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昉见状,一步上前挡在徐昀身前。“公子见好了,我们也先走了。”
子屏急得用劲推他一下,轻呼了一声:“爷!就是这两位公子送你来医馆的,这衣裳都是他们拿来的。”他又狠晃他两下:“七爷!”
那人这才如梦初醒,挣扎着要下榻,“公子留步...”然而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呛咳。
徐昀在徐昉身后,心里陡然又紧起来。看他那样子,应该是认出她来了。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只看他此番在哥哥面前,又要怎样应对。
恰巧药煎好,郎中着人送进来,子屏忙递到他嘴边。那人一饮而尽,放下碗,起身就要下来。他笑道:“公子勿怪,方才我没回过神来,失礼了。”
几人移步,在一旁桌边坐下。
子屏先开口:“方才已认识了,这二位是徐家公子。”
徐昉略一拱手:“公子舍身救人,实是大义,可否请教公子姓名?”
那人微一凝神,望一眼子屏,旋即又面色自若:“我姓谢,名持安。”他言罢神情一转,似有所思:“既然姓徐...莫非是,城南徐太傅家的公子?”
徐昉与徐昀顿时警觉。
“你怎知道…”徐昀正欲惊呼出口,徐昉打断她。“公子这话,又是从何而起?”
“我从北边一路游历过来,未到仰州便听闻贵地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徐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一手好文章。今日见兄台姓徐,谈吐不凡又相貌堂堂,斗胆一猜。”
那人眨眨眼,“莫非,您真是…?”
徐昉闻言,正坐理了理衣裳方道:“公子虽不是本地人,倒是消息灵通。在下徐昉,家中确是公子口中城南徐家。”他又看一眼徐昀,还是开口:“这是我一远房堂弟,徐昀。”
“久仰久仰!”谢持安连忙拱手,“今日虽受些小伤,但得遇徐公子,倒是祸福相抵了。”
徐昀默默转头往窗外看去,眼里含笑。哥哥一见人拍马屁,就摆出这幅样子,若不是眼前还有些个外人,她高低要点他两句。
然而那人一句话,叫她不得不又把目光转回。
“上次来不及问小公子名讳,今日再见,终于得知。”他向徐昀笑时,左边斜飞入鬓的眉毛微微挑起。
徐昀本有些淡忘的记忆一下被勾起——眼前这人,那日丢下一句“来日再见,公子再告诉我”。她此时方觉那处处透着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又在眼前。
她对上谢持安的视线,也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公子今日舍己救人,一看便知家中教养极好。”徐昉侧目瞥了二人一眼,淡淡开口。
问他言中有意,谢持安方收敛了神色。“我本蓟县人氏,家父不过捐个小官。”
他话锋一转:“听闻圣上不日就要南巡到仰州,我也欲在此停留以见胜景。不过,怎么此时城里还会失火,乱成这样?”
那人低头饮一口茶水,余光见徐昀闻他所言撇了撇嘴,眼里似有不屑。
“小公子似乎另有高见?”他侧目向徐昀道。
见此人竟还追问,徐昀一时只想报书肆里被戏弄之恨,不假思索就道:“圣驾来了要净街封道,商铺歇业,百姓反倒没了生计。去年为修迎驾的彩楼,还拆了半条街的民宅…”
“昀儿!”徐昉冷言打断,瞥她一眼。徐昀也立觉话有不妥,便不做声。
那人微微挑眉,沉吟片刻,“小公子喜欢《南华经》,说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之道,只是时移世易,文景之治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不可强求。”
徐昀本已不欲再说,但此人口吻还有些教诲的意味,她心头又一阵不服。她抬了抬下巴,脱口便道:
“当今圣上英明,我朝如日中天,自然不做文景之道。但书上说,治世惟在得人心。百姓安居乐业,自会戴德;若是名为南巡、实为扰民,那便是失了本意。”
谢持安神色一凛,似也未想到徐昀接话如此之快,又对论政丝毫不避。他亦未停顿,只接着就道:“小公子是说,圣上不该南巡?民情不察,则朝堂空言。小公子读书甚多,怎么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可...”
徐昀微微往前倾身,正要再辩,只听忽徐昉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啷一声响,惊得徐昀不由侧目看他。
徐昉眉头紧拧,看她的眼神已不是提醒那么简单,虽未开口,但徐昀心里咯噔一下,瞬时垂下头去盯着茶碗,手已将衣角捏紧。
徐昉堆了些笑意,向对面那人道:“谢公子勿要见怪,犬弟年纪小,书读得不多却爱妄言,公子万勿听进心里。”
他转脸向徐昀,抬了些声音道:“再乱说话你就出去!”
谢持安连忙摆手,“徐兄切莫如此,咱们随口一说,且当今陛下广开言路,朝中几个衙门都为谏言而设,我们如何说不得。”
徐昀闻言,这才敢微微抬头。那人眉目间含了笑意,神色全不似方才的冷峻,他又道:“少年意气多难得,倒叫我想起当年也总在师席上与同窗相辩,更是唇枪舌剑,徐兄大可不如此谨慎。”
他偏过头,冲着徐昀微微一笑:“是吧?”
徐昀忙躲了眼神去看徐昉,徐昉见此人似并不在意,遂亦笑道:“公子说的也是。”
座中静了片刻,徐昀心下渐松,暗忖着,此人好像并非个十分轻薄狂妄之徒,倒是自己说话有些急了。
话虽如此,座中之人神色却皆比方才谨慎。谢持安似有所思,终于先打破了沉寂:“说起来,方才在后台,我见着一古怪的东西。”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微微有些烧卷发焦的纸条来。
徐昀抬目看去,那纸上字迹虽不甚清楚,却也能看出,工工整整地画了一串奇怪的符号,由或横或竖的直线和大小不一的圆圈组成。
“我进后台时无意在里头桌上瞥见,当时来不及细看便揣进袖子里。徐兄若是这玲珑台的常客,或许知道这是什么?”
