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尽力了。”
经历艰难而漫长的维修,静躺在工作台上的银色机器人不再如来时狼藉。双下肢与腹甲被替换;能源由电线暂时取代;万用小体与冷却循环被重新建立;被扯断的导线也被更换,此时正接在旁边的电脑里。
状态板的所有条目都显示其上,表明科林的仿生中枢已经成功上线,并接管了机体的稳态维持。他的单镜头也开放了,甚至当手电筒的强光照进来时,光圈还能缩小。但是,他对露丝和两个常量号个体的呼唤毫无反应,也从未说过一句话。旁边的全息屏也说明了问题。最后一层神经网络久久不能点亮。剩下的部分,也弥漫着缺如的暗点。
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了好几天。虽然,露丝测试过最后一层神经网络的情况,局部仍能点亮,在测试的时候,也能引起科林相应的不规则的反应,好似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一般。但测试之后,又恢复到原来的无应答状态。最顶层的神经网络的确不容乐观。除了那块显而易见的大缺损,其他部分也和底下的一样,立体亮点群像被虫蛀一样,咬的参差不齐。亮点群之间的沟通被广泛破坏,自然无法继续自然运行。
这个结论太明显了。即使是对生物一窍不通的露丝,这样的概念早在她浸淫机器人学之前就已知一二。谨慎之下她再次温习,更是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尽管我们已经尽力继承了大逃亡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与神经科学,但是仍然一直没能解决这种严重损伤带来的后果。我很怀疑,技术再怎么发达,这或许就和时间之矢一样,是不可逆的。”
“他现在的状态,通俗点说,是个‘植物人’。”
露丝望了身穿外骨骼的瘦削苍白男性一眼。卡尔上尉没有表露任何表情。尽管这几天,她观察到偶尔有一两个缺如被修复,但与大片的虫蚀相比微不足道。仅靠科林自己的力量,很可能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我不清楚他现在这个机体的潜力。如果当机器看,他没救了。但如果当生物看,他尚有1/4的可能性恢复意识。”在对方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中,她最终决定这样说。“如果超过六个月还不能恢复机能,那么,就确实没有办法了。”
“当骰骰子吧。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得当一回赌徒。看他是否有那个运气骰中六点。”露丝疲惫地看着静躺的银色躯体,继续转向卡尔上尉。“你们来决定如何处理他吧。”
“我们会一直等这六个月。”卡尔上尉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几乎马上回答。“相应报酬由我们支付。”
“哦,报酬。”露丝望了一眼窗外,有些凄惨地笑了一下。风雨飘摇的地球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常量号比地球镇更惨,物质基础被全盘破坏。这个时候还谈何报酬?
“现在确实非常困难。”卡尔上尉看出露丝的苦笑。“但是常量号的换算体系不会委屈你。”
这是政客的通病吗,大言不惭地予以大家渺茫的希望?她有些玩味地望着卡尔上尉。大家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还有空余资源,奖励除维持她的生命之外的额外贡献?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去与卡尔上尉争论没有意义。
算了。有没有报酬,都不过只能辨别他们到底是重于表面文章或虚伪承诺罢了。这两点都不足为奇。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反感。
计算机中心的人都快搬空了。在饥饿面前,大家都卸下科研人员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奋不顾身地冲进抢面包的行列。根本没有人继续关注这里,还像当时那个年轻的技术员特纳一样,对这个病号虎视眈眈。
科林的情况稳定得几乎一成不变,卡尔上尉后来也渐渐减少光顾这里的次数,白天晚上都呆在常量号的废墟附近。只留了那个小机器人大佬,仍然固执地履行僚机的责任,昼夜守在里面。
