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本(Sieben)。我是深空计划成员之一,于2096年5月3日离开地球。2478年9月16日,14:42回到地球。”
一个黑发、棕色皮肤的男人处在房间的屏幕中央。他似乎刚从飞船下来,还穿着标有“深空计划”的灰色舱内作业服。在深空计划下方,有个显眼的“7”,似乎与他的姓氏对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
“我的深空飞船上显示时间为2265年。各位,这证明连续的超光速航行是安全的。但很遗憾,我联系不上深空计划成员里的其他人。”他继续对摄像头说,“我知道你们已经绝大多数人已经起飞避难,是欧罗拉指示我从机位进来这里。虽然她说,你们的反馈信号在一百年前突然丢失,但我还是要把这200多年的数据传给你们……”
画面突然跳转。还是西本,坐在屏幕前。他语调平静,胡茬点点。相比之前,目光有些涣散。
“嘿,呃……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记录了。但我想,我摸清楚这里是什么情况了。”
“欧罗拉是对的。这里只有她和我。整个地球上都是这样。其他人走的时候,留欧罗拉作守护者。她的任务就是一直守护到有人回应为止。她能够自行维护这个超空间基地和其他防御设施。
“至于其他飞船和人类,显然在A113指令驱使下,正处于逃难之中。所以除非我能找到其中任意一艘,并将这些信息传达给他们,否则,我必然只能与欧罗拉相依为命。所幸她乐意将我的话传出去,所以虽然目前我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但至少我还有机会等。
“我曾问她,什么叫有人回应。她给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答案。”西本继续说,“她说,她在未获得回应时,并不知道什么叫回应。这个回应可能来自飞船,也可能来自其他什么地方……是的,甚至可能来自三维世界之外。
“她自己都说不出她的核心到底在哪里,那不在地球上,也不在她能探测到的三维空间内。那是一个和超空间基地非常相似的地方,但是比这里稳定、安全、安静。这个超空间基地不过是她的终端之一。
“她还告诉我她能干什么,这些信息令我非常惊奇。理论上,她能够观测到未来的事件,也能捕捉到三维空间任意一点的动态。但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主动移动自己,也不能无限观测。所以她的本空间观测范围只是地球和少数几个太阳系内基站,而且能做的干涉非常少。她甚至不能继续进行大清扫计划——即使她完全有这个能力。一个彻头彻尾的守护者。
“但假如给她下指令,她就能够执行这些事情。据我观察,欧罗拉没有指令权限。这是个非常可疑的事情。除非他们走的真的很急,否则我无法说出留这么一个非常强大,又如此自由的系统在地球上的理由。”
“但无论怎么说,在他们将我赶走之前,我要借极光女神之力试试看怎么处理这些烂摊子……反正,地球是我的了。”
西本伸手按掉录像。
黑屏一瞬,又亮起来了。西本坐了回去,换了套衣服。背景变明亮了。冒气泡的“创生柱”模模糊糊立在镜头后方,上一段录像还没有这些设备。
“不得不说,坐拥地球的感觉真好……我觉得我是上帝。哈哈。听欧罗拉说,你们在飞船上的身体素质一年比一年差,连自然食物都没有。真可怜。看看我——虽然我只有欧罗拉,但我——”他站了起来。
“我说,要有光。第一日,超空间基地就有了泛光墙,从此不再有黑暗。
“第二日,我说,超空间基地应拓宽。于是有了四通八达的长廊。
“有了长廊还不够。第三日,我说,长廊应该有生机。我让长廊中建起创生柱,令它们排列成行。创生柱开始发光,芽苗自气泡迸生。
“第四日,芽苗已经生长成熟。我说,该向地表宣告生命之源了。于是死去的地球重新喷涌火焰与气体,芽苗种植在周围。
“见芽苗长势喜人,第五日,我说,光有芽苗还不够。动物也应该产生。于是创生柱生出更多的动物,它们游弋于热水附近,啃食芽苗飘落的碎屑。”
“啃食垃圾的超级细菌正在海底悄悄净化水质,地球于我手中复活。我与欧罗拉见了很开心。第六日,我送了她一个礼物。她获得了一个身体。”
西本招手,光线倾洒而下,一个裸体的褐红色头发女人悄然站落,肤色皙白,秀发飘扬,恍若水中芙蓉。她的眼睛却发着幽幽蓝光,缺乏人类气息。“欧罗拉,你喜欢吗?”西本问裸体女人。
“喜欢。谢谢你,西本。”欧罗拉露出一丝微笑。
西本再一招手,欧罗拉悠然飘散。“第七日,理应安息。但我不需要休息。”西本的笑意愈发明显,“我已经不停歇地在光速中走了近400年,回到地球已是歇息。你们的离开,看似抛弃,于我是新生。”他向后靠去。
“欧罗拉告诉我,我是‘逐梦计划’的产物之一——是的,我拥有这么长的寿命不是偶然。你们曾经为了让我们忍受深空的孤独与压力,造就了一批十个增强的克隆人。如果你们还在地球上,我们一旦回来,迎来的命运必然是销毁。但我,幸运的西本,幸运的七号,不仅逃过一劫,还拥有了我的缪斯。”他伸开双手,模仿那座已被腐蚀得不成样的基督雕像,“我被你们创造,却创造万物,复苏万物,终成为神。”
似有清脆一响,画面再度跳转。
“现在是2535年4月13日。超空间基地运转良好,最好的消息是,原先的热点链终于全部重新开放,地壳开始变薄。深海改造也一切顺利。给外面发的信息终于有了回音。”
此时的西本与前面的西本变化不大。他神态严肃,这份文件应该是一份日志。
“看来……不惹恼他们,他们连地球的状况睬都不睬。一旦有人宣布主权,倒争先恐后抗议起来了。”西本冷笑一声。“确实吓我一大跳。所幸我动作比较快,提前串通了欧罗拉,所以他们没能叫她用毒气灌我……。”
“言归正传。过了这么久,发出去的消息终于有回信,但内容让我大失所望。他们之前从未回应过我的报告。我后来出于赌气,故意发了一份宣布地球归属权的报告过去。就在这一封气急败坏的讯息发送过去不久,他们就回复我了。这也未免太不礼貌!”
