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书肆那场风波已过去三五日。虽然回来后不免受徐昉几句“教诲”,徐昀却并不将那些谨言慎行、持重守静之语放在心上,更已不对那本《南华经》耿耿于怀。她只是念着哥哥九月里就要参加秋闱,日后恐怕难再得闲带她闲逛。
于是找着机会,她便要求一求:“哥哥,这几日再带我出门好不好。之后你要蟾宫折桂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呢。”
书房里徐昉头也不抬,还提笔写着什么。“你都几岁了,消停些吧。我不如赶紧给你找个婆家,你好闹他们去。”
话还没说完,徐昀已蓦地起身,一巴掌照他胳膊上甩过去。这一掌真用了劲,打得徐昉哎哟一声丢下笔,抱了肩头。他正要回一句“你做什么”,却见徐昀神色已十分不好。
“你再说一遍!”徐昀撅嘴,平日澄澈如水的眼里含着十足的怨恨和委屈。
徐昉见势不妙,慌拉她到跟前,满嘴的“我错了我错了”,一会拉她袖子,一会捋她头发丝,手足无措地哄起来。
从前他也说什么嫁人的事情逗她,徐昀从不放在心上,只讽“哥哥都多少岁了也不曾婚娶,你不如管好自己”之类的话。
“前几天冯夫人说就罢了,你还要说!”徐昀已在强忍泪水,推开徐昉的手,“这家里如今没人待见我了!”
徐昉恍然大悟。前几日冯氏的女儿徐晞定了亲,恐也和徐昀提了此事。
他和徐昀的母亲周氏过世后,冯氏便被扶正做了夫人。如今徐家三女二子,徐昉和徐昀是长子和幼女,其余两女一子均是冯氏所出,长女徐晞已和仰州知州的侄子孙锐定亲,次女徐暄、幼子徐昭都还没有动静。
徐昉遂赶紧找补:“我再也不说这些话了,你这回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随你!”徐昀别过头去,冷哼一声。
“那这两日咱们去玲珑台看看他们新排了什么戏,好不好?你前些日子总提,咱们明日去就是了。”
“真的?”徐昀抹了一下眼角渗出一点的泪,又狐疑地瞥他一眼“可不准反悔!”
徐昉连声应是。
徐昀抿了抿嘴,偏头哼了一声,“你若反悔,就把那幅《溪山图》拿来赔给我。”
徐昀说的是徐昉弱冠之时,父亲赠他的那幅赵白的真迹。徐父当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得,徐昉亦是宝贝得不行,收起来鲜少示人。
徐昉笑道:“《溪山图》倒是可以给你,你只不要一生气,要把这个拿回去就好。”
他指一指对面墙上一幅正楷大字,笔力刚健,铁画银钩,写的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侧小字落款:“癸卯仲夏昉兄雅正妹昀戏笔”。
徐昀抬头看了看,轻嗤一声,却不禁得意地弯起嘴角,“随手写的几个字,丑的不行,糊弄糊弄你罢了,我才不拿回去,不过你要再说这些,休想让我给你写更好的。”
见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徐昉这才放心,遂玩笑起来:“我日日看着这字几个字用功呢,你若收回去,我秋闱落第可都要算在你头上。”
“呸呸呸!”徐昀连忙道,“这种话也能乱说?前些日子夫人去庙里替你问了签,那签上说你若要青云得志,必得谨言慎行。我看你不光写文章要谨慎,这张嘴更该好好管管。”
徐昉失笑。他和徐昀素来不信鬼神命理,不曾想此事她居然记在心上。望着她正经的样子,徐昉忽意识到,从小看大的妹妹有一日真会离开家嫁做人妇,自己方才却又说出那些话来,心口不禁揪着疼了一下。
“昀儿,”他鬼使神差开口,“以后咱们招个赘婿,你永远都留在家里。”
徐昀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低头往徐昉胳膊上掐了一下:“你又在说胡话!”说罢扭头便跑出了书房。
徐昉仍坐原处,摇头轻笑。去岁夏天,这几行字便是徐昀在他书案上写就,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她那时说:“哥哥要做的可是大事,不写端正些不行。”
两日后清晨,徐昀醒得迟了些,为着难得去戏院,她头一晚兴奋得不愿睡去。刚起身,她忙叫侍女云稚来替她换上家中小厮的衣裳,又赶着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一番梳洗后,云稚交给她一个包袱,里边还是徐昉那件石绿色的旧衣,早已熨烫妥帖。
徐昀只身离开内间,悄无声息穿过她所住的皎心居的后花园,来到一处暗门前。她迫不及待推门,徐昉已在门那侧等她。
母亲离世后,为照看徐昀方便,徐昉便在二人院墙相连处开了一道暗门,掩在数丛腊梅花中,故而徐昀常常能走此门在女眷内院与外院悄悄往来。又因为父亲似也对徐昀疏于管教,冯氏等就更懒于过问,这些年里徐昀往外头跑,倒也没人发觉。
徐昀垂首,捧着包袱,默默跟在哥哥身后。日头还未起高,院里静谧非常。
偏门的门房还打着哈欠,见徐昉过来,称一声“大少爷早”,便习以为常开了门。这些年大少爷时常清早出门,他早已见怪不怪。
门外几十步马车已停好。徐昀先钻进去更衣,不多时,她探出头来笑盈盈向徐昉道:“好了。”
徐昉登上车,徐昀已穿戴齐整坐好。马车行动起来,碾过石板路,车轮声辘辘响起。
徐昀抬手理了理发髻上的束带,“方才随手系上,你看看歪了没有?”
