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敢与君绝》 第2章 第二章 离书肆那场风波已过去三五日。虽然回来后不免受徐昉几句“教诲”,徐昀却并不将那些谨言慎行、持重守静之语放在心上,更已不对那本《南华经》耿耿于怀。她只是念着哥哥九月里就要参加秋闱,日后恐怕难再得闲带她闲逛。 于是找着机会,她便要求一求:“哥哥,这几日再带我出门好不好。之后你要蟾宫折桂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呢。” 书房里徐昉头也不抬,还提笔写着什么。“你都几岁了,消停些吧。我不如赶紧给你找个婆家,你好闹他们去。” 话还没说完,徐昀已蓦地起身,一巴掌照他胳膊上甩过去。这一掌真用了劲,打得徐昉哎哟一声丢下笔,抱了肩头。他正要回一句“你做什么”,却见徐昀神色已十分不好。 “你再说一遍!”徐昀撅嘴,平日澄澈如水的眼里含着十足的怨恨和委屈。 徐昉见势不妙,慌拉她到跟前,满嘴的“我错了我错了”,一会拉她袖子,一会捋她头发丝,手足无措地哄起来。 从前他也说什么嫁人的事情逗她,徐昀从不放在心上,只讽“哥哥都多少岁了也不曾婚娶,你不如管好自己”之类的话。 “前几天冯夫人说就罢了,你还要说!”徐昀已在强忍泪水,推开徐昉的手,“这家里如今没人待见我了!” 徐昉恍然大悟。前几日冯氏的女儿徐晞定了亲,恐也和徐昀提了此事。 他和徐昀的母亲周氏过世后,冯氏便被扶正做了夫人。如今徐家三女二子,徐昉和徐昀是长子和幼女,其余两女一子均是冯氏所出,长女徐晞已和仰州知州的侄子孙锐定亲,次女徐暄、幼子徐昭都还没有动静。 徐昉遂赶紧找补:“我再也不说这些话了,你这回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随你!”徐昀别过头去,冷哼一声。 “那这两日咱们去玲珑台看看他们新排了什么戏,好不好?你前些日子总提,咱们明日去就是了。” “真的?”徐昀抹了一下眼角渗出一点的泪,又狐疑地瞥他一眼“可不准反悔!” 徐昉连声应是。 徐昀抿了抿嘴,偏头哼了一声,“你若反悔,就把那幅《溪山图》拿来赔给我。” 徐昀说的是徐昉弱冠之时,父亲赠他的那幅赵白的真迹。徐父当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得,徐昉亦是宝贝得不行,收起来鲜少示人。 徐昉笑道:“《溪山图》倒是可以给你,你只不要一生气,要把这个拿回去就好。” 他指一指对面墙上一幅正楷大字,笔力刚健,铁画银钩,写的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侧小字落款:“癸卯仲夏昉兄雅正妹昀戏笔”。 徐昀抬头看了看,轻嗤一声,却不禁得意地弯起嘴角,“随手写的几个字,丑的不行,糊弄糊弄你罢了,我才不拿回去,不过你要再说这些,休想让我给你写更好的。” 见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徐昉这才放心,遂玩笑起来:“我日日看着这字几个字用功呢,你若收回去,我秋闱落第可都要算在你头上。” “呸呸呸!”徐昀连忙道,“这种话也能乱说?前些日子夫人去庙里替你问了签,那签上说你若要青云得志,必得谨言慎行。我看你不光写文章要谨慎,这张嘴更该好好管管。” 徐昉失笑。他和徐昀素来不信鬼神命理,不曾想此事她居然记在心上。望着她正经的样子,徐昉忽意识到,从小看大的妹妹有一日真会离开家嫁做人妇,自己方才却又说出那些话来,心口不禁揪着疼了一下。 “昀儿,”他鬼使神差开口,“以后咱们招个赘婿,你永远都留在家里。” 徐昀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低头往徐昉胳膊上掐了一下:“你又在说胡话!”说罢扭头便跑出了书房。 徐昉仍坐原处,摇头轻笑。去岁夏天,这几行字便是徐昀在他书案上写就,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她那时说:“哥哥要做的可是大事,不写端正些不行。” 两日后清晨,徐昀醒得迟了些,为着难得去戏院,她头一晚兴奋得不愿睡去。刚起身,她忙叫侍女云稚来替她换上家中小厮的衣裳,又赶着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一番梳洗后,云稚交给她一个包袱,里边还是徐昉那件石绿色的旧衣,早已熨烫妥帖。 徐昀只身离开内间,悄无声息穿过她所住的皎心居的后花园,来到一处暗门前。她迫不及待推门,徐昉已在门那侧等她。 母亲离世后,为照看徐昀方便,徐昉便在二人院墙相连处开了一道暗门,掩在数丛腊梅花中,故而徐昀常常能走此门在女眷内院与外院悄悄往来。又因为父亲似也对徐昀疏于管教,冯氏等就更懒于过问,这些年里徐昀往外头跑,倒也没人发觉。 徐昀垂首,捧着包袱,默默跟在哥哥身后。日头还未起高,院里静谧非常。 偏门的门房还打着哈欠,见徐昉过来,称一声“大少爷早”,便习以为常开了门。这些年大少爷时常清早出门,他早已见怪不怪。 门外几十步马车已停好。徐昀先钻进去更衣,不多时,她探出头来笑盈盈向徐昉道:“好了。” 