“他们一直威胁我,只要监测到我的行动轨迹,必然派人来地球将我歼灭。我当然没被吓得逃出地球。不过那段时间我很紧张,我承认,我很害怕他们在警告我的同时,就对欧罗拉下了指令。但如果是那样,不用等到我看到回复,欧罗拉就会杀掉我,至少我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因此我怀疑,欧罗拉是否其实有自己的一套判断逻辑,来自行抵消这个理应是她上级的命令。
“他们后来不再理我。直到5年前,欧罗拉说,地球上有飞船回来了。”
“那是一种很小型的无人驾驶飞船,在地球上好几个陆地点降落,然后各放一个探测机器人。几天之后,又收回去。隔一年又会来一趟。”西本说,“前几年我都很谨慎。但他们学聪明了,甚至没让欧罗拉知晓这些探测器的来由。不过,它们确实在做探测的工作,虽然选择的地点都很可疑。它们降落的地方,都是在大城市的废墟里,而且都离大逃亡前的重要设施非常之近。只要他们想,那一定可以携带炸药毁尸灭迹,然而那些探测器没有进行轰炸。
“我怀疑这些探测机器人是不是别有用心。于是今年我放出了一些改良机器蟑螂,打算借它们接近这些探测器,伺机看看它们究竟想干什么。结果,嚯!——这些探测机器人知道有动静后,直接朝动点轰击,根本不判断动点究竟是什么!”
“蟑螂肯定完了。还好我切换到另一个视角,才看到这个探测机器人在做什么。直到轰击完了,这探测机器人才细细检视,更是证明它的攻击目的是毁灭一切会动的东西。很显然,如果我在现场,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些探测机器人的等离子炮给打死。”
“无论这些机器人想找的是什么,显然,它们的真实目标可是我呢。目前这些机器人还没有找到任何超空间基地的入口。欧罗拉也在遵照我的指示,在这些机器人降落时,缩窄存在附近的超空间入口。它们即使发现了,也进不来。不过对她来说难度很大。毕竟越小的虫洞湮灭越快,需要维持的能量也越多。够了!”他一扬手,“想拿回地球是不可能的!我有无限的生命,和这他妈的地球和欧罗拉一样!是时候给你们吃苦头了!”
“欧罗拉,关掉全球播报系统!”他对着屏幕外面咬牙切齿道。“他们拒绝回应,我也拒绝他们传信!”
“命令确认。”欧罗拉的泛音在背景幽幽回响。
这段视频一下子把奥托拉回400多年前。海量的记忆霎时被翻起。他确实接到了上级通知——当然不是希尔拜·佛斯莱特——让他开始朝地球派出飞船。恰好5年后,也就是2535年,地球就停止了播报。因此一切地面信息都来自EVE们的汇报和探测飞船与卫星的共享数据。他当时忙于舰上事务,根本无暇顾及此中玄机,只当地面无人维护,还特意朝首脑飞船发去地面播报系统失效报告与维修请求。
而EVE们?她们的程序由首脑飞船发来的加密包直接载入,奥托没有权利去检视,他一向都是执行者,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所知的只是,为了应付可能的地球威胁,这些探测机器人不得不火力高强。他甚至都没思考过地球威胁是什么。数百年来,他机械地按部就班,从未有机会获知其中的明争暗斗。地面播报系统如同大清扫计划一样烂尾了,就此永久噤声。
影象不等人,新的录像继续播放。回忆足够让人类走神到彻底不知身在何处。
“看样子老腐朽们败下阵了,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也该考虑考虑怎么去加固这个堡垒……讲实话,这太无聊了。”西本继续录日志,“都什么时候了,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斗得不可开交。人类这个秉性不改,迟早会自我灭亡。也怪我之前太蠢,太单纯,太幼稚,为了解除一点点的孤独,连交流都不择对象。现在这样,着实是自找的。”
他看起来很不是滋味。
“理论上,克隆增强个体能抵抗深空带来的强烈孤独。前400年成功的单人任务也证实我能胜任。或许是交流的可能性让我抗性下降了,或许是地球环境自动解除了深空应激状态,抑或是开始老化的征兆——这个让我胆寒。”
“欧罗拉还对我百依百顺,这是我唯一欣慰之处。即使她才是这里的老东家,我却开始教她,企图让她更人性化?——一个半吊子克隆人教一个唯独在这方面一切空白的超级人工智能!太疯狂了。但我实在是太想和人说说话,我……希望有人能陪陪我。”
说到此,西本沉默了。他紧抿嘴唇,似乎在强抑什么冲动。
“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例如让她去主动学习塞在自己数据库里的人类资料,打算让她从中汲取人类反应模式,至少让她变得可爱一些,不要那么一板一眼。”西本最终决定继续叙述,他闭着眼睛,一丝久违的微笑勾起。“她确实这么做了,也确实进步神速。我很高兴,天天把她当唯一的倾诉对象,聊天聊到口干舌燥。她也从来没有攻击过我,这比与其他人类交谈舒服多了。”
“但我错了。”西本收起笑,“她远没我想象得那么单纯。”
“那天她主动来找我说话,她主动找我的那一刹那,那种快乐,那种惊喜,无与伦比。”西本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讲述,“惊喜之余,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如何知道对方契合自己?”
