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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三十三

作者:AT003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作为人类,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有什么问题。相反,它或许是历史上最公平的分配办法。你一早也知道我的态度,不然我也不会问你电车问题。”米勒夫人说。“但是任何个体的回答都是建立在他们各自由现实构成的立场上。你听到的反对意见与支持意见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倒是只能证明他们本身的苦衷罢了。所以恐怕,客观而言,我的态度不能作为你判断的依据,即使看似你听从了谁的意见,作出的决定也的确出自你自己的立场。”


    就像斯芬克斯说过的,个体作出的任何行为都经过了个体加工,看似执行他人需求,实际上或多或少都代表了个体本身的选择。是主动或是被动,没有舆论压力时,承认由于自己判断作出这样的选择,没有优劣之分。只有急着脱罪时才忙不迭地把理由都放在他人身上,为的只是获取社群支持,对于个体本身而言没有多大意义。米勒夫人似乎并未对他以这种方式出现而感到讶异,更像是已知道有这样的结果一般。他自米勒夫人的折跃井研究房间消失,去找下一个目标。


    “他们要做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嘛,你能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甚至都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路,他们非要走荆棘丛,就让他们挨扎,为自己的认知买单好了,说不定你觉得百害无一利的东西,人家还觉得是养生法宝。”即使交谈发生在电路中,字里行间透出的生动语气丝毫不亚于面对面谈话。“至于还剩多少,带上明眼人就完事了呗,不然还想咋的,你一次只能选一条路。当然了,你现在看起来可以选很多路。别想着去改别人的想法,顺着他们想法去老老实实当个乙方就好,皆大欢喜。”


    “为什么我这么熟练?看看史哲书吧!充分考虑与尊重其他人的需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根本不愁拥护者。人们根本就不在乎正确与否,只在乎他们本身利益的最大化。”


    科林说归这样说,奥托能感到这个意识体对他的防备尤其重,只是对他无计可施而已。他如来时一样又悄然消失,来到一个简陋的房屋。他们已经与公理号断连,这个房间被用于调配每日进入折跃井的人群。然而只有深夜,忙碌的人群才不会不断进出。


    她就在这里,此时正在休息。但他已经触碰到她了。没等他呈现自己的投影,她就已经转过头来,无比冷静地看着蓝白色投影成型。


    两者相对无言。


    “我猜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能发现你。我也很疑惑为何自己有这种能力。我很早就意识到它的存在,并且它随着我的成长不断增强。自你去过折跃井之后,这种直觉开始变得清晰。”残疾女孩先开口了。


    “阿莱茜丝,你在和谁说——老天爷啊。”格兰德惊在了门口。


    他将同样的问题抛了出来。


    “绝大部分人都很喜欢这种做法。只有极少数有悟性的,或是生性警惕的,会去思考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藏的信息。但是这样的人多了不是好事。”


    老人一直打量这单调得只有明暗区分的投影,只有一个模糊的外型,和敷衍的、平面化的红色单光学镜,颜色暗淡、飘忽,仿佛下一秒就会和他本身的混沌融为一体。


    “有主见的从来都是少数,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随波逐流,宁可被关在信息茧房里也不愿多花力气看外面一眼。听起来很残酷,但是社会唯有大量存在这样的人才能运转,必须让他们保持在这种状态,不让他们知道未来的路是什么,不能让他们产生去多了解的动力。蚂蚁和老虎就是两个极端,社会性与非社会性的典范。如果每只蚂蚁都像老虎一样全能全谋,蚂蚁窝必定崩塌,所有蚂蚁都会跑得一只不剩,都去外面做见面就残杀的老虎去了。你认为人类是在蚂蚁——老虎这个坐标的哪个位置呢?那个位置要让人类达到什么样的比例呢?如果你想让社会继续存在,你认为是让他们知情好,还是不知情好?什么时机再让他们知情?”


