断,云素咳呛几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瘫软使不上力。 “你们是谁?”她仓皇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有人撕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一路拖到另一人面前,强迫抬起她的脸。 云素听到了笑声。 “小姐,就是她,慕神医对外说这是他的表亲。” 柔若无骨的东西抚上她的面颊,比慕荃的手还要冷,湿滑黏腻的触感,像是浅池滩上的蛇。 站在云素面前的人说道:“什么表亲,我当慕郎藏了位美娇娘,原来是个烂脸的丑八怪。” 云素摸上自己的脸,触手坑坑洼洼,她的面纱不见。 满心的恐惧无处躲藏,她在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下,将自己缩在暗处,深深地埋在腿面上。 嘲弄声将她包围,时刻提醒她家世不在,受人愚弄,容颜也不复往昔。 娇媚女子笑够了,看到云素哆嗦着腿不说话,便绝了想让人毁她容貌的心思。 毕竟这人脸已经烂了,再怎么划花,也是丑得离奇。 “这种毁容的女人,慕郎怎么可能会喜欢。” 严芝鸾冷声而笑。 不过也不能就此放过,不知这丑女人用了什么方法接近慕荃,她今天定要断了她的念想。 “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严芝鸾接过丫鬟递上来的长鞭,使力甩了甩,她眉凌冽,转手就往云素身上打。 她使鞭的手法娴熟,显然是有功夫在身,鞭身迅疾,抽了数十下不过瘾,等到云素被她折磨的奄奄一息,她才停下手中动作。 严芝鸾抬起头,连日来因为倭匪进犯的恶气终于撒出来,吩咐家仆将这女人带去西郊的林子埋了,她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日头渐西,百花市也到末尾。 医馆门前求医的乡亲们终于少了。 慕荃好不容易能够歇口气,回到后院发现云素被人掳走。 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床榻,慕大夫罕见地蹙起了那双好看的罥烟眉。 什么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迷香,还是这种劣质的香气。 “人呢?”冷声问出这句,慕荃周身气流无声而动。 原本缠在手腕上的红丝凭空飘起,像是蛇吐着信子,色泽殷红沉聚,一看便染有剧毒。 南风跪在地上冒冷汗。 没想到自己就去依云楼转了一圈,看看相好的清倌人,回来家里的姑娘就丢了。 “属下这就去查。”说完这句,他头上突然附下来一只冰凉的手。 南风忍不住将头颅垂得更低,巨大的恐惧使他牙关打颤。 慕荃阴森森的声音传入耳中:“依云楼好玩吗?半炷香内找不到人,你就不用回来了。” 他语调轻慢好似并不着急,可在南风眼中,这无异是最后通牒。 * 西郊离镇子中心相对较远,因为有泥滩绊人,走上半天才能看到上山的路。 依靠深山的丛林无人打理,杂树烂草疯长一堆,道路崎岖不平,穿着武服的家丁们踩着烂泥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形麻袋抬上山。 山腹中间是望不尽的漆黑,为首的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指挥他带来的人道:“就埋这里,省得再挖。” 精瘦的矮个子得令,将毫无动静的麻袋往地上一放,认命一般卸下铁锹。 他面上不忍。 “小姐也真是,和个半大的姑娘计较什么,这女娃还受过伤,一看就是慕郎中的病人,能来平安镇,都是可怜人,怎么能心狠到要人命的地步。” 蒋龙卫呵斥一声,往后看了看:“脑袋不想要了,这不是你和我能决定的,少管闲事,快些干活。” 平安镇谁不知道严氏武馆的小姐刁蛮任性,严芝鸾舅父是县官,家里没人敢管她,看谁不顺眼就要鞭打,活埋却是头一遭。 蒋龙卫把麻袋推进深坑里,吆喝着众人来填土。 他是严氏武馆的大刀客,吃着东家饭,就要为东家分忧。 慕神医是好,严芝鸾也是认真的。 前两年家里的老夫人生了恶疾,慕神医妙手回春,临到鬼门关给救回来。 严芝鸾记挂在心上,也不嫌弃慕荃病弱,一心一意要嫁他。 她是个窄心善妒的女子,讲究大义,却拘泥于小情,凡是接近慕荃的,稍有苗头便要驱赶,偏偏馆主不准低嫁,严芝鸾只能盼着。 因妒杀人…… 蒋卫龙知道这有损武馆的规矩,严芝鸾是他一手教导,名为主仆,实际有师徒的情分。 他不忍严芝鸾受委屈,脏事他来动手,姑娘只需要等到她的郎君安好,日后子孙满堂。 可今日,蒋卫龙起了恻隐之心。 他的妻子貌丑,奉元三年死在破崖山的倭匪手里,死的时候全身没有一块好布。 家里旁亲前来吊唁,笑他妻子无盐貌丑,不信倭匪能看得上。 灵堂上的脏话,惹得众人大笑。 蒋卫龙屠了旁亲二十六口,绞了欺辱他妻子的倭匪,杀完之后,他无路可走,跑到平安镇,是馆主收留了他。 当今圣上昏聩,边地十二城王法颠倒,谁占了州府,谁就是主子。 馆主保他没有罪责,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的发妻却再也回不来了。 蒋卫龙看到云素,想起自己温婉的妻子。 他虽然表现出铁石心肠,但偷偷给绑绳留了活结,等到埋好,蒋卫龙计量时辰,催促众人尽快下山。 他们走后,原本没有动静的地方土层开始抖动,紧接着,一只紫黑的手破土而出。 云素不知道为何还有力气,只是凭借本能想要呼吸,她是盘踞在淤泥里的蜉蝣,虽然短暂,却也慕生。 湿土中出来费了好大的力气,云素瘫倒在地,看着眼前哈出的雾气,无声地笑起来。 她又活过来了。 疼痛已然麻木,比起心上的烙痕,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为何苟活。 父亲一生清廉却冤死狱中,大哥也被慕行暗害战死北沙,通敌叛国罪名压在每一个云氏族人头上,她不能让慕行如愿。 第7章 挣脱 云素看向夜空中的星茫。 月桂高挂,原来已经这样晚了,她从前云雾遮挡,没看过皎洁的月亮,她该有多幸运,才能有慕荃肯救她。 慕荃大概以为她逃走了,要回去么,卖身契还在他手上,她只能回去。 云素有些苦恼。 她在思考慕荃会不会来找她,她知道慕荃讨厌她,当年若不是自己娇作说闻不了药味,慕行也不会将庶出的兄长赶出辛城。 一个势单力薄的病弱庶子,如何学会医术,又是如何在平安镇安了家。 还有雀草,云素擦掉脸侧的泥,摸了摸被抽烂的外裳。 这是雀草那丫头用月钱买的,才穿了几日,如今破破烂烂,怕是穿不成了。 李安话说得是没错,医馆里的人待她很好,是她胆小怯懦,不敢亲近他们。 云素只是不知如何报答,她什么都没有,让她跟着慕荃隐姓埋名,她做不到。 她想要回安都去,想要为父兄沉冤昭雪,想要让云家人抬起头,可这些都会牵连到慕荃。 先回去吧,回去才能想办法。 她默默念着,脚底下踉跄,山上的路很黑,云素还未来得及辨别方向,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高昂的兽吼。 像是发现了新的猎物,野兽的吼叫接连不断,草木抖动,看样子是她身上的血腥引来了兽群。 昏暗的深林中露出几只幽绿色的兽瞳,兽类不懂人的规则,只知道野蛮地吞食血肉。 云素靠在树上,她腿脚发软,想要极力压下心底的恐惧。 她不能死在这里。 如果被野兽果腹,运气好还能留下残肢,运气不好便什么都没了。 安静地屏住呼吸,她看着前方逐渐接近的灰影,心里忍不住的发寒。 是狼……她遇到了狼…… 头狼的獠牙在弯月下闪着森寒的光。 云素想要小心躲避,手心擦过树皮,却因为太过紧张跌倒。破绽在一瞬间到来,头狼看准时机突然暴动,獠牙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凶狠咬住她的小腿。 