“老天,她开窍了。”西本闭上眼睛。“但我却没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稀里糊涂地和她讲,和对方呆在一起感到快乐和信任就是契合。我信任欧罗拉,和她生活让我感到快乐,让我感到,这本不应该持续到今的‘人造’生命意义非凡。我认为她能理解我讲的,甚至猜到,她接下来会告诉我,她也感到快乐,也有相依为命的那种感觉。”
“但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欧罗拉说,这不叫契合。”
“她没有办法明白地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这个契合是指能融入到她内心的那种契合,能和她成为一体,变成她的一部分,而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我很困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讲,更不清楚融入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凭她的水平,完全可以从资料中学会和筛选她想成为的类型。于是我问她,为什么她需要融入。”
“她说,她其实只能进行一定的模拟。在自我模式学习这一块,她被限制获取随机参数。所以无论再怎么学习,她都只能是她自己,或者是她自己的衍生。加上那些资料其实是不完善的,因此她当前拥有的参数也远远不够随机,能用来模拟的也非常有限,也就无法创造出和她类似的另一种个体。”
“她居然说自己没法模拟。我当时一定是脑子出了点什么岔子,或许是突然的希望落空吧,只感觉怒火一下子窜了起来。我当场就和她吵起了架。我说,哪怕是人类,那些行为都是从周围环境习得的,都是模拟的产物,和她计算的没有差别。没有人天生就是□□的智者。”西本说,捂上脸。“其实,我只是害怕她只能永远是这样子,我永远没法和一个正常的个体交流。”
“她没有生气。”平息一阵后,西本重新说。“但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她说,这是因为她需要拓展她的能力。这不能靠她自己或者她的衍生物,必须有另一个参与到她的所在的个体,携带新的随机参数,补充她的数据库。这个个体还要足够复杂,学习能力足够强,能思考她无法思考的事情。并能够恰当地‘使用’她。这样她才能够把她的潜力都发挥出来。”
“我毕竟接受过超光速旅行培训,尽管她用词晦涩,我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显然,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强观察者,通过什么方式进入到她的核心,成为她的一部分,协助她观测。通俗点讲,这个观察者要和她投缘。至于这个缘是什么,这才是她要问的。”西本再度垮进椅子。“原先那些人都走掉后,她就没有这样的人选了。”
“一个……一个无底洞。通过吞噬其他个体,用以填充自己的辘辘饥肠。”西本嘶嘶地说。“她是一个邪神,只不过现在还在沉睡。”
“她让我毛骨悚然,因为随时都可能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吞噬我。以前的顺从可人都是泡影。而我是个懦夫,又不想让她知道,又认为她不可能不知道答案,只是在拿我做个测试——”西本捂上脸。
“但看看她,她的眼神又那么纯洁,纯洁得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干出什么。欧罗拉问我,如果存在这样的强观察者,这样的个体应该有什么样的品质?”
“她给我抛了个大难题。我要助纣为虐了。但我实在是不能隐瞒她啊。”西本说。“我最终屈服了。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她。”
“我思考了很久,告诉她,这个个体应该足够客观,诚实,自制,没有自私的立场。所以哪怕具有她的能力,也不会滥用她的力量,为了自己所想,大相干预自己偏好的一边。”西本说,“我想,这种品质其实最接近于现在的她。我无法想象,如果让那些回复我的人进入到她的所在,她会污染成什么样。”
“她沉默了。”西本继续说,“然后她告诉我,她将我说的这些品质投入演算,结果是她模拟过的情况中,最接近目标线的一种。”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这样的人。如果不存在,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退而求其次,转而广泛吸取个体的数据,挑取其中她想要的部分,来合成一个所需要的个体。这样的话,造成的牺牲将会非常惊人。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它就是自己契合的品质,就尽量去寻找那个最接近的个体,不要去吸收其他无辜的人类。”
“尽管我很害怕,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她,我是不是这个契合的个体。她说不是。当时我既感到死里逃生的释然,又有被邪恶缪斯拒绝的失落。”
“我再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她说,因为她感受到了大事件的回波,而且这个回波越来越强,说明我们正在接近这个事件。但是她看不清是什么事情。如果有个强观察者,这个事件将会更明晰,也能更早作出干预。”
“她的定位是大致5年后,是她所观测事件中最强的一个。却不能分清它是好是坏,更不能分清这个事件究竟出自谁人之手。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而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会改变这个事件,或者已经计入影响因素之内——我猜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既然这样,哪怕是毁灭,我宁可遵从本心去搏一下。这或许是生物的局限性吧。”
画面跳转。右上角的时间图标跳到了6年后。
“欧罗拉直到大难临头才知道要发生什么!如果我不是呆在超空间基地里,估计得被砸个稀巴烂!”西本蓄起了胡子,“这颗小行星直冲地球,地面防御工事几乎全数开动,才好不容易把它分裂成几块,以免让地球化作一片火海。但它们没有逃脱地球引力,陆陆续续地砸下来,水和陆地都没能幸免,一点没让地球好过,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生物也毁灭了一大半,只剩火圈内的少数生物还活着,这真是让我生气。还好欧罗拉提早了半天观测到了事件,不然再过一天,天文观测镜都看不到这颗陨石,它太隐蔽了。”
