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萝娇》 第1章 风声鹤唳(一) 时序隆冬,霁雪纷飞。 顺宁二十三年,天下大寒,干凛的风吹不化结了冰的河道,只能垂落几朵血色梅花,打着旋战战兢兢的落下。 东南面的香山被火光映的通明,其后幽森的树翳下,一纤细娉婷的人影跌跌撞撞的走入被分割破碎的月影里,寂静之中唯显她错乱如麻的呼吸声。 刀子一般的冷空气被吸入肺腑,霎时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惊了在树梢栖息的鸟。 崔令容在簌簌的振翅声中,死死捂住自己的的唇。 “女郎,那些人一时半会追不上来,先驻足喝些水。”另一道被压低的声音道。 崔令容回头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夜色平静又压抑,像一头正蛰伏着寻觅猎物的野兽。 她兀自按下惊惧交加的心神,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水,随着两下柔软的吞咽,原本涩哑的嗓音也被浸的清润了几分。 “你也喝些。”清白如瘦玉的手指将水壶交与一旁。 “奴不渴。”白芍在暗影里舔了舔唇,头却是坚定的摇着。 崔令容声音叹息:“不要强撑,你若是倒下,我身边就真空无一人了。” 在这山间躲藏奔波的一夜,出行时所携带的侍卫家仆皆已身亡,追杀她的一行人黑衣蒙面,看不出来历,下手却果断狠辣不似寻常。 指尖无知觉的掐进肉中,崔令容身体也轻颤起来,她深知再找不出逃生之法,两个时辰之后天色破晓,她必死无疑。 白芍在女郎的催促声中接过水壶,脑海忆起嬷嬷死时的惨状,恐惧泛上心头不能自控的低低抽噎起来:“女郎身份贵重,又和太子婚期将近,究竟是何人要置女郎于死地?等回京之后定要叫家主和夫人好好查一查。” 想起主家,白芍语气中多了几分底气。 百余年间,皇权几度更迭,崔氏的门楣却一直不曾衰败过,女郎和太子的婚事更彰显了冠冕之盛,这些年来鲜少有人敢得罪崔家之人。 女郎又是家主和夫人的嫡长女,姿容仪态冠绝京都,自小就金尊玉贵的供养着,阖家上下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若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贪玩落了寒气,为躲开流水一样的探视来这香积山静养,怎会遭此劫难。 “噤声!”崔令容听着远处的穿林过叶声响,只一瞬间的思考,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 身上只余一件素白的裙裾,冷风侵骨从一切可钻营的地方渗入,她打着寒颤将衣物挂在了树梢上。 白芍见状,忍了又忍终是说不出不妥二字,生死事大。 于是也忙学着女郎做法,将自己衣裳挂起,伪装出主仆两人的分身。 崔令容将它们用树枝掩映好,带着白芍朝另外一个方向脚步极轻的奔去,向来无所求,不奉神的人,第一次在心中虔诚发愿,祈求一线生机。 不知又向前跑了多远,天色渐明,山下的路近在眼前。 脚下的步伐逐渐虚浮无力,身上是那点热意被寒冷吞噬殆尽,思绪越来越迟钝。 她咬紧牙关不敢有片刻的停歇,等回了京,她必要这些人葬身狗腹。 “女郎……女郎…你快看前面那人是不是……安管事?” 崔令容抬起眼,模糊的视线内闯进一人。 那个仿佛从血水里过了一遭的身影是家里的管事吗? 薄薄的雪花落在身上如有万钧,电光石火间,崔令容好似窥到一点命运的轨迹,她有些支撑不住的死死攥住白芍的手。 “女郎,此时不要回京……崔家大厦将倾。”安管事仰着面,将泪水盛在眼眶之中,粗粗的喘息声里是无情的宣判。 “家主被诬陷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崔氏夷三族。” “父亲和母亲呢?我的胞弟……” “死于乱刀之下,府上血流成河,在下拼死逃出只为将家主的亲笔绝信交付,也不负家主多年的栽培。”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崔令容垂下手,握住那一封被血浸透了的书信。安管事在府上四十余年,忠心耿耿,信封上的笔迹又确实是父亲所写,她又不能不相信府上遭遇血洗。 她的父母从不愿意卷入皇室的争纷之中,只想守好崔氏的根基,怎么会有谋反之举。 她的胞弟才十岁,前些时间得知她生病,他还趴在自己的床榻前,将装了一匣子的梅子糖都给她。 怎么短短几天时间,地覆天翻。 泪珠打在信纸上,将还未凝固的血重新晕染。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他们一面……我不相信。” 安管事跪在她面前:“女郎,京都局势不明,您现在应该明哲保身,等候时机。” “我父母兄弟皆亡,我如何能明哲保身?!我情愿与家人一起赴死。”