剧痛入骨,云素忍不住叫喊出声。 太疼了,皮肉撕扯,像是要把她生生咬碎。 求生的本能让她发疯一样想要挣脱,用力蹬着双腿,小腿在利齿间扯动,痛得她浑身痉挛。 她还不能死,她要回安都,要去爹娘坟前请罪。 就在云素以为自己要被野兽分食,葬身此处的时候,她耳边突然传来几道风声。 黑暗中亮起的一束红丝将她隔空环住,丝线绕过她单薄的身躯,夹杂着醇厚的内劲,没有分毫犹豫,就将咬着她不放的野狼洞穿。 那看似绵软的丝线如同钢针般刺入,头狼没有来得及抵抗便被扎成了刺猬。 血肉在云素眼前爆开,湿哒哒淋了她一身。 狼群亲眼看到头狼被杀,纷纷向后退去,不过片刻,便都离开她身旁,逃窜不见了踪影。 闻讯赶来的白衣公子飘身而下,红丝收回手腕,身姿清越立在云素眼前。 颜如陌玉,慕荃站在那里,就如济世救人的佛心圣莲。 云素一时间看呆。 可惜对方说出口的话,破坏了他的好形象。 “乱跑什么?不知道这山上有狼,想死先憋着,你还欠本公子诊金没还清。” 云素“噗哧”一声笑出来,不合时宜地弯了眼睫。 是了,这才是慕荃,方才那个一点也不像他。 慕荃冷眼看着地上的蠢女人傻笑,没等云素笑完,他用衣袖在她脸上抹了抹:“没少眼睛没缺腿,那没事了,站起来走吧。” 云素温柔点头,任由他在自己脸上乱擦,这个男人见过她最恶心的样子,她不怕他。 她的腿还在流血,好几次差点倒下,慕荃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反而催促她快些。 云素好不容易站好,慕荃已经先迈开步子,她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他,她走的慢,听着慕荃唠叨,却莫名有些开心。 他来找她了。 还没认清这点欣喜来自何处,云素突然撞上前方人坚实的后背,她退了半步,捂住鼻子慌张想要道歉。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啊……”还没说完,慕荃竟然把她拦腰抱起来。 慕荃眼睛也不看她,冷脸道:“这样走什么时候能回去,算了,我抱着你。”说罢腾身而起,他越上一旁的树梢。 云素吓得紧闭双眼,她看过哥哥书房的话本,这是传说中的轻功。 虽说人没醒的时候抱了无数次,但慕荃还是觉得硌手。 “你就不能吃胖点,抱起来难受死了。”没好气说完这句,慕荃看到云素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动都不敢动。 他玩心大起:“眼睛睁开,谁准你闭上的。” 怀中人闻言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清周围快速划过的景象,又害怕地瑟缩起来。 慕荃心觉有意思,专门把人颠了颠。 顿时,云素双手紧紧攀着他,像只炸了毛的蠢猫:“别再高了,我害怕。” “怕还往外看。”慕荃笑出声,等到落地,他低下头一瞧,云素已经吓晕过去。 “这么不经吓。”慕荃唇角弯起。 慕大夫心情莫名变好了。 雀草守在前堂,看到他们立刻围上来:“云姑娘怎么样?衣裳怎么有血?” 慕荃轻飘飘道:“被狼叼走了,没什么大事。” 雀草觉得公子的形容有问题,被野狼叼走还不是大事,正准备烧水帮云素擦洗伤处,上点药,没想到被慕荃拦下来。 “不用,我来照顾她,你让李安他们别找了,回去睡觉。” 雀草拉长音“哦”了一声,不怎么信任地关上门。 等她走后,慕荃把怀中人放下来,云素腿上的咬痕没有伤到骨头,看来那只畜牲是被药倒了。 狼是养不熟的,凶兽齿冠极具咬合力,就算是人的骨头也能眨眼洞穿。 云素身上的剧毒被慕荃封在手足血脉,血液一触即中,就算慕荃来迟半步,那畜生浑身烂透只是时辰问题。 “还真是让你逃过一劫。”触及云素腿上还在流血的伤处,慕荃苍白的手指沾染上黑血。 指腹轻捻,他的眼眸暗了暗。 服下解药,旧恨盈要过三个月才会发作,算起来也快到了。 “慕哥哥……” 几乎听不见的梦呓打断他的思量,琢磨许久,慕荃好笑挑起眉。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慕行,真是痴情人,情关难过。 慕荃冷笑道:“叫唤什么,慕行可是要大婚了。” 真是可怜,辛城州府传来消息,慕行即将娶妃,边地十二城开仓放粮,只为新妃一笑。 人选是宫中皇妃的亲侄女,慕荃看到过画像,他记性不错,知道画上颜家女是已故尚书的小女儿。 云家全府遭殃,长姐生死不知,做妹子的却改名换姓,成了宫妃家的郡主。 真是出好戏,妹妹费尽心机抢了姐姐的男人,姐姐半死不活躺在他这里。 高门大户的勾心斗角,也太过无趣了。 慕荃感慨半晌,打算给这位不省人事的痴情女清洗伤处,不妨被云素抓住衣袖。 床榻上的人梦中还缠着他,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晶莹,她的面容早就看不出早前的妍秀,唇却依旧娇嫩粉泽。 “慕端墨……别生气,我不走。” 第8章 无盐 慕荃闻言一愣,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原来她还记得。 当初从别庄回到王府参宴,他是向来不受宠的庶子,身边没有属将,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夜晚屏退小厮坐在湖心亭吹风,冷风浸骨,月上中天,慕荃看着陌生的雕梁画栋,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梦魇。 长在辛城二十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慕家人。 偷穿婢子衣裳的待嫁新妃,潦倒失意的病秧子庶子,就这么不期然遇上了。 “你是什么人,夜里一个人坐在这?” 他以为是哪处院落的小丫鬟,对她扬起杯中酒,懒散笑答道:“我是端墨。” 她不好意思低下头,目光再次相接,两个人都笑了。 之后便是两顾无言,似是觉得没意思,她随口念叨两句,又去了别的地方。 再见是喜宴上,她一身明红嫁衣,娇声慢气躲着敬酒,眸中的嫌恶不似作假,与当夜判若两人。 再后来,慕雄惨死,她不知被送去什么地方。 慕行继位后慕荃重回别庄,不曾打探过她的消息,只知道慕行将她接回,她成为辛城王府的太妃。 慕行的府僚驱逐他,说他八字冲撞贵人,至于贵人是谁,慕荃自然知晓。 “真巧。”慕荃将衣袖抽走。 干瘦发黑的小手垂落而下,他没有半分留恋。 不管在辛城还是岐州,他都是看客,他没有入局的打算,这个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洒在窗前,安眠的女子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这是哪里?”迷蒙间问出口,不等云素细想,已经有人为她解答。 慕荃靠在软榻上对账簿,懒洋洋地眯起眼,听到后冷哼一声,细长的手指将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是我房中,还躺着做什么?晚上乱跑惹麻烦,日上三竿才起,你的欠金加倍,再多加一百两黄金。” “对……对不起。” 云素赶忙坐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在男子面前睡成这样,耳朵如火烧一般,她不敢看慕荃,只能偷偷挪向床边。 低头看了眼,还好衣衫完整,昨夜是合衣睡的,腿上的伤已经包好,想来是雀草帮的忙。 “我被人带去了荒山,不是故意逃走的。” 云素想要解释一番,没想到慕荃并不买账。 慕大公子嚣张地拿起算盘,颇有微词地晃了晃:“谁管你是不是自己跑出去,卖身契在我手里,你要是敢偷跑,本公子就去报官。” 见他又来威胁自己,云素忍不住红了眼眶:“你怎么总是这样。” 