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犹如破碎的玻璃,起起伏伏。
宋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主动提起这件,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
也许是大海让人心境开阔吧,整整一年,宋知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
难怪有人曾经说过,无论心情如何,去看海吧,它适配所有情绪。
宋知埋在沙里的脚趾翘了起来,抖落细软的碎沙,从杭澈怀里的袋子里抓了一把坚果,自顾自地剥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挺没心的,提到父亲的事情,居然没流眼泪,刚刚杭澈说的那些,她也只是红了眼眶。
可能是从上次晕倒之后吧,她确实好像心境变了很多,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总觉得很遥远,抓不住。
只留下绵绵的忧伤,这算不算铁石心肠?
她这边满脑子的心事,开心果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有点像一只赌气的小松鼠。
“你...吃慢点。”这速度不能叫送了,叫塞比较合适。
“吃你点零食怎么了,小气鬼。”宋知脑子乱乱的,随口表达不满。
听宋知这么说,杭澈反而笑了起来,半个月来的,第一次。
“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脆弱。”
但是谢谢你,找到了我。
“谁担心你了,还不是你们沈老板怕你这棵发财树跑了。”宋知说得理所当然。
说完抱着双膝,拿手上的壳子在脚边摆花样。
想到沈莘,杭澈垂在身前的手交叉握紧,“《长灯孤眠》的后续宣发,我不想参与。”
宋知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满不在乎地说:“那就不参加。”
语气里多出一丝骄纵,天塌了也有人给你撑腰的底气,她把白色果壳顺着一条直线摆放整齐,用指尖推了推位置。
杭澈看着身旁的女人,“虽然我理解剧组的做法,但我没办法做到原谅。”
宋知勾着头发,“换作是我,也会一样。”童年早就在公司一通描述,大家都怒不可遏。
她垂着脑袋,继续摆弄着,暂时还看不出她心里想描绘的形状。
“肇事者可能只会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是吗?”
宋知手微微一顿,捏了捏果壳,终是落下。
“是。”
杭澈不再看她,看了看海面,又低头拨弄了袋子里的白色颗粒,“虽然我知道,我知道生命无法挽回。”
“但犯错的人,不应该接受应有的惩罚吗?”声音闷闷的,任谁都能听出她的不甘。
宋知停下动作,侧头看她,“你是觉得不公平,是吗?”
杭澈拨弄的手指微微蜷缩,委屈极了,“法律有法律的道理,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想不明白太正常了。”作为一名法律从业者,她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她也只是个不断探索在路上的学生。
“但是正义的核心不是道德正确,而是解决问题,不仅要解决昨天发生的事件,还要成为明天的路标。”
仅仅用这起交通肇事逃逸的案子来说,主动拨打救援电话,虽然成为对方辩护律师以此要求改变刑罚期限的救命稻草,但如果没有这个界定,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
犯罪者会因为面临严重的刑罚,干脆做到恶的极致。
人性的善恶,没有底线。
法律的冷静在于对犯罪者的严苛,法律的温情在于给予受害者生的希望,哪怕渺茫。
“在泯灭人性中,激发罪犯那一点点的善,哪怕不是他们自愿,但就是这一点善,也许能挽回千千万万条生命。”
每一个案例对于当事人来说,无可厚非,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但对他们法律从业者来说,残忍一些,是课题,是研究,是例证,是方向,甚至,是艺术品。
公平正义,空洞的四个字,只有在一桩桩一件件案例中,才能得到印证。
案例才是检验正义的唯一标准。
“就像每次警察抓捕犯人,总是鸣笛,很多人就觉得很傻,这不是在提醒犯人吗?”
杭澈陷入沉思。
“可是,就是这样傻的行为,无数次威慑罪犯,制止了犯罪,比起罪犯跑不跑,警察更在意的是当下受害者的生命和安危。”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杭澈眼里泛起迷茫。
“也许我们现在的法律不是最完美的,但总是一点一点在进步,社会也不可能一步迈入理想国。”
法律总是一点一点健全的,哪怕一丁点的改变,都影响深远。
宋知莫名地笃定,未来,法律的健全和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好。
“我们那迷人的老祖宗不是说过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杭澈终于开口,但皱着眉头,“吾将上下...而求索。”
脚边的图案终于汇成形状,一架天平,两端齐整。
正义,公平。
那微蹙的眉头里透出一股不甘,逐渐强烈,其实这样的情绪很少会从她身上出现。
远方轮渡归港,一声低沉的船笛传来。
宋知及时打断了它的蔓延,轻声问:“你会一直做演员吗?”
