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玉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到达水黎国都城南钦的。
路上晃晃悠悠许久,后面一段路干脆下了马车,只是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路面上没见什么人,大家都像小动物一样,躲雨去了。
只有几个还没找到庇护所的,用手护着头,在大雨下没命地跑着,仿佛淋的不是雨,而是灼热火星子,连打着雨伞的也行色匆匆,皱着一张脸,瑟缩在伞下。
和他们不同,伞下的陈书玉却很开心,他希望雨下得再大一点,最好配点雷电,“崩崩崩!”的,一暗一明,加上人们的动作和神态,像世界末日,他很喜欢。
可是今天的雨,不能如他的愿了。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急急忙忙将囤积的水都洒了下来,像是等不及一样,洒完了就没了——天晴了。甚至没有等到天黑,天边的衰弱的晚霞经过洗刷,变成了浅紫色,远处山头上竟然还挂着一道弯弯的彩虹,紫色,蓝色,黄色,橙色。
陈书玉收了他的纸伞,往河边码头上去了。
码头很大,聚了很多的大型船只,其中一只平头沙船上有穿短打的汉子弯着腰从船上舀水出去,甲板上还晾晒着没来得及收的干菜,浸泡在了水里,飘了起来。
码头傍边还有一个小码头,是给人渡船过河的,旁边各栽着两棵杨柳,下了台阶,是一块宽敞的平坦地。
陈书玉不准备乘船的,可是往那一站,船夫就划着桨,快速靠了过来,笑问道:“公子!乘船吗?”
陈书玉抬眼看他,一头灰白的头发疏得整齐,平平的黄黄的脸,笑得眼睛眯眯的,满是皱纹,陈书玉觉得他像一个瘪缩的土豆。不过看样子倒是朴实慈祥。
陈书玉低头将手里的伞甩了甩,问道:“去虞河路吗?”
船夫笑着连道:“去去,从这里去虞河路坐船是最最方便的,走路路还还……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嘞!”
船夫有些结巴。
陈书玉笑了,将伞抵在甲板上,跳上了船。
他坐在夹板的小凳子上,看见混浊的水流波浪状,哗哗往后移——船夫在后面划船,他也倒坐着,风呼呼在耳边吹过,他耳边的头发直往脸上飘。
晚霞还没有走,月亮就现身了,挂在淡紫的天空上,弯弯亮亮的。
陈书玉看见水里有莕菜,黄色的花朵和飘在水面的圆圆浮叶,经雨水一番洗刷,沾上了水珠,是很清明的颜色。
到了虞河路,他并不想去钱莫家,夜晚急匆匆地去,有些唐突,而且他和钱莫并不熟,就两三天的相处,陈书玉没什么感觉。
薛迁在虞河路给他安置了一所房屋,陈书玉按着地址,找到了。
房屋很干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大门敞开,里面早已有人候着了,专等他来。
于是陈书玉就在虞河路住下了。
和钱莫见面是在来这里的第三天。
他写了一封拜帖,托人送到钱府公子手里,收到了回信,陈书玉收拾收拾就去了。
钱莫是钱家的公子哥,钱父是做生意的,十分富有,是南钦数一数二的大户,钱莫娇纵惯了,不学无术,但是也不上房揭瓦,吃吃喝喝玩玩,没有一点别的心思,稍微有点冒险精神,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正在打仗的汨阴关去,也没有脾气,倒是有几分少年的傻气。
之前陈书玉不告而别,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又不知道他住哪儿,单单知道他叫陈书玉,有一个下属叫薛迁,在水黎国找人,其他一概不知。
回来后就患上了相思病,整天郁郁寡欢,想念陈书玉,他的好友赵丰年说他是见色起意,他也不争辩。
机缘巧合,在一次柳叶白前秘密组织的义卖会上竟然碰见了薛迁,这才联系上陈书玉,那顶凤冠也是义卖上觉得好看拍的。
他碰见薛迁时,薛迁骑着马,走得急,钱莫来不及多问,只得匆匆写了一封信,要薛迁带给他主子,信上希望陈书玉能够来南钦玩,他做东,请他喝酒,又看着手里那顶凤冠,想也没想,就要薛迁一起送给了陈书玉,当作一个小礼物。
他心思不多,甚至是有些蠢笨,自然不会想到送男人一顶凤冠合不合适,他只是觉得凤冠很好看,陈书玉也很好看,是搭配的。
信寄出去后,却迟迟没有回应,钱莫十分的忐忑,找了他朋友赵丰年,借酒消愁,想要疏解疏解。
这赵丰年是钱莫的挚友,俩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出身世家,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镇海将军,哥哥随父亲,也从了军,他和父兄不同,不打仗杀人,却做了个参谋长,之前汨阴关打仗,他就去了,只是年纪轻,没经验,还是个嫩角色。
俩人在赵府凉亭下坐着,各怀心事。
他朋友赵丰年突然说要请一个人喝酒,问钱莫到到哪个酒馆子合适些,钱莫道:“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赵丰年支支吾吾道:“汨阴关认识的。”
钱莫:“那难怪。”钱莫说着又开始翻旧账,“都怪我爹,竟然给了我个假地图,坑儿子就算他的,不然我也到了汨阴关。”
赵丰年显然不赞同钱莫看事只看一方面,他道:“你爹要是给了你真的,先不说你性命健不健在的问题,你那日日相思的,说的天仙一般美的陈书玉还遇得见不?”