慕荃眼神一冷:“砰”的一声将木珠算盘拍在小几上。 “那你想我怎么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留你是为了帮工,你却闹出这么大动静。” “为了安抚严家小姐花了我多少功夫,一百两便宜你了,今天继续扫院子,明日跟着李安去山上挖药。” 慕荃原来都知道,知道是谁将她带走欺辱,也知道她为何离开,枉她还傻傻以为他是来救自己。 云素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还没掉下来,就被慕荃的呵斥声打断。 “不准哭,现在去干活儿,你的腿没伤到骨头,死不了,再哭晚上就和李安去山上喂虫子。” 云素吓得一怵,贝齿轻咬下唇,她红着眼眶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不甚文雅的话。 “慕端墨,你这个混蛋。” 见人哭着跑出去,慕荃瞬间舒坦了。 在软榻上躺了一晚上,他的腰又疼又僵,这女人占了他的床,娇滴滴地坐在那儿瞎矫情,看着就碍眼。 将算好的账簿往桌上一扔,他又找到下一个目标。 慕荃朝窗外喊道:“南风,柴劈好了吗?” 房檐上掉下来一片瓦,有什么重物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只骨筋有力的大手将瓦片托起,轻轻捧到窗前:“劈好了公子,这就去药庐烧火。” 南风含混的声音响起,窗前出现一位鼻青脸肿的黑色人影,他那张脸青青紫紫肿得像只猪头,一看就是被人暴打过。 跌打药的麝香味从窗口传进来。 慕荃嫌弃地往后仰,捂住鼻子嘟囔两声:“还不快滚。”他挥手,示意南风拿着钥匙快消失。 药庐是慕荃存放药材的瓦房,天气变冷不耐冻,有些草药需要温火保存,他一到冬天就犯咳疾,近不了浓烟炭火,家里只有南风知道火候,可以代他熏药。 况且今日还有要客上门,慕荃要去林中看看虫蛊怎么样,在他回来前,慕大夫衷心希望这群不省心的帮工能够好好干活别惹事。 然而事与愿违,来捣乱的可不止家里人。 云素扫完院子准备去拾掇晾好的草药,谁知道后院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华衫公子摇着折扇推开篱笆门,大摇大摆走进院中。 “慕大夫,慕大夫?小爷我来找你了,还不快来迎接。” 环顾一圈没找到慕荃人影,只有一个蒙面的小美人,萧丞“唰”的一声合上扇子,故作风流道:“这位仙女,你家慕神医呢。” 萧家公子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三品大员,平日里专好走亲访友,总想自己是什么传世大侠,有一天能遇到世外高人。 就这样,小镇上唯一极具传奇色彩的慕神医,成了他招惹的香饽饽。 加上这几年暂住表舅府上,萧丞听了许多表姐表妹说有关慕神医的传闻,好奇之下,萧丞便经常前来叨扰。 他没什么坏心思,为人也颇有趣,慕荃刚开始不怎么搭理他,但耐不住这位爷每次问诊都大把大把的花银子。 来了不用他治病,还自己叨叨说半天。 慕大夫深觉这种冤大头可遇不可求,就一直保持着来往。 前阵子安都萧家派人把这位金主接回去,慕荃长吁短叹半宿,转头就把人给忘了。 谁知不过半月他竟然又回来,还和云素撞个正着。 见眼前人衣着华贵,不像是问诊的病人。 云素后退半步,低下头不敢看他:“可能去了铺子里,这位公子还是去前面找他吧。” 萧丞心想也对,慕神医济世救人,药圣在世,不在前堂来什么后院。刚要去医馆找人,脚步抬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合起扇子转过身。 “不对啊。”绕着云素打量一圈,他疑惑道:“我没见过你,看着也不像雀草那丫头的亲戚,你是谁?” “不,不是谁,只是暂住于此。” 眼前女子眼神闪烁,还欲盖弥彰地往后退,萧丞双眼微眯,一步一步逼至云素身前。 “你不会是偷跑进来偷药的小贼吧。” 云素惊慌抬起头,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她怎会是偷药的贼人,况且,况且哪家贼人会偷穷大夫的药。 “我不是,我是……我是慕荃,不对,慕神医的远方表妹,是来投奔他的,住一段时间就……就离开。” 磕磕巴巴说完这些,眼前人还是半信半疑地摸着下巴。 云素低下头,不敢对上陌生男子的视线:“公子若是不信,去问雀草姑娘就好。” 在萧丞毫无礼数的打量下,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件残破的玩物,任人磋磨打量,心中越发自卑。 无奈萧公子实在是个爱捉弄人的浪荡子,他常年习武,手底下动作又精又快,在云素不注意的空挡,一把扯下她脸上不透光的面纱。 像蜈蚣一样歪扭盘附的烧痕暴露在空气中。 萧丞还未来得及眨眼,就听到眼前女子尖叫一声,疯了般将自己的脸围起来。 “不要看我。” 第9章 情人语 粗劣沙哑的哭声断断续续,伴随着扭曲疯狂的动作,萧丞没想到面纱下居然是这幅光景,一时间呆住不敢上前。 可眼前人实属不太正常,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她的容貌,遮着袖子不让靠近,缩成一小团蹲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嘴里还念叨这什么:“不是我。”,“我不知道。” 心想自己可能又闯祸了,萧丞上前几步,想要接近云素,让她先停下来。 “你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容貌有毁,不是有意,你别喊。” 随着他的靠近,刺耳的尖叫声响彻院中。 萧丞堪堪捂住耳朵,心想这姑娘不会是个疯子吧。 就在他忍耐不住,想要点穴让这位受到刺激的姑娘安静点的时候,后方竹林匆匆掠出一道身影。 慕荃一身真气运到极致,足间轻点便落在了萧丞面前。他正在和灰鹤头领接头商议要事,没想到突然听到院中的喊声,疑心出了什么事,慕荃一时间忘了隐藏身形。 等看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云素,还有在旁一看就被吓傻了的萧丞。 慕荃不由腹议一句,他怎么把这傻子给忘了。 萧丞不懂婉转,只知道横冲直撞。 “你给我起开。”推过像山一样挡在面前的人,慕荃蹲下身握住云素颤抖的手:“你怎么了?可是伤处出了什么问题?” 云素根本不回答她,双手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脸,连裤脚堆在地上都没有发现。 慕荃想将她扶起来,还没动作就见云素疯了一般的摇头,边哭喊边叫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情人语,慕哥哥,求你别这样对我。” “什么不知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强势扳过对方瘦弱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发问,慕荃手中的分量一重,云素竟然昏了过去。 慕荃对上萧丞惊疑不定的目光,只能咽下未出口的怒骂。 该死的慕行,姓慕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萧丞还保持着嘴成圆圈的姿势,沉浸在听到的秘闻中,比起慕神医会轻功,他和这位毁容姑娘之间的事更让他好奇。 还有一点他终于可以确认,慕神医果真是个高人,喜欢的女人都和常人不同,可能在他们这种神医眼中,美丑已经无关重要,女子有特殊之处才能惹人垂怜。 就像这位姑娘一样。 叫的他都快耳鸣了。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狮吼功,一声惊三绝,小医馆果然卧虎藏龙。 