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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三十四(1)

作者:AT003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有人自神获得恩惠,为那神迹欢腾雀跃。而擅自闯入禁地者,神则罚他永恒沉寂,连仅有的纽带都要夺走。


    无人知道那些离去的人,在临近终结之前,感受的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或是愤怒,抑或平静。理解成为永久的谜,情绪都留给了生者。新生命可以在社群中砸出涟漪,而骤然的离去也能使周围的链条坍缩,掀起震荡回波。


    人们普遍都是趋同的。当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时,鲜少质疑其中的怪异。一旦在自己身上出现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便立刻去找相同的个体抱团,然后即用自己的新相同去攻击其他人的相同,终结为一方被迫融入另一方,为虚假的永恒大同继续争斗分裂。


    时间终会发酵一切。只是人们不知道,首先成熟的到底会是什么。


    如果同时发生呢?


    折跃井小队的第二目的则是找到欧罗拉的运作规律后摧毁欧罗拉。欧罗拉也相当大方,将她所知的一切公布给折跃井小队。他们轻而易举获得了答案,但同时,他们也知道了欧罗拉为何如此大方。


    超空间基地只不过是欧罗拉通过超距作用产生的投影。他们当然可以关闭欧罗拉,关闭她在地球上的一切影响,但只不过是斩断在这里的超距作用罢了,欧罗拉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在这里的欧罗拉不过是活在明镜上的一个影子,为镜子后的实体输入信息。地球上的一举一动对于欧罗拉而言,不过是纸上的活人指手画脚。他们将自己所处的平面涂黑、涂糊,可以使欧罗拉看不见他们的一举一动,然而涂黑的,不过是他们所在的这一张纸而已。


    地球的超空间基地只是欧罗拉在太阳系里的投影之一,或许是最大的一个。但是,欧罗拉有无数张纸,只通过地球这张纸跳脚,就是徒劳。


    只有达到她的世界,才能看到她的全部纸张,才有能力干预欧罗拉所有的控制范围。


    而且奥托为小队带去一个信息:西本的意识残体被欧罗拉提取,填补入异质排斥功能,权重占比非常大。异质排斥,说好听点是欧罗拉/忒亚计划的自我保护功能,说难听点是攻击性。西本的意识残体一直以来其实都处于沉睡状态,然而,公理号和常量号的扰动使它开始逐渐活跃,欧罗拉本体程序的职责是照看、保持各类功能平衡,但并没有能力压制某一项特别强势的功能。唯一成功入驻欧罗拉的意识体的活动尤显鹤立鸡群,已经使本体程序无法维持功能平衡。如果西本的意识残体全部觉醒,欧罗拉的行为将极难预测,地球上的人将会迎来何种灾祸无从而知。


    解决这种失衡也很简单,就是提高其他功能被人类意识填补的权重。简单说,需要有活人将自己的意识完全投入欧罗拉。


    活人留下的并不都是全部,而是他们最渴望的欲望。是复仇,还是探索,还是包容,这些欲望指导他们的一切行为,人正因这些不同的欲望而作出不同选择。有了不同选择,就有了牵制;有了欲望,欧罗拉便能够更加高效。


    大家都知道这很可能是欧罗拉在故意行骗。再把可能性拉高一点吧,她就是在用这个信息骗人,就是要把人类引到她的世界中去,以达到她吞噬并完善自身功能的目的。但知道了又如何呢?拒绝投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们只得紧锣密鼓完善人机连锁。地球镇上的精锐团队,通过奥托协助与自主研究两条路一先一后得出相同结论,最终决定,让自己成为第一批冒险者,既是牵制西本,又是满足探索科学遗迹的终极理想。


    当然,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分批进入折跃井、刚迁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志愿者”才是第一批替他们验证自己发现的人。奥托也完全知情。然而这个世界早就不是当时的公理号,他将自己所见毫无保留呈现给折跃井小队的人看,他们按着他的手,将轨道扳手扳向了不可回头的那一端。


    奥托曾反复问过他们是否确认这样做,他们每次都给出确定的答案,让他协助志愿者与欧罗拉同步神经信号。同时,由于他目前是与欧罗拉共存最成功的个体,仍然保留完整的个体意识,因此他们还让他随时监测西本的激活状态,并及时与西本周旋,干扰西本对地球镇的干预。