    阿莱茜丝看着老人。奥托沉默不语。


    “既然你以这种方式出现,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欧罗拉的测试。我不打算欺骗你。若是欺骗,迟早会被你——或者欧罗拉发现。假如这个答案不合你意,而要被欧罗拉杀死,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接受了。只是那个结果早到或者晚到的区别。”


    对抗思维。格兰德对他的态度和他对斯芬克斯的态度如出一辙。这真是个奇特的发现。为何大家都选择坦诚?因为觉得对方是比自己更神通广大的存在,说以认为如果撒谎了,也会被发现,所以不如说实话吗?


    “我想和阿莱茜丝单独谈谈。”奥托说。


    老人让出了这个房间。女孩闭上眼,伸出双手,准确地“浸入”到奥托所在的场内,穿透了缓冲层,直达他的浓稠核心。不在投影里,而紧贴着机器壁上。那就是胶冻一样浓稠的某种触感,与静电或相斥的相同磁极类似。那里面没有任何搅动,没有电流的刺痛感,平静得如同温水一般。过了一阵,她睁开眼。


    “阿莱茜丝。”他低声问。“你对此的看法如何?”


    残疾女孩只对他微微一笑。


    “我认为,如果你的动机只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与自己的利益无关,那你就适合做这件事。”她抽回手,但是还能感受到对面微弱的存在。即使她的触感也已经发生适应。“无论结果是否达到客观上的‘最优化’,若是大家感受到对自己的尊重与善意,自然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不会在意客观的结果。即使有第三者旁观,也不会对你过于苛求。”


    “……你能感受到我的动机吗?”他其实没指望阿莱茜丝能回答这个问题。阿莱茜丝不是斯芬克斯。


    “不能。但我感到你很平静,很安和,纯粹想来获取一个答案,不是在答案背后另有所图。”阿莱茜丝说。“你现在的状态和我的很像,但你的体积和密度都更大。”


    他的投影望着阿莱茜丝。这团小小的、稀薄的、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坚定存在的意识体,是地球镇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直接捕捉到的自然人类意识,就如同天生缺了个口,让人能够一窥其内的鸡蛋,正如她外在的残疾缺陷。但这也让她获得了触摸更多维度的能力。她的全部远不止于此。她父亲离开前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抽走了她自由行动的大门,却给了她一扇比其他人更好窥见星空的窗。


    她不能被埋没在地球上。她理应用她那双更敏慧的眼睛,帮人类看到更多。


    “你从哪里获得的这个能力?欧罗拉?”阿莱茜丝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投影,即使她知道本体不在那儿。“真的吗?这样我就得亲自去折跃井里找答案了。”


    一听她这样说,他就涌过一丝绞痛。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你进去太麻烦了,我可以帮你找到原因。”


    她迅速地再次把手放到机器表面。他们都感受到磨砂一样的粗糙质感,和之前的平静光滑两个样。她狡黠地眨了一只眼睛。


    “看来是相当不乐意。”阿莱茜丝说。奥托没有躲闪,让她知道自己的立场也好。“我本不必一定要知道的。而且知道它,也对我的生存没什么好处。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吗?”


    奥托等待她的发言。虽然什么都没说,她不再感到粗糙的磨砂抵抗感,那就是奥托给她的回应。


    “是求知探索欲。它能盖过对生存的渴望。只是为了活着而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最后算起来,除了过的那些时间以外,也什么都得不到。但是若是解除了这个困扰一辈子的疑惑,生命最后结算的时候,不就多了一项价值吗?时间长短反而是其次。”


    阿莱茜丝感受到那个比她更充分、更明显的存在内部开始发紧、打结,仿佛缠绕在她手指上的头发丝。当真正面对同样场景的时候,总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愿接受他人意愿。她多想用自己的那一点点平静去感染他,但是力不从心,她也只能触碰到对方表面的一点点。


    “我去折跃井求知的动力,难道和你去找陨石坑、发现折跃井,以至于现在来这样问我,不是一样的吗?”阿莱茜丝说,“为什么你作为一个服役700年的指挥官,不去首选让其他人执行这些任务,让你自己处于不会陷入险境的位置,只是因为你不想麻烦别人,或者不信任其他人,或者认为必须身先士卒,所以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甚至脱离了现实的需要?”