萧丞在慕荃越发暗沉的眼神中,嘴角越弯越大,头顶的呆毛翘起来,眼神像是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狗崽。 “慕神医果然不同凡响,甚好,甚好!” “您这医馆还收徒吗?” 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银票,他递给忙着翻白眼慕荃。 萧丞语带垂涎道:“我来这里帮工,慕老大你也教我两招,随便什么都好,我这人不挑。” 慕荃拿过他手里的银票,沾着口水数了数,“再说吧。” 萧公子人傻钱多,直到慕荃抱着云素步入房中,“砰”得一声将房门关上,这才惊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随后就被满脸笑意,如待上宾的雀草领走了。 * “若若,将情人语的破解之法说出来可好,本王会放了你,还会娶你为妃。” 男人温柔的话在充满血腥的暗牢中仿若黎明,可惜他要的不是自己,是她身上从未听过的情人语。 安之若素,这是她的乳名由来。 父亲希望她安乐自在,不被困境所阻,母亲也日日盼着她找个良人,能够无忧无虑过完此生。 老天偏要与她玩笑,被家中所有人娇惯长大之后,她远嫁边地,在这里受尽苦楚。 她在脏乱的暗牢受尽酷刑鞭挞,与鼠蛇苟存,云素不知年岁几何,也断了想要逃出去的念想。 男人的逼问还在继续,她麻木出声,声音像被风吹破的窗纸。 “我不知道,没有听过。” 已经不会像刚来时抱有希望,也不会在男人面前哭泣求饶,她被绑在长凳上,听着骨节垫高传来清脆嘣响。 脸上不动分毫,不是不痛,而是已经痛到极致。 她看向墙上够不着的地方,那扇不足半尺的透风小窗。 光绕过铁杆照在她的脸上,她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土灰,也能看到窗外飞来的莺鸟。 莺鸟好奇地看向刑房,像是不解她为何会困于此处。 她缓缓眨了眨眼,勉强朝它一笑。 莺鸟扇动翅膀飞向空中,不再为没有自由的囚徒停留分毫。 男人打断了行刑:“够了,将她的伤医好,本王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她知道,这幅残躯的极限到了,她又没能死成。 她是被温养长大的,从来都是身娇体弱,上次负责用刑的人估错了她的承受范围,鞭刑沾着盐水打了一夜,她差点救不回来。 男人因为这件事发了好大的火,亲自过来喂她喝药。 她多想那碗药是穿肠毒,透骨钉,将她的五脏灼穿,这样彻底结果了也好。 可男人不会放过她。 像是看出她眼中的死志,他将药强行灌入她的口中,逼迫顶开她紧咬的齿关,让她吞咽下去。 苦涩的良药顺着喉咙而下,留给她的只有止不住的干呕。 他温存般抵着她的眉心,怜惜诱哄,仿若深情还在:“若若,我不想你受苦,听慕哥哥的话,说出来可好。” 说什么,说云家藏有开国密宝,还是说她就身负密宝之人。 她从记事起就没听过。 她的父亲是清贵世家子,母亲也是慈善的世家贵女,她无忧无虑过了二十载,从不知道家中有秘宝,也从未听过那所谓的情人语。 男人不信。 他眉目温柔一如往昔,所作所为却宛如恨她入骨。 烧红的刑具,锋利的骨刀。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面对慕行一退再退。 “我不知道情人语,真的不知道。” 她离他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他的脸。 重复千百遍的话说出口,这一次,她等到的不再是酷刑恶语,而是另一人毫无保留的顺承信任。 “好了,我知道你没拿什么情人语,别乱抓人衣服,快放开本公子的衣领。” “你这病病殃殃的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比我还没用,又废了本公子两株人参草,我告诉你,这些可都是要入账的。” 絮絮叨叨的人声传入耳中。 包围她的浓雾被一双无形的手剥开,黑暗不再,入眼皆是耀目阳光,还有清脆莺啼。 第10章 心生怜 云素缓缓睁开眼,一身白衫的慕荃坐在床沿,衣领被她毫无规矩抓在手中,他俯下身蹙着眉,好像不习惯和人靠近,却也始终没有动手拉开她。 “慕……端墨……” 嘶哑的声音冲出喉咙,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又叫了声,醒来后全身的力气好像丧失一般,她的手松开慕荃的衣领,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软软歪倒在一旁。 还未掉落在榻,手臂被病殃殃的年轻公子单手托住,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他声音微冷,一如既往带着嫌弃。 “气血不足,脉象虚浮无力,白给你吃了那么多糙米。” 云素面颊苍白,任由慕荃为她把脉,闻言浅浅笑开:“下次,会吃多一点。” “吃多了我可养不起,先躺着吧,我去你房里睡。”慕荃将她的手塞进被窝,没好气地拉好棉被。 慕荃回头想要告诉她起夜就喊隔壁房的雀草,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这蠢女人胆小又好面子,肯定害怕麻烦别人。 认命般拿过披风,想亲自过去给雀草嘱咐两句,没想到披风的系带打了死结,一时间没有解开。 慕荃耐性全用在病人汤药上,才不信邪,使劲死拽两下,只听“刺啦”一声,毛领边的一排系扣直接被他扯下来。 慕荃站在原地愣了愣,捧着新买不久的狐毛领披风,罕见的出现一丝心疼的神情。 云素见状小声道:“我会缝,看不出痕迹。” 慕荃不太相信地看她两眼,直到把云素看进被窝里,只漏出一双干净透亮的眼睛。 认命将披风拿给她,慕荃其实做好了再买一条的准备。 就这样,一个捧着油灯看,一个靠在床上缝,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 雀草半夜去茅厕解决问题,路过慕荃房前,隐约看到自家公子还没灭灯。 见门开着一条缝,她打着哈欠,毫无顾忌地推门而入,“公子,这都什么时辰了,雀草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晚上费灯油,这灯油很贵的。” 话刚出口,就被慕荃用眼神打断。 慕荃指着床榻上熟睡的女子摇了摇头,示意她禁声,关好房门立刻离开。 云素已经睡着了,她抱着缝好的披风,呼吸清浅。 像是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雀草蹑手蹑脚退出去,关上门打量一圈,周围没有南风的踪迹。 深觉只有自己知道公子的心思,她满心欢喜,偷笑一声,踮起脚跑进了自己房中。 接下来的几天,云素总感觉雀草对她格外关照。 抢着帮她干活儿,还老给她糖糕吃。 最奇怪的是,这丫头有时候会看着她和慕荃偷笑,弄得云素有点不好意思。 慕荃倒是无所谓,披风上多了几棵手绣的翠竹子,绣工精细别致,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比南街坊的绣娘们不知好了多少。 这几天坐诊都被人夸竹子好看,慕大夫心情非常愉悦,直到下雪前还穿着那条薄披风。 天气一冷,就不行了,慕荃冬天只能靠炭盆保命,不能坐诊。 医馆冬日每月只开一次,其余时间李安和南风要去另一个镇子采些冬天罕见的珍贵药材,只留下雀草在家中照顾慕荃。 今年多了云素,雀草身上的担子轻了点,可云素不懂药理,只能帮她照看,煎药还是要她自己来。 云素听着房中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坐在灶房里帮雀草生火。 