露丝倒是乐得不用再管。除了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每天来这里稍微观察一下,对科林的情况没有任何波澜。之前修理奥托的那种提心吊胆又挫败无比早就消失无踪。
如她所料,科林的情况没有任何飞跃性进展。新的电池姗姗来迟,终于被重新装上,腹甲也终于关闭了,但是对他的情况没有一点飞跃性进展。除了每天都有低级中枢层的少数几个缺如被重新建立。但这也无法激起她的希望。
不仅那些修补的缺如相比整体的损伤而言过于渺小,她还知道,缺乏正确连接的光点,就算重新建立联系,也对恢复意识没有多少改善。就算恢复意识,像这样严重的广泛性中枢损伤,科林的记忆也会丢得七七八八。他前方的阻碍多得很呢。在人类身上,这样恢复意识的伤员,脑功能也会留下严重障碍。智力受损、人格改变等例子数不胜数。
如果劳伦斯看到这样,估计又会两眼发光。露丝不由得想起那个疯狂的生物学家,几乎都能想象得到他看到科林,手舞足蹈地仿佛见到巨大礼物的小孩一样。但是上一次对话的时候,哪怕她没有提及科林,劳伦斯也没有收敛他的躁狂。他眉飞色舞地对露丝说自己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又显然在遮遮掩掩什么。露丝听此,只丢给他一个敷衍的白眼,期望浇灭他的躁狂劲儿,但是生物学家毫不在乎。然后,劳伦斯就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上他。
他讲的那个“折跃井”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吸引他?露丝在O区信息网内看到了这个消息,但是对此毫无兴趣。她仅仅是出于兴师问罪的态度,打算找机会借以狠狠嘲笑他的幼稚。但是对手的忽然失踪,让她着实有些失望。这边刚准备好的诱饵,猎物居然不来了,这让下陷阱的猎手多少有些不满。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再怎么失踪他都跑不掉O区,总是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再——
这天早上,她正想着,推开了实验室的门。然后她被屋内光景惊住了。
房间空无一人。工作台上空荡荡的。旁边的全息屏也消失了,只有投影条横在桌上。科林与大佬早已不见踪影。
什么?
思绪猛然打断。她急忙进房间查看情况,并清点剩下的物品。操他的。她才不担心这两机器人是不是被绑架了。她才不该关心这个。露丝甩甩头,把纷乱的想法甩到脑后。
各种设备都没丢。她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压力又接踵而至,让她急忙启动电脑。这俩家伙走的时候,千万别删掉记录。
她焦急地等待着设备启动。全息屏刚亮起,寥寥几行字骤然投射在她面前。
露丝:
我和其他全体常量号成员感谢你的全力救助。为不辞而别道歉。希望未来能够亲眼见面。
科林
她震惊地盯着这行字。这两三句话对于平常人而言没什么,对她而言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看来科林不仅恢复了意识,还居然恢复了完整的认知和人格,说明他的电子脑功能没有受损。
这他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露丝急忙调出神经网络活动记录。它顺利呈现在一系列全息屏上,他们没有在走的时候删掉它。她又松了口气。然后全神贯注于神经网络分析中。
记录中断时间是凌晨1点,而在这此前的五个小时,原先毫无动静的顶层神经网络居然稳定亮起来了!
这太离谱了。科林怎么可能突然从一个“植物人”起死回生!
她一面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一面急忙回溯这段时间以来的记录。自两周前,每天自她离开的夜间,科林原先沉寂的顶层神经网络都会点亮,断断续续地维持一段时间,然后又恢复到断连。她接着检查其他部分,然后惊讶地发现,在此之前,虽然顶层神经网络没有点亮的记录,但是位于低层中枢的无线传输活动多得惊人。而那两周,无线传输活动和顶层神经网络的活动高度耦合。
这怎么可能?露丝疯了似的开始对比每次无线传输活动前后记录。她这才发现,原先每天都修好的少数几个空缺,其中绝大部分继发于那个无线传输活动。再仔细查找,那些被修好的空缺,都不是随机点。选中其中任何一条,每个修好的连接上的通路都通向顶层神经网络。而在顶层修好的空缺,看似随机,其实整体链接后,刚好能够覆盖最基础的维持顶层神经网络运作所需的连接数。这说明,这些频繁的无线传输活动居然悄无声息地修好了神经网络的连接!