杭澈只是反问,“为什么不?”
“真好。”
“你不想一直做律师吗?”嗓音有些喑哑。
“以前很想。”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
没有等到下文,杭澈也不追问,只是清了清因为刚才流泪哭过后,有些干涩的嗓子。
“我想请你……帮忙。”
宋知转头继续撑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有办法的,你不需要顾虑太多。”
“我想起诉他。”
“好。”
“赔偿200万。”
“可以。”
“你来打。”
宋知放下手臂,夸张地双手交叉环抱,一副算账的模样,“难道你还要让别人把钱挣了去?”
杭澈只是笑,然后深深地和她对望,“谢谢你。”
宋知抿了抿唇,脸颊有些烧,错开那双炽热的眼眸,望着大海。
宋知在看海,杭澈在看她。
远处的灯塔浮光掠过女人姣好的脸庞,她朱唇轻启,语气轻盈,“但我有个条件。”
杭澈耐心地配合着,“请说。”
“拜托,替我照顾好我的好朋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宋知回眸,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郑重其事地,凝视着眼前人,“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说,不许一个人胡思乱想。”
心里的蝴蝶四处乱窜,撩得人浑身发热,杭澈手里的一颗坚果掉落袋中。
眼眶忽然又覆上了红,心跳不受控制,情绪随着海浪波涛不停翻滚,“你的朋友说,她可能不能和你说,你那么忙,有好多好多官司要打,有很多很多人要帮助。”
宋知立马双手比出一个大大的叉,一脸嫌弃,“别道德绑架我啊,我可不随便帮人。”随即朝杭澈招招手,拦在嘴边,神神秘秘地交代,“那可都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哈哈!”
好像什么事,到了宋知这里,就像天上的云,总能飘散。
她双手往后撑,和杭澈换了姿势,双脚交叠,闭着眼睛,仰着头。
杭澈回头看她,月光轻轻洒落在她的脸上,睫羽轻扇。
如果可以一直待在一起,好像也很不错。
“下次,什么时候见?”
宋知睁开眼,黑暗中能捕捉到隐隐的期待。
她移开视线,语气很淡,“如果见到我是因为官司的话,不如不见。”
常常见到律师,是好事吗?宋知不确定。放下伪装的杭澈情绪流露得也十分明显,现在的她,微微前倾,低着头,手里那颗坚果在指尖转来转去。
她不开心,甚至开始难过。
忽然听见身后的人说:“杭澈,以后我做你的家人吧。”家人是可以常常见面的关系吧。
孩子气的某人骤然回头,脸上一下子开了花。
“好。”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像是在对自己说。
但宋知一定听见了,所以她,迎着海风,笑得灿烂。
为了避免被打扰,杭澈这一次定的一家民宿,十分低调,刚入住的时候,老板说她面熟,她原本以为要换地儿,结果对方说了个其他十八线艺人的角色,她连连点头。
老板表示自己口风很紧,诚信生意,她才勉强办理了入住。
来的人匆忙什么也没带,杭澈让宋知在房间的按摩椅上休息会儿,自己去楼下拿洗漱用品,顺便买些饮料。
进门却发现躺在按摩椅上的人已经睡着,旅途劳顿,难免疲惫。
杭澈轻轻放下手里的日用品,走到熟睡的人身边,伸手从脖颈和双膝穿过,轻易地就把宋知抱起。
果然,挺轻的。
盖上空调薄被,杭澈调整了空调温度和风速,拿起床边的毛毯。
杭澈看了眼手机,手指婆娑着搭在手臂的毛毯,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只听她低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然后灭了床头灯,走向一旁的沙发,小心翼翼地躺下,盖上毯子。
杭澈伸手垫了垫脑袋,侧了侧头,她知道,宋知就在离她不远的方向。
“晚安。”
【注:1.“每一个案例都是昨天的故事,每一个判决都是明天的路标。”《法制视界》2.“正义的核心不是道德正确,而是解决问题......极限正义也不是机械正义。”《极限正义》。3.“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庄子《逍遥游》4.“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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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