她忍不住问道:“他的病,就没有办法根治么?” 雀草把药罐盖子掀开看了看,见成色还是差点,连忙盖上滚烫的瓦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不知道,公子说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救了。” 云素眸光黯淡下来,心不在焉地扇着木扇,寒风将她脸上裹得布巾吹开,露出里面干裂泛红的脸蛋。 旧伤虽好了,阴冷天气还是会红肿刺痒。 她此时的心思并未放在自己身上,想起慕荃的病,又想起自己以前老说他是痨病鬼。 云素心中愧疚,免不了失神。 雀草的惊呼传来:“呀,药快糊了,云姐姐快停下。” 回神赶忙扔下扇子,云素抬眼一看,原来是火候太大,蒸汽将瓦盖吹起,药也溢出来。 云素手忙脚乱帮雀草把药罐接下,好在溢出不多,还能盛出一大碗。 “还好没有全漏掉,这可是最后一根蝎尾草。”雀草长舒口气,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云素歉然:“是我走神了。” 见云素还在纠结这种小事,雀草挤过去抱住她的腰,打趣她道:“这不是还有很多,放心吧,绝对够喝。”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云姐姐想什么这样出神,不会是在想我们公子吧。” 云素面颊微红:“才没……没有。” 雀草挠了挠她的腰,追在她后面闹着玩,等到两人想起还在房里嗷嗷待哺的慕荃,药又要重新再热一遍。 慕荃喝药的时候眉头一直没平下来过,喝完还不忘感叹一句:“谁熬的这么苦,咳咳……难喝死了。” 雀草对云素眨眼睛,云素低下头不敢看她,两只手抠着木盘,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等扶着慕荃重新躺好,雀草要去竹林里取雪水,午后还要去邻村看诊,只留下云素一人。 云素安静坐在脚凳上,看着慕荃熟睡的脸庞,见他连梦中都眼帘下微微发红,喉咙还不舒服的吞咽着,不由起身小心帮他垫高枕头。 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惯,白日里慕荃嗓子难受也不说,云素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看出来。 慕荃冬日嗜睡,睡过去很难被吵醒,要不是气息还有起伏,云素会觉得他就这样昏死过去。 她不知道一个人睡着和醒来会是两个模样。 慕荃平日总是冷着一张脸,骂起人来全是刻薄话,云素几乎没见他笑过。 可在睡梦中,他偶尔会弯起唇角,像个开怀无忧的少年郎。 云素在脚凳上端详一阵,不知慕荃为何要救她。 云氏一门早就覆灭,爹爹没有别的族亲,岭州一战带走了她仅剩的家人,她只知道哥哥军中的亲信在北沙落草,帮不上他们任何忙。 不要翻云图,也不求回报。 万两黄金不过是玩笑话,她在这里怎么可能有银钱。 慕荃为什么留下她,受伤总是眼前这人在照顾,云素枕在手腕上,隔空量了量他的眉眼。 慕荃是天生的好相貌,和王府后院中无意看到的画中人一样,都是川林簇生的广袖仙人。 若是母家还在,定是西平王府中尊贵的公子殿下。 但事非所愿,造化弄人,他们都是没了父母的可怜人。 第11章 毒发 云素轻叹,把慕荃嫌热推出的汤婆子又放回去,床榻上的人不知做了什么梦,苍白的面上能看出浓浓的不安。 慕荃呼吸艰难,云素将手垫在他脑后,打算让他躺平顺顺气。 谁知刚碰到人就醒了。 慕荃愣神间看到一张黑黝黝的瓜子脸,其貌不扬的面上包着厚厚的白纱,桃杏明眸中依稀能寻到以前清丽的纤柔轮廓。 想到自己身上没穿外衫,他冷着脸推开云素,眼下不自然窜上一抹薄红。 “靠这么近干什么?咳……咳,一身药味,离我远些。” 云素闻言一愣,满心愧疚地低下头,她把双手背到身后,坐在碳火旁的木墩子上背对着慕荃。 “药罐打翻了,我有把欠金记在账上。” 慕荃心想还算自觉,知道记账。 又想到那药罐是古市上淘来的,药也是罕见,煎一次能喝两三天,嘴里咽下去不久的良药越发泛苦,还有些不是滋味。 “药罐记了多少铜口?” 云素想起雀草说过的话,老老实实比起两个指头。 “二十文……”慕荃心想贵了,他买的时候十五个铜口,还要了架没开胚的土炉。 云素小声道:“两文。” 慕荃躺倒翻过身不想再听,他怕自己被气死在这里,过不去今晚。 “你出去,我想单独静静。” 云素坐着没动,拿铁钳拨了拨烧炭:“雀草出门去了,让我今晚守着你。” 慕荃压抑着喉咙中的干涩,想咳却咳不出,只能将棉被盖到肩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随你,别烧太旺,烟太浓我睡不着。” 云素在炭盆边烤火。 雀草减了冬衣的银子,买了上好的木炭给慕荃取暖,这炭没有多少烟,这几日他们都在省着用,想留下更多让慕荃过冬。 雀草不在,云素只好坐在这里陪他。 慕荃房中冬日离不了人,通常都是李安他们在守,几天前两人远行去采药,只能换作她和雀草照看。 断断续续的低咳声还在帘中翻来覆去,不知到了几更天,床上的人逐渐没了声响。 云素添上新炭,撑着头在木墩上打瞌睡,不知是不是被慕荃影响,她也觉得房中又闷又热,令她胸闷喘不上气。 闷哼一声睁开眼,她感觉到头晕目眩。 云素半睁着的眼中浮现出诡异的暗红,她不由自主站起身。 窗外的半月透过窗纸照在她身上,眼前的器物好像都染上了浓重的猩气。 这种腥气,她在乱坟岗闻见过。 抑制不住的渴痒升起,仿佛绕过不听话的四肢百骸,通往无人知晓的五脏六腑。 云素迫切的想要找到极红之色的源头,萦绕在鼻端的腥咸,让她想起死囚堆里的腐肉。 颓亡的骨架一半堆在她的身上,另一半深陷在泥汤中。 她是怎么从暗牢里逃出来的。 撬不开她的嘴,慕行许久没有来过,她不过是学着他的样子骗骗人,说自己想通了,会将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翻云图身死无解,情人语无情可破。 她把狱卒送来的灯油泼在衣服上,洒在草堆里,每日攒一点,有时候装作不小心,有时候故意发疯打翻。 她被关在暗牢太久,所有人都以为她有失心疯,就连府上经常来瞧病的吴圣手,都说她郁结在心,似有癫疯之状。 牢房里铺了很多枯草,慕行怕她冷出病来,特意吩咐每日照看。 暗卫将她在府上常看的绣书送来,可她的指头早就断了,翻开书页都做不到,又有什么意思。 虚情假意,玩弄人心,西平王对任何人都能照顾入微,这本就是他的美名。 云素想将自己和慕行困在暗牢,一把火全烧干净。 在不见底的垝垣深处,她是忤逆不孝的世家女,是看不清孰真孰假的金屋客。 烫到极点的火蛇将她卷起,框在方方正正的笼子里,眨眼间仿佛又回到那一日。 慕行让易过容的暗卫来见她,对方奉命将她推进火海中。 云素眼前全是血雾,只有炭盆中泛着青蓝。 “呃……冷……好冷。” 眼前深红不在,只剩无尽昏沉。 明明全身上下滚烫如火,衣衫也被虚汗打湿,她却依旧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钻出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抱住双腿,躲在地上打颤。 阖家欢乐的团圆夜,爹爹夸她书读得好,母亲也赞她越发懂事,长兄云琅是家中最不安分的人,自小天资聪颖,是帝都世家子弟中最为英勇的少郎将。 安都的时候大哥哥总是带着她们胡闹,扮作男子牵着云染,他们兄妹三人常常跑出府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模样。 赐婚的懿旨从朝中直达尚书府,她听话姆妈的话认命接旨了,为何还是没能保全在意的人。 云素瘫坐在地上不知何处,整个人犹如从中间剖成两半。 对慕行的恨意让她如置身火狱般热得痉挛,对家人的回忆却将她生生撕开又粘回来。 