显然钱莫已经无数次和赵丰年说起过陈书玉了,多到赵丰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那陈书玉下蛊虫了。
钱莫听了赵丰年的话,脸马上就垮了下去,他摆了摆手:“别提了,说起这个我就心痛啊,”钱莫说着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他弯下腰,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影儿都没见到一个,寄出去的东西也石沉大海般。嗐,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没收到还好呢,收到了却不回信,就有大问题了,我现在开始祈祷他没收到了。”
赵丰年听着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凑近钱莫问道:“你真的把那顶凤冠送给他了?”
钱莫:“骗你做什么,真送了。”
赵丰年这回是真欲言又止了,看了看钱莫,垂下眼,又看,终于道:“不是,人家一男的,你送人家凤冠做什么?你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男的送你凤冠,你怎么样?收还是不收,你会不会觉得别人别有意图?”
钱莫耸耸肩,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啊,我就送了。”
赵丰年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别灰心,说不定他的回信正在寄来的路上。说不定人家并没有多想。说不定如你所说,路上岔了,他没有收到。”
赵丰年连用了三个“说不定”试图安慰钱莫。
钱莫没了声,好一会儿,又神情凝重的问道:“丰年,你说,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甚至可能有些厌恶你,该怎么办呢?”
钱莫要是想得到真正的有效沟通和疏解,显然问错了人,但是要是想要得到虚假的安慰,赵丰年显然会满足他。
他没有回答钱莫该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告诉他,他不应该这样想,赵丰年沉思片刻语重心长道:“喜欢的人喜不喜欢你,厌不厌恶你,不是靠你单方面猜测的,是要和他相处的。你和他都没有怎么相处过,老是自己闷着头意淫,只会越想越糟。既然凤冠和信已经送出去了,不能挽回了,我看,你还是将这个事放一放。要是你们真的有缘,总是会见面的,见了面,才知道喜不喜欢。况且,就算人家不喜欢你送的凤冠,他要不是贪财之人,就会将凤冠和信一并退给你,而且出于礼节,怎么着也会收到一封回信的。退一步讲,要是他收到了东西,又不回信,又不退信,那么我认为你为他犯相思病多少有点自作多情。所以!”赵丰年加重了语气,“你现在不该想他喜欢或者厌恶你的问题,而是该想如果他回了你的信,无论是表谢的还是表怒的,你该怎么回。”
钱莫听了赵丰年一番话,低头半天不言语,最后抬起头来道:“可是,要是他收到了凤冠,真的不喜欢怎么办?”
赵丰年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又问回去了,这个问题在你送他凤冠时就该想了,现在不能改了,你再来想只是平白惹得自己烦心。”
赵丰年本来还想说两句的,想了想,嘴下留情了。
钱莫哭丧着脸:“那怎么办?”
赵丰年哑口,干巴巴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又喝相思枫叶丹吧,虽说治相思病,吐起血来,怪吓人的。喂,你没背着我偷偷喝吧?”
钱莫摆摆手:“哪能啊,上次喝得元气大伤呢。”
赵丰年点头,又严肃道:“可不能喝了,这柳叶白前的药,说是要你吃什么三次才起效果,其实吃两次就够够了,够要命了。”
钱莫点头道:“奸诈的商人!……那现在怎么办呢?”
赵丰年耸耸肩:“借酒消愁呗!”
