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轻笑一声,慢慢靠近刘彻。刘彻坐在宝座上,龙椅太大了,衬得年老的刘彻如同枯朽的老木。
身穿皮甲的李茉一步步向前,身姿挺拔如白杨,明明李茉只比刘彻小五岁,可他们一人白发苍苍,一人黑发郁郁,仿若两代人。
“为什么?”刘彻像个被心上人辜负的可怜虫,不甘心要讨个说法:“朕放你归乡,任你在楚地广收门徒,干预地方军政,你不过一织女,是朕提拔你做了丞相,是朕为你封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狼子野心!不思报恩!”
“二十年前,我告老还乡的时候,已经告诉过陛下。连年征战,百姓困苦,你在甘泉宫高床软卧,可知中原十室九空。十丁抽一、五丁抽一、三丁抽一,中原早就被你抽空了!我当政的时候,大汉户口三千万,如今不足一千五百万,天下户口减半,百姓困苦无依,老弱孤独,挣扎求生。你高高在上,何曾看见?”
李茉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标准,我能活着是自己本事够大,不是你对我手下留情。
“你的口才,向来有纵横家之风。如今你胜了,自然冠冕堂皇,为国为民。”刘彻嗤笑一声,不信她的鬼话。
“不信便罢了,到了这个地步,还有说假话的必要吗?”李茉已经走到刘彻跟前,不再慷慨激昂陈词,只是淡淡问他:“当年,你为什么要杀了仲卿?”
“什……什么……”刘彻刚开始没有听清,反应了一会儿,大怒道:“胡说八道!朕如何会自毁长城!你受了何人挑拨?”
李茉不说话。
刘彻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朕没有杀他!朕怎么会杀他!他是朕的肱骨、臂膀!没有的事!”
“杀他那样的君子,哪里需要刀剑?你只需要告诉他,你很为难,你也没有办法,大军坐困愁城,只有他能解围,他就会去拼命。”李茉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即便做了大将军,仍旧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一切都是你的提拔,以外戚为耻,拼命用军功证明你的眼光是对的,拼命给姐姐撑腰。”
“朕没想杀他,朕也不想他死,当时那种情况,朕有什么办法?汉军最精锐的军队被围在范夫人城,若是这批人不能回来,大汉二十年不能缓过这口气。”
“我说了我在想办法,我只要三天时间你都不给!”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上阵杀敌吗?”
“我已经找到治他伤的办法,他本该活下来!”
“你没和朕说过,朕不知道,朕没办法!”
“所以你用他的命,换你的狗屁伟业!”
“胡说八道!朕没有!”
“不敢承认,虚伪!”
两人站着对吼,震得梁上灰尘扑簌簌落。
刘彻跌坐在地上,扶着龙椅喃呢:“朕没有杀他……朕没有杀他……”
李茉也吼累了,盘腿坐在他对面:“你真的讲不通道理啊!二十年前就和你说百姓困苦、百姓困苦,嘴皮都磨滑了,你还是一意孤行。看看你这些年打的仗,李广利那种废物,你怎么还敢接着用,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他是狗啊,专吃屎了。”
“你懂什么?是匈奴撕毁国书,袭扰边城。”
“该打,可你派个人才去啊!一个废物,带累多少军卒无辜送命!当皇帝,不就是择人才而用,你这都做不好,还当什么皇帝?”
“哈?终于说实话了,你想当皇帝?一个非刘姓的女人?你还想嫁给据儿?”
李茉作出呕吐的表情,“你真会恶心我啊!”
对骂告一段落,大殿内又沉默了。
刘彻突然问:“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卖菘菜给李宅的老叟是建元二年生人,他的父母在先帝治下,养育了七个兄弟姊妹。他继承了京郊的菜地,靠卖菜、卖水为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被征入军中,一场一场的战打下来,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他养的三儿一女,两个儿子被征走,战死沙场,女婿也死了,女儿带着孤苦的外孙投奔他。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三年前也被征走了。如今全家只剩老汉、弱女、孤儿。邻居没法可怜他,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劝他把女儿嫁给一个战场上回来的老兵,老兵没了手掌,不会再被征召。”
“老汉和他女儿都不愿意,嫁人就要生子,生子就会被征兵,呕心沥血二十年,到头来一场空,何必做无用功?这次我回长安,老叟正准备投水,家里没有米粮,他若死了,女儿和外孙兴许能活下来。长安,天子脚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刘彻认真听着,喃喃道:“朕想把能打的仗都打完了,太子仁善,自可休养生息。”
“那你为何逼反了他?”