徐昉登上车,徐昀已穿戴齐整坐好。马车行动起来,碾过石板路,车轮声辘辘响起。 徐昀抬手理了理发髻上的束带,“方才随手系上,你看看歪了没有?” 徐昉点头,“甚好。”他目光忽瞥向徐昀的手腕,眉头一皱提醒道:“怎么镯子还戴着。” 徐昀一见,呀了一声,忙褪下镯子来,揣进怀里。“起得晚了些,急着出来给忘了。”说着又左右检查一番,确保全身上下再无不妥。 玲珑台在城东,从徐家所在的城南过去,要穿城而过,花好一顿功夫。徐昀打了帘子往外瞧一眼,街上早市正热闹,人声嘈杂。她却叹一声,放下帘子,向徐昉道:“圣驾下个月来,这些地方可就要清场了。” “父亲才来了书信,说圣驾就要到南平,为着迎驾恐怕又是大半个月不能回家。他还叮嘱了说这些日子可不要往人堆里凑,免生是非。”徐昉应着。 徐昀却仰起脸来一笑,“父亲上南平赴任这些日子,咱们过得多松快,有什么不好。” “你真是...”徐昉无奈摇头,“我也是太纵你,这种时候还往外跑,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徐昀眨眨眼,笑应了,心下却想,从小到大,哥哥这句“最后一次“不知说了多少回,可哪次不是经不住她软磨硬泡? 车行了快三刻,才到玲珑台。这玲珑台是仰州最大的戏院,费些时间过来也是值得。二人进门,便有伙计笑嘻嘻迎上来:“二位公子来得早,今儿日场演《浣纱记》,要午时才演。二位可要用些茶点?眼下散座小间都还空呢。” 徐昉点头,“备几样点心,我们坐二楼小间。” 伙计应一声,领着二人往楼上去。徐昀跟在后面,心里却不大痛快:从前以小姐身份看戏,就只能憋在楼座;如今好容易扮了男装出来,哥哥偏还要选这斜对戏台的屏风间,不许她去凑散座的热闹。 到了二楼,伙计将他们引到第二排。徐昀忍不住开口:“那最前头的没人,怎么不坐那里?” 伙计打个千道:“小公子不知,那座头一晚已订出去了。” 徐昀失望点头,只得坐了。待伙计退出,她便嘟囔起来:“坐这也罢了,偏又演的是《浣纱记》,早看了许多遍了。” 徐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不作声。元锦一旁看向徐昉,窃窃笑道:“大少爷倒是爱听《浣纱记》。” 徐昉盯他一眼,却漫不经心道:“要看也不是这看。” 徐昀并未在意二人说什么,恰巧茶点上来,她立刻拈了块杏仁酥送到嘴里。早起一路过来,她还没顾上用早点。 等开戏百无聊赖,徐昀伏在栏杆边上,咬着酥往下看。楼下客人渐渐多起来,声音也嘈杂了不少。有大声聊天的,有为争个好座脸红脖子粗的,跑堂的端着茶盘在人群中穿梭,活脱脱一幅市井百态图。徐昀看得津津有味,倒比那正经戏文还有趣些。 转眼时间已近开场,隔壁雅座仍空无一人。徐昀往那边频频转头,暗忖若那订座的人迟迟不来,倒可央哥哥换去前排。 思量间,徐昀的目光却微微凝滞。 她无意间朝门口扫了一眼,见一个高挑身影缓步而入,身后跟了个身量相似的男子。这二人并不似寻常富家公子穿红着绿,都只穿深色衣裳,气质却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格外不同。店里几个伙计急急忙忙迎上前去,他们交谈片刻,伙计便将那二人往楼上领。 然而,随着那身影向这侧楼梯接近,徐昀的眉越蹙越紧。她不禁站起身来探头张望,定睛仔细瞧去。 那人双手执扇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上楼来。虽换了身靛蓝色的衣裳,看上去倒是沉稳庄重,但一双凤眼似笑非笑打量周遭时,那神态让徐昀感觉熟悉非常。 可不就是书肆里那人? 第3章 第三章 徐昀猛地收回身子,凌乱地坐回原位。几人已转过楼梯转角,再走几步便是她这边。她心里一阵发慌,拖着椅子往角落里挪了挪,背过身去。 “千万别往这边看...”她在心里默念。 “公子,这座给您留着呢,这边请。” 伙计声音响起。几人的靴声自她身后掠过,嗒然清晰。她身子微微绷紧,只怕一丝多余的动静都会惹来注意。等听隔壁间落座的声音传来,她终于侧头往后瞥了一眼,身后已经无人。 徐昀不禁轻轻舒了口气。 可一转念,她心里又犯嘀咕:几个时辰的戏,难不成要跟此人就这么一间屏风之隔地坐着?出门前真是该看黄历,今天怎么哪哪都不顺心。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一旁的徐昉。徐昉并未对方才的动静留意,只自顾自地翻着戏单。 也罢,就这样相安无事便好,况且哥哥在侧,那人恐也不会贸然上前来,同她论什么“井蛙不可语海”。 徐昀又凑回桌边,只静静等着开锣声响。 然而,半刻之后,开锣声并未响起,却听楼下戏台那边忽得有人惊叫。 紧接着便是杂乱脚步与人声嘈杂。一名满脸惊慌的伙计自后台飞出,高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顷刻间,大堂里如锅沸水,客人们慌乱起身,争先恐后地朝门口涌去。 徐昀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徐昉已扯起她的袖子,拉她腾得站起,急促喝道:“快走!” 她连忙跟上徐昉。小跑出屏风时,她不由自主回头往隔间看了一眼。