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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六

作者:AT003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次日上午,镇长站在屋子的扶栏前,看着一个人形机器人从一个飞行机器人上跳了下来,就落在离屋子不远的地方。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镇长首先对奥托开口了。


    “没事了。”奥托回应。“虽然那些花瓣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些细细的颗粒,其实都是镇长托人去各处搜集的小花堆成的。一大缸的小花收集起来着实花了很大一番功夫。地球镇就那么大,这个季节开花的植物就那么多,差不多都把所有开小花的植物都捋了个遍才能够收集到满满一大缸。


    格兰德根本没有往里放水。那些水都是冰化了才有的。也就奥托被水吓得不轻,他才有机会捡回来一条命。


    “为什么我在O区遭到袭击?”奥托直截了当问镇长。


    “这个事情过后再慢慢谈。”镇长直接把这个问题绕了过去。“现在,既然你决定要在地上生活,那么你得入乡随俗,跟着我们一起干土地上干的事,同意否?”


    “同意。”奥托没有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那很好,先从种地开始。”镇长把奥托领到一处农田。上午时分,阳光开始变得猛烈,湿热的感觉开始闷得人受不了。还在田间劳作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机器人倒有很多。“你知道怎么种田吗?”


    “我管理过公理号上的物质循环区。”奥托回答。“里面有植物。”


    别以为奥托会特别稀罕植物。实际上,他一直都在跟这些绿色的小生物打交道。公理号上一直都存在植物,就在物质循环区里。这些植物非常普通,普通到你一听说它们的名字就会大吃一惊。


    它们,是生菜。


    这些经过基因改造后的生菜是700年来维持公理号正常环境的重量级幕后英雄。每一棵都巨大无比,在成年人手中就像一捧巨大的花束。处理过的污水流经物质循环区后,生菜就将污水中的无机离子吸收掉化为自己的养分,循环区上方的高功率照明给它们提供不间断的光照,将船舱内富集的二氧化碳气体置换成氧气。而这些生菜本身又是舰上的食物来源。低重力下,这些生菜哪怕个个长成了巨无霸,也非常鲜嫩。如果有人进去掰一下某棵生菜的叶子,立马就会听到清脆的一声,叶子在手中脆得几乎只需轻轻一握就能变成菜汁。


    “那不叫种田。”镇长轻笑了一下,“眼睛盯着几个数据,动动手指调一下按钮就叫种田?”


    奥托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


    “今天你先认对哪些是我们种的,哪些是外来长的。”镇长看了看时间,说。


    “农作物和杂草。”


    “很高兴你知道这个。”显然镇长当初故意没说这些名词。“现在过来,这个是玉米苗,要当心一点,旁边的这种杂草长得跟它很像。”


    奥托默默地听着,跟着格兰德先生蹲了下来。他摩挲着玉米苗的叶子,提取两者的不同之处,一声不吭地看着镇长是如何做的。


    他在机器人通讯网络上已经得知了这些玉米的来源。所有星舰升天的时候都带走了每种农作物的种子样本,常见农作物的繁殖体都一直储存在每一艘飞船的低温存储室里。公理号回来之后不久,人们就从公理号取出了这些种子,现在它们正一代一代地哺育着这些归家游子。


    全程下来,奥托都没有说话。镇长越讲越感觉没底。


    “你都听明白了吗?”格兰德终于忍不住问。


    “当然。”


    虽然对这个答案半信半疑,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行,我看你怎么做。”格兰德站了起来,长久的弯腰已经让他有些年纪的背卡卡作响,他不由自主地咧了下嘴。


    奥托愣了一下,他抬头凝视了一会儿远方也在田间劳作的其他机器人,然后默默蹲下身去,开始按照镇长刚才说的那样拔草。


    还行。格兰德看着人形机器人的动作心想。学得挺快,而且态度很端正。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调整一下课程进度。


    天迅速阴沉了下来。一阵阴风从田野上刮过,只吹了几下,刚刚的闷热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汗毛直立的阴冷。奥托用余光瞥见远方还在劳作的机器人见状突然起飞,迅速地溜得一个不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格兰德并没有对此表态,他只好继续拔草。


    好像突然从远而近汹涌而来的掌声,巨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不给人留一点反应的时间。奥托立刻站了起来,回头,格兰德正用手压着头上的帽子,招呼奥托赶快进屋。