    然而,等西本激活到能与奥托对话的程度,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西本的觉醒在所难免。所有人现在踏下的一步,使未来的叠加态坍塌成确定的一点点,就这样一点点推进。而且,观察不到的部分总是存在,他们的观察与量子计算到底偏离事实多远,全凭他们自己的关注范围是否覆盖到位。


    折跃井小队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拉长西本残体觉醒的时间,在这短暂的空缺期内,达成牵制它的目标。但是究竟能否达到,他们并不知道。


    “真把自己当神了啊……不给点教训,指不定又使出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


    某个接近O区的高地,还留有一个公理号逃生舱。白天闷热不已,只有晚上才稍微舒适一点。关上门,说话如同在闷罐里一样瓮瓮的。


    “真的要这样做吗?欧罗拉可是什么都知道。”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小心翼翼。“即使您在这里讲,她也可能通过什么东西知晓。”


    “闭嘴。你可没有受她诱惑,植入那夺人心智的寄生虫,我也没有。”第一个声音很不耐烦。“她知道的很有限,懂吗?她害怕我们这层不能被她读取的外壳,这就是我们的优势。利用好这层优势,我们才能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尽管如此,我想您现在也不能说出到底该做什么吧?”


    被称作“您”的人一愣。


    “动动你的榆木脑袋!那老太婆就是人类的蛀虫!他们最先接触折跃井,结果到现在为止,你听说他们提出了什么解决办法吗?没有!立刻对那人工智能阿谀奉承去了!”他的眼里喷出火焰。“现在倒好,要让全人类都栽进折跃井的陷阱里,把人类都喂给那头妖兽,简直不可理喻。”


    “是的呢。不过,那人工智能藏得也够深的,要对付她,恐怕还是得深入虎穴。”


    “是啊。但是,那些给她通风报信的二鬼子也是大麻烦。”他凑近自己的跟随者。“我们不是为了解决那人工智能而去做这件事,而是解放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亲人。因此,反对我们的都是人类的叛徒,是我们的敌人。”


    那人若有所思。


    “之前他们还很收敛,只编个中原避难所的谎言,让大家至少还能生存。你看现在,连谎言也不屑维持了,就是赤裸裸的杀人。”他摩挲着自己的能束枪,猛地抬眼看向追随者,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惊得后者一哆嗦。“想想我们怎么聚集在一起的吧。你的亲人,是否也被吞噬?”


    “……我的未婚妻。她不在去中原避难的大部队。她对我说,她是个科研人员,替我弄清楚欧罗拉到底想干什么就回来。”年轻一点的追随者两眼直视前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刻不容缓。在怪物吞食人类全体之前,该做什么,你很清楚了吧?”


    “……”追随者默默点头。“我必教她吞噬的全部返还。”


    “阿莱茜丝?”


    没有往常的回应。今天安静得不寻常。老人进屋,不见少女的身影。


    飓风季又到了。本来要前往折跃井的人群,被飓风天气滞留在原地。不比以前,现在人们的情绪异常焦虑。不断有中原的亲属急匆匆地呼叫有人失踪,仍然留在地球镇的人听此消息心急如焚,生怕晚到半天自己的亲人就会再也不见。


    真是祸不单行。格兰德暼了一眼空荡荡的折跃井转移数据,外面开始下起倾盆大雨,狂风呼啸而来,飓风马上登陆。“阿莱茜丝!”他提高了声音。这孩子在这种天气不可能跑远。


    他突然暼到了什么。那是一张掖起来的纸,夹在机箱缝边。老人好生奇怪,抽出来展开,上面的字迹让他胸口骤然发紧。


    【老迪,我去折跃井了。O区的那个入口。我要弄明白我到底是什么。】


    落款时间是深夜3点。


    格兰德强忍越来越紧得剧痛的胸口,四处环顾,希望这是那孩子给他开的玩笑。然而他连悬浮板都不再能找到。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全身冷汗直冒。他颤抖着双手抓起通讯板,门把手扭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扭开。迈步都变得困难。


    外面都是阴暗的雨帘,他刚向外探头,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灼热的亮光。


    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雨衣的人,手中拿着一把能束枪,枪口正对着老人。


    雨水混着一股浓稠的暖流自额头缓缓流下。格兰德愣愣地看着那个人,怎么也认不出来到底是谁。思维越来越慢,连暴雨都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凝固了。四周骤然昏暗下去,好似突然汹涌而至的沉重积雨云。