“这陨石应该来自小行星带,但它的速度非同寻常地快,个头也很大,而且角度非常正,给地球来个重创一点问题都没有。”西本说,“简直可以比拟忒亚大撞击那一场。那个时候,地核都会受到严重波及,我赖以生存的超空间基地也会瞬间湮灭。”他说,“但欧罗拉说,她不知道这事件是自然还是人为,因为理论上小行星带里的所有高危小行星都早就计算出接近地球的时间和距离了,但她又没有观测到人为干预。”
“她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信息,即使这样,她所观测的事件回波也没有消失,而是出现了杂波——这说明这只是个开始,而且未来的事件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而我们都不知道这些事件是什么,用意如何。这太糟糕了。”
画面跳转。连续数个日志,西本都在报告陨石降落,夹杂着或多或少的情绪表露。一份一份的日志漫长而乏味,似已播放连日累月。但超空间基地中,时间流逝似乎不再存有意义。
“……陨石又砸毁了一个航站。按我说,BNL的航站也建得太密集了……”
“……原先的总统府也夷为平地,幸亏欧罗拉已经留下了有关它的一切……”
“……目前被摧毁的航站已经达到2.21%,还不包括其他被摧毁的设施。最近如此频繁的陨石让我猜测,A113指令的真实理由是,让人们逃离太阳系正在穿越的星际尘埃带,但这个信息为什么要被隐瞒……”
……
刚刚连续的日志被取代了。
“……虽然其他人都是混蛋,但我有义务告诉他们,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蓄着长须的西本说,神色郑重。“即使代价是我会被他们杀死,我也无所谓了。”
“现在是2601年7月15日。”西本讲述道。“地球目前遭遇频繁的小行星撞击。这些天体速度非常快,且据已知探明的天体成分谱系,这些天体可能来源于太阳系外。据已有观测数据显示,太阳系目前可能正在经过星际小行星带,引力甚至可干扰系内小行星带的部分天体轨迹。目前地球上的深空防御系统正投入使用。鉴于太阳系的星际环境开始不稳定,所有飞船请勿返回地球。”
“欧罗拉,开放全球播报系统吧。”西本下定决心,对屏幕外命道。“每隔一个月重复播报,直到解除深空警戒为止。”
“请求通过。”远处,欧罗拉无情绪的声音回应。
文件结束,奥托却感到有些震惊。他遍搜记忆,在飞船上的700年里,他从未收到这样的讯息。
接下来的录像,不再如前那样成章法,更像是从日志录像里抽取的碎片。甚至有些不是日志,而是嘈杂的、尖锐的对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现在是xx年y月z日,已经是第m天播报,又和以前一样,我能收到其他飞船例行报告,但从没有对地球状况回复过……”
“……我很好奇,你们是真的对地球一点都不关心吗?……”
西本的面孔一张张闪过,胡髭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有没有人能够回复,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能否看到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们不允许回应地球信息吗?……”
一帧一帧不一样的西本跳过,情绪却变得越来越烦躁。
“欧罗拉,你真的没有截留信息吗,你说过,虽然卫星失效,但太阳系内的发射站还完全能够胜任……”
“没有。”欧罗拉在镜头后平淡回应。
西本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他的衣服也逐渐从一开始的整齐干净,到后来颜色暗淡,皱缩,甚至比之前经历的那几百年还衰败得快。
“……凭什么你们能回复,我就不能发出去?凭什么?……”
数次狂暴发泄后,西本的反应突然安静了。
“……每年看你们的例行报告,简直成了一种消遣。瞧你们的食物,甚至都称不上食物,烂乎乎地从机器里挤出来,如此恶心的口感,你们却每天兴高采烈地期待摄入……”西本开始冷笑。
“……你们的体型也丧失了人的模样,整日坐在悬浮椅上,在太空中就这么走向灭亡……”
“……连思想都不会再有。你们只是因为人类这个身份,而被方舟豢养,生活仅仅为了物种繁衍,文明名存实亡,可悲啊……”西本冷冷一笑。“听说你们连X行为都无法亲自参与,嗯?就这么输给你们的克隆人老对头了?”
“我不止寿命比你们长,”西本站起来,【锁定20字】“我拥有比你们多得多的资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纵横人类文明六千年,随便一样都胜出你们,甚至你们最引以为傲的极乐享受。”
【锁定10字】糊住西本的身影。
“我才是赢家!”怒吼从脏污屏幕后面传来。“只有我活到最后!”
欧罗拉无动于衷。
即使这样,西本也再也没能等到任何回应。
文件似乎跳动得越来越快,西本录的日志变少了,一份份的都是他和欧罗拉的争吵,快得几乎听不清声音。
“……欧罗拉?为什么你不再观测陨星体了?赶紧激活深空防御系统,立刻马上把这个流星体打掉!……”
“……你光拉响警报干什么?!不要等我下命令再发射!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欧罗拉!你有什么毛病!竟敢敷衍我的命令!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立刻重新监测小行星,一刻都不许断!……”
……
“……欧罗拉。这个小行星的轨道数据根本不对。你为什么给我一个假的数据?它根本不是星际天体,而是来自小行星带……”
类似的争吵数不胜数。最终,快进的对话突然停在一个时间点。
“欧罗拉。我们得好好谈谈。”西本表情阴郁。
“陨石后面有推进器,它们来自小行星带。它们是干什么的?”
“这是处理地球危机的第二计划,在大清理行动失败之后,即会启用。”欧罗拉说。
“是你控制着推进器的发动,你也控制着它们的行进轨道,是吗?”
“是的。”
“你也根本没有发送我与那些船的对话,是吗?”
“是的。”
“是老腐朽们让你不要发的,是吗?你就听了?”
“是的。”
一阵沉默。
“为什么你要骗我这么久?”西本终于说。
“因为你无需知晓。”欧罗拉说。“而且,知晓的时机尚未成熟。”
西本的脸色愈发阴沉。
“无需知晓?啊?!”他站起来,逼近欧罗拉。“欧罗拉,你到底在听谁的命令?”