于是当下俩人就喝起了酒。
钱莫这一见钟情惹出来的烦愁,在三个月后收到陈书玉的信时一扫而空。
陈书玉自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他到了钱府,钱莫见到他,十分的热情,热情得陈书玉有些招架不住。整个钱府上上下下,似乎都在围着他转,钱家主母也亲昵地握着他的手,笑着和他说话。
他一个人惯了,突然见到这么多的陌生人,这么多的笑容,着实有些恐慌。
往后几天,钱莫介绍了许多他的朋友给他,大部分都是浅交的富家子弟,玩的最好的是赵府的赵二公子赵丰年,钱莫之前千里迢迢去汨阴关就是找他。
陈书玉别的不记得,对那赵公子倒是很有好感,睿智又单纯,长得又好,饱读诗书,气质不俗。
陈书玉看见他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高山上一尘不染的白玉兰,清冷又美丽。
钱莫后来又说要带他去仙人对坐见他的麻友。
仙人对坐是一家药铺子,在水黎国都城最繁华的金色雨街,陈书玉在那里学会了打牌。
他觉得好有意思,四个人聚一桌,一副麻将,就可以坐着搓上一个下午,还意犹未尽,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了,在快乐中。
而且无论是多么陌生的人,打两次麻将就熟了,说得上话了,开得了玩笑了,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陈书玉在那里还认识了许多仙人对坐的伙计,其中最和得来的是许掌柜,名叫许是,他是一个大夫,但是除了给人看病,他还有很多的兴趣,动手能力很强,麻将据说也是他带过来的,他说他来自中国,一个美丽的国度,陈书玉没有听过。
九月多的夏天,日子大多还是发着烫的,不过有时候一个阴天,下上一场雨,晚上就有习习的凉风,比闷着的屋里头凉爽。几个人就搬到仙人对坐的院子里搓,陈书玉很少晚上打麻将,但是偶尔也破一次例。
这天,许是,陈书玉,钱莫,扫地的小岁在树底下搓。
仙人对坐的前任掌柜回来了,陈书玉没想到酒越国的大将军竟然也跑到这儿来了,真是稀奇。
陈书玉打出一张三筒。
下家许是看见王拙回来了,抬头招呼了一声,捏出一张八万扔桌子上。
陈书玉后来知道,许是是王拙军队里的军医,跟着王拙南征北战,交情很深。
“杠!”陈书玉将八万捡了,从牌行里倒出三张八万,整齐的码放牌桌上,在末尾摸了一张牌,打出一张九万。
王拙听见他的声音,撇头看了他一眼,陈书玉没有放过他眼睛里的一丝诧异——看来是认识他的了。
仙人对坐是柳叶白前的地盘,王拙怎么会在这里?陈书玉思索着,又摸了一张九万。
扔出去,道:“九万。”
小岁:“啊啊,八万被你摸绝了,又摸起九万来了!”
陈书玉笑笑,道:“你还说,我要的条子都被你打了。”
许是点头,十分认同,他也要条子,总是摸不到。
钱莫:“三条!没点用。”
许是面目狰狞:“不要就给我放那!”
钱莫笑笑,贱贱道:“手气好背哦。”
众人打了几轮,陈书玉的钱都输完了,夜色也深了,于是起身告辞了,同钱莫回虞河路。
两人走路回去的,街上人很少。
钱莫问他:“书玉,你看见刚才那个王掌柜没?”
陈书玉点头。
钱莫:“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书玉道:“没细看。只觉得很高大。”
钱莫一副八卦的表情,将马拽了一下,凑近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他其实和我兄弟赵丰年在相恋,赵丰年你还记得吧?嗯,我之前……你别告诉别人……我之前偷偷看见他们在铺子前的榕树下搂搂抱抱!”
陈书玉笑道:“是吗?看起来不像是会谈情的人。”
钱莫点头:“是的,我绝对没有看错。”
陈书玉问道:“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钱莫道:“我不知道,又叫王聪又叫王卓的,不过我听见赵丰年叫他是叫王卓,小岁他们又说他叫王聪。”
陈书玉笑笑,也八卦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钱莫摇头道:“丰年不告诉我,只说是之前汨阴关打仗,在那儿认识的。”
陈书玉点头不语,一个水黎国参谋长,一个敌国将军,倒是有意思。
没过几天,钱莫又拉着陈书玉去闵柔湖挖莲藕了,钱莫挖,陈书玉在船上看着,天气十分炎热,钱莫将挖出来的莲藕放到船里,看见陈书玉打着荷叶伞,爬上船,笑了,道:“很热吧,我们去吃冰镇西瓜,喝果子酒,去许是那,他常常屯西瓜的。”
于是两人带着新鲜的莲藕来了仙人对坐。
坐在柜台的许是看见了很惊喜,他没见过这么白嫩,藕节这么多的莲藕,连根拔起啊这是。
许是招呼他们进屋,听到钱莫说要吃西瓜,连忙拿桶子将他浸在井水里的宝贵冰西瓜吊上来两个,切了一刀,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勺子,挖着吃。
看陈书玉晒得脸红,疑心他中暑,又起身翻出来一瓶医用酒精,一些消毒棉片,酒精用水稀释了,让他贴一点在后颈处,又打了点井水给他洗脸。
陈书玉道了谢,说不用麻烦。
许是笑笑:“顺手的事。”
钱莫道:“许兄,你藏的果子酒呢?”