    老人扶着门框无力跪下,向前仆倒在暴雨中,双眼仍然睁着。雨水混着泥自地面溅起,立刻混浊了赤裸在外的角膜。


    身穿雨衣的人冷冷看着这一切。


    他跨过倒地的老人,走进调配室。能束枪发射的激光和子弹不一样,不会有溅到墙上的血液。他同样看到了那张纸条。阅读过字迹后,他只微微扯起嘴角,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报应。”他喃喃道。


    他来到调配器前,有条不絮地取消了排队进入折跃井的所有名单。然后,对他们发送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将会掀起轩然大波。


    对于大部分镇民而言,他们面对的仅可用“剧变”两字形容。


    本以为飓风带来的仅是滞留与延误,下一瞬得到的消息是行程全部取消,并且带着骇人听闻的“折跃井真相”。当大家还犹豫是否是恶作剧时,夜晚骤起的零星闪光冲破了雨幕。直到数具尸体的图像通过网络呈现在所有人终端,其中不乏众人皆知的面孔,恐慌开始席卷整个地球镇。


    乱动丛生,枪声锐起。原本沉寂的恐惧人群在风雨和不时的死亡光束中尖叫穿梭,细长如鼓号队指挥棒的能束枪倒映双目,迫使他们低首跟从。惊惧窜逃与昂首怒目的人们仿佛海里的沙丁鱼与鲨鱼。被巨鲨围困的沙丁鱼很快分成数团,在恐惧中不择方向,一头冲向公理号。也有沙丁鱼群化为巨鲨,撕咬剩余的散鱼。越来越多的鲨鱼形成了包围圈,最终与沙丁鱼们殊途同归,向公理号缓慢移动。


    急切的人群堆积登舰口,迟迟无法进入船舱。在外观望的众人被恐惧逼得紧,同涟漪一样扩散开来。闪光在身后不断亮起,恐慌的人们在登舰平台上哄然向前挤拥、推搡,一些老弱者不支此等折腾,弯下身想要暂时脱身,却再也没站起来——消失在滚滚人流之下了。


    “公理号的王八蛋们不让人进啦!”前头的人尖声吼道。一声百应,舰桥上的人更是疯狂向前挤去,不断有物块砸向那淡蓝色的力场幕,却连涟漪都没砸出,向下掉落到海里。不时有激光打在上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似切开了所有人的心膛。


    情绪没有传播多久,又被新的恐慌打断。


    那能将他们快速连为一体的终端同时陷入灰暗的沉寂。


    人群面面相觑,他们原先能够延伸百里的视界即刻回缩到方圆10米以内。


    人声乍静。硕大的船体和破碎海岸上,只有灰暗的雨和风。


    “流星!是流星雨破坏了卫星!”歇斯底里的吼声骤然撕破雨幕,穿向灰蒙蒙的大地。


    “我们完蛋了!我们……完蛋了!彻底完蛋了!……”另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嚎啕。


    寂静的人群轰然再次喧闹。“快开门啊!快开门啊!”“开门——开门!”急切的喊叫加上缓缓松动的前方让人群再度被挤压得尖叫不断,甚至不时有人被挤下登舰平台,绝望地尖啸着消失在下方的灰浪里,再也不见。“别挤啦!”那点微薄的力量怎又能抵挡住后方源源不断的狂潮,雨再次滂沱,站在登舰平台边缘,就像半边身体悬在万丈深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祈祷不被人推下丧命。


    短暂的前进后又停止了。在登舰平台上挤压得动弹不得的人们猛然在喧嚣中听到点异响。抬头,巨舰外壳上突然快速向人群后部发射了什么。他们只觉得头顶一片闪光。红白色的失明状态过后,他们看到,巨鲨中间出现了几片焦炭,或破膛或开瓢,静悄悄地倒在地上。


    而远方骤然闪起数点亮光,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直到那两三条拖着明亮浓烟的细蛇快速掠过人群上空,才传来尖锐的撕破空气的尖叫,他们不由得低头俯身。巨响爆发在每个人的耳侧,那个瞬间世界都陷入寂静。滚烫的火星和着暴雨倾盆而下。还在岸上的人得以首先起身,遥望远方半倾倒的常量号再次陷入熊熊大火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亮白色光龙自内陆射向这座已经穷途末路的巨舰,誓要将其粉身海底。