崔令容声声泣血。 “女郎!主家蒙受不白之冤,您更应该保重自身,择时机查明真相!”白芍稳稳托住女郎的手,察觉到她身上的高温,心中更是惊惶。 恰时,身后遥遥的传来几道声音:“死到临头还耍心机。” “她们跑不远,分散开去找,快到复命的时间了,再不将人处置了,死的就是你我了。” “在那里,我看到她们了!” 一时间纷乱的脚步声疾冲而来。 安管事摸出一柄断刃,冲上前去与他们纠缠起来。 几招之间已经处于下风,他没有再回头看崔令容:“女郎,跑吧,生机永远只会在前面。” “女郎!”白芍急声催促着。 崔令容含着一口的血腥味,撩起裙裾再次向前。 白芍说的对,她这条命还有用,她要查清楚家里的变故,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香积山上的晨钟暮鼓响起,天光大亮之际,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曦光的尽头。 纯黑色的汗血宝马四蹄踏雪,矫首龙行,带着雪粉的风吹起锱车的帐幕,驾车之人扯紧朱丝马缰,等待着车中之人的指令。 崔令容只一眼便判断出车内之人非富即贵,她向前几步轻飘飘的扑在高头大马前,声音哀婉:“小女遇到追杀,求贵人搭救……” 马没有受惊,驾车的老翁却耳朵早年受了伤,听不到声音,睁圆了眼睛把低头求救的人当成了乞讨的。 他家主子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这里是等故人的,可没空和叫花子浪费时间,正准备出声让她离开时,从车帷里伸出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那是一双男子的手,削瘦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瞧着极其有力。 “郎君,救救我…” 崔令容俯下身子,将姿态做低。 体温失衡让她感知不到一点热意,一阵冷风吹来,她不得已将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窈窕的身姿被挤压出的弧度,可怜至极也娇弱至极。 “何人追你?” 一道清绝又凌厉的声音落下,没有半点温情和怜惜,崔令容的心却落下了一半。 “小女不知,贼人极其凶残,我的家仆在奋力抵挡,求郎君施以援手。” 她声音里的哭腔不加掩饰的传到那人的耳边。 “去看看。”车中的人声音听不出情绪,话音落下的一刻,暗中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多谢郎君。” “上来。”如冰凿玉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崔令容撑起身子走到马车前,纤纤素手撩起车帐躬身进入。 车内空阔,缭绕的沉香间隐隐约约透露出遮不住的血腥气,一高大身影低头垂目坐在上方擦拭着一柄带着血的冷剑,见她上来,便停下了动作,将目光移至她身上。 她没有抬头,恭谨的跪坐在下方,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昭彰着她不具备任何的威胁。 “近一些。” 崔令容咬牙忍住心中难以言喻的屈辱往前膝行了一小段距离。 从前她极少对人行大礼,值得她三跪九叩的也就那么几个,如今短短一时,为了活命,她什么都得放下。 她的动作好像取悦了他。 耳边闻得一声轻笑,接着她的下颌被一双有力的手抬起,男人的指腹上有一层茧,摩挲过细腻的皮肉,有些许的痒意。 她被迫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 那人容颜极盛,丹凤眼上挑着极具侵略性,深邃的五官间藏着一抹贵气,沉吟不语时似水墨在宣纸上流淌出寂静的笔锋。 眼角眉梢都挑起弧度,面上有了波澜时更像像一把开了刃的刀剑,呼啸而来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来,譬如此刻。 那人长久的盯着她的面容,从纤纤柳眉到殷殷朱唇,湿漉漉的眼睛如受惊的的小鹿,长长的羽睫扇动时露出眼尾的一点薄红,这么一张脸堪称绝色。 偏偏他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询问着:“说说你的来历。” 崔令容不假思索道:“小女今年十九,是城中商贾之女,来山上进香,或许因为金银招致贼人,多谢郎君救助……” “你在撒谎,重说。” 那双手捏住她的下颌,只带了一点力道就足以让她吃痛,崔令容暗自心惊,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除了纰漏竟能让他如此笃定。 “想好了吗?”冷冷的催促声似悬在脖颈上的刀锋。 “我……我是崔氏的女郎,崔令容。” “崔氏,是那个盛名已久的崔氏,还是那个被夷三族的崔氏。” “郎君既知道,又何必多问。”崔令容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愤懑。 心上伤口淋漓其实这两下扎与不扎也没什么区别,她只是有些不明所以,她与他素不相识。 他却从一开始就像是知道她身份般,对待她的态度充满戏谑。 他想救她,却不愿那么轻易的救她。 “郎君可与我有旧?” “何止是有旧啊,崔令容,你不识得我了吗?”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贴着她耳语般,缠绵又怨憎。 “我叫庾珩,也叫奚奴。” 奚奴,奚奴,崔令容脸上闪过一丝怔忡,舌尖抵着下颌默念着这个名字,泛旧的纸张逐渐抖落身上的尘埃,面前之人的模样和记忆中的一方剪影逐渐对上。 她望着面前的人,头一次觉得风水轮流转的说法如此精准。 庾珩,二十岁时被当朝太傅收为义子,掌虎威军,镇守边关三年,战无不胜,军功累累,灭西翼,击退胡人百余里,收复西宁,保一方安宁。 可奚奴,只是一个奴隶,属于她的奴隶。 开文了,想尝试一款新型男鬼男主 作者水平不高,如果不合胃口书城好书千千万,千万不要在此书上浪费时[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风声鹤唳(一) 第2章 风声鹤唳(二) 崔家煊赫,奴仆数百,崔令容对他尤有记忆乃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身边伺候过三年。 旧事浮浮沉沉,她凭心而觉自己对他不坏,但也不够好。 既无恩情让能他相救,那他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落井下石的报复。 崔令容掩下眸中的神色轻声道:“大人要把我交出去吗?” “你想死吗?” “不想。”崔令容声音虽哑,吐出的字却干脆利落。 庾珩一双丹凤眼向上挑起,唇畔轻飘飘的笑了起来:“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何身份,罪人之女。你要我怎么保你,你又能拿出什么来让我保你?” 崔令容伸出一只手,攀附上他钳制住自己下颌的那只腕骨。 他像是对贴着的绵柔滚烫的温度感到不适,眉头骤然蹙起,却没有甩开。 崔令容更加确认,他并不想让自己落到别人的手里,不管是报复,惩处,他更想亲力亲为。 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一线生机,崔氏的清名压在她的身上,为此一切皆不足道。 “愿为大人予取予求。” 微凉的手指滑过的唇,一双眸子紧紧缠绕着她,声音却喜怒不辨甚至讥讽更多:“只是为了二两皮肉,这事就没意思了。” 他竟丝毫不动容。 崔令容的手滑落下去,有些难堪的咬起唇瓣,姓氏和家族带给她的清贵门楣她都已尽数折断。 她捉摸不透他想要什么,也无任何筹码,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绝望将她压的快要喘不过来气时,他的声音砸在耳畔。 我想你为奴为婢也可吗?” “可。” 与此同时她的手边落了一个面具。 “将它戴上,随我回京,今后你就叫阿容,你必须切记今后只有这一个身份,若是哪天露了马脚,我救不了你第二次。” 崔令容低声应下,同时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微松,纵然前方不知还有多少危难,起码此时,在这一方小小空间内,她能得片刻安心。 方才去查探的人已经回来,声音传入:“郎主,那仆人已被杀害,行凶者皆是死士,我们要与他们动手吗?” “杀的干净一点。” 庾珩冷声吩咐下去,周遭又出些许多暗卫,一时间刀剑相向的声音在冷寂的空气里缠斗,血腥气越发浓烈。 车帐被冷风掀开一角,只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将雪地里染出一片血红。 “郎主……能给我一些时间吗?我想要为仆人收尸。” 庾珩看着她的凄白的面容,颔首的同时又道了一句:“让他们帮你,别耽搁我太多时间。” 崔令容道谢,而后提起裙摆将要走下马车时,庾珩叫住了她,一件大氅劈头盖脸的砸在她的身上,淡淡的檀香气还带着男人身上的温热,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她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缓缓闭眼假寐,面容陷在一片如墨的阴影里。 下了马车,白芍面带忐忑的向前迎了几步:“女郎,那人是谁?可有为难你?” 崔令容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只是道:“白芍,你当年入府并未签卖身契,如今我自身难保,你自回家去过安生日子。” 