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太傅府邸,庾珩指了管事给她安排一间屋子,末了又叫医师给她看诊。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她只是一个奴婢,用不着多金贵,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去前厅宴饮,崔令容跟着管事在一座杂草丛生的院落停下,青苔从墙头间蜿蜒,遮不住因为年久失修而生出的裂隙。
匍一走进去,浮动的灰尘间带着一股霉意遮掩口鼻。
管事面上虽笑着,敷衍之意却溢于言表:“姑娘见谅,耳房已经住满了,此处虽然旧了一些,可也不用去挤大通铺了。”
崔令容答谢一番,笑着送走了管事。
白芍拿起扫帚想先打扫一番,将四周环顾一圈之后竟发觉无从下手,屋顶露出三两处缺口,还时不时的往下渗着雪水。
挪动腐朽陈旧的家具时,四散的虫蚁让人瞠目。
“阿姐,他们就是欺负人,这哪里像是能够住人的样子?我去找他,让他给我们换一间屋子。”
崔令容拉住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闹将起来得罪了人以后的处境只怕会更难。
她将身上的钗环褪下交给白芍:“我来打扫,你去找管事的拿两床被褥,几身衣物,这些首饰只当一点心意,今后还要请他多加照拂。”
白芍虽心有不满,却也依言去了。
她将内室和床榻擦拭了一番,其余的物什再找时间丢掉,做完这些她已无力起身,披着那件大氅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白芍将首饰回握在管事的手里,两人说了几句面子话后,管事还多给她了一筐炭火。
白芍带着东西往回走,自然是看不见身后的暗潮涌动。
管事跪在谭殊面前往自己的面上贴了几个巴掌:“奴未事先察觉到主子的心意,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主子放心那边再有什么需求,奴只会晾着她们。”
谭殊双目淬了冰般:“病怏怏的真是晦气,说不定就是靠这点手段笼络阿兄,院子里谁敢向她示好,都撵了出去。”
管事带着周围的几个小厮齐齐应是。
姆妈劝道:“微不足道之人,连面容是何模样都不知晓,女郎何须如此在意?”
“阿姆,他身边向来不留人伺候的,那女子还穿着他的衣物,我怎能不多想?他迟迟未娶妻,我本以为我还有机会,可你瞧见了吗?他此次回来,仍未将我看在眼中,反倒对那女子多加关注。”
“女郎,京都之中世家子可任你挑选,珩郎君未必是良人。”
谭殊语气坚定:“阿兄就是最好的,他是我认定的良人。”
姆妈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白芍回到院子里,便看到崔令容昏倒在床榻上,触碰到阿姐的额头,温度灼烫。
她忙将被褥盖在阿姐的身上,一面引着炭火,一面向外边张望,医师怎的还未过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实在等不下去,一路小跑着到管事哪里询问。
谁知管事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冷眼旁边:“府上只有一位医师,今日不凑巧的很,夫人头风发作,他刚刚被传唤过去。”
“我能去外面请大夫吗?我阿姐已经病了一路,再拖不得了。”
“外人进出府邸需要得到主子的同意,你和我说也是无用。”
白芍心中越发酸楚,转头向前院奔去,不管是庾珩也好,府邸里的其他主子也好,她只求能够救救阿姐。
廊道蜿蜒曲折,檐下挂着的灯笼在冷风中荡出涟漪,两三名穿着蓝色棉袄的侍女看着她不顾形象的奔跑掩唇讥笑起来。
风从耳边掠过,那些言语一刮就散,白芍沿阶而下,措不防的她迎面撞上一人。
还不待她行礼,带了力道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谭殊身边的侍女萍儿端着姿态:“哪里来的野丫头,当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也不抬头看看这里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
白芍脸上火辣辣的,冷风刮过更为刺痛她不敢抬头,余光瞥见一抹粉色衣袍,知晓自己冲撞了府上的那位小姐。
她退后一步双膝跪地,额头触地,肩膀绷直下压伏在地面上请罪:“还请女郎宽恕,我阿姐是郎君身边的侍女,她如今快要烧掉半条命了,求女郎发发善心,让我去请个医师来看看。”
谭殊眸光闪烁,沉吟了一瞬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你倒是个衷心的,去请吧。”
白芍连忙又磕了两个头,行完礼站起身,正准备出府的时候,两个小厮追赶上来,将她按到在地。
她不明所以的挣扎起来。
萍儿上前指着她破口大骂:“女郎心善不与你多加计较,谁知你这手脚不干净的,竟然趁机将女郎的钱袋偷走!”
“我没有!我没有偷!”
“偷没偷搜一搜就知道了。”萍儿冷冷一笑,直接在她身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她袖口里翻出一鹅黄软缎绣迎春花荷包。
白芍死死盯住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荷包,一时间百口莫辩。
“像你这样的,就该送去官府,可我们女郎愿意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在这里好好跪着,跪满两个时辰方能起来。”
“女郎,我阿姐……”白芍眼见谭殊转身欲走,下意识的伸出手要去拽她的裙摆,只是还未触碰到,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这一掌的力道让她维持不住身形倒在一旁。
“放肆!竟还敢攀扯女郎!来人,将她嘴堵上,给我好好看着她!”