“奸臣诬告太子行巫蛊之术!朕也是被蒙蔽了!”
“哈!扎小人真那么好使,我早就咒死你了!”李茉冷笑。
“巫蛊无用?”刘彻不信,他独居甘泉宫,睡得朦朦胧胧间,总听到有刀兵之声,精神不振,医官看过,并未查出病因,就是巫蛊!
“有用,这不逼的你和太子父子相残。”
“呼——”刘彻长长吐气叹息,“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李茉只看着他不说话,轮到刘彻笑了,“你想杀了朕?哈,你不敢。”
“你若杀了朕,据儿不会放过你。你有女儿、孙女儿、无数门徒,你素来标榜仁善,怎么肯落人口实。”刘彻讥讽道:“你今日做了权臣,来日亦会被据儿剪除,卫子夫也保不住你!”
刘彻已经想明白,李茉与卫子夫必定有联系,刘据仁善却优柔,不会想出“皇帝驾崩”的口号,而没有皇后、太子点头,李茉无法取信于人。
“我知道。刘据深受儒家教化,即便感激我救他性命,心里也会嘀咕,今日我能杀你,明日救能杀他。子夫越为我说话,他的杀心越重,到了最后,他会认为是我挑起争斗,若没我从中作梗,你们还是父慈子孝。他谋反而已,子弄父兵,不是了不得的大错。”
门外,卫子夫的手被刘据紧紧握住,刘据想辩解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卫子夫却没有心神分给他,只专注听着殿内谈话。
“既然如此,你还敢来?”
“总要亲眼看看,我实在受够你发猪瘟!”
刘彻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你还没有想好退路,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朕可以仿太公旧例,退位上皇,下诏太子登基,不计较谋逆一事。太子奉诏登基,你自然是辅国功臣,没有反叛,不过是宗室联合佞臣,妄图颠覆朝局的闹剧罢了。”
李茉感兴趣问道:“你有这么好心?条件呢?”
刘彻直起上半身,无限倾向李茉,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传朕长生之法!”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真是……”迷信人设永远坚/挺!被李少君骗过,被李茉骗过,被巫蛊之说骗得父子反目,临死之前,他还想长生!
李茉笑出了眼泪,冷漠道:“没有长生术。”
“出你口,入朕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要功德修仙,朕给你名声、给你高位,还不够你积攒功德吗?”刘彻对李茉功德正神的说法深信不疑。
看看李茉吧,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依旧身姿挺拔、头发乌黑、牙齿洁白,刚才在宫墙上,他亲眼看尽李茉横刀立马、亲自挽弓,这样的人,肯定有长生之法。
“我真不会长生术,也不会修仙。”
“不可能!”刘彻皱眉:“你有何条件,直说便是!”
刘彻认为她推脱的原因,是筹码不够。
李茉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被人点了笑穴,一直笑到咳嗽,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我骗你的,我根本不会什么长生修仙,也没有遇过仙。”
刘彻蹭得一声站起来,比刚刚听说刘据打进来还震惊。“不可能!绝不可能!”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李茉把刘彻的话还回去,“当年,我不过一织女,眼看要被家里逼死,手上唯一的筹码是一台改良织机,不往脸上贴金,如何逃出魔窟?”
“先帝在时,我老老实实在织室干活,最大的野望,不过是织更多布,发明更多东西,以此封侯,青史留名。”
“可我不知道你这么好骗啊!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么好骗?看到李少君,我就知道是同类,他靠一张嘴皮子就能混得金银用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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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我兢兢业业做事,反倒被压一头。凭什么?编故事,我也擅长啊!”