许是假装没听见,和边上的陈书玉说话,问陈书玉之前去蓝水河钓了几天的鱼,钓了些什么鱼上来,多大一只,怎么没看见请他喝鲜鱼汤。
陈书玉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技术欠佳,就勾到了几只小鲤鱼。嫌它太小,又放了回去。”
许是笑笑,安慰道:“绝对是窝没打好,下回我带你去!”
钱莫喝了西瓜,就要溺尿,尿完了突然想起来今天他朋友在金色雨街隔壁街新开张了一家绸缎铺子,要他去捧场来着。
钱莫想着,急匆匆出来,就拉着陈书玉去。
然而陈书玉并不想去,他觉得这一天实在是有些丰富了,不想再去什么街上的铺子捧场了,遂拒绝。
钱莫踌躇一会儿,想着也不远,到那儿露个脸,走个过场,回来也还早,遂自往之。
走之前让陈书玉别走,等他回来一起回虞河路,陈书玉应允。
天色有些黑了,夏天蚊虫多,见陈书玉拿扇子拍打,驱赶着,许是本来是想要点一些驱蚊香的,蓦然想到了自己在楼上改造的露天台,于是笑道:“我楼上有一个好去处,有风又少蚊虫,陈兄去楼上等他不?”
陈书玉觉得有些打搅,也有些不愿。
但是许是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忙忙碌碌收拾好桌上的西瓜,又擦干钱莫滴得到处都是的水渍,将那瓶子和棉片放回去后,又折回身,兴兴头头道:“来喝果子酒!”
陈书玉笑道:“果子酒吗?”
许是:“是的,你是酒越国的,大概也没喝过,来尝尝!”
陈书玉于是跟着许是去了。
不大的一块地,在仙人对坐院子里头的最高处。露天台上摆了一张黑色八仙桌,桌边三只八足圆凳和一把木躺椅,桌上面放着一个青柚蓝彩荷花瓷罐,里面有一些杂东西,旁边还有两盏油灯。两角落各放了一架撒腿花架,上面白瓷盆里种了圆圆的大大的小雏菊,已经开了许多的花,紫色和粉红色,长得很好。
许是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让陈书玉随便坐,说着又噔噔噔下楼去了,陈书玉在圆八足登上坐下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木楼梯传来响声,许是上来了,臂弯里抱着一个大瓦钵子,手上捏着两只玻璃杯和一个瓦勺子。
笑道:“我这儿好吧,你看,抬头还可以看星星呢,多么的美丽!”
陈书玉笑着点头。
许是放下杯子和钵子,坐下了,打开钵子盖,分别在玻璃杯里舀了几勺子酒,透明的玻璃杯成了粉红色,陈书玉端起来,闻了闻,杨梅的酸甜带着酒气,扑上鼻来,没有呛人的味道。
陈书玉其实许久没有喝酒了,那天去钱莫家也借身体不适,挡了。
他疑心自己病酒,喝不了,一喝就倒。
可是来之前想来喝水黎国的花酒的,许是又这么热情,怎么能来了不喝呢,于是拿着杯子,笑道:“许兄,我要是喝醉了,你得担待我些。”
许是摆手,笑道:“放心,这酒三岁孩子都能喝一碗,醉不了!你要真醉了,我也有办法。你放心喝!”
陈书玉笑了,喝了口,绵密润口,和之前喝的酒越国烧人的烈酒完全不一样,亮了亮眼睛。
许是笑道:“是吧,是不是很不错?”
陈书玉笑道:“好喝。”
许是笑道:“那当然,许是严选。”
陈书玉喝了个尽兴,渐渐有些晕了,脸上有些发烫,但是这种晕和前两次不省人事,倒头就睡的晕不一样,陈书玉很清醒,可以听得清听得懂许是讲话。
许是酒量貌似也不怎么样,他躺到了有靠背的木椅子,仰头看着天,道:“我敢信吗?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在天上,这么亮。”
陈书玉笑道:“这是怎么说?”