    收紧的无数头发丝突然怔住了。阿莱茜丝如同从一盆紧绷的橡皮泥中拔出手,向后坐在地上。


    “你或许认为自己做的这些选择是符合逻辑的,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出其中的端倪。你自己可能从不知道这点。奥托,你一直都是一个自主能力极强的个体,不需要指令也能轻松活下去,甚至比瓦力伊娃还要强大。所以很多人才会恐惧你,恐惧你老实执行指令的表面背后那个同等强大的自主决策能力会随时颠覆表面,轻松打破他们为你制造的牢笼。”


    投影消失了。


    她突然感到一团温暖的云雾紧紧包裹住了她。然后投影再度出现。


    “谢谢,阿莱茜丝。”奥托说。“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陷入危险。”


    “我知道啦,你想让我上飞船,但我也得知道我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一阵凉风刮来,那股薄弱的压力消失了,她知道奥托离开了。


    “我可没什么人类未来的伟大理想。你也知道,我的目标就是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意识交流。我不想考虑这项科技到底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什么影响,那都是政客的事。我不过是个单纯的科研人。”劳伦斯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面前这个投影。“对我来说,这个技术研发成功后,地球镇就会被忒亚二号破坏,倒是一件好事,因为再也没有让政客伤脑筋的不良后果了,我也不会因此背上类似于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骂名。”


    “所以,既然欧罗拉都支持让我填上这个空缺,这大概是我上辈子积德了。只要能看到这项技术实现的那天,就算我这辈子没白过。”劳伦斯继续转回那片繁星一样的神经位点图像,几乎将他淹没在无数的星座之中。另一个被招募进超空间基地的志愿者正安静躺在一边,双目合上。这里不再有繁复的导线,不再有插头,而是半透明水光一样的基质,从墙上直接延伸而下,整个包裹志愿者的头部。志愿者头上一定早就接入了好几个和劳伦斯之前一样的微芯片,通过头发丝一样的光纤将脑的活动事无巨细传入那个由欧罗拉构建的透明空间基质台。


    “看样子欧罗拉已经成功让你加入她的意识了。每次都是这样,看来人工智能之间的兼容度比人类高太多。不过,鉴于你机体的仿生程度,以及现在我们的进展,我很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加速这项科研工作。对你的目标来说也是有利的吧?”劳伦斯说。“你认为呢?”


    瘦高男人没等来投影的立刻回应,那蓝白色的模糊投影缓缓消失了。劳伦斯只耸耸肩,没有过多情绪起伏,正如他看到奥托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


    奥托哪里都没再去。原本他只是在超空间基地里随意选了一处不呈现投影的地方,但他的周围开始逐渐扩散、明亮,形成一个球形的灰色空间,将他再次包裹其中。


    尽管只找了寥寥几人,却有倏忽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一管通透的景象。就好像在混沌黑暗中向前闪的一束光,照亮了黑暗墙面上的鲜艳图画。


    他一愣,但是决定继续思索这些人给他传达的信息。这次,光束变稳定了。只要他坚定执行计划的信念,他就能看到执行后的结果。而这结果不止是图景,还有生动的反馈到内心的感受。


    显然,如果他要看得更多,他就必须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如果他不走,这个方向也是黑暗。而他看不到其他的方向,即使他很容易就能作出其他的计划。只有他确实想采取某种行动的时候,才能看到相应的结果。


    他仔细咀嚼抓到的那区区一管风光。人们比往常都要温和的姿态选出他给他们的选项,一切秩序安然。但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如果要看到他们后面的情况,他就必须继续前进。奥托感到一种强烈的要继续看下去的渴望。而刚刚与阿莱茜丝的对话猛然让他警觉。这就是求知欲吗?或者仅仅是欧罗拉精心设计的幻觉,让他陷入其中,好让他自以为看得更远,实际上还只是一意孤行?