刘彻还是摇头,“不可能,《洪荒》《封神》,那等奇书,怎么可能是编的,暗含百家学说,你怎么编得出来?”
“你见过渭水旧宅的布料仓库,我有一个和仓库一样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我从石渠阁、天禄阁抄来的书简,什么暗含百家学说,那就是我根据百家学说编的!”
“朕不信,你一个女娘,怎能编出那样的巨作!”刘彻不肯承认:“你骗朕,你不想传朕长生术,你跑不掉,朕让据儿下旨杀你,杀你徒子徒孙,你逃不掉!”
“你这人,说真话你还不信了?我从一个黔首小民做到一国丞相,你不惊讶;我不是神仙使者,你就惊讶得难以接受啦?为什么不能著书立说,我聪明啊!我和老子、孔子、墨字一样聪明,后人该叫我什么?李子?哈哈哈哈……”
李茉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
“是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妄自尊大,我不扯着神仙做幌子,融不进去啊!我这么聪明,也没想过要凌驾于谁之上,我们之间,君臣相得二十年,也有过同舟共济的日子啊。”
李茉像个被渣男背叛的伤心人,一一数着当年她如何努力,如何被践踏,又如何钻营,如何被他赏识,他们像过到中年离婚的夫妻,历数对方的好与坏。数到最后,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刘彻无力靠在龙椅腿上,自嘲:“一想到要死在你这骗子手上,朕就不甘心啊!”
“成则成,败则死,我若败了,引颈就戮,复有何言?”李茉佝偻着背,以一种毫无美感,但自己舒服的状态盘坐着。
“哈哈哈哈……”刘彻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一直笑到咳嗽:“咳咳,朕现在信了。真狂妄啊,你把自己的命看得和皇帝的命一样重,悖逆之徒编出那样的书,倒也说得通了。”
李茉耸肩,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自己也分不清了。
最后,刘彻茫然仰躺在地毯上,喃喃:“世上真的没有长生仙人吗?”
“精神长存,也算长生的话,你有机会的。秦皇奠基,汉武铸魂,从今往后,这片土地上的人,因你而自称汉人,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如何?”
“武帝……这是朕的谥号吗?果真贴切。”刘彻望着大殿穹顶,五彩斑斓的壁画晃的人眼花,神仙飞升的壁画化作游动的鱼儿,变成一个个流动的色块。“文治武功,文治武功,朕若下一罪己诏,检讨连年征战,使百姓困苦,朕改过、朕罪己,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传位于太子,令太子休养生息,滋生人丁,可还有用?”
殿外,刘据听到父皇如此自责,心疼地泪如雨下,父皇御极天下六十年,怎能如此罪己。天下没有君王会像黔首致歉,君王的歉意只能给那些才干卓绝的国家柱石,怎能轻易认错,使君王威严扫地!
可是,可是,这是父皇的心意,父亲的罪己诏一下,他作为人字,此身便分明了!
殿内静悄悄的,仿佛这道沉重的罪己诏,正在缓慢挥就。
卫子夫和刘据携手站在殿门口等着,等了许久,士兵已经收拾完甘泉宫残局,殿内还是没有动静。
刘据心中陡然一惊,不会吧——
刘据上前推开殿门,殿内只有满地宫人的尸体,一个穿着黑红色正装的老人伏在案上。
刘据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扑到刘彻身边,他的身下,压着这一份规格最高的圣旨,是刘彻亲笔书写。
在圣旨上,他检讨这些年不该连年征伐,使天下户口减半,百姓衣食无着,不敢生养。奸佞刘屈氂、江充之流隔绝内外,威逼太子,他宁死不受胁迫,写下这封诏书,令太子灵前即位,从此不再打仗,休养生息。
刘据嚎啕着四处张望,殿内没有李茉的影子,她好像一道幽灵,静悄悄来,又静悄悄走。
在回归州的路上,陛下驾崩和临死罪己的消息传遍四方,百姓们哭着下跪祭拜,即便他们早因这位君王,失去了家园亲人。
临死之前,为身后名计的政治手段罢了,若罪己诏有用,死的那些人能还魂吗?
李茉充耳不闻,快马加鞭,归乡、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