    刚刚还算纯净的雨水突然增加了内容。劈在身上的不再是水,而是渐渐混了污浊的泥尘。随着降雨,地上很快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泥塘。奥托用一只机械手遮着镜头,却怎么也挡不住汹涌从他光滑的额头涌下的肮脏泥水。他的视野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脚下也时不时踩进小泥坑里,不管有没有溅起泥水,他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泥人。


    奥托本来是怕水的。这跟他原来的机型有关。他知道自己的舵形机体只要浇了水就会短路,然后只能被凄惨地送进维修区,还不一定修的好。昨天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碰上那种情况,所以当发现身上有水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已经换机体的事实,而是立刻认为自己要死于短路。经过一晚的调整,他的处理单元自动将原机体的数据打包压箱底了,这整个过程他没有意识到,但是实际情况是,这天他已经对水免疫了。


    但没被吓傻不意味着喜欢。


    尽管镇长腿脚不太利索,他还是先奥托一步进了屋。等他把披在外面的蓑衣挂出去后,他喊停了正要进门的奥托。


    “你先在门廊等着。”格兰德对这个狼狈的机器人说,“我给你拿条毛巾。”


    奥托毫无悬念地接住了镇长抛给他的毛巾。但即使是抹干净了全身上大部分的泥水,关节接缝处和镜头上依然有些泥膜。


    “挂外面吧,待会儿再洗。”镇长这才让奥托进了门。此时雨已经没那么大了,而且稍稍干净了一些。


    屋内很暗,而且空间并不大。奥托环视了一周,红色光斑在他扫视的墙面缓缓亮起。墙壁虽然看上去很平整,却是由不同板块拼接而成的。一张旧得不成样子的悬浮椅躺在客厅一角。柜子餐桌隐藏在客厅北面,都出乎意料地矮小。两张椅子倒是整齐地收在餐桌下方。


    他的目光停留在屋里一个轮椅上。坐轮椅的主人早已把目光顿在他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越来越深的恐惧。


    “啊——!”一声尖利的尖叫突然从轮椅中迸发出来。坐轮椅的人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不断颤抖。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格兰德在轮椅旁边蹲下来,安抚轮椅中缩成一团的人说道。“阿莱茜丝(Alexis),他是奥托。”


    “你好,阿莱茜丝。”奥托没有移动他的位置。


    女孩在镇长的安抚下不再颤抖了。但是她那流露着恐惧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奥托。


    “奥托?”阿莱茜丝十分警惕地看着这个人形机器人。“那肯定不是他。”


    奥托的红色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孩身上。见到女孩的呼吸稍微平稳一些过后,他谨慎地朝轮椅移动过去。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轮椅前。在镇长的安抚下,女孩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形机器人。轮椅女孩和机器人就这么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格兰德有些惊讶地发现阿莱茜丝从裹着自己的薄褥单中抽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并没有去寻找对方垂在双侧的机械手,而是一路往上。小手迫于长度并没有达到它的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格兰德问自己。


    更让格兰德惊讶的是人形机器人没有像之前那样主动伸出手来,而是一直默默地站着。直到小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才在轮椅旁边缓缓蹲了下来。这个时候格兰德才明白阿莱茜丝要干什么。而眼前的这一幕着实让他震惊不已。


    人形机器人蹲下来后,阿莱茜丝的手终于能够到她的目标了。格兰德惊诧地看着阿莱茜丝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人形机器人的金属面部上,拇指半掩住了正在发着红光的圆形镜头。


    阿莱茜丝眼中的恐惧在触到奥托的那一刻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兰德从没见过的一种光芒。那里面有什么呢?即使活了大半辈子,格兰德却发现自己说不准那里面有什么。惊喜?空洞?格兰德不敢妄下结论。


    阿莱茜丝的手仍然停在人形机器人冰冷的面颊上,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这个时候奥托才伸出自己的右手,干燥带着花纹的金属手掌轻柔地包住了纤细的小手。


    “她怎么了?”奥托问格兰德。


    “她小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坍塌。”格兰德在轮椅另一边说。“母亲没躲过去。当她被救下来的时候,已经永远没了双腿。”