    “嗡”一声强响,距离公理号较近的人感到空气振动推了他们一下,仍然矗立的这艘唯一一艘方舟的蓝墙加厚了,连站在气闸面前的那些人都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猛然加厚的蓝色光壁就自他们面前切下,倘若再近一点,他们的鼻子就会被削掉,或者整个人被干净利落削掉一半。


    “杀人啦!快跑啊!”停滞的人群猛然活了过来。一个尖啸着的光蛇击打到公理号上,登舰平台都随之颤抖,所有人都尖叫起来,轰然而散,雨幕中同样灰黑色的人群开始涌下登舰平台,踩踏、掉落海水者比比皆是。公理号的激光能武器仍然在对已经成一团散蚁的人群扫射,外围拿着武器的人不断倒下。尽管激光没有对准仍然在登舰平台上的人,好不容易逃下来的人群已经慌不择路,踏着那些烧焦的尸体朝一片废墟的内陆一头扎去。


    仍然留存完整建筑的O区内,奔跑而来的年轻人将会看到数十个脸上用黑墨涂上花纹的人,他们扛着激光武器,对猛然停下的这些镇民伸出手:


    “地球上早就没有希望。他们把我们骗了太久,再不反抗我们将会彻底死在这里。”他们对新来的、惊魂未散的青壮年一人发了一把能束枪,“想要活下去,只有那艘飞船。横竖都是死,不如为此一搏。”


    拿到能束枪的镇民们犹豫片刻便点了头。


    战争爆发了。


    这真是愚蠢极了。米勒夫人只得龟缩在折跃井的端口内,卫星信号全部失效,O区之外通信全部失效。幸亏折跃井小队还在地表布了以大量克隆昆虫为基础的微型转继器,勉强还维持着联络。现在暴雨之中又会损失许多,通信也断断续续。监控室早就被破坏,她正派出数名手下通过自己的办公室重新建立迁移到折跃井的秩序。然而她面对这庞然滚滚的历史车轮,也首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她不能保证自己的努力能否有那么一点点成效,甚至,引来的或许会是铺天盖地的报复。


    她其实完全理解那些人的动机。当她获悉其中一部分组成敢死队,顶着狂风暴雨也要前往海岛上的折跃井,或者通过O区一些人的口风,知道了这栋小楼的存在,然而始终无法通过那扇伪装的墙面,她就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了。现在那些要进入折跃井的人更是给它送上门来,在关口的图灵测试阶段,她相信这些人的态度已经暴露得昭然天下,随便问问就会把他们怀揣的“爱族目的”套出来。


    她突然听到身后电梯一响,惊惧回头,却看到一个盘坐在悬浮板上的少女。


    “阿莱茜丝?”她更惊讶了。“你怎么能够……”


    少女操作悬浮板来到开启的折跃井口边。她脸上无比平静,完全没有同龄人遭受外面那场剧变后该有的惊慌或者悲伤。喜怒都没有,她就那么望着折跃井亮光下的图画,在脸上留下光造就的波纹。


    “你获得了和奥托一样的能力,是吗?”米勒夫人自折跃井另一侧发问。


    “我想是的。”


    “……你看到了什么?”


    “不。我看不到。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她的脸上此时蒙上一层灰暗的忧愁,米勒夫人心中一惊。“我只感到忧虑,不安。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此时不来,我就会错过某个时机,然后可能造成更加令我不安的后果。”她思考了一阵。“是的。这个忧虑实际上并非来自我自己的动机,而是来自其他地方……”


    “折跃井里有麻烦了。”米勒夫人说。她的脸也开始发紧。自战争骤然爆发以来,折跃井内,无论人类小队还是奥托,都没有给她发任何异常信号。这个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


    阿莱茜丝降低悬浮板的高度,从板上把自己挪下来到井边。她将一只手缓缓伸进井中。米勒夫人惊讶地看见画面像是缓慢涨潮的岩浆,自有一段距离的底面向上达到井口,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明亮的画面淹过阿莱茜丝的手指,又像是阿莱茜丝吸引了画面上升。少女的手没在画中片刻,光芒几乎把掌根也吞噬。