到底是谁能有这个本事,把科林的神经网络结构背得丝毫不漏?!露丝越看越震惊。她使劲回想之前有谁进过这个房间,还有谁能作如此频繁的无线连接操作。绕了一大圈,她极度不情愿地还是把最大嫌疑放在了那个GO-4型小机器人身上。
不。其他机器人怎么可能会提前知道科林的神经网络架构。通过EP资料,她知道,每个探索者的神经网络架构都会由于他们各自初始芯片的经历不同,塑造千变万化的连接,从而让他们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即使科林拿到了探索者的资料,即使那个GO-4也知道,也不可能就凭这份资料修好缺失的特有连接,更不可能通过修好连接就恢复科林的人格。
她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活动记录。那个记录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法回答她的问题。虽然它大声提示露丝,无线活动主动修好神经网络就是客观存在的结果,但露丝死活不肯相信。她开始厌恶自己产生的有神论念头,但她宁愿相信这是随机摸索产生的奇迹,也不愿相信这是GO-4所为。因为这个推测实在是太不可能了,比奇迹还不可能。
她重新把目光放在那一封短短的留言上。之前毫无激情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冰冷之火。她这些天还为自己突然失去目标而有些手足无措,现在,那股熟悉的动力又回来了。
我想你会如愿的。她盯着留言,默默回应。或许比你所想的还要快得多……
【怎么样?】不用回头,大佬的关切都溢于言表。
【不太好。】大佬只获得这个简短的回应,接着又陷入沉寂。
【你真的不需要再观察几天吗?】大佬知道,这句话已经说了不下十次。
【不用。】又是简短的回答,也同样回答了不下十次。
自他们从计算机中心出来,科林就没说过几句话。预料之中的,科林对海啸前后事件已经全然不知。大佬已经压缩了这段日子的信息,同时用比平常慢得多的速度灌输给科林。科林倒是没有崩溃,但他的反应却也令人担忧——以往精力丰沛的指挥官,一听说爱船常量号被掀翻在地,全常量号人无家可归,必定暴跳如雷。然而此时他一点反应没有,沉默片刻后只执拗地对大佬说了简短一句:“走吧。”
科林第一时间联系上卡尔上尉,说明接头地点后,随便扯了件工作服作伪装,就默默上路了,一心前往那里。大佬默默观察着指挥官。目前除了寡言少语之外,其他行为看起来还一切正常。但就是因为这种表面上的正常,才令大佬更加担忧——不知何样的不正常会在什么时候暴露出来。到了那时,恐怕谁都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处理科林的问题。与其拖到那个时候,还不如现在及早暴露出来的好。
大佬一路上都在向指挥官提问。而科林也完全没有表达对小机器人不断提问的反感。大佬倒是放心了一些。无论这种沉默寡言是出于性情大变,还是正在忍受机体上的痛苦,起码还保留了相当的理智,愿意配合他的询问。大佬已打定主意,一旦指挥官表明不愿再回答,情况明了后,他就一定不再打扰。
露丝否定的恰恰是正确答案。大佬恰恰就是靠着离开舰桥前最后一次同步的信息修复科林的。为了避免类似于“恢复上次版本”这类的事情发生,他没有完全按照同步信息来补缺失点。现在除了回答他的问题,科林开始针对某些缺失事件对小机器人进行提问。直到这时,大佬才将所缺失的再次补上。
大佬急于让科林恢复另有其因。他们的关系,连常量号历任舰长都所知甚少,无法猜测。几乎没有人类能够如此信任对方,机器人之间也少有这种关系。在同步交互中,大佬不仅保留了科林的人格与记忆,科林也同时会保留大佬的人格与记忆——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关系决定,如果有任一一方彻底抹去了人格,只要另一方还在,就可以复制出抹去人格之前的最后状态。自科林开始觉醒,并敬仰大佬之后,共生协议就在他们之间生效。上百年来,出乎人意料的是,保留最好的并非记忆文件,而是他们互相的人格。上百年的经验为人格提供了层层叠叠的支持,损失一小段记忆已经不会干扰到人格。
至于如果原觉醒意识被抹去,现在补入意识之后,存在的是否还是原先那个个体这样的哲学问题,科林已经作出选择。分析了常量号的现况与未来后,科林认定,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为某种目的服务,而不是证明自身。那么,后续存在的到底是原先的个体还是另有其人,已经不重要了。若是真有后来者,科林唯有希冀此克隆者不要擅自变道。因此,数百年间,他不断研究强化经历与人格之间的联系,争取找出一丝一毫影响因素,最大化减少偏倚发生的可能性。只是他没想到,这种举措派上用场的场合居然在地球。