徐昉拿过字条,端详了一下,神情却愈发凝重起来。
“这...怎么玲珑台也有...”他喃喃道。
谢持安闻言,亦蹙起眉来,似是没想到徐昉竟真知道些什么。他试探着又问:“莫非,徐兄清楚?”
徐昉搁下字条,推还给谢持安,又拿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半晌才道:“这...说与公子听也无妨。”
他顿一顿,又道:“家父两年前到南平任通判,便是补此前一桩赈灾粮贪污案落马官员之缺。家父与我提过,当年赃物里似也发现个画了符号的字条。”
见他没再说下去,徐昀忙问:“那可查出来了,是什么?”
徐昉摇首,“当年结案顺利,很快揪出是南平府有人受贿,并未用上此物,后来也无人细究。”
谢持安闻言不动声色,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他盯着那纸条看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贪污赈灾粮之案,竟也有相似之物……那这东西,怕是并不寻常了。”
徐昉点头,低声道:“这般巧合,确实令人起疑。不若这纸条且交我保管,我去信给家父,或能问出些端倪来。”
谢持安沉吟了一下,将纸条重新递出:“也好。他日徐兄若得些消息,还望不吝相告。谢某于此事也颇有兴趣。”
徐昉接过字条:“定不相瞒。”
徐昀锁眉听着,心下不禁反复回味。这贪污案前几年风声并不大,自己也快要忘怀,如今旧日线索又现,若是再查,只怕还有内情。
她思忖间,指尖不觉扣住茶盏,却觉茶水已凉,遂起身提过茶壶,向在座几人盏中添水。
她的手伸到谢持安面前时,却听他笑道:“小公子当真是用工,这指头上还有墨痕呢。”
徐昀闻言一看,忙收了手道:“许是习字的时候沾上了。”说罢,她往怀里取手帕来要拭。
然而,她一不留神,手帕竟带出怀里另一个东西来。那物叮一下落在地上,正滚到谢持安脚边。
他俯身拾起,拿到手里一看,是个万字纹样的鎏金镯子。
“小公子身上怎么有女子的首饰,可是要送给心上人?”他笑将镯子往徐昀面前一推。
徐昀吸一口凉气,忙把镯子收了。徐昉随即开口道:“是替家妹买的。”
谢持安有些玩味地“哦”了一声,又对着旁边的子屏相视一笑。
徐昀耳尖微微泛红。
谢持安指尖叩了叩桌面,忽道:“小公子喜欢道家经典,又好习字,前几日我路过临川,偶在一道观内见一魏碑,刻的是《秋水》篇。”
他略一停顿,又挑了挑嘴角:“井蛙不可以语于海…便是此篇的名句。”
闻言,徐昀本心生欢喜,她倒真素来无事就喜欢临帖练字,十几年功夫下来,一手好字连哥哥和他同窗见了都要赞叹。
可此人又提那日她几乎要忘却的话来,她不屑暗忖,真是好记性,小心眼。
“魏碑?”徐昀权当没听懂后半句,只作出期盼之态来,“那不知公子拓下来没有?如今魏碑存世寥寥,我倒真想一观。”
说罢,她还不忘看一眼徐昉,只怕哥哥还板着脸,好在他此时已神色如常。
“拓是拓了,不过也只得一份。”那人本漫不经心转着茶盏,忽嘴角一勾,“我本应赠与公子,只是我私心也想珍藏,若是公子有空,过几日来我这临摹可好?”
话音刚落,徐昀就急着应声:“那自然是好!”
徐昉无奈瞟她一眼,似是在说,又来给我找事。
“那公子一定要来。”那人随手扯一张写药方的笺子,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徐昀,“在下暂住在城东一所别院,还要在仰州盘桓半月有余。二位若有闲暇,定要来坐坐。”
徐昀接过,不由又得意看向徐昉。这下可算再得了出门的由头。
“仰州当真是钟灵毓秀之地。原只想随意寻个住处,不想在城郊租下的院子竟都格外别致。青砖小瓦,竹影婆娑,最妙的是院角一株玉兰已结了花苞。”他顿了顿,眼中泛起笑意,“待花开时节,若能与二位在花下品茗论道,想必别有一番意趣。”
徐昀低头,不觉抚了下束发的玉簪,簪头正刻的是玉兰。那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玉兰花。
三人又闲话一阵。徐昀虽不怎么插话,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那人脸上。
此时他额角带伤,光洁的面上有这一道瑕疵,竟显得格外磊落,倒看不出那日见时的纨绔之态。此人虽说是蓟县一个小户,又十分年轻,却谈吐得宜,风雅有趣,今日又作此义举,这般想着,她一时间倒把书肆里的事情忘了。
茶盏里又添了两回水,不觉已到午后。元锦进来同徐昉低语两句,徐昉终于起身告辞。
“谢兄,”徐昉道:“出来了大半日,家中已遣人来问,我也该和舍弟回去。”
见二人要走,谢持安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也不便挽留。他郑重拱手道:“今日得遇二位,实乃谢某之幸。”
徐昉笑道:“能与谢兄这般义士结识,才是我们的荣幸。那改日再叙。”
谢持安送几人到了院外,复又偏头看向落在后边的徐昀,眼睛微微弯起,透出些明亮的笑意,悄声道:“可一定要来。”
徐昀对上他的目光,那人眼睛笑时便一下失了凤眼的淡漠之感,反而温和灵动。她也不自觉扬起一点浅笑,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