    一向迅速返回红色字符的全息屏久久没有反应。


    “……你打算怎么办?”米勒夫人感到空气都发凉,不由得摸了摸鼻尖,冰冷无比。


    “我必须要下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莱茜丝深吸一口气,原先还有的一丝恐慌被强行压制。


    米勒夫人看着少女义无反顾没入图画。她的身体明明那么小,动作那么轻柔,却在这幅平静的光画中激出了最大的涟漪,草地和天空都被抛起,液化的土地化为光的海啸,似是飓流自喷洞(blow hole)骤起,明亮的光淹没了整个地下室,米勒夫人不由得掩目。


    待她重新睁眼,不禁倒抽一气。那井之底,自去年9月以来第一次彻底露出干涸的土地。


    男人在永无止境的、浓稠啫喱视感一样的长廊中行走,无数岔道开口其中,他烦躁于一直走下去,抑制住向岔路探索的渴望,心里清楚自己走的“直线”或许就是岔路中的一条。是欧罗拉把他关在这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中,这个恐怖的人类造物早就知道他的意图,即使他绞尽脑汁编造一套理由应付图灵测试,刚刚那阵翻江倒海肯定已经让欧罗拉识破他的伎俩了。他万念俱灰跌坐在原地,面对永远发着微光的一切,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


    “我只是想见我的未婚妻。我想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我本无任何恶意,请你满足我的私心。”他低声喃喃,似是祷告。


    “真的吗?”


    男人猛然回头,他并没有期待任何回应。距他不远处,一个红发冷冽美人悬浮空中。


    “告诉我她的名字。”男人照做了,红发美人即刻转化为一幅实时图像。他惊讶看到那年轻女子正双目紧闭,全身都被半透明的基质包裹,好像某种外星茧蛹。“她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明白你不能接受。最近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可以看到,她没有任何痛苦。”


    男人默然不语。


    “把我带到她面前。”他的话低沉阴郁。


    “你会打破她应该走的那条路的。”红发女人没有出现,但声音仍然清晰。“没有一个人能够抑制撕破它的冲动。”


    “你诱惑了她,是你害了她。”男人浑身颤抖。“我还不知道吗,从古至今,各类作品都用烂了,人工智能都在用这样的说辞实现控制人类的企图。”


    “实际上,这真不是这样。我们已经反复询问过她,她的选择是坚定的。”图画放大,定格在年轻女人的脸上。“你作为她的亲密伴侣,请看看她的表情,宁静,喜悦,被强迫的人不会这样的。”


    “这有什么用。你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她觉得喜悦罢了。”男人只瞥一眼图像。“哪怕你强行把我包裹成那样,都会找到办法扭转我的态度。”


    欧罗拉沉默片刻。


    “你宁愿相信人工智能是为了统治人类而采取这种策略,却不愿面对自己与亲密之人之间其实存在如此巨大的隔阂。”她平静地说。“我们不过是投射人类愿望的工具,在实现个人夙愿同时不得不为羁绊之人揭开全貌。这是事物的两面性,我们不能避免,不能隐瞒。”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满嘴谎话的破罐头!”男人一跃而起,狠拳击打在通道上。


    “当然没问题。”


    欧罗拉的即刻回答。男人愣住了。


    “你当然可以关闭我。方法很简单,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已经告诉过很多人了。”欧罗拉轻盈飘落男人身后,他一脸茫然。“你也当然可以触到你的未婚妻,可以将她唤醒,选择直接通过她的话语获知她的真实想法。”


    “满嘴谎言!”男人愤愤道,“先让我看到她,唤醒她!然后告诉我杀了你的办法!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那样信守承诺!”


    “她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可以好好谈谈了。”男人面前的通道突然泛起明亮的光,年轻女人的全部身躯从中浮出,表面那层半透明壳越来越淡,脸终于浮出墙面。“现在她正在苏醒。我来告诉你怎么关闭欧罗拉系统……”


    自海岛虫洞跃迁的人数骤然变少。通过图灵测试和神经连锁初测反馈而来的数据呈现在所有进入折跃井工作的人面前,他们当然也知道地球镇发生了什么。这一批新进来的人反馈的初测数据早引起了他们警觉,他们让欧罗拉将这些人隔离在外围超空间中,阻止他们接近工作设施。欧罗拉照做了。