    “她父亲无法再抚养她了。于是在她7岁的时候把她送到了我这里。”格兰德继续说,“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轻松,抚养这么一个孩子对于某些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坚强的女孩。”格兰德说。此时阿莱茜丝已经把手放了下来。“虽然无法去外面干农活,这么小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用双手撑着自理,很多事情不让我插手帮忙。我本来想给她做假肢,但是她失去双腿的时间太长了,两个残根没法有力地支撑她站起来。”


    “她多大了?”奥托终于开口了。他的两只金属手仍然包着阿莱茜丝的手。


    “阿莱茜丝,告诉他。”


    “11岁。”女孩扳着金属指头,朝人形机器人翘了下嘴角。


    “你这段时间就在这里住着,她可以教你怎么打理内务。”格兰德站起来望向窗外,一缕阳光透了进来,屋子里亮了点。“今天是下不了田了。你去后面把身上的泥弄干净,她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老师了。”


    回到地面的人们生活作息有了很大的改变。因为食物紧缺,往日飞船上一日三餐乃至一日五餐(不可能再多,每个乘客取餐时都有登记,显示在个人信息栏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防止乘客摄入过多的食物而对身体造成潜在伤害)的情况业已不复存在。随着耕作技术的逐渐恢复,人们目前普遍捡回了工业革命前的生活习惯——一日两餐,朝耕日工。至于夜晚,虽然午夜过后绝大多数人家灯火尽熄,但也不排除几家依然亮着灯,为沉睡的平原点上寥寥无几的零星光点。


    不仅是食物,其他类型的能源也并不丰裕。尽管家家户户都有用垃圾堆里捡来的废弃发动机改装的发电机,但是电压经常不够稳定。有的拼死拼活弄出了太阳能板,却也因时不时的尘土以及脏雨覆盖导致经常断电。风车倒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电源,但是目前人类对维护它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经历过一开始大伙们热火朝天却极其混乱的生产生活后,后来的镇长要求每个家庭只能有自主支配一定编号的机器人的权利,非特殊情况不得使用其他在役机器人。从此之后机器人们都优先做分配家庭中的工作,有集中工程才赶过去发挥自己的专长。这个制度让机器人和人类能够磨合得更好。有的家庭比较接纳机器人,允许他们在自己的房屋内休整,但多数家庭更乐意专门为机器人修建一个避风港,与人类的生活隔离。


    当然,瓦力和伊芙以及当时的其他故障机器人们被视作荣誉机器人而免除分配,能完全支配他们自己的生活。


    机器人们虽然相对脱离了公理号,但不得不说公理号上的技术条件还是比地面好,大整修的时候绝大多数机器人还会选择走远路前往公理号。有些机器人受瓦力影响,给自己改装上了太阳能板。毕竟地球上还有那么多停摆的瓦力型号机器人,找到个把状态良好的二手太阳能板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这只适用于功率相对小而体积还够大的机器人。尽管如此,据使用过太阳能板的机器人反映,在稳定性上与公理号提供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来到地面上的头一个星期,奥托就把镇长房子后面的监控室与公理号电脑完全联机了,省得他总是两头跑。


    在完成清晨到上午十点左右的这短短几个小时的田间作业后,剩下的大半天,奥托都有足够的时间给他支配。除了头两天主要检查发电机以及稍稍改进了一下以便充电的时候相对稳定一些,后来的时间,他要么待在监控室里用电脑查看些外人经常看不懂的文件,要么受镇长之托,把阿莱茜丝推出去看着她在不那么猛烈的阳光下玩。


    有时候汉会主动找上门来。如果碰见奥托刚好窝在监控室里——事实上这个概率并不低——那么那一下午在别的地方都休想找到汉了。阿莱茜丝清楚他们俩在捣鼓着什么。因为有时候她也会自己推着轮椅进到那个并不凉快的小屋里。即使镇长说过那不利于她的健康,她也只是耸耸肩。


    镇长的课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一直在教奥托如何照料小麦、玉米以及一些水果。每次镇长都在默默观察,而奥托每一次上课的态度看上去都非常诚恳。除草、种植、修剪枝条、登记病害……他不会走神,不会忘记步骤,讲一次就几乎全都能明白,示范一次过后几乎就能熟练操作了。没有任何人比教他还省心。镇长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已经为奥托那超群的学习能力感叹了很多次。