那人尚没有急着跑走,而是二人一处,撑在栏杆边上探身看着戏台那边的情形。 下得楼来,徐昀只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火势已经不小,浓烟从戏台两侧的出入口里冒出,隐约可见里头的火光。客人们惊呼着往门口涌,慌乱间有人跌倒,有人咒骂。徐昉和元锦一左一右把徐昀夹在中间,三人也向外头挤去。 此时,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叫喊声穿透混乱响起。徐昀循声望去,一个中年妇人抓住个伙计的胳膊,声嘶力竭道:“后台里还有个孩子!” “哪看到什么孩子!陈妈,你还不躲出去!”那伙计手上拿个铜盆,急着要去取水救火,一下就把她的手挣开了。 被唤作陈妈的妇人见无法,便自己跌跌撞撞冲到台边。然而火已大起来,她正要往里进,火苗就窜上台前垂着的幕布,一下腾起挡住去路。她吓得连连退了几步,终于跪倒在后台的门边。 徐昀不禁叫出声来:“她说有个孩子还在里边!” 人流汹涌,退无可退,徐昉方才也看到这一幕,面色倏而一沉,除了不断回头却并无他法,只能苦苦挤着向外。 陈妈拍地哭着“怎么办”,声音渐小,却无人上前去帮。 徐昀心里生出些绝望,里头火势这样大,恐怕孩子已救不得了。 忽然间,一个着深色衣裳的身影冲到她身边,一下子拉起她来:“孩子在哪?” 她终于是见了救星一般,指着火光大喊:“在里边!里头放戏服的屋里!” 只见那人抢了一旁伙计手里的水盆,往自己身上一泼,掏出怀里湿掉的手绢掩住口鼻,一下躬身冲没入火光里。周围人一阵惊呼,有人忍不住喊:“疯了吧他!” 徐昀两眼睁圆,无法置信。这身影正是那个见了两面的人。 那人进去片刻,又一道人影从人群另一边冲来,他抓住妇人就问:“他进去了?” 妇人怔怔点头。他衣袖一甩,看一眼火光中的后台,亦不回头地冲了进去。 徐昀惊得说不出话来,心猛然揪起,不留神间吸进一大口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他们三人终于被挤至门边,迎面扑来一阵凉风,总算逃出火场。清新空气灌入口鼻,徐昀才略感一丝喘息的余地。 徐昉拉她到开阔处站定,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急切问道:“你没事吧?” 徐昀弯腰咳了几声,方直起身来道:“我没事。” 她复又望向从窗户里冒出黑烟来的玲珑台,抬手拭了一下咳出来的眼泪。不知为何,她此时全心只惦念着那个方才还看得极不顺眼的人。 “老天...别叫他们几个有事。”她摸了摸胸前的平安扣,闭眼念道。 须臾之后,徐昀已是心急如焚,拉着徐昉他们向门口越站越近。 正焦灼间,人群有些骚动,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推开众人,踉跄着挤到最前头,抬头见此火情,她愣住片刻,继而冲到门口,抓住门口伙计的肩膀疯了似地摇晃:“陈妈呢?我的孩子的?出来了没有?” 门口的人吃惊:“那是你的孩子?听说有人去救了。” 那女子这才浑身卸了力气,一下颓然坐地,清秀的脸上泪如雨下。 徐昀心中一阵难受,却又疑惑,原来这才是孩子的母亲? 正颦眉间,却听有人高喊:“出来了!”黑洞洞的大门里,方才呼救的中年妇人,终于踉跄着从里奔出。 年轻女子一下起身,冲到妇人身边接过孩子,孩子已昏迷不醒,但尚有鼻息。她回身便要奔去医馆,陈妈却一把拉住她:“是两位恩公冲进火海相救,还未出来,好歹要谢过再去啊!” 女子急忙回头,含泪探身往门里看去,终于两个身影从里屋里缓缓出来,一个人几乎是挂在另一个身上,才撑得住步伐。 女子小跑两步上前去,扑通一下跪倒,满面泪痕:“多谢二位恩公!奴家...奴家不知要如何报答...”说着,她往地上重重一叩首。 被扶着的人身形晃了晃,抬手似要拦她,却实在没力,只低哑着开口:“孩子平安就好,快送去郎中那儿看看,别耽误了...” 女子又叩首:“奴家是这玲珑台的人,若再遇恩公,定当报答…”她终于还是担心着孩子,起身来快步离开了。 徐昀站在徐昉身后,不由得蹙起眉看着救人的二人。那个几乎站不住的,便是书肆里的那位。此时他与方才悠然自得的样子判若两人,满面尘灰,衣裳和鬓发都凌乱不堪,额角也擦了一道伤痕。 她心里正担忧,徐昉已走上前去,关切地开口:“二位公子,有没有伤着?” 那人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徐昉,神色忽然有些变化。但他似已是力竭,只低声回道:“没什么大碍...” 然而话音未落,他双目渐阖,身形一晃,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身旁扶他的人一把伸手去拽,却没拽住。徐昉眼疾手快,箭步上前,蹲身下去,那人沉沉倒在徐昉肩头。 “七爷!七爷!”他身边的人不住晃他,已是慌了神。 徐昉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转头叫过元锦:“来搭把手,送这个公子到医馆去。” 几人一同抬起此人,就往医馆奔去。 徐昀来不及多思,也小跑跟上。她回头看一眼被烟熏黑的玲珑台,心头只觉得憋闷的厉害。