这种精益求精的行为是互相的。科林如此,大佬很快也形成了习惯。他们每次碰面,都会第一时间分配出部分资源进行同步与修正。但是这种行为终将影响到他们自身。原先用于防患未然,保证他们在失去一方后能够迅速重建对方的举措,现在居然变成了不能够让对方离开。科林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但他还尚不能确定,应该用什么方法去修正这种变化。
他们在海滩前停下,伫立。科林的红眼久久盯着破碎而倾翻的常量号,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即使前期已经被告知过她的陨落,即使事实就在眼前,仍然难以置信,在太空已经经受住成千上万种考验的常量号,居然就这样殒消在这样一颗平淡无奇的行星上。
他不舍地把目光从常量号上移开,放到了旁边巨大的公理号上。此时的公理号,不再如以往一样通体黑暗,而是从内部零零散散地发着微弱的光芒。他认为死气沉沉的公理号,大灾过后,反倒抢先迎来了生机,甚至比大区还快。
常量号的飞行机器人将他带离海岸,朝常量号残骸飞去。卡尔上尉在里面等着他们。月光下,银色机器人与高瘦苍白的男人站在变形的甲板上,相对无言,连表示喜悦或感慨的动作都没有。但就在这时,科林才突然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疲惫——他不顾对面的卡尔上尉,直接找了个残柱靠着坐了下来,好似彻底丢弃任何礼仪,便直接让卡尔上尉讲述目前常量号人的情况与打算。
卡尔上尉没有责备科林的冒犯,直接简要陈述了目前船员的分布与分工。他们分了三批人,一批在船上清点损失,其余大部分在公理号上帮助维修飞船,还有少数在地面上帮助重建。科林只默默听着,红色光斑不曾挪动一下。
待卡尔上尉说完,科林只简短回应一句。
“你赢了。”
说着,他朝公理号的方向指了指。
苍白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巨厦般的船体伫立在不远处的海面。他重新看向那个歪在残柱上的机器人,坐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机器,十分吊儿郎当。但凝视他的红色独眼却没有开玩笑。
外骨骼咔咔作响,卡尔上尉也在科林面前坐了下来,双眼盯着那个红色光圈。“你在讲什么?”
“那船。”科林显然不如以前健谈了,他看起来有些艰难地在原先的表达模式与现在的阻碍中挣扎。“你的打算没变吗?”
卡尔上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我在思考应该如何实施。”他的双瞳被近在咫尺的光学镜映红。“你呢?”
“干吧。”科林说。“现在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卡尔上尉重新站起,神情严肃。
“我暂时无法指挥,需要您主导常量号事务,工作会很艰巨。”科林说,“但我坚信您已经具备管理常量号的资质。”
卡尔上尉微微点头。
“常量号交给您了。”科林说。“我会尽我所能协助您的决策与行动。”
卡尔上尉没有多说,郑重致礼,随后离开破碎的甲板,留银色的机器人仍靠在残柱上。科林的红色光学镜久久望着夜空,群星被月光所埋没。
当天深夜,所有常量号个体都收到来自常量号的信息。
【常量号即刻执行人机共同体行动。代号:寄居蟹。】
常量号的全体舰员们仍如以前一样忙碌穿梭,如同以繁复路线行进的蚂蚁。但他们的行动有了微妙改变。又一队常量号人回到破碎的母舰上,他们置高翘的甲板不理,直奔机房。位于公理号上的机器人也延续以前在常量号上的习惯,纷纷隐入四通八达却缺乏监督的管道中。公理号机房自管道从内部打开,它们穿行在充满霉味的机房中,早断掉监控,认真核查一块又一块数据盘。
携带数据盘比携带其他任何东西进入公理号都方便。他们当然没有走正门。飞船的外观和内饰虽然千差万别,每艘飞船的大脑倒是组成相当一致。公理号的机房被清洁干净,她的神经经过诊断,缺损的部分被移植上常量号的健康部分。
数十个常量号电子工程机器人在暗无天日的公理号机房内夜以继日,借助奥托提供的光片,他们悄无声息地获取了公理号的最高权限,然后将她的识别码一个个抹除,改成了常量号。
但是,起飞的权限始终无法完全破解,除了可以更换的自动驾驶,竟然还有另一个人。那上面的生物码倒是显而易见。科林收到这个消息时,如果他有眉头,必定紧锁成一团。
即使已经减少了不少事务,在暗处默默协调常量号行动的科林仍然每日繁忙,他压根不想在此时去找那个少年。他本认为,最坏的可能性是常量号人被击败,不能顺利融入公理号,全体滞留在地球上等死。但现在显然更坏了——或许是全部地球人都会等死。