    每一个晚上奥托都会进入监控室里继续工作。没有人知道监控室的灯光在何时熄灭。而等到早上大家醒来之时,奥托已经根据前一天的提示开始默默地准备新一天的用品。


    当某天晚上,镇长偶然看见奥托在监控室里查看的资料竟然是近千年前留下来的农业文献时,他默默地感叹着:这不仅仅是这机器人本身学习能力超群,而且还不放过勤奋啊。


    无独有偶,阿莱茜丝这里的教程也进行得很顺利。直到阿莱茜丝演示如何做面包的时候,奥托才猛然发觉到自己一直都有所感知的奇特的新参数与挥发性化学物质有着密切联系——他拥有的是嗅觉。经过几次巨细非遗地观察过后,某天傍晚,他向阿莱茜丝和镇长展示了运作700年以来做的第一道菜。


    镇长开始把越来越多的任务全盘交给奥托去做。


    在一些不怎么炎热的空闲时间,奥托也不是一直都窝在监控室里。他调整了一下日程。他有时候会在巷子里独自闲逛,边走边观察忙碌的居民;或者坐在凉亭的一角一边修理一些小部件一边安静地听着一帮大老爷们边喝仿啤边海天阔地大声吹牛;在某些傍晚,他甚至把自己埋没到墙角的阴影里,看着广场上的少年们玩新发明的球类游戏。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迫使他打开红外光源使那白天不发光的镜头终于发出红光的时候,他才会被某个少年突然留意到。


    “来打球啊。”一个少年对他招呼道。


    奥托总会摇两下头,礼貌地表示拒绝。


    汉一开始还觉得呆在监控室里有东西可学,出来后他总有货可以跟别人炫耀,所以总是去。尤其是他把不少东西修好之后,他在同龄人中终于有了点身份,摇杆挺得越来越直了。可是现在他却有些抗拒进去那个狭小的空间,甚至总想找点什么理由逃一次。与以前那些学起来又轻松而又能立刻派上用场的东西不同,他得每天面对枯燥的长篇大论,还有一天比一天头疼的计算。但是汉很快发现,即使奥托没怎么逼他,那种压力都让他不敢逃课。


    “为什么我要学这些东西?”他有一天忍不住问。“像前几个月那样教我怎么修东西不就行了吗?”


    “学不好这些,光教你技术没用。”奥托回答。


    “哈?”汉看着眼前的元素表,指着全息屏对奥托说。“这个和技术有关系吗?”


    机器人没有正面回答,相反,他问了个问题。


    “你想回到公理号里学深一些吗?”


    “当然。”汉想都不想地说,“你问了我好多回了。”


    “那就得学这些。”奥托回答。


    “跳过这个都不行?”汉问。


    “不行。”


    他隔了好一阵子后还是难以理解,但是得到的同一个答案。后来他又试探了一次,而这一次问过后,他再也不敢提翘课的事情。


    “如果我来你这不学这些东西会有问题吗?”


    “你随时都可以退出。”奥托回答。


    “那……我这是可以随心所欲想来就来?”


    “如果你经常无谓缺课,并且被我发现没有跟上进度。”奥托说,“我将拒绝继续教学。”


    男孩撇了撇嘴,没想到奥托的态度会这么强硬。


    “你怎么不知道我会不会上去动电脑来自己琢磨呢?”


    这一次汉等来了个更加强硬的答案。


    “相关权限会重新锁死。”机器人波澜不惊地回答,“而且我会拒绝继续教学。”


    汉知道多长时间内机器人和人都对奥托的这一招束手无策,同样地球镇里他也没有条件学这么多东西。不得不说,奥托的确点到了他的死穴上,他怎么可能放弃碰飞船的大好机会。而且这半年来跟着奥托的确比以前自己琢磨学得快了不少。


    看来这个逃课的念头永远没法付诸现实了。


    奥托还会时不时提问他一些前几天看过的内容。虽然奥托从来没有把他怎么样过,但是汉还是在每次奥托提问的时候,都感到对方的镜头深得彻骨。


    “你这……都什么鬼题目……”当面对一道“如何由已知两点仰角求此两点距离”的题目时,汉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余弦定理。”奥托提示道,“你不昨天才看过?”


    汉搜遍脑筋都没唤起对这个概念的哪怕一点点印象。毕竟前一天下午他还看了很多其他的资料。


    “你这叫教吗……那些教学机器人都没你闷……”汉忍不住抱怨道。


    “你头疼,我也头疼。”


    汉听到这话怔住了。他把身子转了过来直面银色的机器人。


    “你这两个月可变了不少。”汉说。


    “是吗?”