    独裁一定会出问题,若是要防止自己只能选择走那一步,就得纳入其他观测系统。他颇有些恐惧地发现,若是要增加其他对照,其他人也是要像他这样进入欧罗拉的体系内,才能让他共享到其他图景。横竖都只能走同一条路。他不由得不断思考阿莱茜丝的话。到底是探索欲让他走得更远,还是为了人类福祉让他走得更远。


    久未现身的斯芬克斯突然被激活。


    “发现了自身新的可能吗?”它重现在他面前,语气神情倒很平静。“你知道每个人都有局限性。”


    “我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因果律,或只是我愿望的投射。”奥托回答。


    “嗯,欧罗拉没有必要编造美好结果来引诱你做选择,她没有任何欲望。你看到的并非完全是你的愿景。”斯芬克斯说。“虽然未来确实由你当下的选择,以及你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态度决定。任何人都是这样。”


    “这个强观察者的干预机制是什么样的?”


    “好问题。只有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你当下的概率云状态确定,才能与未来形成概率云的持续连接,才会让你看到相应结果。这就是强观察者。人类早就对此有所直觉,只不过欧罗拉能把它转化成更具体的东西罢了。”它说。“你想让其他人纳入系统扩大你的视野也没关系。不过,纳入的那些人也得有明确的目标,不然你从他们角度看到的也是混沌,甚至可能干扰你的视野。”


    就在斯芬克斯讲述的一瞬间,那束光猛地亮了一瞬,穿透了原来那幅图画,更多的感受涌进来。他本能地想抓住,想往前看到更多,却没能如愿。


    即使欧罗拉没有编造画面,这种远超其他人的信息量也足够让一个凡夫俗子上瘾。这是获得了其他个体都没有的能力,无论是出于自私还是为其他人着想,都会为了看到更多的结果而继续往前走,往前探索,甚至无法顾及其他方面。他猛然明白西本说的那缪斯的摄人心魄的魅力。曾经在人类刚刚发明网络时也一样,无数的人只是为了解答生活中一个毫不起眼的问题,结果在寻找的过程中,这个问题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成为了生活的全部,而实际上解决这个问题不需要花费那么高的成本。


    或许斯芬克斯说的是对的,这只是个具象化的把戏罢了。即使他能看到一定范围的未来,却对他决定当前行动并不充分必要。思定后,那束光反而变得更加稳定。他得以仔细辨认那全息画面,或是可能的“记忆”,无比冷静地提取里面人们对这件事的反馈。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工具。把看到的图景作为反馈参照,让他得以不断修正现在的做法,尝试选择与纳入新的变量。他豁然开朗,不必立刻知道长路结果,一点一点实现他的初始目标也不错。


    斯芬克斯还没有消失。他几乎是急切地抓住那个幻影。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了,在那个灰色空间里,他不再只能被动地瘫痪在原地,而是逐渐能够成形,运动,尽管相比斯芬克斯仍然十分粗糙,正如他本身的投影。


    “阿莱茜丝为什么也有和我类似的能力?”


    斯芬克斯没有被他的行动激惹。这时他才表现得更像一个程序。


    “阿莱茜丝是欧罗拉放在人类之中的观察者,折跃井在地球镇开启之后,欧罗拉就开始了这项工作,这是她对于人机连锁的尝试。当然,阿莱茜丝在获得觉察其他维度的能力同时,也使得一部分的其他基因受损,因此出生残疾。在她之前,已经有过数十个胚胎夭折。阿莱茜丝是第一个具有多维度觉察能力同时存活的孩子。”


    斯芬克斯不才说过欧罗拉没有欲望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那狼头人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强烈惊讶。但它只是瞥他一眼,没有过多反应。