白芍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奴不走,这些年女郎待奴极好,若不是女郎奴早已爹娘带回去给人做妾换银子了,奴又怎忍心让女郎身边空无一人。” 她执意留下,崔令容无法劝阻,心里暗暗承诺今后一定要护好她,不辜负这份患难情。 “好白芍,起来吧,你要留下要答应我一条,今后我不再是你主子,你且把我当成姐姐看待就好。” 听得她一声阿姐,崔令容又和她三言两语说了如今境况,白芍红了眼圈连连点头。 二人合着庾珩身边的暗卫将山上的奴仆和安管事好生埋葬。 她又趁着无人注意之时飞速的将地上的死士查看了一遍。 他们很难不让人起疑,按照外界所说崔氏谋反,只需派兵同绞杀崔府那样来杀她就好,何须这些死士,他们背后的人或许就是冤案的推手。 她也隐隐猜到或许京中有人保自己,是与她情意相通的太子,还是父亲残余的势力? 这一切的一切,连同崔府莫须有的罪名,都等待着她回京查明。 这些人的嘴里向来问不出什么,就连翻查之后得到的线索也少得可怜,她只找到他们身上装了一枚药丸。 死士如果没有完成任务,会自绝而死以免吐露更多的信息,这药或许就是他们的主人给的,她将药丸收好,等有机会再查。 等一切都处理好,暗卫重新隐去了身形,崔令容走到马车旁,犹豫了一瞬没有上去,在一旁道:“郎主,可以出发了。” 里面的男人睁开眼,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语气沉沉:“你是想让我请你上来吗?” “不敢,奴如今的身份怎敢和郎主同乘。” “认清身份的倒是快,只是你觉得自己还有命撑到京都吗?”庾珩看向她脸上因高热而泛起的潮红,眼底压下一丝情绪。 崔令容身上时寒时冷,她一步一步走向马车,向上抬步时脚下顿觉虚软,身子向一旁倒去时,一只手紧贴着她的腰侧将她带入车内。 重心不稳,她进入车厢后向前踉跄,扑倒在他的怀里,隔着一层衣物,紧贴着他的胸口,两个人身上的温度互相交递。 软玉贴满了手心,腰间的那只手有一瞬间力道忽而加重,下一刻却如碰烙铁般松开。 头顶上方,喉结上下滑动间溢出一声压低的闷哼,她抬头,绵柔带着隐隐灼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脖颈上。 崔令容往一侧挪开些许位置,后知后觉自己的指尖覆上一层黏腻,那是一层血色。 他受伤了,自己方才牵扯到了他的伤口。 她将目光放在他的手臂上,黑色的衣物被渗透得更深。 “郎君的伤口……”声音婉转关切。 她话未说完,庾珩开口打断她:“投怀送抱,惺惺作态,休要用魅惑手段,生出多余的妄念。” 崔令容眸子睁大了些许,说她惺惺作态她确实有装出来的一部分,可现在只需伏低做小就能保全自己,她早绝了那样的心思,全是他的臆想! 她将出言顶撞的话都堵在了嗓间,又往旁边移了一丈有余。 马车平缓的向前驾驶着,两人均无话,默默笑话着身体上的,心头间的伤痕。 入了正阳门,两侧的商贩邻里不绝,过了永春街高门华屋都一一从眼前闪过,崔府就在右巷的最尽头。 天穹之上洒落的雪粉冰澈,既能遮住她的视线,也能将血色尽数遮盖。 车夫驶入左巷,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府邸门额上遒劲的“敕造太傅府”日光之下尽显巍然。 两扇厚重朱门徐徐开启,府上的家仆鱼贯而出,一位长者立于石阶之上,暗紫团花锦衣,腰间玉带紧束,挂着沉甸甸的金鱼袋,双颊微陷,鬓角几抹现眼的霜色。 庾珩率先走下马车,去向义父见礼。 崔令容站在台阶之下,不敢上前也不敢妄动,只因她曾经见过这个朝廷之基石,就在半年之前。 父亲和谭太傅在朝政上鲜有交集,私交也只泛泛,半年前谭太傅曾去崔府和父亲下过一盘棋,崔令容不知道那一下午他们谈了什么,只记得两个人到最后没有一方胜出。 虽带着面具,她仍怕自己被认出。 谭太傅的那双眼睛令人心悸,眼窝微深,目光却藏着极强的穿透力,漫不经意的扫过她,定格了一瞬又不着痕迹的移开。 “比我预想的时间还早了两日。” “队伍是还有两日,无奈儿子太过想念京都美酒,就先行一步。” “美食佳肴确实能让人牵肠挂肚,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旁的事物勾人心神。”谭太傅眯着眼笑了起来,打趣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庾珩知其意,余光看了一眼穿着自己大氅立在雪中的人,并不欲做过多解释。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随着甜糯的声音,一个佩戴流苏璎珞,下颌尖,面粉白,颊上是新调的绯红色调,身着一袭粉色衣裙的少女直直朝庾珩扑过去。 