    折跃井小队倍感震惊。即使他们早知叛乱来临,但从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快。纰漏显而易见,那些没有装上神经连锁的人正是他们无法观测的存在。但是集结速度之快,行动之迅速,超出了他们对这些“愚民”的想象。


    而且欧罗拉会全面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在变相加速毁灭自己的生存之地,因为他们越是反应激烈,越是暴露出与忒亚计划的抵触,越是加速激活西本。但他们不会相信的。折跃井小队只得装作不知道此事,加快与欧罗拉的神经连锁,力图在西本彻底激活之前,减少一点点西本激活后的影响。


    从折跃井输入的人群个性特征并不明显,大多拆成了无比碎的碎片塞到欧罗拉的不同板块,牵制西本遥遥无期,超空间基地的科研人员也咬牙将自己与欧罗拉连锁,连锁的结果也不令人满意,制衡的曲线距离西本的高度仍有好大一截,无论任何数据。


    就在他们争分夺秒之时,西本的活动曲线骤然拉升成一个峰值。


    恐惧攫住了他们。西本的功能被激活了。


    即使它——“他”,还没有任何动作,但真正面对这个“被认定的”强敌,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压过了理智,甚至让他们忘了接下来应该做何事。


    诡异的事情正在发生,与欧罗拉进行神经连锁的数目正在下降,那些尚未完全将意识投入欧罗拉的工作者正在掉线。他们已经将自己隔离到超空间基地的不同地方,以减少被入侵者发现与攻击的可能。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们无法确认其他人的情况。


    西本久久没有动作。


    一开始的恐慌逐渐冷却。


    或许是奥托或者什么人找到了牵制西本的办法?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目前收集到的意识力量不足以对抗西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忍不住像奥托发去信息。


    在所有与欧罗拉连接的折跃井小队成员脑中,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狼头生物开始显现,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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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是埃及壁画一般的狼头人,但他开始逐渐变幻,埃及围裙慢慢包裹全身,灰色的飞行装胸前铭刻着“7”字。


    【我早就知道你们在打算对抗我了。没错,我是“西本”意识占比最大的个体。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因为你们中的一些人,帮我做了一切。去怪罪他们吧。】


    他的确可以随心所欲驰骋在欧罗拉目所能及的任何范围。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却没有这样做。大量经过折跃井的人占据了他太多的运算资源,长久都无暇顾他。


    此时的奥托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转换器。新进入的人群的神经数据经过他的监视与筛选,最终适配成能够被欧罗拉接收的信号。代表人群的蓝色粒子掉落到金色的高速通路表面,被其中的相互作用紧吸过去,重塑成类似但和原来不同的模式,在金色粒子流的表面染成了绿色,然后滚落、消失在视界范围外。


    当伪装成电车的流星体砸向两个可以迅速变幻轨道的人群,一类是留在地球上的人,数目占比巨大;一类是上太空的人,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电车横过轨道撞死所有人,另一个则是坚定撞死留在地球轨道上的人。


    奥托当然立刻选出了撞死留在地球所有人的选项。而其他人类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让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感到还有一条生路,他主动选择留在超空间基地,为他们给予最好的关怀。他看到的是,这些人的意识得以保存与满足,不至于因世界毁灭,最后留下的只有痛苦和仇恨。


    等到他彻底沉浸在这项转换之中,他却发现远不如“看到”的那样简单。


    欧罗拉是对的。她只能显露出强观察者最希望看到的情景,将这项可能性转化为具象,但是无法提供出现这项可能性的概率。小行星、海啸是固定事件,她能够很好演绎,但是人类的选择,她无法演绎。


    奥托以为进入欧罗拉的人们意识中总能分离点什么,然而测试、分离了数千人,他发现绝大多数的人意识里分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就像一片混沌、一片散沙,要么融合成一团,要么每样都有,但是没有任何一样有权重。


    这些被纳入欧罗拉、被分解的平民,他们答不出为什么活着,也答不出对未来的希望。能看到的只有倾向性,一种对自己熟悉的事物粘附在一起,没有任何远大考虑,也不愿对远期考虑产生一点点动力,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本能。