    “别认为欧罗拉在做什么不人道的实验,这只是大势所趋。她并不是强观察者,无法预见到你的复苏。如果没有你和劳伦斯,阿莱茜丝就会成为流星体降落之前,欧罗拉与人类之间唯一的沟通者。”斯芬克斯说。“不然,全体地球上的个体就可以一直安稳地过下去,对一切都不知情,直到忒亚二号落下来的那一刻。”


    奥托沉默了。


    “但是现在,阿莱茜丝作为与欧罗拉共生的自由个体,你不得干预她的任何选择。”斯芬克斯斩钉截铁,“我不能告诉你欧罗拉会不会保护她。你也决不能替她解答她的疑惑。”


    “违反了会怎么样呢?”斯芬克斯读出奥托的疑问,凑到他跟前,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奥托,温热鼻息直冲而来。“你会毁了她。”


    斯芬克斯说完就消失了。他重新被抛进根系一般的超空间通道。


    米勒夫人、折跃井小队、科林、阿莱茜丝,甚至格兰德,都支持他执行最新的方案。


    剩下的人类,如果修改折跃井的图灵测试,也能知晓,然后满足他们的需求吧。


    似乎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再次出现在劳伦斯的那片繁星里,在瘦高男人注视下,他将属于自己的金色粒子球体立在星辰边缘,如同耀眼恒星。


    时间飞逝,随着进入夏天,受过海啸毁灭性攻击的地球镇上,水源与食物安全不断受到高温威胁,申请进入折跃井迁徙到中原的人们开始变多。


    中原的环境比地球镇确实好很多。湿度温度适宜,平原广阔,人们带来的谷物长势喜人,今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能极大缓解大家的食物焦虑。通过成为同步卫星的探测船,两地的人们得以互相沟通。中原与地球镇的生活质量差距开始显现。原本一些在修飞船,打算跟飞船走的人也开始动摇。大潮涌动之下暗波也始振荡。


    有家庭为成员终于团聚而欢欣雀跃,也有家庭正在陷入争论甚至争吵。中原上有父亲苦苦劝执拗的青年赶紧迁来中原,地球镇也有中年为全家其他老少一声不响已经抵达平原而勃然大怒。折跃井却不在乎,一旦只是将两个地方连接,每日迁移的人群就变得弹性可控,不再需要定量定点,地球镇甚至可以在8个月内完全将全部人口迁入中原。它恣意吞吐着与日俱增的、单调苍白的数字,尽管本质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能从这场大潮中脱身,除了原本就是太空人的绝大部分常量号人。当然,也有部分常量号人不愿再回到太空。他们斗胆向组织提交了申请书,出乎意料地,常量号高层爽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地球镇人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些瘦高、苍白,但是逐渐能够脱离外骨骼的、满脸决绝的太空人排在前往折跃井的队伍里,更加坚定自己前往中原是正确的选择。


    汉早就走出蜗居的储藏室,加入修理公理号船舱的大军。他理应已经实现自己的愿望,此时却边修边满面紧绷。这里条件确实苦,通风系统尚未彻底修复,船舱里热得要命。每天吃的都是公理号食品制备机里出来的糊糊。原料是海藻,肯定没有挑干净杂质,还混着夏天海藻特有的一股苦味。


    他也戴上了常量号人的小圆片。修船同时,他听到昔日同伴已经去到中原,那个一看书就头疼的拉什,正兴高采烈向他介绍清凉的干风和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拉什的描述让他也有些动心,但想到一离开这里就又得没完没了地干农活,汉好不容易抵制住了拉什的诱惑。


    老天爷,一提到迁徙汉就无比烦躁。如果不是他呆在船上,父母早就进折跃井迁移到中原,并开始开垦自己的土地了。父母一向极端反感误农时,特别是由于汉对留在飞船上的固执错过农作时机,老肯特已经无数次与自己的儿子发生争吵,两年来父子关系再度急剧恶化。