方才的情势,不知是如何的危险。 医馆里,几人安顿了此人在一张小榻上躺下。郎中来摸了脉象又探了鼻息,说除了有些外伤其余也无妨,只是一时被烟呛住了。众人这方稍稍安心。 郎中开药去了,那随行的少年躬身长揖道:“多谢公子相助。” 徐昉忙回一礼,“实不敢当。今日二位公子为救孩童只身进入火海,如此奋不顾身,在下只有钦佩。” 他见这人情形虽比榻上那人好些,却仍是狼狈,遂道:“我们出去候着,公子在此收拾停当,我们再叙。” 那人应了,徐昉同徐昀便出了内间。 到了院里,徐昉向元锦道:“你去旁边铺子里,看能不能买两身衣裳,他们的烧坏了没法穿。”元锦领命而去。 徐昀拉徐昉到一边,扯一扯他袖子,悄声开口:“哥哥,”她略一顿,“昏过去的...便是我前几日在书肆碰到的人。” 徐昉微微一惊:“果真?” “不知怎就这样巧。”徐昀道。 徐昉又问道:“那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徐昀摇头。想及那日情形与今日差别,加之方才听少年又唤他七爷,她不禁微微蹙眉,“此人古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见徐昀有些神色不安,徐昉道:“你若不想见他,不如我叫元锦先同你回去。” 徐昀忙道:“不可不可,你若不在,万一门房刁难,岂不麻烦?” 徐昉会意,轻拍她肩头,“无妨,你一会少言便是。此人今日救了人命,也是大义,想来品性不差。” 徐昀应了。 正说着,元锦捧着衣裳回来。一盏茶时分,那少年更衣完毕,出来请徐昉他们进去。二人都换上了干净衣裳,只是榻上那人还是未醒。 少年谢过了衣裳,从袖子里掏出两锭银子来拿给元锦。 徐昉辞了,见那人还要推让,他岔开一句:“还未请教,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答道:“公子客气了,我姓褚,名子屏。公子直呼贱名就好,平时我们少爷…也是这么叫的。” 徐昀闻言,不由得多打量他几眼,原来此人看着举止从容,谈吐有当,却只是个侍从?他们打扮虽有些差异,但二人都穿得是上好的料子,看来榻上那人果非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徐昉点头:“我姓徐,这是我一...堂弟。” 子屏转脸来看了一眼徐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二人彼此施了一礼。 徐昉又问:“那...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子屏闻言愣了一下,答时有些吞吞吐吐,“这是...” 话未答完,榻上的人似要翻身,他忙到榻边俯下身去,唤道:“爷,您醒了?”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这是...什么地方?” 子屏由他倚着肩头坐起来,“爷,你方才昏过去了,这是医馆。” “嗯..?”他犹有些怔忡,一抬眼,先看到了徐昀,他蹙了蹙眉,眨两下眼,却没移开目光,逐渐带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第4章 第四章 徐昉见状,一步上前挡在徐昀身前。“公子见好了,我们也先走了。” 子屏急得用劲推他一下,轻呼了一声:“爷!就是这两位公子送你来医馆的,这衣裳都是他们拿来的。”他又狠晃他两下:“七爷!” 那人这才如梦初醒,挣扎着要下榻,“公子留步...”然而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呛咳。 徐昀在徐昉身后,心里陡然又紧起来。看他那样子,应该是认出她来了。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只看他此番在哥哥面前,又要怎样应对。 恰巧药煎好,郎中着人送进来,子屏忙递到他嘴边。那人一饮而尽,放下碗,起身就要下来。他笑道:“公子勿怪,方才我没回过神来,失礼了。” 几人移步,在一旁桌边坐下。 子屏先开口:“方才已认识了,这二位是徐家公子。” 徐昉略一拱手:“公子舍身救人,实是大义,可否请教公子姓名?” 那人微一凝神,望一眼子屏,旋即又面色自若:“我姓谢,名持安。”他言罢神情一转,似有所思:“既然姓徐...莫非是,城南徐太傅家的公子?” 徐昉与徐昀顿时警觉。 “你怎知道…”徐昀正欲惊呼出口,徐昉打断她。“公子这话,又是从何而起?” “我从北边一路游历过来,未到仰州便听闻贵地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徐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一手好文章。今日见兄台姓徐,谈吐不凡又相貌堂堂,斗胆一猜。” 那人眨眨眼,“莫非,您真是…?” 徐昉闻言,正坐理了理衣裳方道:“公子虽不是本地人,倒是消息灵通。在下徐昉,家中确是公子口中城南徐家。”他又看一眼徐昀,还是开口:“这是我一远房堂弟,徐昀。” “久仰久仰!”