混乱的过往中,她喘不过气。 抱着胳膊直哆嗦,暗红的血痕从领口出现,陆陆续续爬满云素的整张脸。 面上的白纱蹭落到地上,她像是被分割成无数块的沉渊恶鬼。 黑暗中恍惚有油灯亮起,床帐中坐起一个人,细长白皙的双手从帘中探出。 慕荃眼中没有任何焦急之色,夜里浅眠,他早就醒了,看了两眼蜷缩的云素,他的神情像是漠不关心的人。 生生推迟三个月,旧恨盈终于发作,还真是让他好等。 慕荃看着地上无处挣扎的人,仿佛在看不痛不痒的死物。 旧情成梦难分舍,此恨盈盈渡此生。 旧恨盈可不是一招致命的毒药,细水长流,缠绵到死,它找不到根除的办法。 慕荃生平只见过两次旧恨盈发作,寻常人没有这等机遇,巧的是,中毒的两人都与西平王府逃不开关系。 整整三月貌如常人,探脉也查不出丝毫动静,杀或是不杀,时辰算得这般准,他该说下毒的人蠢还是聪明。 慕荃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掀开棉被坐起,他对云素招了招手:“还不过来。” 第12章 对峙 慕荃的嗓音轻缓温柔,笑容在灯火下有些雾霭朦朦。 云素看不真切,想伸出手去,腿脚却忽冷忽热脱力倒在地上。 慕荃斜靠在床栏边瞧着她,半敞开的内衫中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被灯烛的暖光晕出些气色,少了先前的虚弱病气,看起来倒是健朗许多。 他无奈直起身:“这就没力气了?身子骨真差。” 云素倒在地上呜咽。 慕荃的笑意越发浓,轻轻划开命纹浅淡的手心,他任由鲜血滴落。 一滴……两滴…… 白衣上沾染零星红痕,浩渺的烟眸像是盛开在地狱的菩提子。 表象无害,内里歹毒,比起道貌岸然的慕行,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荃为什么救云素,是为了试药,他才是离了辛城最危险的人。 白白养了人这么久,慕荃终于能够看到旧恨盈发作,他很好奇血症能撑多久。 将还在滴血的手心摊开在云素眼前,他用内劲逼迫鲜血不断流出。 血痕顺着指尖流淌到云素的手背,宛如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女人瞬间缩紧双眸。 齿关颤动,云素眼前又成了一团血雾,周围都是血色,唯独眼前的人能够看出不同轮廓。 和死人堆里黏腻恶心的腥气不同,慕荃身上的血味泛着淡淡的鲜甜。 云素想去够那只比她还要凄惨的手,可惜没有多余的力气,刺痒带着疼痛从四肢蔓延到胸前,她像是砧板上快要渴死的鱼,只能在地上痛苦的来回翻滚。 慕荃了然站起身,墨发在脑后披散而下,“这么快就失控了,药圣前辈所创的奇毒果然了得。” “药圣……奇毒……”不知道慕荃在说什么,云素满心都是对方手心涌出的血。 舌苔下的无尽饥饿仿佛将她仅剩不多的神智吞没,她渴望靠近那股腥甜。 她可能真的疯了,她竟然想喝那种东西。 慕荃蹲下身看着她,云素清醒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和颜悦色。 “很难受是不是,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云素十指紧扣在肩上,指尖陷入皮肉中,她抱着自己,不愿意妥协。 慕荃救了她,她不能恩将仇报。 一遍一遍念过这句活,她眼中的清明一闪而过,眼帘下方的红纹压过红痣,越发显得凄艳。 慕荃尤其不喜这种极艳的姝色,皱眉挡住她的眼,他仿佛又成了那个脾气不好,行事古怪的落魄公子。 “你中毒了,血症每月发作一次,需要人血供养。” “喝吧,不喝会没命的。”将掌心送到云素面前,慕荃突然没了试药的心思。 用娇弱的女子试药,还不如后院随便找具药尸,他果然学不来慕家人的行事做派。 谁知云素一把拍开他的手,顺着倒在地上的凳子支起身体想往外爬。 慕荃眯起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想喝?” “不喝。”云素背对慕荃怄着气,身上穿的旧棉袄还是雀草给改的,此时沾了碳灰,黑得像是没网过的烂棉絮。 慕荃闻言沉下脸,血症发作气血逆转,需要活血才能从中调和,“不喝就死在外面,有本事从这里爬出去,少在本公子房里寻晦气。” 这话说的又狠又毒,云素一时间愣住。 慕荃等了半晌,以为这蠢女人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不就是喝点他的血,又不是让喝穿肠毒药。 已经绝了试毒的心思,他又不会折磨她,用得着这般推诿拒绝。 谁知转头一看,人早就没影了。 元素躲在巾架旁的墙角旮旯,两条腿还在打颤发抖,看起来倒是可怜的紧,实则脾性倔得像是坟头里的硬土。 “你说的,爬就爬。” 慕荃当场火冒三丈,冷脸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不喝拉倒,爱死不死。 慕大夫眼巴巴送上门,人家还不稀罕。 慕荃何时受过这等脸色,就算当年养在王府别庄的外宅里等死,他也不屑巴结狗仗人势的管家小厮。 现在倒好,随随便便就有人骑在他头上。 这女人三番五次下他的脸,毒发死了算了,活该让她找点罪受。 云素贴着墙角往外挪,这一回倒是没哭。 她身上黏腻又全是汗,不管途中碰倒架子,箱盒,一双眼只知道往门外望。 出去就好,随便找个地方,也比死在这里强。 她定是要从这里出去给慕端墨看看,不然脏了慕神医的宅子,凭白污了他的眼。 慕荃说云素娇气也是有缘由,世家贵族大多死要面子,不管是安都还是边地十二城,这种大家大族教出来的小姐们都有娇作的小毛病。 云素也是这样,虽说没到娇蛮跋扈的地步,可目中无人,自视清高却是真的。 云氏女也是有点末弩的傲气在身上,平日里和雀草他们同在一处,收敛许多,如今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无药可解,续命之法还如此荒唐。 索性自暴自弃,一股脑全发作出来。 窸窸窣窣的衣料磨地声还在继续,慕荃背在身后的手收紧又松开。 等到云素真的挪到门前,“吱呀”一声将门扇推开。 慕荃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把捞起使性子想要逃出去的疯女人。 “想去哪儿,我还没死呢。” 云素挣扎无果,被他紧箍在怀中。 慕荃强行把她抱上桌,一挥手将茶盏全部扫落在地。 他五指曲张紧绷开伤口,态度恶劣道:“喝不喝由不得你。” 浓重的血腥气就在云素眼前,她喉咙滚动两下,强忍着扑上去的念头,眼角的凄红越发灼目。 “你放开我,我不喝你的血,慕端墨,你这个混账……唔……唔……” 慕荃没给她矫情的机会,用手捂住她的小半张脸,云素口鼻被堵住,只能张开嘴巴。 药香带着鲜甜的铁锈味滑过舌尖,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鲜活的血液对血症发作的人称得上是灵丹妙药,就好比赌鬼见到了骰子,一不小心就输得倾家荡产。 慕荃没打算把自个儿交给赌鬼练手。 他从怀中掏出鼬白的瓷瓶,倒了几颗补血的丸药送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冷热之感逐渐褪去,云素脸上的红纹消失,肩背也放松下来。 她的吞咽声在房中听得很清晰,抵抗的姿势成了不雅的投怀送抱,想要把慕荃抱得更紧。 “喝够了没?本公子的血就这么多,再喝下去命都要没了。”慕荃冷冷说道。 听到这话,又想换个地方咬他的女人抬起头。 污血将小半张脸蹭得脏乱不堪,衣衫也乱七八糟,鼻头还红着,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只没人管的野猴子。 慕荃想起来又觉不对,猴子都比这蠢女人好看。 