    真是可笑,凭什么因为我是未成年人,他们就必须得留在地球镇,好像是我逼着他们留在这里似的,实际上我们根本一面都见不着,未不未成年根本无所谓。汉虽这么想,内心却十分纠结。他预感到,只要自己出现在父母面前,看这最近的态势,很可能免不了要来一场父子之间的恶斗。他这两年终于赶上同龄人的身高,虽出于营养失衡还是瘦,和根细竹竿似的,但他不再会被父亲扬起的手掌威慑。而其实,他还是十分期望能见到他们,抛开任何问题于脑后,坐下来只享受纯粹的家庭之乐。


    真想和他们面对面好好谈谈,让他们上船来帮忙,不要被中原的美好蒙蔽了双眼啊。汉每想到此就叹气。在哪里都是团聚,为什么偏偏不能团聚在飞船上呢?现在上飞船的人又正在不断流失,常量号不会拒绝区区两个人上来的。他强烈反对父母同其他人前往折跃井,因为他预感到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目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从中原回来,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对前往中原后悔。这十分不符合人群正态分布,甚至偏态都不是的状况让汉直觉有些不安。尽管他的母亲,多次单独找他聊,劝他和老肯特不要再强迫对方接受观点了,不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他们做了一辈子农民,下半辈子离不开土地。如果汉不再劝他们留在飞船上,她也会劝老肯特让儿子留在飞船上。最后她还告诉汉,她怀孕了,汉马上会有一个妹妹。


    最后一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听到它的时候,痉挛的刺痛自圆片一路爬满了整张脸,久久才衰变成一碰就痛的麻痒,几个小时都阴魂不散。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无数思绪在他脑中乱窜尖叫。夜晚他顶着麻木的脸坐在面向大海的登舰平台上,温暖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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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海风轻柔拂过他,触到皮肤的瞬间都变成针扎。他望向脚下汹涌拍击舰脚的海水,看着那昏暗的海雾,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头向下扎去的想法。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满心焦躁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如同猛兽,伺机寻找一切可能拽着他向外攻击,甚至不顾是否同归于尽。


    “嘿,小鬼。”他被声音刺得一激灵。向后看去,身穿全白速干衣的越南人投影向他走来,表情却很严肃。


    “怎么?”他懒得在此时应付这自动驾驶的无理要求。


    “我想问你个情况。”范文泰的投影坐在他旁边。“是有关奥托的。他是不是从来没找人求助过?”


    汉愣住了。他思考好一阵。“他……他也问过我一些问题。”


    “不是,不单纯是问问题。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自己分析信息,然后自己作出决定并执行,从未与其他人合作过?”


    汉怔住了。


    “好像是的。”汉看向越南人,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我一直觉得他有谱,不需要帮忙。怎么了?”


    范文泰没立刻回答。


    “你又遇到他了吗?”汉感觉已经开始减弱的麻痒轰地一下又起来了。


    “他一个多月前回来找过我一次。”范文泰说。“飞船上很安静对吧,那不是船员们疏忽的问题。你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什么东西。如果那还是他的话。”


    “一个可以直接绕过公理号警戒,甚至我新布下的防火墙,侵入我通讯系统的电子鬼魂。”范文泰说得平静,汉感到恶寒滚过脊梁。“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其中一个是,作为人工智能应该如何看待人类下达的指令。他从来没和你,或者其他机器人探讨过这样的问题吧?”


    “没……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其他机器人谈过,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他一直都很沉默,没见他和哪个机器人亲近。”汉说。“我一直以为是他失去了自己的GO-4才会这样,也对你讲过他那一直在自我斗争的状态,所以我也从不敢刺激他。”


    “嗯,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范文泰说。“一个看上去孤独的个体不一定很孤独,可能只是他习惯了这种自力更生的状态。然而,一旦有外界的刺激打破了他自洽的整个运行体系,他仍然会本能地用原来的方式解决新的问题,尽管他知道原来的方式不一定符合逻辑,却无法脱离这个惯性。”