    “你看看。”汉立刻像抓到了稻草一般,”你刚醒那阵天天只会说几个词,现在我都好久没听你讲过它们了。”


    “哪几个词?”


    “什么‘肯定’、‘否定’、‘同意’、‘不可能’,当时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汉认真地说,”现在你讲话接了不少地气。”


    “我一直都这么讲。”


    “别否认了,你真的变了。”汉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而且你现在还带口音了。”


    人形机器人瞪了汉好久,终于说了几个字。


    “不可计算。”平声调的清冷金属音。


    换过机体后的奥托再也没有用过平调说话。这几个字让汉一愣,接着他彻底绷不住了,一开始还有些克制地把头埋在桌子上笑,不一会儿他就人仰马翻了。


    等到他终于喘得过来气时,他才勉强断断续续地开口了。


    “哈哈哈哈哈……你别装了,越装越滑稽……哈哈哈哈哈哈哈……”


    奥托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非常安静地等汉笑完。等到汉终于发现那个在有点暗的房间里一直安静地定在自己身上的微红色光斑时,他猛地笑不出来了。


    “题会了没?”人形机器人叉着双手,恢复了声调说。


    听到声音后的汉总算放了点心。他一边转回到计算题上一边说:“奥托,你不能笑真是太煞风景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逗我。”


    “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我逗你你还看不出来。”


    汉又怔住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呵,胡扯。”他回应,“你才逗过几个人啊还有资格吹。”


    奥托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继续转回到自己阅读的文献上。他这两个月来一直在尝试把自己直接接到电脑上,但是没有成功。每次接入,在理应有的界面上都只有一片空白。


    本来奥托只把重心放到了汉身上。但随着阿莱茜丝进来旁听的时候越来越多,某天下午,当阿莱茜丝再一次推着轮椅挤进监控室的时候,奥托主动对她发起了邀请。


    “想过来一起学吗?”


    “当然。”女孩苍白的脸上突然明亮起来了。她把手里的一本破书放到膝盖上,正准备摇动轮子来到显示屏前,奥托注意到了那本书的名字——《基地》。


    “我喜欢读故事。”阿莱茜丝看到了落在书名上的红色光斑,主动开口解释了。”但是找不到更多别的故事了。这是我捡来的书。老迪不让我看太多显示屏。”


    听到阿莱茜丝的话过后,奥托一直沉默地站着。许久过后,他像是下了个很困难的决心似的,弯下身子郑重其事地对阿莱茜丝开口了。


    “你……想听听太空中的事情吗?”


    轮椅女孩点了点头。


    人形机器人面对着女孩坐了下来。他开始了讲述。


    在不急不缓的讲述声中,他们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笔掉落在桌上的撞击钝响。


    汉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他永远想不到这么个古板的铁家伙居然还有更温和的一面。他没敢回头,怕自己的动作打搅到了这好似梦中才能存在的奇幻场景。那天身后传来的娓娓道来的清冷金属嗓音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之海中。


    公理号登舰平台不远处,一棵百年孤树伫立在广阔平地上。它成为了星舰与人类村落之间的界碑。曾经它处于人类扩张地的中心,随着他们活动范围逐渐北上,它的周围只留下低矮的耐盐藤草和稀疏的小灌木。虽然在它周围活动的人类越来越少,直到空无一人,它却没有被抛弃。而且,只要它仍然继续顽强地在这里,它几乎不可能被遗忘。


    紧挨着它下方,伫立了一个一人高的白色石碑。石碑下方,时常放着一排新鲜的花。无人知道到底是谁在负责更换这些花,但是显然,这样做的不止一人。


    晚春时节,阴雨绵绵。虽然海湾这天没有笼罩着浓雾,不时滴下的雨仍然不辞辛劳地将界碑树和它周围的草木打湿。本来就人影稀疏的这片海湾人更少了。石碑下的花瓣粘了一夜的雨水,原本饱满而洁白的花瓣不约而同地开始发黄打蔫。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小雨滴在草叶木叶上的淅沥声,甚至虫鸣都没有。