拿起袖子往云素脸上使劲儿擦,他的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一层皮抹下来。 第13章 旧影 云素惊悸过后醒过神,眸中的猩红褪去,被眼前之人毫无章法的动作压弯了腰。 慕荃还在她身前念叨:“逞强有什么用,遭罪还折腾我。” “先前死活不喝,心气儿真高,我以为你有多大能耐,说白了还是死要面子,真是金贵人,也不分分什么地方,尚书府的家学先生就是这么教的?” 云素小声辩驳:“先生说庸者不能劳人之苦。” 慕荃冷笑,抬起自己的手:“什么胡诌的大道理,你这叫不劳人之苦?” 云素心虚移开眼。 慕荃的手上全是狰狞咬痕,伤处也泛白发皱,皮肉外翻,整只胳膊惨白还看不清脉络。 他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云素想到姆妈同她说起过,得了痨病的人活不久,平日里要小心照看。 今晚胡闹一通,慕荃病着还要给她喂血,想到他刚才说快要没命了。 云素惊慌之下,哭着站起来:“我这就去找药,一定治好你,慕端墨你别死。” 二话不说又开始掉金豆子。 慕荃心想这女人怎么什么都信,真够好骗的,难怪能让慕行那小子哄得团团转。 “我又不是泥做的,动不动就死来死去,骗你的,把衣服拿开,脏死了,回房去洗干净。” 云素睫毛上挂着的泪水顿住。 慕荃抽出手,嗡声嗡气道:“坐好,把头抬起来。” 云素心想不能气他,气死了慕端墨还要她赔。 看在慕荃又救她一次的份上,她规规矩矩挪到凳子上坐好。 她这幅蔫咸菜样子比刚才顺眼多了。 慕荃捏住她的下巴端详一阵,血症来的快,去的也快,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两指按上云素的手腕,发现脉象又成了先前那样平缓,还真是奇怪。 血症只是旧恨盈的表发之相,需要活血便可解决,那脸上红纹又是怎么回事,没听说过旧恨盈毒发会有这种表相。 没猜错的话,红纹应该全身都有,慕荃没有细看。 他去过南疆行医,蛊虫可以改变肌肤色泽,蜕皮或换骨,甚至能让凭空多出的刺青自行消褪。 难不成这女人中蛊了。 慕荃判断不出云素身上凭空出现的红纹是何缘由,把脉把不出,不是血气所致,也不像是脉管胀裂。 捉摸不透,他只好吩咐云素道:“以后毒发来房里找我,我给你血喝。” 云素心不在焉地低下头:“我不想喝你的血。” 慕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嗤笑一声,退开半步。 “都说了是百年前制出的奇毒,无解亦无解药,耳朵长反了,听不清我的话?又来闹死闹活别怪我不客气。” 云素头垂得更低,她没有,知道慕荃身子不好,先前是她不对,可总不能一直喝下去,没人性的怪物才会天天喝人血。 人情本就难还,时机一到她还要离开这里,慕荃身子虚也经不起她折腾。 “就没有别的办法?”她移开眼。 慕荃腕间红丝突发,卷住云素的脖子。 他冷笑道:“血症发作嗜血成瘾,没有其它解药,你想变成乱咬人的疯婆子,我可以成全你。” “这就送云姑娘去死,也算保全你扬汤止沸的一片善心。” 话虽这样说,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云素半塌着的肩膀抖得宛如风中落叶,额前汗湿的发丝散在面颊两旁,隐隐觉出此事不对。 中毒的明明是她,慕荃为何这般情急。 血症成瘾需要月月如此,慕荃向来看淡生死,最怕麻烦,又怎么会三番五次留下她这个祸端。 世间事多因利谋,想到对方提到旧恨盈神采焕发的样子,还有后院锁着的石屋。 云素偷偷从窗户缝里看过,里面全是不知何用的干尸。 她藏了一丝戒心,总觉得慕荃想拿她试药。 “你救我,难道什么都不求?”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比起刚来辛城什么都怕,她在暗牢中受过了所有非人的折磨。 慕行将能找到迷人心智的药全给她灌过,也想过将她做成听话的药尸,可她身子太弱,不小心就会提前没命。 云素差点忘了慕荃也是慕家人,辛城慕家上上下下都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大兴当年有过五石之祸,高宗皇帝在位时,国力曾与北翟相当,使臣进献灵药供宗室子弟玩乐,能使人听话上瘾,不过数年便将垒如高墙的皇都变成了锦中败絮。 药人分活尸和死尸,浑身是毒,一生依附主人不得背叛,时日一长,她对慕荃也会如此。 戒不掉的旧恨盈,她会忘不了他的血融进身体的感觉,也会控制不住自己。 “要我靠你的血活下去,成为你的药尸,还不如杀了我。” 云素瘫软身子靠在桌上,残破的脸上浮现惨淡的笑容。 她擦过眼角:“别骗我了,我不会如你愿。” 她受够了困在暗角的日子,听不见响动,见不了光,见慕荃面色不好,阴狠狠地看着她。 云素颓然一笑,像是开败的铃兰草:“慕端墨,我不想活下去了。” 家仇全都压在她的身上,姆妈临死前让她不要强忍,忘掉这一切,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 云素从前不信命,她要熬到真相大白,熬到尚书府的封条揭开,她想把岭州的亡魂带回故土。 她的兄长,她的叔伯,她从小便叫得上名号的那些先生。 她是安都飞出来的笼中雀,只有在他人手中辗转的余地。被关在笼中没有自由,她想要去外面看看。 如今去不了,不管是北沙还是安都,她都回不去。 云素凄怆的想,姆妈临死前告诉她的话有几分真。 她若真能抛下仇恨,是否能远离是非,在这边疆土地活下来。 可再看,大兴藩王乱权,国土之下哪里有逍遥地方,就算是在这平安镇,云素以为慕行找不到,还是危险重重。 救她的慕荃想让她变成怪物,与其听命于他,成为嗜血混沌的药人,还不如就此了断,魂归故里。 云素那张混着浊血的脸庞低下,眼角的那颗痣,像是赴死的刻印。 她泪眼婆娑:“我不恨你,我是自愿求死的,你放过我吧。” 女子的声音如同锥心鼓,鼓声阵阵,敲开了慕荃尘封的记忆。 慕荃些微恍神,在辛城二十余年,他有过一段舒坦日子,那是当初即墨离还活着的时候。 即墨离也有一颗血痣,点在眼尾,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第14章 执念 即墨离是慕荃的生母。 慕雄后院的女人有很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唯独即墨离不一样,她是慕荃见过最好看的人。 勾魂夺魄的一张脸,看起来像是会勾引人的精怪,眨眼时欲说还休的泪下痣,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的魂吸走。 那时慕雄还未封王,占了祖辈荫封在边地当守将,慕家世代镇守边地,说白了就是黄沙土里的兵痞子。 慕雄后院的女人不是老皇帝赏的,就是从战败城里抢来的。 即墨离原本是良家女子,她是丹邱遗族,带着仅剩的族人隐世而居,他们住的地方,就在靠近北翟的世外桃源里。 慕雄踏平了丹邱全族才将她带回府,当着她的面把她的新婚夫君给活剥了。 慕荃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 即墨离生下他后患了疯病,每日神神叨叨又哭又笑,关在后院里见不了人。 慕雄觉得他是庶子,上不了台面,虽然是第一个孩子,可身份不尊贵,也没拿正眼瞧过他。 慕荃年岁小,体弱多病,在府上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吃的冷窝头还是嬷嬷从下人灶房里偷来的。 时日一长,慕雄像是忘了还有个庶长子的存在,封王娶了南安侯的小女儿,正妃进门后听说慕荃是贱婢所生,越发不待见他。 照顾慕荃的嬷嬷被赶出府,他只能从下人堆里抢东西吃。 他那时候瘦弱,没有人护着,差点饿死了。 直到北翟出兵连犯二城,前方战事吃紧,慕雄率兵出征,王妃也去了庙中常住祈福。 慕荃在后院见到了即墨离。 