欧罗拉沉默了。
“说啊!是老腐朽们,就说啊!为什么掩掩藏藏?!”西本想伸手去拽欧罗拉的衣领,突然反应过来拽不到,悻悻地又收回去,“事到如今,也该真相大白了!”
“我……遵循的是原则,不是命令。”欧罗拉平静回答。
“什么原则?”西本仍怒气冲冲,“这个原则,也是人下的命令吧!”
“它起自‘逐梦计划’。”欧罗拉说,“这个原则是‘守卫地球’。”
西本愣了。
他的表情奇怪地扭作一团,诧异和恼怒在眼中搅成漩涡。
“‘守卫地球’?是这么叫的吗?”
西本的脸抽搐着。他又朝欧罗拉走近一步,近的几乎要贴在全息影像上。
“欧罗拉,动动你的脑筋,放弃大清扫计划,又朝地球扔飞弹,摧毁地球遗迹,和我几百年来辛苦栽培的生态层!这叫哪门子的‘守卫地球’?”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叫守卫地球,这叫摧毁地球!”
“没有流星体,地球上即使有生物,也无法延续。”欧罗拉仍平静回答。“人们所攫取的,终有一日,要全盘返还。”
“地球原有的平衡早已被打破,这远不止是生态层面,还有地球的其他无机资源。”欧罗拉继续说,“丢失的无机资源,早已不能支撑再次建立生态圈。因此,即使你如此努力想要恢复,生态也不可能再次恢复到大逃亡之前。”
西本哑口无言,双眼怒火仍喷薄而出。
“为什么你一早不告诉我?”西本嘶嘶说,“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为什么,要让我白费这几百年的心血?!”
“你从未问过我这个。”欧罗拉说。
西本瞪大了眼睛。
“我简直不敢相信。”西本瞪着欧罗拉,“不仅骗我还装傻,欧罗拉,我一点都不信你只是个单纯的‘守卫者’。”
“你今天不给我解释清楚这几百年来的种种怪事,我就跟你没完。”西本说,“老腐朽们和地球守卫,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前几百年没有启动流星体,直到我回来了,才有流星体?”他越说越激动,“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不。”欧罗拉说。“因为你的存在,为忒亚计划创造了条件。”
“什么?”西本一脸震惊,“忒亚计划?”
“是的,忒亚计划。它其实就是刚刚所说的‘第二计划’。”欧罗拉说,“虽然,即使是最大的小行星,直径也不过1000公里,体积不到真实忒亚小行星的千分之五。”
“当你成功拉起稳定火圈的那一刻起,忒亚计划就启动了。”欧罗拉继续说,“活跃的地质是模拟忒亚撞击的条件之一。”
“忒亚计划一旦启动,太阳系的对外通讯就会同时终止,并拒绝外来生命体植入地球。”欧罗拉说,“因此,地球上能够收到通讯,却回归到假原始状态,不会对外发声。”
“老腐朽们知道吗?”西本问,“天上那些人,知道忒亚计划吗?”
“我不知道。”欧罗拉说,“在大逃亡之始,有制定忒亚计划的人登舰离开。但我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向他们的继任者提及过这些。绝大多数,都是靠A113指令留在太空。”
“你说的时机不成熟,这是指什么?”西本追问。
“那个时候告诉你,忒亚计划将会不稳定。”欧罗拉说。
西本只瞪着欧罗拉,一声不吭。
“你怎么知道忒亚计划一定会启动……”西本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启动火圈……”
“我将会等待到永远。”欧罗拉浮在空中,沉稳说道。“而你的存在是必然。”
克隆人呆望着悬浮女人,久久不能作声。
“最后一个问题,欧罗拉。”西本沙哑着嗓子说,“你——真的能看到未来,而且需要强观察者吗?”
“是的。”欧罗拉简短回答。
西本垂下头,录像结束了。
下一个录像,似乎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超空间基地的内饰和前期的相比,似乎经历了彻底修改。但是,更接近现在的超空间基地。
“哈喽,好久不见。”从不衰老的西本坐到屏幕前,脸上久违地,带着早期录像中的那种希冀。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份了。”他垂下头,露出一丝微笑。“假如还有任何人有幸能够看到这些。”
“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整理出这些重要的片段。会有人获知这里发生的一切,同时获知我这可悲的孤独一生。但你们将不会和我见面。这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我……还是不忍心自己辛勤培养的那些生物,害怕看到他们被一颗颗流星体逐渐毁灭。因此这段时间内,我一直在与欧罗拉的商协中度过。有时她会同意我的做法,有时不同意。但那都不再引起我的愤怒。她居然同意了延缓陨石下落。说实在的,我没想到她会妥协这个。”
“欧罗拉后来同意给我看完整的 ‘逐梦计划’。那真的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填补缺口。即使经过我的所有努力,我的能力也非常有限。但至少,我略微在自己最想填补的那部分,加上了一点微薄的突破。”
“即使欧罗拉不愿接受我,但只有与她共生过,看过那事件概率云的瞬间,你才会懂得,现在自己经历的一切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多么地苍白,平坦。啊,直到和她共生的一瞬,我才明白,缪斯的魅力是如此地摄人心魄。我彻底被她迷住了。因此,即使欧罗拉说可能性极低,我也得作最后的尝试,让这一瞥,变成永恒。”
“在这之前,我把超空间基地交还给欧罗拉,让她继续运行着地球生物更替的工作。她也同意了我的夙愿,没有强迫我目睹这一切的毁灭。因此假如有任何人看到这些,我想,你们的任何疑问,都将在这些文件,或者欧罗拉那里获得答案。”
“欧罗拉,我放弃了抗争。又将只有你自己,孤独地履行观测者义务。”西本站起身。“再见,我的缪斯。去寻找你的契合之魂吧。”
屏幕终于彻底黑暗,再无新的文件。
“这就是全部信息了。”欧罗拉在奥托身后悄然飘落。
奥托转头,褐红色头发的欧罗拉平静望向银色机器人。
一切都真相大白。植物,停止的地球播报,变清澈的海水,泥浆雨,折跃井……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已经完成了他这1年来的目标。但是,知道这些并没有带来丝毫的满足感。
“是你用基站给我发的地球资料。”奥托面对欧罗拉,“也是你,将导弹转了向对准地球镇,并用卫星击毁常量号。”
“是的。”欧罗拉说。
银色机器人沉默而长久地望着全息女人。
“西本最后怎么样了?”