    它的面前,来了个周身银色的陌生人。


    陌生人静静站在石碑前。此前他已经知晓,石碑后方的那棵百年孤树,就是曾跨越星海光年,历经万千坎坷,也曾被他所触碰的那棵幼苗。百年过后,他们再度邂逅,却物是人非。


    树本无声,他亦无言。


    前方的石碑给他的情感更为复杂。亲手植下幼苗的先驱者正长眠于下方。崇敬他的人们在此立下一碑。先驱者的生平和贡献用激光蚀刻于碑上。以及那个雄硕的形象,正是此前人类群体在太空漂泊上百年来,首次重拾直立的勇气与反抗之心。


    那副场景就发生在他面前。他的记忆比地球镇上所有人都清晰,无论人类或者机器人。而现在,反抗者难敌时间,已经带着他的荣耀和功绩先行而去。被他视作对手的那个个体,则跨越了时间,直到他离去,才姗姗来迟地重新站在面前。只有纪念反抗者继续存在的石碑仍然立在这里,替他迎接曾经的同事,后来的对头。


    他不知道,假如麦克雷舰长就站在面前,他们会如何对话。但事实是,这样的事情永远没有机会再发生了。


    用胜败来评判此事则过于狭隘。现在于此处,只有逝者与生者的默然相对。


    最终,银色的陌生人弯下身,将发蔫的花束收拾到一边,重新摆上新鲜的花束。他站直,敬了一分钟军礼。然后,他带着替换下来的花束,默默离开了。


    某一天晚上,当奥托刚刚整理完橱柜,正准备继续进入监控室的时候,他被镇长叫住了。


    “奥托。过来一下。”老人站在屋子门口,对他招手道。


    “是。”人形机器人稍稍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稍等一下。”随即他快步出了后门。


    奥托很快返回了客厅。镇长示意人形机器人出了门,然后他坐在了门廊的长凳上。


    “坐下吧,奥托。”老人做了个招呼的手势让人形机器人坐在自己身旁。然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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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起了旁边的一个玻璃瓶。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片玉米田。在夜空的笼罩下,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黑色剪影,整块玉米田仿佛在黑暗的被褥下睡着了。夏日的夜晚不再那么炎热。此时依然还有丝丝从海上吹来的微风,在不时送走地上的余温之时,也不忘将玉米田的清香送了过来。


    “这几个月还挺习惯吧。”老人望着睡着的玉米田,说道。


    “还行。”人形机器人回答。“有什么事吗?”


    “哦,当然没有。”老人起开了瓶盖,从玻璃瓶中啜饮了一小口。“只是想跟你闲聊一会儿而已。”


    夜空晴朗。没有月亮的空中让星星全都闪耀出了它们最明亮的光辉。这样的场景在地球上早已消失多时。观察仔细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空中总有几颗比较亮的星星似乎相对其他的星在缓慢移动着,只有通过望远镜才能显著地发现位置的移动。那是其他行星。


    “不怎么爱说话,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镇长开口了。“几届舰长可都遭罪了。”他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我不会闲聊。”人形机器人如实回答。


    闻言,老人笑了几声。“我也不刁难你了。实话说,我今天找你来确实想了解一些情况。”


    “说吧。”


    老人转头看了这个镜头正在发红光的机器人一眼,说:“你好像变了不少。”


    人形机器人少有地沉默了很久。随即他开口了。


    “我确实想改变自己。”


    “为什么呢?”


    “我想融入你们。”奥托回答。“而不是一直被当成‘令人生畏’的驾驶仪。”


    “然而不幸的是大伙似乎都这么认为。”


    “我有那么可怕吗?”


    “可能是你那冷冰冰的语句吧。”


    “有可能。”奥托立刻接话,“除此之外找不出原因。”


    老人听了之后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黑暗一片的玉米田,幽幽地开口了。


    “奥托,你知不知道麦克雷舰长给我们前辈讲,你攻击了他多次?”


    “攻击?”


    “你居然不知道?”老人幽幽地正视那个红色镜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你不仅关了他紧闭,而且最后也打算像电瓦力那样电他。”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会儿。


    “镇长。”奥托终于开口了,语气变得严肃。“虽然这么讲人类不合适,但当时他在无理取闹。我在按照舰长失能的标准给他关禁闭。而且当时我的电压不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这也没有违反星舰管理条约。”


    “因此到现在为止你都认为这是对的?”