徐昉点头,“甚好。”他目光忽瞥向徐昀的手腕,眉头一皱提醒道:“怎么镯子还戴着。”
徐昀一见,呀了一声,忙褪下镯子来,揣进怀里。“起得晚了些,急着出来给忘了。”说着又左右检查一番,确保全身上下再无不妥。
玲珑台在城东,从徐家所在的城南过去,要穿城而过,花好一顿功夫。徐昀打了帘子往外瞧一眼,街上早市正热闹,人声嘈杂。她却叹一声,放下帘子,向徐昉道:“圣驾下个月来,这些地方可就要清场了。”
“父亲才来了书信,说圣驾就要到南平,为着迎驾恐怕又是大半个月不能回家。他还叮嘱了说这些日子可不要往人堆里凑,免生是非。”徐昉应着。
徐昀却仰起脸来一笑,“父亲上南平赴任这些日子,咱们过得多松快,有什么不好。”
“你真是...”徐昉无奈摇头,“我也是太纵你,这种时候还往外跑,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徐昀眨眨眼,笑应了,心下却想,从小到大,哥哥这句“最后一次“不知说了多少回,可哪次不是经不住她软磨硬泡?
车行了快三刻,才到玲珑台。这玲珑台是仰州最大的戏院,费些时间过来也是值得。二人进门,便有伙计笑嘻嘻迎上来:“二位公子来得早,今儿日场演《浣纱记》,要午时才演。二位可要用些茶点?眼下散座小间都还空呢。”
徐昉点头,“备几样点心,我们坐二楼小间。”
伙计应一声,领着二人往楼上去。徐昀跟在后面,心里却不大痛快:从前以小姐身份看戏,就只能憋在楼座;如今好容易扮了男装出来,哥哥偏还要选这斜对戏台的屏风间,不许她去凑散座的热闹。
到了二楼,伙计将他们引到第二排。徐昀忍不住开口:“那最前头的没人,怎么不坐那里?”
伙计打个千道:“小公子不知,那座头一晚已订出去了。”
徐昀失望点头,只得坐了。待伙计退出,她便嘟囔起来:“坐这也罢了,偏又演的是《浣纱记》,早看了许多遍了。”
徐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不作声。元锦一旁看向徐昉,窃窃笑道:“大少爷倒是爱听《浣纱记》。”
徐昉盯他一眼,却漫不经心道:“要看也不是这看。”
徐昀并未在意二人说什么,恰巧茶点上来,她立刻拈了块杏仁酥送到嘴里。早起一路过来,她还没顾上用早点。
等开戏百无聊赖,徐昀伏在栏杆边上,咬着酥往下看。楼下客人渐渐多起来,声音也嘈杂了不少。有大声聊天的,有为争个好座脸红脖子粗的,跑堂的端着茶盘在人群中穿梭,活脱脱一幅市井百态图。徐昀看得津津有味,倒比那正经戏文还有趣些。
转眼时间已近开场,隔壁雅座仍空无一人。徐昀往那边频频转头,暗忖若那订座的人迟迟不来,倒可央哥哥换去前排。
思量间,徐昀的目光却微微凝滞。
她无意间朝门口扫了一眼,见一个高挑身影缓步而入,身后跟了个身量相似的男子。这二人并不似寻常富家公子穿红着绿,都只穿深色衣裳,气质却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格外不同。店里几个伙计急急忙忙迎上前去,他们交谈片刻,伙计便将那二人往楼上领。
然而,随着那身影向这侧楼梯接近,徐昀的眉越蹙越紧。她不禁站起身来探头张望,定睛仔细瞧去。
那人双手执扇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上楼来。虽换了身靛蓝色的衣裳,看上去倒是沉稳庄重,但一双凤眼似笑非笑打量周遭时,那神态让徐昀感觉熟悉非常。
可不就是书肆里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