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吗？”冰冷的手术刀划开103号的指尖，肉色的仿皮裂开，露出底层的冷色的金属。
103号的指尖蜷缩起来，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仰头看向刚刚站定在周山行身后的桑飞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说：“我不要他给我测。”
桑飞星挑起左眉，诧异地答应了这个超乎寻常的请求。她带着歉意的笑接过了周山行手里的工具。
“不好意思，老师，这次设定的可能太过粘人了。”
“我以为跟上次是差不多的性格呢。”周山行也没生气，笑呵呵地答道，站在一旁看着桑飞星操作。
被划开的指尖已经愈合，看不出一点痕迹，桑飞星拿起手术刀在食指上又划了一个小口子，抬起眼仔细地观察103号的表情。
103号吃痛，整个脸扭曲了一下，除了被握在桑飞星手里的食指，其他几个手指都蜷缩着。
“好痛。”语气模块很好地发挥了它的作用，听到这特意放软的语气，桑飞星默默揉搓着已经愈合的伤口。
“痛觉信号传输正常，表情控制已经和活人没区别了。”周山行撑在桌子上，眼神发亮地看着103号，“甚至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刚刚是在……撒娇？”
桑飞星点点头没作声。
周山行直起身子，问：“你给他植入味觉系统了吗？”
“没，他不需要进食，续航用电能就行。”桑飞星摇摇头，把103号从椅子上拉起，将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解下后背的扣子，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过后，尾椎的充电口暴露在空气里，她介绍说，“我给他加入了不少新的东西，这个是充电口，在没有无线充电桩的情况下可以使用这个充电口作为替代。”
她又掀开103号的背部，露出一块折叠起来的太阳能板，说：“如果上面两样都不能使用，那这块太阳能板就是最后的能源储备，最先进的太阳能电池，只需要晒够半小时，103号就能续航一整天。”
周山行无奈地笑笑，他这位学生只要一触及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就会说个不停，他抬手叫停，笑骂着：“行了，下一项测试了。”
“好的，老师。”桑飞星有些小失望，塌下肩膀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
“如果你的主人陷入险境，你会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帮助主人脱险吗？”周山行胳膊抵着桌面，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脸前，白光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透露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
“当然，这是我的使命。”103号脸色严肃地点点头，看向面色平静的桑飞星，放在大腿上的手微微握紧，“我也不会让主人身处险境。”
周山行沉默着，用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盯着103号，没多久又开口问：“那如果你的主人让你‘自杀’呢？”
103号一怔，又快速精准地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执行，主人的命令一定有她的道理。”说完又邀功一样的朝桑飞星小小的笑了一下。
“他的设定就是绝对服从命令。”桑飞星微微俯身耳语。
周山行紧绷的脸放松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安抚性地拍了拍桑飞星的胳膊，又看向103号：“如果弱小的动物被其他猎杀者捕食，你会感到难过吗？”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103号正色开口，深呼吸几次后又做出了难过的表情，“但我仍会为逝去的生命感到悲哀。弱小的生命总是会博得人类的同情心，不是吗？”
“当然……”周山行盯着103号难过的表情陷入沉思。直到桑飞星都觉得周山行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小鱼在沙滩里搁浅，你会帮助它重回海洋吗？”
“会的，不帮助它难道让它等死吗？”103号点点头，反问。
后面都是一些对103号的同情心测试，包括但不限于看一些催泪电影，103号装载了生物工程组件，也就是说，他可以分泌泪水，以至于他在看一部宠物电影时差点将那为数不多用来测试的液体存货哭干。
他完美地通过了共情测试。桑飞星记录下来，身体也放松下来。
“接下来是什么？直接战斗模拟吗？”桑飞星问正在收拾东西的周山行。
周山行点点头，回答道：“不止，加一项新的测试，你先带着他跟我去研究中心。”
“好的老师。”
“你这次用了新材料？”周山行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问桑飞星。
桑飞星一开始没说话，垂着眼皮沉默了一会，半晌推了推眼镜，抬头直视着周山行，说：“老师你觉得情感是什么呢？”
周山行没想到桑飞星会反问回来，但很快反应过来，也反问回去：“那你呢？你觉得情感是什么呢？”
“信息因子。生物体对外部刺激或内部反应的产生的生理性反馈。之前所有人形智械搭载的情感模块就是通过液态金属运输信息，再经过数据库的分析，而做出不一样的情感表现，这种跟人体相似的情感产生方式，却被之前的研究员们认为是失败品……老师你呢？老师你觉得103号真的拥有情感吗？”
桑飞星的眼神黑沉沉的，直勾勾地盯着周山行，周山行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我只是在这种运输方式的基础上做了微调而已。至于结果……我不知道。”说到底人类的身体又和机器有什么不同，如出一辙的精妙，像是量产的系统。桑飞星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周山行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沉默着继续收拾东西。