    “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人形机器人回答,“即使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不妥。”


    “人类是敏感而脆弱的生物啊。”老人感叹了一句。“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一点。”


    红光扫过了老人脸上一下,但人形机器人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几个月来,你的表现让我放了不少心。”镇长继续说道。“之前有不少人认为你会继续执行A113指令,这意味着你会不惜一切把人类赶回船上。你之所以沉睡了一个世纪,也是人们一直以来出于这种情况的担忧。”


    “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都远远超出我的预期。几乎是最好情况中的最好了。”镇长说,“其实从看到你第一天的表现起我就有个问题,但我当时认为问之过急。现在你自己都下来了,而且还这么用功,我觉得现在是时候问你了。”


    “什么问题?”


    “A113指令为什么销声匿迹了?”


    “镇长,A113指令没有被删除,它依然还在这里。”红斑回到了老人的脸上。人形机器人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存储单元的部位,“但是这个指令要生效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见到人形机器人停了,老人继续鼓励他说。


    “生存指标。”奥托说。“当且仅当所有指标全都达到人类的生存标准的时候,A113指令才能正式失效。”


    “当时虽然氧气达标了,但是其他环境因素均不利于当时状况的人类生存。那棵植物的来源也不正常。”奥托继续说,“因此我的判断是继续执行A113指令。”


    “所以现在这个指令在你这里失效了?”


    “对。”


    “嗯。”老人意味深长地闷哼了一句。”也许麦克雷舰长当时的警告是有道理的。”


    红斑又移到了老人脸上。


    “刚刚降落的那一阵子,地表环境的确和那段经典录像里的差不多。”镇长缓缓地说,“而且,我们的确经历了一段异常艰苦的时光。”


    “每一寸土地都干得发白,在阳光底下刺得每一个人都睁不开眼。一点微风就能把沙尘吹进眼睛里、鼻子里。更不要谈那少得可怜的淡水资源。一片的死寂让所有的人都在短短的半天内就破灭了所有幻想。”镇长讲述道。“热血的改造冲动并没有持续很久。最初的几个月,舰上的机器人船员为开垦地球镇作出了不可估量的丰功伟绩。……


    “……最初几年几乎没有任何收成。麦克雷舰长独自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一面劝说人们食用公理号上留存下来的食物维持自己的生命,一面终于开始正式学习耕种的技术……”


    奥托默默地听着老人讲述。虽然他已经从机器人船员那里了解了大概情况,但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听。只要镇长愿意继续讲下去,他就不会打断老人。


    “……公理号下方逐渐有了积水,本来之前大家都是通过抬高地垄来抵抗积水。可是2843年的大涝让所有的公理号南坡耕地都无一幸免。南坡的防风沙条件是最好的,这一个涝年却让南坡这个耕地主力遭受了灭顶之灾。当年毫无疑问遭受了严重的歉收。耕地不得不全部移到了北坡。而第二年又是旱年,连续两次的歉收让所有人又都进入到了困难时期……


    “……麦克雷舰长去世之后,相对稳定的耕地才逐渐被确定下来。但是时不时的沙尘暴依然对耕地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镇长讲述完了这一大段历史之后,从地上拿起那个玻璃瓶,从容地打开瓶盖饮着。夜色已经渐入佳境,凉爽的气息才从不知何处钻出来,挟带着玉米田中的植杆清香和远方淡淡的海意。


    “奥托。”镇长突然发问了。“如果麦克雷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你重启了,那你会继续执行A113指令吗?”


    这绝对是个好问题。红色的光斑低垂在地上,停了很久。镇长静静等着身旁这个正襟危坐的人形机器人。


    “可能会的。”奥托低沉地回答。


    他只能够说出这一句。剩下的他再也无法回答。


    如果他当时就被重启了,那么当他看到这一片荒凉和已经民心动摇的一大批人类之后,谁知道眼前震撼而惨烈的景象会不会挑动他那根最紧绷的神经呢?奥托相信大概率他会的。而剩下的事情则必然是在还有固执的舰长在世的时候又将大批人类赶回飞船。他又会面对什么样的大规模冲突?他又该如何处理?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个无比复杂的事情的不确定性让奥托不由得心头一凛。


    所幸的是,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他面对的已经是如此相对稳定的状况。淡水源清了不少,防风林也在这一个世纪里建了起来,保证了北坡耕地的稳定。而之前从舰桥往下望去,海湾的海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玻璃般的蓝色标示着水质的改善。