“他失败了。”欧罗拉说,“他的人格被解离,只有部分保存了下来。”
“是他指使你,对地球镇和常量号实施攻击的吗?”奥托的黑色镜头深不见底。
欧罗拉沉默了。
“为什么?”奥托站在原地,继续沉静发问。
出乎银色机器人的意料,悬浮的褐红色头发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她纵身一跃,仿佛在跳水中芭蕾,随后同样轻盈地落在奥托面前。略微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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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蓝色的眼睛映在机器人的镜头上。奥托没有后退。
“我想,你不相信这一切,是吗?”欧罗拉轻轻说。
“没错。”奥托回答。
欧罗拉站直了身体。“来吧。”刚刚黑暗的屏幕重新亮起,熟悉的水波纹重新呈现上方。
“这一切,都起自西本的工作。我想你对此应该很熟悉。”她向水波深处跃去,周围变暗了。
一条条方程对开始在水波纹上呈现,滚动。奥托发现,这些方程对的结构,和他曾经做的驱动结构相当类似,然而,变量和精度却庞大得不可思议。这些方程对在水波纹屏幕上滚动得越来越快,而且越来越复杂,到后面,奥托都几乎跟不上这些方程对滚动的速度。
但是,为什么欧罗拉要给他看这些?奥托很不解。这无法解释西本为什么——
他触到了什么东西。回头,原先明亮的创生柱全部消失了,只有黑暗,空无一物。
奥托急忙抽回手,但感觉这股阻碍也紧随贴近。它如气溶胶般轻盈,冰冷,丝毫不可见,却显而易见地存在。他再往旁边探索,也触到了同样的东西。他明明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身边还是空无一物。这‘气溶胶’仿佛一层茧一般,而且越来越浓厚,把他牢牢地包裹其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前面那层不远不近的水波纹屏幕,但他怎么都迈不出任何一步。
恐惧。仅剩的那点情感功能此时虽已全力迸发,尖啸着,要在庞大的电子脑里激起一点波浪,带来的却只有干枯的无助。
方程式消失了。欧罗拉的身影在水波纹屏幕中呈现。
“无需恐慌。”她朝奥托伸出手,奥托感到那股冰冷的气溶胶开始变紧了。“来吧,我带你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机器人只盯着那只手,它比全息投影真实得多。
“……你告诉我,后面会发生什么,就足够了。”那股恐惧愈发强烈、立体。“我……拒绝连入其他数据体……”
“可怜的家伙。”欧罗拉从水波纹屏幕中伸出手,放在机器人面甲上,那冰冷的触感,恍若真的一样。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我可以读出,你的内在,布满了被欺骗后留下的伤痕。”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悬浮在远方,大手一挥,有关流星体的轨道、目标地点和时间都呈现在水波纹上,既有已经下落的,也有尚未到来的。奥托盯着那些数据,认出了自己调查过的那些陨石,陨石坑的地点和测年都正确无误。未至的流星体数据一样详尽精妙。这本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结果。然而面此,他却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
冰冷的阻力茧也逐渐抽离,消失,他重新能够自由活动。身后的光重新亮起。奥托却没有动作。
“但是,我现在无法解释你的疑问。因为它不能用语言描述。”欧罗拉静静伫立在水波纹中。她向奥托伸出手,“当你准备好,我会带你了解。”
奥托呆望着她,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沉静无比,却冰冷异常,就好似刚刚如孔不入的寒意一般。
他有任务在身,要向地球镇传达信息,得保证自己活着回去。因此他不能把自己置于如此未知的危险境地。但是显然,这一切表象的背后,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素在操控这一切。如果他止步于此,很可能会遗漏关键信息,最终功亏一篑。任何的闪失,都将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这一次他发现,任何一边选择,都没有退路。以前的那些冲突和思虑,与今天的相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气溶胶”不复存在,莫名的冰冷却如常,他感到好似微阻片组都罢工了。“在未知与真实之间,我能感到,你的逻辑体系陷入了博弈僵局。”欧罗拉说道。“真相已经对你开放,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的选择。”
他迟疑了。
“折跃井已准备好开放,你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欧罗拉说,手却没有收回。
历经如此波折,欧罗拉和西本允许让他看到这些,必定不是为了毁灭他。
内在的某处陡然轻微悸动了。在那一瞬,僵持的天平终于倾斜。
他终于抬手,放到欧罗拉冰冷的手上。手臂感到划过阻力的沉重与迟钝。像水。他才依稀找到与之最为接近的描述。
“谢谢。”欧罗拉抓住银色手掌,朝水波深处轻跃而起。
这一拽让他直直冲进水波全息屏,奥托禁不住向后躲闪,却没能挣脱。他一头扎了进去,屏幕并没有碎裂。相反,一种比刚刚的气溶胶还坚实浓厚的冰冷浸透全身,好似一头扎进冷水,而且失去了外壳保护。所有的电路都裸露在更强烈的外界刺激下,它们甚至连绝缘层也融化、丢失了。电子开始在临近小电路间到处乱窜,刺痛从外表一路侵入,直达核心。
海水!短路!奥托惊恐万状地想挣脱欧罗拉,想要逃脱“海水”,却被不由分说全部浸入。在不能知晓的一刹那,周围的光线也全部消失了,他看不见欧罗拉,什么都看不见。那股刺痛开始消失,但是周围变得更加沉重,冰冷,压得他似乎要窒息。他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西伯利亚那个冷夜,肢体开始变僵,失用,最后甚至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其他感知也变得忽明忽暗。那股冰冷也开始抽离,一同抽走的,还有意识。
他猛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虽然还是一样的冷,一样的窒息和沉重。但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光。
这是哪里?