谢持安连忙拱手,“今日虽受些小伤,但得遇徐公子,倒是祸福相抵了。” 徐昀默默转头往窗外看去,眼里含笑。哥哥一见人拍马屁,就摆出这幅样子,若不是眼前还有些个外人,她高低要点他两句。 然而那人一句话,叫她不得不又把目光转回。 “上次来不及问小公子名讳,今日再见,终于得知。”他向徐昀笑时,左边斜飞入鬓的眉毛微微挑起。 徐昀本有些淡忘的记忆一下被勾起——眼前这人,那日丢下一句“来日再见,公子再告诉我”。她此时方觉那处处透着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又在眼前。 她对上谢持安的视线,也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公子今日舍己救人,一看便知家中教养极好。”徐昉侧目瞥了二人一眼,淡淡开口。 问他言中有意,谢持安方收敛了神色。“我本蓟县人氏,家父不过捐个小官。” 他话锋一转:“听闻圣上不日就要南巡到仰州,我也欲在此停留以见胜景。不过,怎么此时城里还会失火,乱成这样?” 那人低头饮一口茶水,余光见徐昀闻他所言撇了撇嘴,眼里似有不屑。 “小公子似乎另有高见?”他侧目向徐昀道。 见此人竟还追问,徐昀一时只想报书肆里被戏弄之恨,不假思索就道:“圣驾来了要净街封道,商铺歇业,百姓反倒没了生计。去年为修迎驾的彩楼,还拆了半条街的民宅…” “昀儿!”徐昉冷言打断,瞥她一眼。徐昀也立觉话有不妥,便不做声。 那人微微挑眉,沉吟片刻,“小公子喜欢《南华经》,说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之道,只是时移世易,文景之治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不可强求。” 徐昀本已不欲再说,但此人口吻还有些教诲的意味,她心头又一阵不服。她抬了抬下巴,脱口便道: “当今圣上英明,我朝如日中天,自然不做文景之道。但书上说,治世惟在得人心。百姓安居乐业,自会戴德;若是名为南巡、实为扰民,那便是失了本意。” 谢持安神色一凛,似也未想到徐昀接话如此之快,又对论政丝毫不避。他亦未停顿,只接着就道:“小公子是说,圣上不该南巡?民情不察,则朝堂空言。小公子读书甚多,怎么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可...” 徐昀微微往前倾身,正要再辩,只听忽徐昉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啷一声响,惊得徐昀不由侧目看他。 徐昉眉头紧拧,看她的眼神已不是提醒那么简单,虽未开口,但徐昀心里咯噔一下,瞬时垂下头去盯着茶碗,手已将衣角捏紧。 徐昉堆了些笑意,向对面那人道:“谢公子勿要见怪,犬弟年纪小,书读得不多却爱妄言,公子万勿听进心里。” 他转脸向徐昀,抬了些声音道:“再乱说话你就出去!” 谢持安连忙摆手,“徐兄切莫如此,咱们随口一说,且当今陛下广开言路,朝中几个衙门都为谏言而设,我们如何说不得。” 徐昀闻言,这才敢微微抬头。那人眉目间含了笑意,神色全不似方才的冷峻,他又道:“少年意气多难得,倒叫我想起当年也总在师席上与同窗相辩,更是唇枪舌剑,徐兄大可不如此谨慎。” 他偏过头,冲着徐昀微微一笑:“是吧?” 徐昀忙躲了眼神去看徐昉,徐昉见此人似并不在意,遂亦笑道:“公子说的也是。” 座中静了片刻,徐昀心下渐松,暗忖着,此人好像并非个十分轻薄狂妄之徒,倒是自己说话有些急了。 话虽如此,座中之人神色却皆比方才谨慎。谢持安似有所思,终于先打破了沉寂:“说起来,方才在后台,我见着一古怪的东西。”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微微有些烧卷发焦的纸条来。 徐昀抬目看去,那纸上字迹虽不甚清楚,却也能看出,工工整整地画了一串奇怪的符号,由或横或竖的直线和大小不一的圆圈组成。 “我进后台时无意在里头桌上瞥见,当时来不及细看便揣进袖子里。徐兄若是这玲珑台的常客,或许知道这是什么?” 徐昉拿过字条,端详了一下,神情却愈发凝重起来。 “这...怎么玲珑台也有...”他喃喃道。 谢持安闻言,亦蹙起眉来,似是没想到徐昉竟真知道些什么。他试探着又问:“莫非,徐兄清楚?” 徐昉搁下字条,推还给谢持安,又拿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半晌才道:“这...说与公子听也无妨。” 他顿一顿,又道:“家父两年前到南平任通判,便是补此前一桩赈灾粮贪污案落马官员之缺。家父与我提过,当年赃物里似也发现个画了符号的字条。” 见他没再说下去,徐昀忙问:“那可查出来了,是什么?” 徐昉摇首,“当年结案顺利,很快揪出是南平府有人受贿,并未用上此物,后来也无人细究。” 谢持安闻言不动声色,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他盯着那纸条看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贪污赈灾粮之案,竟也有相似之物……那这东西,怕是并不寻常了。” 