    “也许你很幸运,或者说,我们都很幸运。”镇长开口了。“我还得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诚恳工作。你给我们省了不少心,也帮了不少大忙。”


    “太客气了,镇长。”奥托回答,“这是我的本分。”


    “一开始的时候,包括我也对此深表怀疑啊。”镇长回答,“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你就一心想回太空。”


    “这是偏见。”人形机器人无奈地回答。


    “哈哈,显然。”气氛缓和了很多,镇长因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确实,你在慢慢融入这个社会了。”


    听到此话后,红光猛地移动到了老人身上,然后又转向前方的玉米田。


    “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奥托的红色目光有些缥缈地直视前方,照着一小片玉米苗微微染上了点红色。


    老人用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人形机器人。


    “……关于‘生活’。”奥托说。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异。


    “就是麦克雷舰——”


    “对。”奥托说。


    “所以你有了什么理解吗?”


    “我大概明白了麦克雷舰长极力追求生活的原因。”人形机器人说,“在地上的确有趣。”


    老人的眼睛在空前的星光下幽幽地反着光。“有趣?”


    “比在舰桥里有趣。”奥托说,“舰上即使有突发状况,处理方式都按程序来。忙,但是古板。”


    “你觉得地上怎么有趣?”老人引导奥托讲下去。


    “每天都有新东西。”奥托说,他特意把光学镜转了过来。“还有各色笑话。”


    “我不信以前的舰长讲不出笑话。我也不信你听不懂笑话。”老人微微一笑说。


    奥托看上去好像有些尴尬。“当时我没开窍。”


    “现在开窍了?”镇长问,“为什么?”


    “这个机体提升了我的很多能力。”奥托说,“语言功能、行动能力,以及思维,都有所改进。”


    “其次,也应当与没有太多处理舰上事务的压力有关。”奥托随即换了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我退休了。”


    镇长被逗乐了。


    老人看了看天边,继续开口。“生活可不只是有趣。更重要的是,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挑战的平台。当年麦克雷舰长为什么总是提到生活?就是因为舰上太安逸了。人的本性就是朝挑战去啊。”


    “没错。”奥托说。“但我无法理解。”


    “现在还没法理解?”镇长有些吃惊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我不懂为什么条件好的时候你们不肯老实呆着,非得去冒险。”奥托说,“这根本说不通。”


    “看样子你还没有领略到生活的真谛,年轻人。”老人笑了,说。


    “可能吧。”人形机器人说。但是他看上去并没有在开玩笑。


    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够表达哪怕一点点的表情。但是他只有一张看起来像是被锁住的面孔。他只能通过改变语调和一点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然而每一次改变都是对他的巨大挑战。因为这意味着前期要有巨大的数据积累来确保这种变化是正常的,然后还需要调整整个思维架构来彻底地说服自己这不奇怪。


    在他冷冰冰的外表之下,一颗火热的灵魂开始渐渐解冻了。


    夜已经深了。刚刚还有些模糊的虫鸣声开始渐渐清晰起来。忽近忽远的清脆虫鸣声在玉米田中互相追逐着;已经完全冷却下来的地面此时开始慢慢堆着潮气,它从土地的缝隙中慢慢钻出来铺开,笼罩着整个地球镇;凉爽的风也从不时造访开始渐渐连续不断地从遥远的干燥陆地朝海面吹来。


    “听啊,奥托。”镇长陶醉在星空和带着醉人香气的清新植物气息中。”你听到了吗?”


    “虫鸣?”奥托试探着猜测道。


    “嗯。”镇长闭上了眼睛。“你猜得到这是什么虫吗?”


    “蟋蟀。”“蛐蛐。”令奥托意外的是,他们同时说话了。


    “不赖嘛。”老人笑着说,“你还知道蛐蛐。”


    “汉告诉我的。”奥托回答。“他还给我看过。”


    老人继续闭上了眼睛。此时天上的云已经完全散了,银河的亮光灿烂地倾撒下来,把刚刚还被黑暗裹住的地上映出点点星星的反光。似有成千上万的蛐蛐鼓动着它们的音响,远近交错又和谐地奏着夜的空间交响曲。


    “这就是生活啊,奥托。”老人说,“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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