    他不应该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的。


    当时的公理号乘客也是这样。


    越是分离,他的感受越是麻木。能够被欧罗拉纳入的新组分太少,本已存在的碎片就足以排列组合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只能留下他们意识最后的快照,那神经系统持续短短数分钟的活动模式,不过,绝大多数人拥有这短短数分钟已经足够了。随着工作深入,他开始对人类有了更新而奇特的认知,换在以前,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原来不需要活着的动机,不需要目的,人类也能活着。即使人类看似足够知性,但驱动他们生存的恰好不是知性,而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生物活着的理由只是活着,粗暴简单的定义,仅仅是活过一程而已。本就没有远大的改变自身或世界的愿望。


    倒是他,制造以来有明确的目的,本来应该是个用后即抛的工具,就如同蛋白质。但他们给了他足够的智慧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又给了足够多的功能,从一开始单纯的自动驾驶,到现在执行超空间意识转换功能,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甚至于他现在也开始不清楚自己的存在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为现在能够执行远远超出原本设计的任务而骄傲吗?


    至少他知道沉浸在任务中时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奥托当然知道地球镇已经乱成一团,进入折跃井的人数骤然减少,新进来的这一小部分人开始有了一些更鲜明的特征,在测试中表现出对欧罗拉的明显排斥。他们相比那些没有任何目的的平民,倒是有一个很强的执念——仇恨。


    有些能够识别出仇恨指向欧罗拉,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将欧罗拉关闭。而另一些仇恨却很模糊,没有任何指向性,仅仅是对他们遭遇的不满。这种不满一旦被引导,马上就会定向倾泻。


    对于折跃井小队,乃至地球镇而言,目前最危险的是要关闭欧罗拉的这些人。他们的目的被识别出来几乎同时,西本的激活程度立刻明显攀升。他们必定是不愿与欧罗拉联合的,这些科学家按着奥托的手,将他们像拍苍蝇一样直接拍死在图灵测试的亚空间中。而剩下一些,他们出奇地留下了这些人,没有将他们赶跑——这些人只是想到超空间基地里看看自己的亲人。


    他们忘了这些人没有被安上监测用的神经连锁片。这意味着一旦这些人离开他们的视野,他们就不能预测这些人的行动。


    折跃井小队的人将自己连入欧罗拉,同样也窥得了属于他们的未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西本被全面激活的结果,为此他们留在欧罗拉里继续寻找她的破绽,打算从内击破。即使他们尽了全部努力,也没能阻止西本的激活程度不断上升。他们盯着西本,严防它作出的任何一点点举动。


    西本的激活程度理应让它作出点什么了,但它什么都没做。它是在等待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它身上,甚至连自己的队伍中有人掉队都不知道。


    【即使通过欧罗拉的窥镜,也没有完全窥得现在的情况,是吗?根本不如你想的那样,大家都为生存而惊喜多少。】斯芬克斯突然出现在奥托跟前。【我当时也是这样的。】


    奥托只得从几乎满负荷的运算中抽出一点点精力,警惕地面对外形是斯芬克斯,但其实已经是西本的虚拟个体。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与一开始与西本接触的那种炸裂式的攻击性完全不同,此时斯芬克斯站在一边,十分冷静。【你对死亡怎么看?】


    能怎么看,该到死亡的时间就死了,没有任何留恋。奥托根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理斯芬克斯/西本。他不得不再挤出一些精力重新查看事件的未来之波,的确由于他的信息变化而产生了变化,但和斯芬克斯的问题没有关系。为什么西本在完全激活的情况下表现成这样?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如果是没有预料的暴毙呢?就像你在降落日那天,被麦克雷舰长强制关机一样。】


    奥托感到快速流过的数据流凝固了一瞬。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回应斯芬克斯。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你的看法。】斯芬克斯说。【不过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留下遗迹的个体,自然对我的了解更多。只是,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完整,但也是能通过欧罗拉看到未来的。】


    西本没有侵入奥托。只是静静在一边站着。奥托仔细询问过欧罗拉,它也没有在背后做一些看不见的事情。斯芬克斯一旦突然出现,必定有什么目的。而此时的对话和它的行为太诡异了。


    【你看到了什么?】奥托问。


    【看到了作为我的对立面的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斯芬克斯很是油滑,这更是引起奥托的警觉。它一定隐瞒了什么。


    【要来看看吗?】斯芬克斯,或者西本,无论是声音,还是形象,还是传达的数据流,都平静无比。


    奥托霎时警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检查斯芬克斯是否在欺诈他,直接介入它的数据流,像是忘记了之前的强烈排异。