庾珩见状向旁边躲开,嘴角擒着一抹笑:“我身上血气重,恐污了小妹的新衣裙。” “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严不严重,府上有医师,我去把他叫来。”谭殊语气更为紧张。 “一点小伤,不妨事,倒是小妹今年长高了许多,变化格外大。” “我今年都十七了,变化自然大。”谭殊在阿兄含笑的目光中低下头,脸上闪过一丝小女儿家的娇羞。 她牵扯住庾珩的衣物准备进门时,顺着庾珩的目光看见一人,当时嘴角的笑容都淡化了几分:“她是谁?为什么身上会穿着阿兄的衣物?阿兄你莫不是在外面纳了什么姬妾?” “胡说什么?!这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吗?” 谭太傅教训她了一句。 娇女眼眶瞬间红了,狠狠抛下庾珩的衣袖跑进府中。 谭太傅缓缓叹了一口气:“殊儿年龄也到了,我和她母亲准备开年给她相看人家,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了。” 庾珩略微察觉到过那么一星半点的情谊,他素日只当全然不知,他道:“小妹的婚事,她愿意最好。” 随后他转身看向那抹单薄的身影,一阵风吹过薄雪盘旋在她周身四合,一身的傲骨孑然尽数笼罩在他的衣衫之下。 庾珩眉眼之间流转着尽在股掌之中的笑意:“随我进来。” 第3章 风声鹤唳(三) 进入太傅府邸,庾珩指了管事给她安排一间屋子,末了又叫医师给她看诊。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她只是一个奴婢,用不着多金贵,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去前厅宴饮,崔令容跟着管事在一座杂草丛生的院落停下,青苔从墙头间蜿蜒,遮不住因为年久失修而生出的裂隙。 匍一走进去,浮动的灰尘间带着一股霉意遮掩口鼻。 管事面上虽笑着,敷衍之意却溢于言表:“姑娘见谅,耳房已经住满了,此处虽然旧了一些,可也不用去挤大通铺了。” 崔令容答谢一番,笑着送走了管事。 白芍拿起扫帚想先打扫一番,将四周环顾一圈之后竟发觉无从下手,屋顶露出三两处缺口,还时不时的往下渗着雪水。 挪动腐朽陈旧的家具时,四散的虫蚁让人瞠目。 “阿姐,他们就是欺负人,这哪里像是能够住人的样子?我去找他,让他给我们换一间屋子。” 崔令容拉住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闹将起来得罪了人以后的处境只怕会更难。 她将身上的钗环褪下交给白芍:“我来打扫,你去找管事的拿两床被褥,几身衣物,这些首饰只当一点心意,今后还要请他多加照拂。” 白芍虽心有不满,却也依言去了。 她将内室和床榻擦拭了一番,其余的物什再找时间丢掉,做完这些她已无力起身,披着那件大氅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白芍将首饰回握在管事的手里,两人说了几句面子话后,管事还多给她了一筐炭火。 白芍带着东西往回走,自然是看不见身后的暗潮涌动。 管事跪在谭殊面前往自己的面上贴了几个巴掌:“奴未事先察觉到主子的心意,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主子放心那边再有什么需求,奴只会晾着她们。” 谭殊双目淬了冰般:“病怏怏的真是晦气,说不定就是靠这点手段笼络阿兄,院子里谁敢向她示好,都撵了出去。” 管事带着周围的几个小厮齐齐应是。 姆妈劝道:“微不足道之人,连面容是何模样都不知晓,女郎何须如此在意?” “阿姆,他身边向来不留人伺候的,那女子还穿着他的衣物,我怎能不多想?他迟迟未娶妻,我本以为我还有机会,可你瞧见了吗?他此次回来,仍未将我看在眼中,反倒对那女子多加关注。” “女郎,京都之中世家子可任你挑选,珩郎君未必是良人。” 谭殊语气坚定:“阿兄就是最好的,他是我认定的良人。” 姆妈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白芍回到院子里,便看到崔令容昏倒在床榻上,触碰到阿姐的额头,温度灼烫。 她忙将被褥盖在阿姐的身上,一面引着炭火,一面向外边张望,医师怎的还未过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实在等不下去,一路小跑着到管事哪里询问。 谁知管事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冷眼旁边:“府上只有一位医师,今日不凑巧的很,夫人头风发作,他刚刚被传唤过去。” “我能去外面请大夫吗?我阿姐已经病了一路,再拖不得了。” “外人进出府邸需要得到主子的同意,你和我说也是无用。” 白芍心中越发酸楚,转头向前院奔去,不管是庾珩也好,府邸里的其他主子也好,她只求能够救救阿姐。 