徐昉点头,低声道:“这般巧合,确实令人起疑。不若这纸条且交我保管,我去信给家父,或能问出些端倪来。” 谢持安沉吟了一下,将纸条重新递出:“也好。他日徐兄若得些消息,还望不吝相告。谢某于此事也颇有兴趣。” 徐昉接过字条:“定不相瞒。” 徐昀锁眉听着,心下不禁反复回味。这贪污案前几年风声并不大,自己也快要忘怀,如今旧日线索又现,若是再查,只怕还有内情。 她思忖间,指尖不觉扣住茶盏,却觉茶水已凉,遂起身提过茶壶,向在座几人盏中添水。 她的手伸到谢持安面前时,却听他笑道:“小公子当真是用工,这指头上还有墨痕呢。” 徐昀闻言一看,忙收了手道:“许是习字的时候沾上了。”说罢,她往怀里取手帕来要拭。 然而,她一不留神,手帕竟带出怀里另一个东西来。那物叮一下落在地上,正滚到谢持安脚边。 他俯身拾起,拿到手里一看,是个万字纹样的鎏金镯子。 “小公子身上怎么有女子的首饰,可是要送给心上人?”他笑将镯子往徐昀面前一推。 徐昀吸一口凉气,忙把镯子收了。徐昉随即开口道:“是替家妹买的。” 谢持安有些玩味地“哦”了一声,又对着旁边的子屏相视一笑。 徐昀耳尖微微泛红。 谢持安指尖叩了叩桌面,忽道:“小公子喜欢道家经典,又好习字,前几日我路过临川,偶在一道观内见一魏碑,刻的是《秋水》篇。” 他略一停顿,又挑了挑嘴角:“井蛙不可以语于海…便是此篇的名句。” 闻言,徐昀本心生欢喜,她倒真素来无事就喜欢临帖练字,十几年功夫下来,一手好字连哥哥和他同窗见了都要赞叹。 可此人又提那日她几乎要忘却的话来,她不屑暗忖,真是好记性,小心眼。 “魏碑?”徐昀权当没听懂后半句,只作出期盼之态来,“那不知公子拓下来没有?如今魏碑存世寥寥,我倒真想一观。” 说罢,她还不忘看一眼徐昉,只怕哥哥还板着脸,好在他此时已神色如常。 “拓是拓了,不过也只得一份。”那人本漫不经心转着茶盏,忽嘴角一勾,“我本应赠与公子,只是我私心也想珍藏,若是公子有空,过几日来我这临摹可好?” 话音刚落,徐昀就急着应声:“那自然是好!” 徐昉无奈瞟她一眼,似是在说,又来给我找事。 “那公子一定要来。”那人随手扯一张写药方的笺子,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徐昀,“在下暂住在城东一所别院,还要在仰州盘桓半月有余。二位若有闲暇,定要来坐坐。” 徐昀接过,不由又得意看向徐昉。这下可算再得了出门的由头。 “仰州当真是钟灵毓秀之地。原只想随意寻个住处,不想在城郊租下的院子竟都格外别致。青砖小瓦,竹影婆娑,最妙的是院角一株玉兰已结了花苞。”他顿了顿,眼中泛起笑意,“待花开时节,若能与二位在花下品茗论道,想必别有一番意趣。” 徐昀低头,不觉抚了下束发的玉簪,簪头正刻的是玉兰。那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玉兰花。 三人又闲话一阵。徐昀虽不怎么插话,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那人脸上。 此时他额角带伤,光洁的面上有这一道瑕疵,竟显得格外磊落,倒看不出那日见时的纨绔之态。此人虽说是蓟县一个小户,又十分年轻,却谈吐得宜,风雅有趣,今日又作此义举,这般想着,她一时间倒把书肆里的事情忘了。 茶盏里又添了两回水,不觉已到午后。元锦进来同徐昉低语两句,徐昉终于起身告辞。 “谢兄,”徐昉道:“出来了大半日,家中已遣人来问,我也该和舍弟回去。” 见二人要走,谢持安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也不便挽留。他郑重拱手道:“今日得遇二位,实乃谢某之幸。” 徐昉笑道:“能与谢兄这般义士结识,才是我们的荣幸。那改日再叙。” 谢持安送几人到了院外,复又偏头看向落在后边的徐昀,眼睛微微弯起,透出些明亮的笑意,悄声道:“可一定要来。” 徐昀对上他的目光,那人眼睛笑时便一下失了凤眼的淡漠之感,反而温和灵动。她也不自觉扬起一点浅笑,微微颔首。 第1章 第一章 仰州三月,烟柳如画。新荟斋门前的青布幌子在徐徐春风里不时晃动。 斋内茶香氤氲。对着满座闹哄哄高谈阔论的人群,徐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扯了扯身边男子的衣袖,“‘迩安远至’?不就是过几日皇上要南巡到仰州么,现在这些人就开始拍马屁。哥哥,我看他们比的是阿谀奉承,不是诗才。” 徐昉手中折扇“啪”地轻敲在徐昀帽上,“慎言。” 他从二楼环视四周,忽见几个蜂腰削背却扮作书生模样的男子从门口进来,于是端起茶盏来一饮而尽,留下一小锭纹银在桌上,拉着徐昀便出了新荟斋。 “以后此地咱们少来。”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徐昉低声在徐昀耳边说道,“莫名多了些生疏面孔。” 徐昀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耐,对哥哥话中所提并不在意。“你带我找个不闷的地方呆会就行。可惜从前新荟诗集,大家谈诗论道,好不风雅。” 她扶了扶歪斜的幞头,将几缕青丝从鬓边溜出的青丝理回去。