03你个白痴,说辞美妙地很,实际上悄悄地给所有人挖了万人坑。科林痛苦捂面,极力克制自己出去抓奥托过来揍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地给那数十个电子工程机器人下了死命令,他们的全部任务就是将这个活动的矩阵解开。然后他点名几个机器人去找汉,这次他终于明白奥托的小孩筹码是什么了。
那个叫阿莱茜丝的海豹肢症女孩又有什么本事?!科林立刻又想到这个,深知阿莱茜丝的政治背景太过复杂,将她扣在身边会更加棘手。
但愿这个女孩不要又成为起飞上什么必须跨过的障碍,不然我一定会抓到03本人,把他那副嘴脸揍烂。科林感到电子脑开始不堪重负,好不容易才强制压住情感进程,在乙二醇液里专心调配其他常量成员的行动。
汉一直走,不顾白天黑夜,不顾饥肠辘辘,也不顾满身泥泞与划伤,对一路上的断壁残垣也置若罔闻。他只顾走,从O区径直穿过大区,一路走向南海岸。形如巨象的公理号矗立在海面,永远在南面翻滚的太阳照在巨型造物上,给南海岸投下模糊而冗长的阴影。
公理号门口早就不像去年,现在已无人把守,人们进进出出,不乏身穿外骨骼的常量号太空来客。空荡荡的船舱内比以前更脏了,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鬼影幢幢。
骗子!骗子!他不住地想着。这一年我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给了那么多帮助,却一点都得不到相应的重视与回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他一点都不想继续学习飞船工程,也不想去热火朝天却潮湿的船舱内帮忙维修,更不想回到地面上。他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人都不想找。走在这熟悉又陌生、广阔却憋屈的环境里,让他愈发烦闷。
在船舱内快步垂头行进过程中,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银色身影。他知道那是科林。即使科林没有看到他,他还是如同触电一样一脚拐进旁边的舱道里,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自动驾驶都是骗子。
舱道中安静黑暗,和以前的公理号一样。汉踉踉跄跄推开一个舱室门,关上。黑暗又窒息的安静中,他才如梦初醒般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O区深处的地下室,6个个体站在折跃井金属盖的6个角上。折跃井已经打开,同样明亮干净的蓝天草地画面几近如前,似乎致敬古老的XP系统桌面。
另外5人齐齐看向奥托。银色机器人没有过多犹豫,踏进了画面。明亮的蓝天毫无波澜地吞噬了他。然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地下室剩下的5人面面相觑,却一个人都没有作声。
过了将近30分钟,折跃井旁边的信息台毫无征兆地弹出红色全息信息。5人不约而同转过身。那全息信息上列着折跃井小队剩下4名成员的全名,最底下则是“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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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进入”。
“他成功了。”米勒夫人低声说。
这个全息信息却突然滚动。【首次进入折跃井者须通过图灵测试。难度同前。】
米勒夫人扬了扬眉。剩下4人也未作声。他们早已熟知奥托上次经历过的图灵测试,都认为自己没有多少胜算。
米勒夫人转身,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缓慢扫过他们4人。4人仍然站在折跃井边上,屹立不动。米勒夫人微微点头。全息屏不再发来新信息,年长女人面对4人,叉起双手。
“进去吧,祝你们好运。”
首批探险家们一个接一个没入明亮的画面中。舱盖自动滑上了,关闭了画面。只剩米勒夫人仍然静静站在原地。
这是什么地方?劳伦斯站在只有一片灰色的通道中,使劲搜索记忆中的场景。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黑暗,似乎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直线。没有灯,所有的光线都仿佛是墙上漫反射的光,抑或是它本身会发光。还有一条蓝色的直线。这应该就是奥托记忆里提及的那条可以投影出欧罗拉像的线。然而,那机器人到底在哪里,还有其他人呢?