廊道蜿蜒曲折,檐下挂着的灯笼在冷风中荡出涟漪,两三名穿着蓝色棉袄的侍女看着她不顾形象的奔跑掩唇讥笑起来。 风从耳边掠过,那些言语一刮就散,白芍沿阶而下,措不防的她迎面撞上一人。 还不待她行礼,带了力道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谭殊身边的侍女萍儿端着姿态:“哪里来的野丫头,当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也不抬头看看这里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 白芍脸上火辣辣的,冷风刮过更为刺痛她不敢抬头,余光瞥见一抹粉色衣袍,知晓自己冲撞了府上的那位小姐。 她退后一步双膝跪地,额头触地,肩膀绷直下压伏在地面上请罪:“还请女郎宽恕,我阿姐是郎君身边的侍女,她如今快要烧掉半条命了,求女郎发发善心,让我去请个医师来看看。” 谭殊眸光闪烁,沉吟了一瞬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你倒是个衷心的,去请吧。” 白芍连忙又磕了两个头,行完礼站起身,正准备出府的时候,两个小厮追赶上来,将她按到在地。 她不明所以的挣扎起来。 萍儿上前指着她破口大骂:“女郎心善不与你多加计较,谁知你这手脚不干净的,竟然趁机将女郎的钱袋偷走!” “我没有!我没有偷!” “偷没偷搜一搜就知道了。”萍儿冷冷一笑,直接在她身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她袖口里翻出一鹅黄软缎绣迎春花荷包。 白芍死死盯住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荷包,一时间百口莫辩。 “像你这样的,就该送去官府,可我们女郎愿意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在这里好好跪着,跪满两个时辰方能起来。” “女郎,我阿姐……”白芍眼见谭殊转身欲走,下意识的伸出手要去拽她的裙摆,只是还未触碰到,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这一掌的力道让她维持不住身形倒在一旁。 “放肆!竟还敢攀扯女郎!来人,将她嘴堵上,给我好好看着她!” 白芍被死死按住,口中止不住的呜咽,瑟瑟冷风冻的人心神俱颤。 崔令容从颠倒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 撑开沉重的眼皮,嗓子干哑的难受,脑中也浑浑噩噩的,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残阳如血,暮色悬浮在雪色之上,一片浮光。 她起身倒了杯水,四下不见白芍的身影,只身下的被褥和未燃尽的炭火昭显着人曾回来过,她走出院落去寻白芍,向一路遇见的侍女小厮询问,一个个都只摇头不语,只一个面善的圆脸侍女目光瞥了一眼东边的院落,而后赶忙低头走了。 崔令容柳眉微皱,那侍女的紧张的神色好似无声的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她步履匆匆走到东院,毫无征兆的对上了白芍留着泪的双眼。 她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如缚重石,允诺过要好好待她的话此时成了荆棘扎在心间。 “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模样?” 她欲要将白芍口中的布条扯出来,一旁两个小厮的制止她。 “她冲撞了我们女郎,还偷了女郎的荷包,被罚跪两个时辰,如今还有半个时辰。” “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有何凭证?”崔令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里的怒气。 “院子里的人都亲眼所见了,怎会有假,我瞧着她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你也好不到哪去,一丘之貉罢了,真不知道珩郎君怎么会将你留在身边伺候。” 小厮极其轻蔑,周围的人看她们的目光也极尽鄙夷。 崔令容牙关紧咬,白芍无罪,她们也不能背负上盗窃这样的罪名,否则在这府上将永无立足之地,她握住白芍的手:“起来,我们去见女郎。” 为你,为我,讨个清白分明身。 小厮没再拦她。 崔令容绕过几重垂花门,来到谭殊的映月院。 这厢早已经听到了风声,谭殊躺在一张美人椅上撩起眼皮,目下无尘的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移开目光。 