许是道:“以前我们那有许多的亮光,我又是个严重短视患者,根本看不太清。”
陈书玉道:“现在医好了?”
许是点头道:“算是吧。”又感概,“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子很幸福。”
陈书玉笑了,道:“这样子是哪样子?”
许是想了想,道:“这样子……抬头看到的就是深蓝色的天和灿烂的星空。”
陈书玉又喝了几口酒,笑了,低了低声音,道:“是吗,这样子就幸福了吗?”
许是没有听见,他下楼去拿了他的扇子,回来看见陈书玉已经趴在八仙桌上了,真不能喝,许是上前摇了摇他,陈书玉还醒着,抬头朝他道:“无妨。”
许是就随他趴着了,自个儿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扇子扇风,摇着摇睁眼着看陈书玉,见他穿着一身谈青色,灯光下,影影绰绰,长发落下来,一些散在桌上,一些自然下垂,随风飘着。
许是光是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他轻轻哼起了歌。
陈书玉枕着自己的手,安静的趴在八仙桌上,热热的鼻息扑在他的手背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看见远处远处的蓝水河里,亮着三点微光,眨了眨眼,凝神看原来挂在船头上的,有人在撒渔网。
稍微近了点,陈书玉看见金色雨街的铁匠铺子前有一个小孩子走得太急,崴脚了,摔在了地上,手里袋子装着的糖炒栗子都滚了出来,滚得老远了,脸上有些急切,然而他并不哭,麻溜地爬起来,弯腰将栗子一个个捡起来,装袋子里。
栗子大概是很烫,他捡一个就甩一下手,在衣服上搓搓,嘴边吹吹,实在没小心烫着了,跳将起来,将手含在嘴里,含一会儿又去捡。
陈书玉盯着他捡完了所有的栗子,又四周看了看,唯恐漏了,蹲着四下里瞧了瞧——捡完了。于是飞奔跑了起来,渐渐消失在陈书玉的视线里。
陈书玉缓慢地眨眼睛,看了一圈,然后抬眼,也看了看天,银河流转,星斗满天,确实是漂亮,然而,这就幸福了吗?
陈书玉不觉得。
陈书玉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他爱的母亲死了后,颠沛流离的生活,利欲熏心的假好人,渐渐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爱,渐渐毁了他感知幸福的能力——他不懂了。
可是现在喝了许是的果子酒,懒懒地趴在这里,看看人间,也觉得有些可喜可爱之处,这难道是幸福吗?这一刻至少是幸福的吧。
陈书玉无声地笑了。
他朦朦胧胧地想,人生是不是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或许,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开始呢?
所以他来到这边。
这边没有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他的身份,他尽量以一个普通的人来说话、来做事。
他会试着答应钱莫去挖莲藕,去和许是喝酒,和陌生的人打麻将,斗地主,去看一看晚霞,划一划小舟。
他会不会也喜欢上呢?更想要活着呢?活得好一点,有喜有乐,有哀有伤,而不是没有感情。
回忆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和不美好是不是可以忘掉呢?就像是裁掉一块已经脏了的布,剩下的干净的虽然不多了,或许做不了一件华美精致的礼服,节省一点,却还可以做一件普通的布衣。这是好的吧?
他还是小时候的他,桂花树下坏了的秋千是不是可以重新荡起来呢?那样……把脚抬起来,然后松开,荡起来!
他思绪万千,趴在桌子上,身子却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里,有一种与世界脱离的感觉。
陈书玉的脑子有些晕沉沉,像是被塞了一大坨白棉花,耳朵却是敏感的——街上有序的马蹄声,楼下小岁扫地的“嗦嗦”声,许是扇子拍在衣服上轻微的“噔——噔——”一切都是明朗真实的,陈书玉莫名为这些寻常的声音开心。
他想起小时候他睡在屋里,晚春的阳光从帘子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蓝色碎花棉被上,暖洋洋的。
母亲就在窗外的桂花树下,用凳子搁着一个竹编盆,笑着和邻居家的小媳妇边说话边择青蒿。梦里那声音也是这样轻轻细细的,真实的在耳边,让人安心,让人眷恋——他还在人间。
这是醉了吧,这种醉真是让人沉湎,没有心的人在这个瞬间,竟然也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