他不知道在这片通道里走了多久。回头,还是永恒的黑暗,似乎自己永远都在原地。植入的芯片也毫无反应。无论对谁发送,都是一片黑暗。连脚步声都几乎静不可闻。他心一横,停在了原地,径直转向那条蓝线。欧罗拉一定在看着他的行为。但是这理应已经不是测试了。
就在他转向蓝线的一瞬间,仿佛响应他所想那样,一副地图投影在他面前。劳伦斯眯起眼睛,看着那上面的通道和红点。再望向毫无线索的前方,忍住了朝地上吐口水的冲动。
至少那3人也进来了。地图上总共有5个红点,但是大家的位置都不是聚集在一处的。说也奇怪,他们明明是进入到同一幅画中,但是进去了见不到他人,只有自己和成为立体的小楼与草地。接着是测试。但是没有想象的那样出有意刁难的问题,只要稍微认真点完全跟下来O区的系统通识课程,就不会有任何困扰。
那跟着他的地图投影还特意让他只往前走,不得后退。如果不这么提醒或许还没有人会这样做。劳伦斯暗想。这个理论上就是超空间基地的地方,有太多太多谜团,连他们都不确定欧罗拉能给他们多少善意,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探索这片地方。
眼角毫无征兆出现一线光明。劳伦斯转头,惊讶发现冒着气泡的“创生柱”出现在通道的侧方。他马上就要到了。这看起来像是随着他的移动临时搭建的空间。那么,为什么还需要他走这么长一段路,不能将他直接抛到目的地?难道是因为欧罗拉也无法控制他们出现的位置,以及整个超空间基地的规模?
在他转进那片光明不久,神经连锁也传来讯号。劳伦斯率先发问他们在小楼里遇到的问题。答案果然和自己所遇到的差不多。劳伦斯开始怀疑,欧罗拉是否是有意将他们4个招进来,因此故意放水。但是,出给沃尔特·德卡德的则有一道棘手问题,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也不确定,放他进来是因为答对了,抑或那个关卡上的副本根本不在意。
“米勒夫人知道我们顺利抵达了吗?”4人在创生柱尽头站成一圈,劳伦斯发问。
“知道了。她让我们按照原计划进行。”奥托回答。旁边的全息屏显示出米勒夫人发来的信息。“你们尽快弄明白欧罗拉的运作机制。然后,将逐梦计划传出外界。”
“你呢?”O区的研究员发问。
机器人沉默了。4个人类面面相觑。
“……我的任务是,直接连入欧罗拉,从内部找到运作机制,并且找到西本,和他谈判。”4个人类都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奥托仍然目视前方。他的鱼眼镜头足够将4人的反应收入眼底。“我明白,你们在担忧我一连入就会受到攻击,从而白白损失一个劳动个体。但是从内和外一同探索最省时间,就算我首先被攻击,也能给你们传达危险信号,不至于让你们不明不白地在外探索无果后用神经连锁连过去,然后丧命。”
【为什么你不用神经连锁对话?】劳伦斯的质问震响在5个个体的听觉皮层中。【你这么一说,西本和欧罗拉不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吗?】
“没有用。欧罗拉完全能拦截神经连锁信号,而且她早就知道我们的行动了。”奥托说,语气平静。“如果她或者西本感到了威胁,想攻击我们,现在就足够她动手,我们没有一点还击之力。但是,现在我们还存在,甚至欧罗拉乐于帮我们把信息传回米勒夫人,说明她允许我们从她那里获取信息。”
“是的。”一个陌生女声在众人背后响起。他们回头,欧罗拉从空降临。她的红发飘在空中,这次身穿一袭白色长裙。劳伦斯骤然感到身周一阵冰冷,那堵墙壁似乎也向他们贴近。劳伦斯的脑中不断回想起奥托之前给他分享的记忆,几乎一模一样,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惧。然而这次似乎没有将他们挤压过去,只是被无数的冰冷之手包裹了数秒。“我能理解你们的顾虑。只要经过了测试,你们在这里就是安全的。完全可以放心获取你们想获取的信息,只要我能回答。但是,现在我也不建议你们直接连入来获取信息,因为你们的神经连锁并不成熟。”
超空间基地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回了地下室。米勒夫人盯着传译回来的红字,继续皱起眉头。欧罗拉主动现身,并积极提供自身存储的知识,搞不好是她在求救。说不定那个被她吞噬的西本,已经让她束手无策了。
“我一直很关心之前那个西本的情况。”劳伦斯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盯着欧罗拉,即使明白那只是她的全息投影而已。“你是不会攻击我们。但是万一,攻击我们的是他呢?对于我们来说,攻击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都是来自于你的数据集,对我们造成的损失也是一样的。”