正好将她们两个一齐整治了,最好能借着这个由头赶出府去。 萍儿收到她的眼神,眼白向上翻:“人证物证具在,你们死皮白赖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乌金西走,崔令容萧萧肃肃的身影被一抹金线拉长,仿佛那是她坚不可摧的根骨。 她不卑不亢道:“女郎,我可否看一看你的荷包。” 谭殊嫌荷包被别人收纳过,便赏给萍儿了,她轻轻颔首,萍儿收到允可将荷包丟在她们面前。 崔令容捡起,将上面的雪抖落干净,复又将自己的荷包拿出来,从白芍手中过了一遍。 她将两个荷包拿到谭殊面前:“白芍今日搬炭,烧炭,指腹间沾染有痕迹还未来得及擦拭,若她真的偷拿了女郎的荷包,这荷包应像我的这枚,沾染上碳灰。” 谭殊坐直身子瞧了瞧,半晌溢出一声轻佻的笑:“这么说来,是我冤枉她了?” “是冤枉。” 崔令容一双水洗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望尽她的嘲弄。 谭殊没有再说话,面露不耐。 萍儿先掉梢起眉眼:“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这荷包又没有长腿,怎会平白无故跑到她身上。” “或许是谁放进去的也未可知,若女郎还是不信白芍的清白,大可看一下自己衣袖中是否有煤灰。” 谭殊面色不变,嘴角擒着一抹莹莹笑意走到她身边:“你是个聪明人,叫什么名字?” “阿容。” “我记住你了,事事都有个阴差阳错,这件事或是弄错了,荷包里的钱就赏你们当做医药费了。” 荷包兜兜转转再次落到崔令容的面前,里面粼粼的金光洒落在她的面前,她将荷包收拢好,目光环视过院子里的众人,将其重新放回萍儿的怀里。 “女郎这钱哪来的还是应回哪去,我只想问一句,既是冤枉的,她跪的这两个时辰又该如何算?” 谭殊面上裹着一层浓阴:“你想怎么算?” 她愈能肯定这个阿容绝不是一般的奴婢这样简单,这人身上竟有一种她也瞧不透的底蕴。 “白芍,将你脸上的巴掌打回去。” 萍儿愣愣的受了两巴掌之后才如梦初醒,她们……她们竟然真的敢! 崔令容面具之下露出一抹笑意:“如此,可抵消了。” “女郎…我…她们如此桀骜,丝毫不将女郎和府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萍儿欲哭难笑,她作为女郎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在府上也有几分脸面,鲜少受如此屈辱,此时怄糟了一口牙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崔令容将最后一点浅恶黄昏收入眼中:“相信府上教条清明,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无处可申辩。” 谭殊也心潮起伏,可偏偏又在这件事情上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们离去,随即又给萍儿一个目光。 崔令容带着白芍走出了映月院,缓缓舒了一口气,今日之事非她所愿,越显露锋芒越容易招惹祸患,可又不能不为之。 她心疼的摸了摸白芍高肿的脸颊:“今日让你受委屈了,疼不疼?又要好些天才能消散了,你以后避着她们一点。” 白芍哽咽着抱住她,一声声喊着阿姐:“阿姐,今后我们相互扶持,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她本想止住哭腔,觉得怀中的人似个火炉又忍不住落泪:“阿姐,你现在还在烧着,见不得风,你快些回去,我想法子去找医师,或者找些草药来。” 崔令容来不及阻止,白芍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她失笑着裹紧身上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其深不可测,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着白绫飞沿。 将要上阶梯时,一只手将她推了下去。 身体砸碎水面上的一层薄冰,下沉被冷水裹挟住四肢百骸,口鼻间的空气越来越微薄,愕然睁大的眼中沁出的泪珠同周围的水混合在一处,视线越来越模糊,上方的亮光微弱。 崔令容闭了闭眼,身体已失去大部分知觉时,一道破水声传到耳边,接着她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死死拽住,向上托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风声鹤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