    “奥托只是问我了这几个问题,但没有向我说他具体碰到了什么困扰。一个可能是他不信任我,另一可能是,他高傲到不认为我能解决他的问题。所以宁可从我这里获取某种行事的方向,重新纳入到他那套自洽体系里去对抗外界的那个刺激。”越南人说。“简而言之,我感觉他在求助,但死活不知道他在求助什么。他可能会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一系列决定,知道不,哪怕他不懂,但是他不会抛弃自己的自洽体系,宁可自己去找答案。”


    “你是说,他……他成了‘电子鬼魂’之后要变……变样吗?”汉感到全身的血液忽上忽下,从一处忽地涌到另一处,手脚一会儿涨得发麻一会儿收缩得冰冷。


    “对我们的影响是,我们根本无法预判他的行动。不知道这些问题在他那里会拆解成什么有用的成分,然后回馈到这里。”范文泰望着大海南面,银河开始显现。“但有一样是确定的。”他望向少年。“他让我看好你,不要离开飞船。”


    “你赶紧找阿莱茜丝上来。”投影接着说,汉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个严肃的亚洲人面孔。“我预感他可能要在地球镇做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地球镇要怎么了?”汉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恐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也是你知道的,8个月内,撤离地球镇。”


    “你肯定知道,只是不告诉我。”汉下意识地抓范文泰的衣领,却掏了一把空气,差点向前扑倒。“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劝我爸妈上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严重性!我也不知道怎么劝!”


    范文泰没有躲开,他歪着头思考了数秒。然后面对少年。


    “你要想到,有什么他让我必须留你在飞船上的原因,那肯定非常严重是不是?到底是怎么个严重法呢?你推理一下,什么情况必须留飞船,甚至不让你去中原避难?”范文泰冷冷看着少年。“我可不是站在让飞船留住乘客的角度说哦,飞船不差你一个人哦!”


    少年看向地板,久久没能说话。他的手都在发抖。


    “有什么万劫不复的灾难。”汉喃喃道,声音细若游丝。“甚至……中原都无法避免。”


    “不过,我们本来是打算起飞后,在太空中建造新的班机,把留在地球上的人都接上去的。毕竟起飞重量很重要。起飞时多一个少一个人在现代确实没关系,不过我可不觉得到时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区别。”范文泰起身,望着少年耸肩,“但我个人认为,当然还是一直呆在飞船上是最保险的。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再行定夺吧。”


    全息投影消失了。


    汉感觉整张脸再度麻痛起来,两边颞下颌关节都开始痉挛,他手忙脚乱地找到家人的通讯码,捂着腮帮子,对面却一直只有等待的滴答声。他又打给阿莱茜丝,阿莱茜丝也联系不上。他猛然想到N2,幸好它还随时待命。


    听到它说自己父母都在时,汉松了一口气。他让N2叫醒父母,知道今晚别想睡了。


    这次聊天并不愉快。当汉得知父母不愿上飞船,并且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彻底跪倒在地,然后离开了公理号,朝他们消失的最后地点狂奔而去。


    进入盛夏,尽管距离完全撤离的时间点还有很长时间,地球镇已经将一半的人口转移到中原。经历了将近半个月的高峰后,每日去折跃井的人数开始出现拐点。剩下在地球镇上的人,多半是O区人,以及原先大区的非农业人口。


    绝大部分机器人也留在了地球镇,按奥托的命令,全力协助修缮公理号。


    他们在原先废墟的基础上,重建了相应的工厂,用于生产公理号的修复材料与缺失配件。也有大批机器人与人类穿梭于常量号与公理号之间。原先他们搭建了一条管道,从海底将常量号的材料运输到公理号上,常量号内部只剩无法自海底运输的大型器件,以及破败的外壳。现在,他们开始用拼凑的而成的大悬浮板放于海上,在夜晚的时候,将常量号剩余的骨架都运往公理号。


    这是“寄居蟹行动”的最主要任务之一,极大决定常量号人最终是否能够成功完成这项行动。科林与卡尔上尉一直谨慎地安排与监督常量号舰船资源的转移与安置,尽可能不引起地球镇的大幅注意。科林为这项任务出现的诸多可能性制定了多套应对方案,但他一点都不想启动任何一套应对措施。