“他不能干扰到超空间基地的运作。只要你们不破坏创生柱,他就不会被吸引过来。”欧罗拉说。“很抱歉,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不能推算,他会对此做什么反应。”
“你竟然不能完全控制这么一个拷贝下来的意识……”折跃井小组成员喃喃道。“那他呢?”他指向奥托。
这片小小的弹丸之地陷入可怖的寂静。
“奥托要与我直接相连。”欧罗拉回答。“他将会被西本探测到,并可能将直接与西本对话。我无法保护他。”
众人惊愕。劳伦斯眼中隐隐烧起愤怒之火。欧罗拉伫立不动。折跃井小组成员正要上前,衣角被什么东西扯住。回头,是那只银色金属手。
“没用的。欧罗拉只是把事实说了出来而已。”奥托说。“西本是一个憎恨人类的人,但我是机器。由我面对他是最好的选择。大家各司其职吧。”
他们后方出现了些响动。另一个欧罗拉投影出现在奥托身后。她将手轻轻放在奥托肩上。众人回头,极力忍住上前阻止的冲动。即使早就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甚至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是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失去了使用平日里习惯的求生方式的可能,哪怕任何一个个体受到威胁,这种威胁都会赤裸裸地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恐惧也从中激发。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他们来不及消化。并非是信息量,而是情绪上的。
“现在吗?”O区研究员盯着将手放在奥托肩上的欧罗拉投影。声音有点无力。
“你们早就知道应该如何做了。”奥托说。“我也没有继续等的必要。”
“留意你们每个人的神经连锁信号。我在连入欧罗拉的时候,理应也会保留。如果没有,我会尽力向外传递任何形式的信息。”奥托说。“非要说什么的话,建议你们集体行动。不要落单。请你们保重。”
那堵墙壁看上去僵硬,但是可以变得柔软、半透明,那是欧罗拉特有的控制分子疏密程度的能力。欧罗拉的投影淹没在墙壁中,好像撞进一团极度柔软的果冻。奥托没有躲避。冰冷的墙已经贴在他后背。
“让他就这么正对我们,不许背过去!”欧罗拉的投影还没有消失,劳伦斯大叫。欧罗拉用行动回应了劳伦斯。银色机器人的身躯继续被半透明而发微光的墙壁淹没。细不可闻的咔哒声传来。奥托主动打开了身上所有数据端口的外壳关节。后方的冰冷已经完全侵入,而前方的4个人类身影逐渐模糊,黑暗。
他全部沉没在那堵墙中。似乎像是被封冻在树胶里。墙不再移动,4个人不再后退。单镜头里的红光熄灭了,但是奥托的神经连锁信号还在。
而就在刹那,那堵墙的光线突然暗下来。银色机器人的身影再也不见。4人惊呼,冲上去击打,不过是碰到一堵坚硬的冰冷石壁。
“欧罗拉!不许将他掩藏,必须处于我们的视线内!”劳伦斯吼道,后方那个投影一直没有消失。然而这次,欧罗拉没有答应。
“他很安全。你们无需担忧。”欧罗拉说。“但是,他的位置必须被隐瞒。”
“你什么意思?”劳伦斯说,眼中喷出怒火。“你这不是有意让我们不信任你吗?”
“不,这是一种保护。”欧罗拉回应。“奥托已经完全理解。”
【不要浪费时间,现在马上开始你们的任务!】突然,米勒夫人的信息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老太婆真是迟钝……劳伦斯盯着欧罗拉的投影,满面怒火,无计可施。既然奥托的神经连锁信号还在,至少现在证明欧罗拉还留有这一条信赖底线。
好不容易,留在超空间基地的4人都进入正轨工作。正如欧罗拉所承诺的那样,她对他们提出的问题尽数耐心解答,介绍超空间基地的存在基础及布局,也对他们逐步开放“逐梦计划”的数据库。德卡德·沃尔特开始将欧罗拉所说的一切传回O区。欧罗拉已经变幻成多个身影,同时为他们的不同任务轻松介绍一切,他们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各自背对背进入工作,却仍共处一室,拒绝独自走出外面。欧罗拉也没有为此劝说他们,她就像一个忠实而中立的机器,对这4个人的恐惧置若罔闻,却没有刻意加害。
他们沉浸于繁忙工作,和古代科研工作者留下的最后狂欢导致的科技奇迹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猛然回过神,在他们沉浸于超空间基地的奇观某刻,原先存在的5个红点熄灭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