白芍被死死按住,口中止不住的呜咽,瑟瑟冷风冻的人心神俱颤。
崔令容从颠倒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
撑开沉重的眼皮,嗓子干哑的难受,脑中也浑浑噩噩的,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残阳如血,暮色悬浮在雪色之上,一片浮光。
她起身倒了杯水,四下不见白芍的身影,只身下的被褥和未燃尽的炭火昭显着人曾回来过,她走出院落去寻白芍,向一路遇见的侍女小厮询问,一个个都只摇头不语,只一个面善的圆脸侍女目光瞥了一眼东边的院落,而后赶忙低头走了。
崔令容柳眉微皱,那侍女的紧张的神色好似无声的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她步履匆匆走到东院,毫无征兆的对上了白芍留着泪的双眼。
她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如缚重石,允诺过要好好待她的话此时成了荆棘扎在心间。
“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模样?”
她欲要将白芍口中的布条扯出来,一旁两个小厮的制止她。
“她冲撞了我们女郎,还偷了女郎的荷包,被罚跪两个时辰,如今还有半个时辰。”
“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有何凭证?”崔令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里的怒气。
“院子里的人都亲眼所见了,怎会有假,我瞧着她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你也好不到哪去,一丘之貉罢了,真不知道珩郎君怎么会将你留在身边伺候。”
小厮极其轻蔑,周围的人看她们的目光也极尽鄙夷。
崔令容牙关紧咬,白芍无罪,她们也不能背负上盗窃这样的罪名,否则在这府上将永无立足之地,她握住白芍的手:“起来,我们去见女郎。”
为你,为我,讨个清白分明身。
小厮没再拦她。
崔令容绕过几重垂花门,来到谭殊的映月院。
这厢早已经听到了风声,谭殊躺在一张美人椅上撩起眼皮,目下无尘的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移开目光。
正好将她们两个一齐整治了,最好能借着这个由头赶出府去。
萍儿收到她的眼神,眼白向上翻:“人证物证具在,你们死皮白赖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乌金西走,崔令容萧萧肃肃的身影被一抹金线拉长,仿佛那是她坚不可摧的根骨。
她不卑不亢道:“女郎,我可否看一看你的荷包。”
谭殊嫌荷包被别人收纳过,便赏给萍儿了,她轻轻颔首,萍儿收到允可将荷包丟在她们面前。
崔令容捡起,将上面的雪抖落干净,复又将自己的荷包拿出来,从白芍手中过了一遍。
她将两个荷包拿到谭殊面前:“白芍今日搬炭,烧炭,指腹间沾染有痕迹还未来得及擦拭,若她真的偷拿了女郎的荷包,这荷包应像我的这枚,沾染上碳灰。”
谭殊坐直身子瞧了瞧,半晌溢出一声轻佻的笑:“这么说来,是我冤枉她了?”
“是冤枉。”
崔令容一双水洗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望尽她的嘲弄。
谭殊没有再说话,面露不耐。
萍儿先掉梢起眉眼:“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这荷包又没有长腿,怎会平白无故跑到她身上。”
“或许是谁放进去的也未可知,若女郎还是不信白芍的清白,大可看一下自己衣袖中是否有煤灰。”
谭殊面色不变,嘴角擒着一抹莹莹笑意走到她身边:“你是个聪明人,叫什么名字?”
“阿容。”
“我记住你了,事事都有个阴差阳错,这件事或是弄错了,荷包里的钱就赏你们当做医药费了。”
荷包兜兜转转再次落到崔令容的面前,里面粼粼的金光洒落在她的面前,她将荷包收拢好,目光环视过院子里的众人,将其重新放回萍儿的怀里。
“女郎这钱哪来的还是应回哪去,我只想问一句,既是冤枉的,她跪的这两个时辰又该如何算?”
谭殊面上裹着一层浓阴:“你想怎么算?”
她愈能肯定这个阿容绝不是一般的奴婢这样简单,这人身上竟有一种她也瞧不透的底蕴。
“白芍,将你脸上的巴掌打回去。”
萍儿愣愣的受了两巴掌之后才如梦初醒,她们……她们竟然真的敢!
崔令容面具之下露出一抹笑意:“如此,可抵消了。”
“女郎…我…她们如此桀骜,丝毫不将女郎和府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萍儿欲哭难笑,她作为女郎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在府上也有几分脸面,鲜少受如此屈辱,此时怄糟了一口牙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崔令容将最后一点浅恶黄昏收入眼中:“相信府上教条清明,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无处可申辩。”
谭殊也心潮起伏,可偏偏又在这件事情上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们离去,随即又给萍儿一个目光。
崔令容带着白芍走出了映月院,缓缓舒了一口气,今日之事非她所愿,越显露锋芒越容易招惹祸患,可又不能不为之。
她心疼的摸了摸白芍高肿的脸颊:“今日让你受委屈了,疼不疼?又要好些天才能消散了,你以后避着她们一点。”
白芍哽咽着抱住她,一声声喊着阿姐:“阿姐,今后我们相互扶持,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她本想止住哭腔,觉得怀中的人似个火炉又忍不住落泪:“阿姐,你现在还在烧着,见不得风,你快些回去,我想法子去找医师,或者找些草药来。”
崔令容来不及阻止,白芍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她失笑着裹紧身上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其深不可测,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着白绫飞沿。
将要上阶梯时,一只手将她推了下去。
身体砸碎水面上的一层薄冰,下沉被冷水裹挟住四肢百骸,口鼻间的空气越来越微薄,愕然睁大的眼中沁出的泪珠同周围的水混合在一处,视线越来越模糊,上方的亮光微弱。
崔令容闭了闭眼,身体已失去大部分知觉时,一道破水声传到耳边,接着她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死死拽住,向上托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风声鹤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