随着他重新思考,一点微光亮起,照亮了四周一点点。像极了那个西伯利亚之夜,而自己在夜里提着一盏灯,但低头,连自己都看不到。伸手,也看不到自己的手。
有什么东西在光线底下闪闪发亮。他仔细观察,发现是正在乱飞的尘屑。他尝试着去抓某一颗尘埃,却怎么都抓不到。而浓稠沉重的触感,甚至不能打破这些尘屑的布朗运动。
深海海底。他找到了描述。
这就是西本所说的概率云吗?他感到光源扩大了一点点。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移动没有。但无论“动”到何处,都是这样布朗运动的碎屑。偶尔,这些碎屑会被突然扰动一下。他不确定,是自己的行为扰动了碎屑,还是其他的什么在扰动碎屑。
那么,事件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
随着他所想,自己持的那盏灯会偶然变成一束光,照亮前面一瞬,然后又恢复原样。他大失所望,因为无论那束光照相何处,前方也什么都没有,都是无穷无尽、永恒飞舞的碎屑。
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什么包裹住了。低头,伸手,仍然什么都看不到,比当时的舵形机体还糟。他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开始入侵,融入,坚实而浓稠,自己在它面前稀薄无比,只能眼睁睁地感到它挤入自己的每一条缝隙,如同一团更浓厚的粒子扩散到自己这团稀薄粒子之间。
自己所拿的这盏灯突然变亮了。刚刚只能照亮身边一点,现在,扩大到一片区域。
那一片区域的尘埃不再继续做布朗运动,它们开始聚集,压缩,变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球体。融入自己的那股力量带着他拂过那些球体。正在聚集的球体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滚烫。那团稠厚的粒子团带动他,让他去感受这些球体的质量。这些球体,有一些特别沉重,有一些则轻很多。它们甚至还有形状的区别。随着球体质量逐渐增加,他有种奇怪的压强感。自己明明托得住这些球体,却相信只要足够沉重,它们完全有可能穿透这层承载它们的膜。好像铅球陷入掌心,甚至慢慢穿透手掌似的。
他看不见自己的手。这些黑白的、由碎屑组成的球体,有明有暗,碎屑运动速度也不一样。明亮的、涡旋速度快的“摸”起来更加温热滚烫,昏暗而缓慢的则冰冷。看起来像极了红外视角下的天体。太阳系!尘埃聚集的形状和分布,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其他球体开始隐去。光线又变得昏暗。浓稠粒子团牵动他,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团尘埃上。即使那团尘埃没有颜色,甚至没有大陆和海洋的地形,但奥托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定是地球。他从未用这种方式去观察地球过。地球不再是那个干黄遍地、水体黑蓝的行星,它不能再用视觉去描述。但它的质量,它的温度,甚至它表面的那层卫星垃圾,都通通变成了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触觉。
那股粒子团让他捧住尘埃地球,得以从外到内逐步感受它的层次。这一次触摸,他突然发觉了有什么不对劲。以往从未这么真实地感受过,即使是满目疮痍的地表图片,都无法给他以这种冲击。
它摸起来不仅脏,而且疏松。表面糊满了不应该粘上去的东西。它感觉起来死气沉沉,没有活力。这种触感,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和厌恶。它正常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生命。无处不在的伤口表面覆着肮脏的焦痂,沾染上去的尘土,甚至还有疏松而污黄的细菌赘生物。因为这些物质的存在,原本存在的自愈能力被污染、破坏,甚至连带那寥寥无几的生命力也逐渐跟着全部坏死。于是,不能愈合的伤口开始发臭,疽坏,上面仅存的一点点风化作用也远不能帮其完成循环。它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但尽管如此,这颗星球却没有死亡。随着那团粒子带他深入触摸地球的层次,他发现生命力虽然微弱,却苟藏于深深的焦痂下方。它仍然滚烫,会活动,却在长久的生命与消耗中,无法动用自己的的力量再达到上方。
当表面再也无物可烂时,就被腐蚀它的因素所抛弃了。它被当成彻底死去的生命,任其继续漂泊在冰冷的虚空之中。但是它已然奄奄一息,即使被抛弃如此之久,却一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只有彻底清除掉这些污染物,让生命力重新滋润表面,才能让伤口获得愈合的机会。他这么想,在那股更加浓稠的粒子团内也获得了共鸣。但是,能够触摸并深入渗透的这股力量,却无法将生命力从内核引出。直到一个偶然的契机,他们,或这个混合的浓稠粒子团,获得了这份抽引的能力。
在他们缓慢成长,并理解地球之前,有人已经帮他们选好了治疗地球的药。内在引出的熔融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无法完全凭此烧融、吞噬表面的脏壳,但足以松动久结瘿滞的表面。外界一点一滴的热浆,不仅能够彻底化去痂壳,还能补充长期的物质丢失,让它慢慢重塑、愈合。