“你不是说前面的书肆新进了不少古籍?我们去瞧瞧?” 望着身前身着石绿色直裰、腰间悬挂羊脂玉佩的“少年”,徐昉暗想,这套他少年时的旧衣,在妹妹身上竟意外地合身。 纵然眉目清秀了些,身量也不高,但乍看之下,旁人只会当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见这装扮毫无破绽,徐昉原本想要制止她乱跑的手又收了回来。女儿家久居深闺,偶尔出来透透气也无妨。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便鲜少过问徐昀的管教,许是不忍面对这个神似母亲的女儿。这些年来,便是他伴妹妹一同长大,诗书礼乐倾囊相授;又觉深闺所限太多,故从小便带她出来见些外面的天地。徐昀如今已到及笄,出门更要当心,故而要扮成个小公子,免惹搬弄口舌之人的注意。 转眼间进了书肆。甫一进门,混合着墨香与檀木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徐昀眼前一亮,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不等徐昉,自己就轻手轻脚地钻进书架之间。 徐昉在里间的茶案旁落座,要了壶碧螺春。跟在一旁的小厮元锦凑近低问:“三小姐独自走动,要不要小的…” “无妨。”徐昉瞥了眼静谧的书肆,只有三两书生在轻声交谈,“让她自在会儿。”又正色道:“记住,是三公子。” 元锦连忙点头:“是,是。” 书肆里并没有几个人影,徐昀也就放心轻快了脚步。 虽说祖父是致仕翰林,徐家算得上世代书香,藏书不说万卷也有上千;但在家中小小藏书阁里翻书,哪有到外边书肆里随意快活。更何况家里翻来覆去只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虽好,看多了也烦腻。 徐昀暗自思忖,总听说这家店里有老板收集来的古籍,怎么四处不见呢? 她这些年虽出来惯了,但性格使然,和徐昉总护着的缘故,她在人前不敢也甚少说话。故而她不敢轻举妄动去问掌柜,只自己目光一遍遍扫过店里藏书,又钻来钻去搜寻。 直到转过一个屏风,在角落边上,才见一个乌木小书架静静立着。 架子不大,徐昀的目光立时被顶层一本靛蓝封面的《南华经》吸引,那书脊上赫然钤着“郭攸批注”的朱文小印。这位前朝名士以阐发道家玄理著称,传世手笔可谓凤毛麟角。如今理学盛行,连道家典籍都难得一见,更遑论这等珍本。 徐昀心头一热。虽说对道家之学并不是十分感冒,但名家手笔不看白不看。她连忙踮起脚尖去够。 月白色的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纤细的手腕。那书搁得高,她反复伸手几次,都只能触及一角。 她余光见四下无人,便想着要跃起来试试。反复一两次,差点就把书抽出来了,但因那书实在有些厚重,有一半还卡在架中。 徐昀心里忽然有了些脾气,好啊,我非要把你拿到手不可。 她盯准了,满眼只有那本书,又要一跃。 然而,就在指尖将将要碰到书脊时,忽然横空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浅蓝色的广袖拂过她的手臂,带着松柏清冽的气息。 那手极快,轻而易举地将书抽走了。 “失礼了。” 声音温润如玉,却叫徐昀吓了一跳。 她疑惑是何人,急转身间,差点碰落几本书。然而转身来却几乎与眼前的高大身影撞上,几寸距离里,只能看到他交叠的衣领。 她连忙撤开一步,才再次抬眼看去。 光影交错处立着个挺拔身影。那人身着晴蓝色暗纹罗袍,衣料在幽暗中泛着流水般的微光,腰间一枚玉佩静静垂落。此刻他微微颔首,施了一礼,转身欲走。 “站住!”徐昀下意识出口,一下顾不上要掩饰身份,“这是我的书!” 那人果然停步。然而她忽然不知要如何措辞,终于只是憋出一句:“这…这是我先看到的。” 男子转过身来,阳光恰好透过窗纸照在他半边脸上,徐昀这才看清竟是个眉目如画的清俊少年。他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唇角带着恰如其分的笑意。 “公子也是要这本书?”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尾音却含着笑意,“只是书已在我手里了,在下多谢公子割爱。” 徐昀此刻更觉语塞,只固执地把手抱到胸前,一截纤瘦的手腕从宽大的袖中露出,“总该…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是么?”男子微微躬身,凑近些许,低头瞥一眼徐昀的手,眼里似笑非笑。“我看公子手指纤纤,怕是拿不稳这书。” 徐昀忙收了手背在身后,脸憋得有些微微发红,却偏偏想不出说什么话顶回去,只好不甘示弱地瞪了那人一眼。 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抬起唇角轻笑一下,却没再答话。 徐昀不想便宜了此人,仍在原地僵持。两人对面而立,气氛静得有些微妙。 那人虽看着是个翩翩公子,面上风度从容,却语出轻佻,目光里还有些得意。加之他比自己高出许多,徐昀不禁感其气势压来,脚下有些站不住。 