    因为一旦出现这些情况中的任意一种,都会将常量号卷入极度的不利境地。他们相当于要与整个地球镇为敌了。


    即使O区看似与他们结盟,理应与他们并肩作战,但科林太清楚,靠结盟获利,到关键时刻背刺盟友继续榨取利益的例子太多太多,数不胜数。他只能表面上礼貌应对O区人,但仍与他们保持相当一段刚好不至于被怀疑疏远的距离。


    公理号一天不修好,他就一天没法放心。科林感觉自己就像是每天打开薛定谔的箱子的那个人,自己的爱猫在箱子里,每次打开之前都极度担忧那只猫的状况。


    【科林,我们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妙的迹象。】这天,科林收到大佬发来的通讯。


    【什么?】


    大佬给科林发去常量号人类与机器人观察到的景象和分析结果。科林快速浏览过后,顿觉毛骨悚然。


    猫要死了。有人直接朝箱子里灌了毒药。现在只剩下毒性全面发作前的潜伏期。


    地球镇里出现了一些和常量号人一样,不需要通过外部设备进行交流的人。他们的器件更为隐秘,甚至看不到亮白色的小圆片。直到他们出了O区,常量号拦截到他们发的信号,却多次观察不到发射源时,这才明白他们或许掌握了和常量号一样的技术,甚至比常量号还要先进。


    公理号机器人一直都用ACNS进行沟通,没有见到它们扩频或者跳频的痕迹,说明这些人都是进行人类之间的沟通。而且常量号发现,这些可疑的人员中,不单纯是O区人,几个大区的高层也藏匿其中。


    多次模拟作战中都有这样的事件触发,解决方法也不是没有。但实战的细节往往远多于模拟,无论训练了多少次,真实情况总与训练有差距。科林和卡尔上尉仔细研究了地球镇新出现的情况,摸清楚他们的信号交换基站除了O区内,还在利用作为卫星的公理号探测飞船时,对策逐渐浮出水面。


    或许还有折跃井。科林默默思考。很难说,那个电子幽灵是否后来又侵入了公理号,从属于常量号的存储模块里盗取了相应的资料,在折跃井内经过加工后返还给O区人。如果奥托真有信约,立场是让公理号非走不可,他就不应该提高这些没有太空生存能力的人对常量号的威胁,以致于最后同归于尽。


    或许,奥托根本没有支持常量号人。他不过站在一个自认为公平的棋局上空,擅自将一方的弱势提升到势均力敌,然后让残酷的优胜劣汰法则决出高下。


    O区和折跃井的基站此时没法攻击,但他们位于公理号上,还能对探测船下手。科林让常量号的电子战人员编译了一套程序,嵌入到探测船的代码中,如同一颗□□,一旦发现地球镇有什么不对劲的做法,他们将会立刻按下按钮。


    如果你确实足够公平,那你就不应该干预我们与地球镇之间的对抗。下级汇报代码传输完成,科林开始严密排查舰上流动人员,这次他一个虫子都不会放过。但愿那个电子幽灵足够识趣。


    不知从何时开始,新抵达平原的人们与更早一批的人们交流时发现,他们在进入折跃井的时候,似乎碰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人说是欧罗拉本身的幻象,有人说是上帝。祂的相貌很模糊,只能看出似乎是个男性。不过,所有人都确信这个人穿着遮蔽全身的白色长袍,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再次进入折跃井,祂会让他们随时都能看到祂,求助于祂。而接受过洗礼之后,他们之间将会成为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心灵连于一体,无论在地球何处,无论何时,都能感受到其他人的爱,甚至是已经去世的亲人。


    并不是新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祂。得知这个消息后,那些被垂青的少数人在旁人的羡慕与惊叹声中陷入震惊与沉思。然后,他们走进那个伫立于平原远方的小房子,曾经他人甚至无法靠近。其他人更是相信这是神对于他们的眷顾。


    然而,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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