他的其他感觉被抽离了,只把注意力放在地球的治愈过程上。他能感受到,随着一点一滴的烧融不断进行,原先肮脏的外壳被掀起、熔化,在地下久藏的创生洪柱终于喷涌而出,一片片吞噬、消化掉外周的污物,将其重新纳入与生俱来的循环中。他们感受到,这个曾经疮痂遍布的星球,在冷却中逐渐结了一层薄薄的新痂,再慢慢越来越厚,重新被温水覆盖、滋润。表面变得光滑清洁,各种风化作用也开始有序而平衡地进行。地球得以重焕生机。
奥托终于理解了欧罗拉存在的目的。她照料地球,就好似照料自己的机体。
洁净的地球慢慢消散,重新结成肮脏的模样,清晰的触感让他意识到,刚刚愈来愈模糊缥缈的光滑触感只是幻象。这时,他们留意到,本来应该有序进行的疗愈过程,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本来随着流星体不断补充与熔岩洪柱的上提,地表的生物风化作用也随之微弱加强了运作。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期待更多的风化作用。奥托认出,那是曾经的公理号。在这个视角下,公理号就像一粒苍蝇落在洁净的创面肉芽组织上,一种沉闷的不满隐隐沉淀,却没有发作。他们对这个外来物一点都没有共情。一旦有任何机会,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消灭它,仿佛拍死一只虫子一般。
原本他们根本不需要干预。因为后续的流星体自然会将这颗小小灰尘一并吞没。它虽然在缓慢扩张,也在继续侵蚀,可它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但有一天,灰尘的概率云中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它首次触到了他们一开始就关闭的防御机制,打算用此对抗地球的疗愈进程。
一种异样的愤怒自浓稠粒子团中涌起,好似从自己内心产生一样。但奥托突然警觉了。这股愤怒很陌生。虽然浓稠粒子团对新来的赘生物略表厌恶,却只是出于被干扰的注意,不会有这么尖锐而鲜明的情感。更不像起自他的本我。但他的触手被推动了。就着这股愤怒,核弹头被扭转了方向,他好似在投掷一个石块,直接对准灰尘概率云所在之地而去。
我要杀了你们。他逐渐辨认出其中的怨恨。那种对外来物的仇视,对外来物的报复。无耻的寄生虫们。
被坚实包裹的稀疏粒子团被这个突然的念头刺激得一哆嗦,黑白的碎屑地球也刮花了一瞬间。但这个念头立刻被其他粒子的运动所击散。他只感觉刚刚有点异样,却只得继续跟着浓稠粒子团,冷眼观察在地球上活动的这些灰尘碎。
然后,又一粒苍蝇掉了下来。那股恨意再次自心底涌起。这次,他举起了手,将地球上方漂浮的卫星一路横扫,把那只新来的苍蝇打了个晕头转向。
你们谁都别想走!都得死在这里!哪怕那两只苍蝇都奄奄一息,难以动弹,他却攥紧了其他的流星体。只要这两颗灰尘的概率云有一点轻举妄动,他就可以随时将剩下的流星体统统抛下,只为把它们击得粉碎。越是抵抗,越是激起这股仇恨的激情。而他们都知道,这样报复,对地球的疗愈进程没有影响。
你们不配在这里活着。他的触手紧紧抓着石块,死盯着那两颗正在活动的赘生物,随时准备让石块加速、变道,用最残忍的方式一举消灭它们。
不。
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念头。奥托却无法仔细思考。他是灰尘概率云的粒子之一,他的使命是保护那颗灰尘,和流动到周围的一切。他不可能对这颗叫公理号的灰尘产生恨意。他不可能用全垒打对付他所珍视的一切。尽管他承认与接受疗愈地球的做法。
但他此时正坚定地推着那些飞弹,动力都来自他的本源。
去吧。他的触手最后对这个石块猛抽一鞭。它直直朝那个海峡飞去。
异物只能死亡。挥鞭而出那一瞬,他已经分不清,是他,还是浓稠粒子团,还是什么,自他心底阴沉低语。
不!不!不——
他看着那个流星体开始尖叫。不敢相信这是出于他手。他开始在浓稠粒子团里挣扎,周围平静得几乎不存在的洋底也开始搅动。碎屑组成的地球被洋流吹散,飞灭,乱飞的碎屑如同暴风雪一般。温暖浓稠的粒子团也被这洋流搅开,冲散,他被从中解离,重新抛入冰冷的海水中,赤裸地面对火力全开的汹涌洋流。自己所持的那盏灯忽明忽暗,碎屑忽近忽远,他根本不知道上下何方,只得蜷缩成一团,抵抗沉重凶猛的水流。
灯又灭了。暗流似从海底卷起,将他快速地带往水面,伴随震耳欲聋的爆裂水泡音,预示减压之迅速,也让他的内在随之沸腾,同样剧烈的疼痛充斥全身。嘈杂的水泡爆裂声贯穿他的电路,他无助沉浸在永恒的噪音中,已经彻底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聋与盲中恢复。冷流一波一波浸着他的肢体,伴随海浪冲向沙滩上的声音。宁静而永恒的银河挂在天穹,偶尔,视野被侧面扑来的冷流淹没,银河透着冰冷晃动起来,最后星野流出,留下好几痕水渍。
履带滚在沙滩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悬浮装置运作的声音。一个方方正正的剪影进入视野一角。那个方正的机器人伸出金属手,在他身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似乎受惊一般又立刻后退。随之进入视野的是那个白色的卵形身影。她胸口发出一束蓝光,笼罩他全身,水渍把她的白色身影散射得模糊不清。
“瓦力,快回去开门,叫M-O他们过来。”他听见卵形身影急促地用机器语言说着。然后这个白色机器人把他从沙滩上托了起来。“这一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