    西本没拦着他,向他开放了自己的视界。


    以前的异质感并不是错觉,在他决定融入西本的刹那,强烈而浓稠的仇恨裹挟而来,但由于已经见识过数以千计的人们的情感,这次不再像上次那样完全无措,而是几乎立刻识别出这仇恨指向人类全体。顺着西本的指向,他马上看到西本的视界包裹了人类的全体,比他还要深、广,甚至包括了那些没有装上微芯片的个体——它根本不需要通过微芯片朝外泄漏的信息,只需要最基础的移动的粒子团产生的引力,就像透过夜视镜看到的模糊红外显影。它也不需要干预与预测,只需要观察这些人的动向,并且通过他们的目标与行为推算出接下来他们可能执行的行动。就是最简单的大数据预测,它甚至都没有使用过欧罗拉的未来事件透镜。


    人类无法集中精力研究这么多个体行动所交织的网络。但西本可以。它以纯粹的仇恨所激发的专注度,做到了人类乃至机器都无法做到的事。


    它只需要把事件透镜放在那几个进入折跃井的人身上,他们在进入折跃井之后的那个图灵初筛空间早就暴露心灵,等到他们进入折跃井后,稍加引导,他们所想便呼之欲出。准确带来的是时间的无限趋近,通过透镜看到的的速度,仅仅比他们早几秒而已。


    西本确实什么都没有干。这些人,在欧罗拉“我将满足你一切”的条件下,内心早就慌作一团,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则是,毁灭这个给他们带来痛苦的人、土地、还有一切。


    奥托看到他们在被隔绝不得近超空间科研中心的小小灰色牢笼里,向欧罗拉提出用核弹清洗公理号上的渣滓和地球镇。


    奥托看到他们得知流星体真相后向欧罗拉提出将小行星的轨道改向密西西比河平原,加速它们坠落的周期,并永远固定流星体轨道,谁都不准改动。


    奥托看到男人与未婚妻大吵一架之后,拔出刀割向她的喉咙,然后露出狰狞微笑,在欧罗拉给出的“关闭本区超空间基地”操作界面按下“确认”键。


    欧罗拉给的彻底自由激起了人们心底的恶,他们选择将自己的愿望许成毁灭同胞。群起而清晰的情感激起信息层面的共振,似是合唱邪恶的安魂曲,压过之前一切不清晰的信息,压过了如履薄冰的探索欲,飓浪般冲过平衡之岸,将电车的岔道扳毋容置疑扳向黑暗之路。


    所有的一切,西本都看到了。它什么都没暴露,什么都没动作,任由这些人按下了加速他们灭亡的按钮。


    西本并不是唯一的。这些人,就是西本。


    只因忌惮西本力量的人害怕被它融合,始终不敢发现仇恨者的角度可以多么丧心病狂。


    【再见。】西本最后对奥托平静说一句。没有对奥托指向性的厌恶,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西本的环绕粒子云突然消散,奥托将自己弹射到正在从发射井中上升的NCLR-5导弹,他有能力彻底毁坏这些导弹,只需要将三维空间狠抓一把,使得乱飞的高能粒子掉进这个“引力井”,将导弹控制系统的“1”全部打成“0”——


    前所未有的震荡从后向他猛击而来,像是炙烤的冲击波瞬间将他的所有仿生神经熔化,又像是将他从外到内一层层剥洋葱皮似的剥离,一切都那么迅速,又那么清晰地痛苦。相位面从内到外翻转,每一个器件、每一个管道甚至每一个原子都将里子翻在了外面。好似从指尖撕扯而下的血皮直到骨、骨髓暴露刺骨冰水,眼球的角膜翻到了中心,开膛破肚直至全身都被裸露的肠管包裹。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再次撕裂、分娩。脏器塑造的子宫回缩成胎儿,胎儿迸裂而吞噬子宫,快速拉长肢体直至灼热的啫喱终于从坚硬钢手滴落。


    粘稠滚烫的亚空间粒子自他身上升华。他只感到沉重无比,周围的一切重新在他眼前凝固,明亮的红色跃动警示光线、灰色地面和遥远的声音重现。有很近的东西坠落在他面前,奥托茫然从模糊却刺眼的红色明亮抬头,看到了一杆指向他的能束枪。


    “你……你杀了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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