脏乱破败的小地方住着即墨离那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垂在脑后,她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穿的绣鞋早就磨破了,腿上还拴着根粗重的铁链,走起路来一重一响。 就算这样,即墨离看起来还是很美。 慕荃给她窝头吃,她就给慕荃摘野果子。 即墨离住的院子偏僻,在王府后院的水泉居,慕荃刚开始不知道她是谁,一有机会就跑出去找她。 即墨离不发病的时候风趣洒脱,会给他偷馒头,还会教他读书认字。 她的胳膊细条条的,写出来的字却很好看,苍劲有力,锋芒毕露,像个杀伐果断的女将军。 可发病的时候,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双眼猩红,满是煞气,见到什么都要毁掉。 再美若天仙的人,疯起来都不会好看。 即墨离会武,每次发病都能将水泉居毁去大半,慕荃在的时候她会紧紧捏住他的喉咙,声嘶厉呵骂他是孽种,问他为什么还不去死。 每当这个时候,她手脚的铁链就起到作用,陌刀将她牢牢钉在地上,四肢被囚住,即墨离会在嘶喊中被一群黑衣人带走。 慕荃也是很久后才知道,那些人是慕雄养在影楼里的暗卫,保护府上的人安危,也能随时将府中的消息传给他。 北翟战败退兵,慕雄在疆域大捷。 半载不过是弹指一瞬间,慕雄回府的前几日,即墨离向他坦白了身份。 慕荃听完她讲的所有鬼话,一个字都不信,他早就猜到即墨离是他生母。 即墨离想为丹邱族人报仇,说他不是慕雄的孩子,还想让他亲手弑父。 慕荃从小不知父母为何物,本就不甚在意,即墨离恨极他的那些话,早就在发病的时候说完了。 他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更是拎得清楚。 这世上除了嬷嬷没人爱他,他也不会答应即墨离。 慕荃努力活到今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即墨离和慕雄的仇怨与他无关,丹邱族如何也不关他的事,他只需要等到能出府的年纪,去府外当个闲散公子。 王府庶出的子女众多,王妃也不是每个人都盯着,嬷嬷说过,西平王再不喜欢他,只要他到了出府的年纪,也会给他面子上过得去的东西。 慕荃盼着自由的日子,从未回应过即墨离。 事与愿违,他的愿望还是落空。 付云茹不知从哪里听到即墨离的名讳,听闻她和慕雄两情相悦,回府后大闹一场。 慕雄为了稳住付家,答应将慕荃交给王妃抚养。 自此便是无尽的噩梦,付云茹把他关在院中,院门落了锁,慕荃跑不出去,每天都有人喂他毒药喝。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有时候连坐都坐不起来。 慕荃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眼睛闭上,再睁眼就是好几天。 最后还是即墨离救了他。 慕雄奉旨回朝参宴,付云茹终于有机会朝他下手,亲赐的毒酒,即墨离替他喝下去。 慕荃看向云素的脸,一时记不清即墨离喝下毒酒时的表情。 也是像这样万念俱灰? 不,不会,即墨离何等的聪明,她早就算好了一切,她的眼中定是簇起另一种新生。 慕荃低叹一声,那双一贯苍白的手,贴上云素的鬓角。 他着魔似的触碰她眼下的殷红:“怎么能求死。”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眼前人,还是问向谁。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只是想将云素做成药人。 迷雾中困顿数十载,慕荃有过悔意,更多的却是怨恨。 即墨离把他放在炙火上煎烤,她不疼他,却想让他一辈子都记着她。 慕荃一生都带着弑母的罪责,他很想知道重来一次,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付云茹让侍女去端毒酒,他明明能够抢先一步,可他怕了,他不想死。 他是王府不受宠的庶子,在府中摸爬滚打十几载,他对生有着太多渴望,不想死在冷冰冰的锦楼里。 他想起嬷嬷临走前说过的话。 ——“大公子,能苟活,就偷生。” 慕荃敢和小厮们养的恶狗争抢食物,他唯独怕轻易死去。 即墨离被囚多年,心早就长成了七窍,来之前就算好了所有。 丹邱族的前任家主饮恨而亡,他理所应当成了失散多年的少主,背负着复族的使命,穿行在碌碌的云世间。 当年没有云素也是一样,即墨离为慕荃安排了后路,让他能够顺利离开西平王府。 她留给他的东西太多,让他有自保之力,一身医术无人能及。 慕荃再也逃不开她的阴影。 慕荃时常在想,即墨离这般聪明,当初为何不自己逃出去。她该是有多恨,才能背负屈辱生下仇人的子嗣,装疯卖傻在慕雄的榻上承欢。 慕荃对即墨离谈不上厌恶,这个女人工于心计,知他境遇却要等到他孤立无援才出面,她不是个好母亲。 可他多多少少有过念想,小厮们背地里叫他没娘养的小畜生,每当这个时候,嬷嬷就会捂住他的耳朵将他抱回房。 慕恪说他是身份低贱的奴生子,他在湖心亭远远看到付云茹哄着小儿子,面色柔软得像是一湾水。 天底下最恶毒的妇人也有温情的一面。 慕荃有过羡慕,他也想母亲将他抱在怀中,直到见到即墨离,他的艳羡成了真。 即墨离在旧恨盈的折磨下依旧笑得灿烂,她比暗藏蛇蝎的付家女美艳千百倍,被他拒绝也不记恨,常常翻窗来找他。 慕荃也曾真心对待过即墨离,他想叫她“母亲”,又怕她听到后感觉耻辱,迟迟不忍开口。 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慕荃从云素殷红的泪痣上移开眼,顺着她坑坑洼洼的面颊捏住她的下颚。 慕荃道:“你不能死,我还不想让你死。” 他此言迫切,这是他还未来得及对即墨离说出口的话,看着云素,他仿佛魇住了。 薄削的唇勾起,慕荃蛊惑道:“我可以不将你做成药人,我的药人很多,不缺你一个,我只对旧恨盈感兴趣。” 这是他的承诺,诺言兑现的是谁,慕荃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的嗓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感情,目光却像是毒蛇吐着信子。 对视片刻,慕荃撒开了手。 云素失神摸上自己的脸,上面还留有慕荃指尖的余温。 “你想要什么?”她呐呐开口,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慕荃道:“五年为期,你在我身边试药五年,我保你四肢健全不死。” “我会教会你很多东西,保全你的神志,药毒不会损害你的寿命,你能在慕行的监视下安身立命,毫发无损,五年后你我两清,我制出旧恨盈解药,卖身契还你,去留随你意,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这是笔不错买卖,她和慕荃各取所需,她只需要吃点苦头,就能换来活下去的能力。 云素指尖微动,眼尾灼红越加浓烈。 良久,她抬眸笑道:“好啊。” 哪里有凭白的好意,与其惶惶度过,不如一开始就当做一场交易,她和慕荃谁也不欠谁,这样她才能心安。 可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她咬唇,可怜极了,声音也藏着怨怼:“慕端墨,你好讨厌。” 受委屈只会掉眼泪这点,眼前人又和即墨离不同。 慕荃轻轻擦过云素眼角,终是妥协,他叹气道:“以此为约,绝不更改。” 他依旧冷淡,眸色却加深许多,云素贴上慕荃的手心,五指与他紧扣在一起。 她想要活下去。 这是她的野心。 谁给她命,她就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