研究所并不远，离桑飞星的家走路也不过就十分钟，想到103号还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世界，所幸就跟周山行说了一声。
师徒二人加一人机准备就这么走去研究中心。
桑飞星脚下的星球叫作“塞恩”，由于含氧量不高并不能作为人类活动的主要星球，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氧气罩后成为了科研星，人们一般把氧气罩称作“壳”。
出了门，103号抬头环顾着四周：天空飘扬的黄沙被“壳”隔离开，“壳”中间的引力柱破开“壳”，带着太阳板穿过黄沙，汲取光能，“太阳一号”就高高地悬挂在黄沙之后，为数不多的阳光透过黄沙的缝隙和“壳”照在行色匆匆的行人身上，悬浮汽车“甲壳虫”在道路上穿行。他的数据库里拥有着目前所有已探知并且公布的星球的数据，包括塞恩星。
但是亲机体验和数据库里抽象的数据还是不同，他鼻翼耸动着，嗅着第一次踏入的人类社会。他的目光从路边行走的人类，到他们牵着的机器动物，再到路边餐厅里陈列着的食物3D投影。
他东张西望地被桑飞星牵着走了一小段路，直到被一阵慷慨激昂的声音吸引视线。
“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居然有人在路边宣讲，但没有人为他驻足，他的周围空空如也，甚至行人像流水绕过石头一样绕开了他。
“在塞恩星进行宣讲吗？偷渡客？”周山行被逗笑了，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神色癫狂的男人，桑飞星见状也牵着103号停了下来。
那男人蓬头垢面，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穿着破破烂烂的亚麻布衣服——这倒是罕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像是在拥抱阳光。
“人类离开蓝星已经三百多年了，孩童已经不会再提起蓝星，人类也快忘记自己的来处。在如今，回去已经不是难事，故乡也近在咫尺，难道你们不想看看人类的故乡……”
还没等那人说完，治安机器人就已经将他逮捕，强制钳住手脚带往治安局。
“加入蓝星教吧！为了回到故乡，加入蓝星教吧！”
他后仰着身子，不停地大喊着，治安机器人打开自己的指尖开关给他注射了不明药剂，男人很快就昏睡过去，软软地瘫在机器人带来的悬浮板上。
周山行盯着机器人和它牵着的悬浮板远去沉默许久，直到桑飞星开口说话他才回神。
“老师，还不走吗？”桑飞星戳了戳周山行的胳膊。
“走吧。”周山行长舒一口气，抬脚前进。
桑飞想到老师刚刚的表情，带着怀念和悲痛，便开口问道：“老师很喜欢蓝星？”
周山行斜了她一眼，才语重心长，慢吞吞地说：“人类走得太快了，都快忘记自己的根在哪了。”他轻拍一下桑飞星的后脑勺，笑骂，“看什么呢，说的就是你，忘记什么都不能忘记蓝星是人类的根，知道吗？你当时上小学老师没教过吗？”
“跳级了。”桑飞星揉着后脑勺回道。
周山行一哽，不再搭理她，落后半步跟103号说话去了。
“飞星给你植入蓝星数据了吗？”
“有的。”103号点头，桑飞星也放慢了步子跟二人并排，看到103号已经适应了外面，她松开了牵着103号的手。
103号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接着回答周山行的问题。他刚刚问他对人类逃离蓝星是什么想法。
103号沉思了一会，斟酌着开口：“我并不随便评价对错，这是你们人类的选择，也是蓝星的选择。”
周山行先是愣住，然后放声大笑：“是啊，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后面的路程周山行总是笑盈盈的，直到快到研究中心，周山行才收回笑意，摆好严肃的表情领着桑飞星进门。
研究中心的大厅很大，研究员们喜欢坐在悬浮椅里去到自己的目的地，或许是心照不宣的规定，或许是一种传承，即使现在连体温控衣更方便，研究中心的研究员还是会选择再套一层棉布制的白大褂，胸前写着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公式：E＝mc?。
桑飞星和周山行讨论着接下来的测试，声音不大，加上走路的人不多，自然吸引了不少视线。
“飞星来了？”正埋头在光脑里的研究员听到桑飞星的声音惊喜地抬头看过来，开着悬浮椅就冲了过来。
“语韶姐，好久不见。”桑飞星难得碰见认识的人，上去俯下身小小的拥抱一下。
周山行目光慈爱地看着两人，没有打搅。
许语韶站起来揽住桑飞星，笑嘻嘻地问：“怎么有空来研究中心了？新机器人做出来了？”
桑飞星点点头，牵过103号转着圈地给许语韶展示了一通。
“看上去不错，基础测试通过了吗？”许语韶夸赞道。
“各个功能都正常。”桑飞星顿了一下，自豪地开口，“共情测试也通过了。”
许语韶诧异地扬起眉毛，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认真地打量着103号：“也就是说，他基本是个真正的‘人’了？稳定吗？”
“是的，不过稳定性要投入使用一段时间后才可以评定。”桑飞星回道。
“你们现在是来做什么测试？社会交互吗？”许语韶抬手招呼来三个悬浮椅，示意三人坐下，自己也坐回悬浮椅里。
“不止。”桑飞星摇摇头，看向周山行。
周山行早就想好先做什么，顺着桑飞星说：“先去做社会交互实验，做完再去做战斗模拟。”
在光子悬浮界面选择好目标实验室，悬浮椅就自动出发了。
“行，那我先走了，我学生那边找我有事。”许语韶拜拜手跟三人往相反的方向飘去。
“下次见。”
研究所的人大多都认识周山行，桑飞星之前经常跟在周山行屁股后面跑，也能混个脸熟，路上不时有人打招呼，桑飞星笑得脸都要僵了。
转头看向103号，他正满眼好奇地戳着悬浮椅的坐垫，桑飞星拉下悬浮椅的挡板调成黑色，只当自己是个空气人。
周山行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好笑地摇摇头，随她去了。
“行了，到了，下来吧。”没过一会，桑飞星昏昏欲睡时，周山行敲了敲挡板示意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