幸而此时,听闻动静,掌柜从屏风后面探身出来。 “不如这样,”那男子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荷包,倒出几枚银锞子放在案上,对闻声而来的掌柜道:“此书我出十两银子。” “我出十五两!” 话一出口,连徐昀自己都怔了怔。 此刻她身上立时哪有那么多银子?就连徐昉也不一定带了。此人一开口便是十两,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个富家少爷;只是自己价已喊出口,掏不出钱实在是让人看了笑话。 她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心下后悔,也不敢再盯着那人,只微微垂了目光。 男子没有接话,而掌柜的眼光又殷切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徐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纠结要不要硬着头皮找哥哥求救,又听见两枚银锞落在案上的声音。 “我再出十两罢。”他将银子往掌柜那边一推,貌似有礼地微笑,“公子可还要再加?” 这话一出,徐昀终于找着个台阶下。虽心有不甘,她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既然如此…我便割爱了。” 掌柜欢天喜地地将书包好,双手奉给那人,便抱着银子退开。 那人拿了书,并未离开,却微微眯起眼,目光在徐昀身上扫过,“不过既然公子喜欢…”说着,他作势递出书册。 徐昀下意识上前了一步,却见他手腕一扬,倏地将书举高了些。 “公子若告诉我,你最喜欢这《南华经》哪一篇,我便将此书送你。” “你…”徐昀气上心来,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井蛙不可语海…” 男子闻言,抚书笑出声来:“公子答得极好,不过我不喜欢。” 他眼里多了几分狡黠,“公子不如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来日咱们还可一叙。” 徐昀气急,眉头拧起。她还未把“无理取闹”四个字说出口,屏风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男子眸光一闪,侧身似是要走;走与不走之间,他回头,意味深长一笑:“若还能见面,公子可要好好答。” 说罢,他轻巧转身而去。 徐昉匆匆赶来,颜色不悦,“出什么事了?” 徐昀拉着徐昉往外急赶两步,那男子却早已不见,室内仅余一缕依稀可辨的松柏清香。 “怎么回事?”徐昉低声问。 徐昀指着门外,声音抬高了些,“他抢了我的书!明明是我先…” “好了。”徐昉打断她,“为本书值得么?仔细被人认出身份。” 徐昀收回目光,哼了一声,往内间回去。 嗯,说的也是。跟哥哥出来一趟不易,千万不要给他添麻烦。 她想着,嘴里却对跟上来的徐昉说:“我非要要,你再给我找一本去。” 徐昉没理她,全当是没有听见。 - 门外大街上,暮色已渐渐四合。蓝衣男子走出数十步,忽然驻足。他目光扫向书肆对面街角,那里正立着三四个神色戒备的身影。 那几人见他出来,围至他面前,抱拳施礼。 男子眉头一拧,低声道:“不是叫你们回府了么?怎么还在跟着。” 几个侍卫模样的人闻言,并不答话,只是低头。 “离我远点,这样簇着,像什么样子?”他神色不悦,言毕,转身径直大步离开。 那几人悄声应了,便四散开。 见他们身影消失,男子再次放缓脚步。身旁随侍凑上来:“少爷?” “看到方才那位‘公子''了么?”他从袖中取出《南华经》,眼底浮起一丝兴味,又转手交给随侍,“耳垂上穿耳的印子还在呢。” 那随侍闻言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少爷一路从新荟斋跟出来,说是要找徐公子,原来是…”他伸手接过书册,“难为您了,在新荟斋隔着竹帘盯人家半盏茶功夫。” “如今宫外,难道时兴女扮男装出门?” 男子嘴角勾起一瞬笑意,却目光渐冷,“前几日已查了徐昉的底细,他们家实是清流。今日原是要看看他平日里出没的所在,新荟斋是仰州有名的文人雅会之所,但鱼龙混杂,不少消息都是自此流出。” 随侍凑近一步,“那少爷非要夺那本书做什么?” “我也是到了书肆,近了才真切看到是个女子。徐家长子是这一带有名的才子,却爱往这种地方跑。” 男子冷笑一声,“如今又冒出个女扮男装的,真是有趣。我不过凑近些,看个清楚罢了。” 随侍从街边柳树下解下两匹坐骑。“少爷,您还说最讨厌做这些明察暗访的事情,如今怎么疑心这么重啊。扰了人家,还要替她解围。我看这书,还不及银子沉呢。” 男子眼中露出一点无奈,“近墨者黑,身不由己。” 他一顿,“今日之事,还是回去修书一封给五哥。” 随侍应是:“的确,您赶紧交个差,可以安心玩上几天。” 男子终于露出笑容:“仰州人杰地灵,是该好好转转。” 他们二人各自跨上一匹马,轻挽缰绳,很快便融入了城东的夜色中。 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