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照片已经火速流出,并且迅速上了热搜,吸引着大批路人来考古节目。
节目录制完成后,杭澈换下这身竹颂换上便装,准备去和大家道别。
刚准备出更衣室,突然外面来了人。
“师父,这次这个机会真的很好!”是鲍萍萍的声音。
茶杯啪的一声敲在桌子上,一听就是那种老式带瓷盖的。
“再提我和你急!”
“您总不能一直赖在我这里吧?”
杭澈无意窥探别人**,但如今贸然出去,倒是更加尴尬,只能在围布后面,不敢出声。
“嘿,我给你做编剧你还不满意了?你就非要我去和那些什么狗屁剧组合作?虚伪得很,搞不来那一套!”
“这个我和你保证,真不一样,对方真的诚心想请您出山!”
“投资方要改一遍,导演觉得不合适,演员要加个戏,最后好不容易定了,作者跑出来说你把我的作品改成什么鬼样子了,左右都不是人!里面都要被骂,我可受不了那个气。”
“更何况,算了,不说了。”
鲍萍萍知道陆墨过不了那道坎,她低声哀求老师能放过自己,别再执念,这么些年来。
“您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啊!”
陆墨顿时就炸了,“怎么从头开始?用一个假名假姓吗?做不到!你也别劝我了,我就赖在你这里。”
这个年纪的女人脾气都倔得很,拽了椅子,一屁股坐下。
“行行行,这儿没了您还真不行。”鲍导哄着她。
“那你明天拿瓶好酒来给我供着。”
“成,正宗的绍兴女儿红行吧?”
“这还差不多。”
“消消气,你看您这一点就炸的毛病真是一点都没改。”
女人傲娇地嘴硬道:“我觉得挺好,你们年轻人不是管这叫个性?”
“对对对,那我先不管您了,那边还要收个尾。”
“滚滚滚,看见你就烦。”
门被轻轻掩上,许久,杭澈听见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端起茶杯走了出去。
晚上的聚餐,杭澈实在觉得不太好意思,但盛情难却,何况机票是明天的,也没啥借口推脱,而且大家这两天确实对她帮助颇多,于是在鲍萍萍的热情邀请下,驱车前往酒店。
主泽园饭店有些年头了,招牌菜就是“葱烧海参”,这道菜可是让他们名扬海内外。
也许是巧合,这是一家北京地道的鲁菜馆,杭澈偏偏是山东人,之前也经常自己过来吃,所以今晚的聚餐,她可能是最满意的人。
早就定了包厢,一群人纷纷入席,十几人的大圆桌,转盘上已经摆放了炖肘子、滑溜里脊、四喜丸子、葱烧海参、酥炸鱼条、香酥鸡王、莞爆肚丝、九转肥肠、红烧熊掌、鸡茸银耳、肉爆肚仁等满满当当。
“哎哟,鲍导抢银行去了?”其中一个演员开玩笑。
鲍萍萍和这些演员皮惯了,早就学会三分演技,她配合表演,“是啊,吃完这顿没下顿了昂!”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众人把主座让给曹老师,曹老师偏拉着杭澈过去她旁边,杭澈推脱不掉,如坐针毡,双手在裤子上握拳。
曹老师一边杭澈,一边陆墨,对面是鲍萍萍,既然陪桌,杭澈义不容辞地开始筛起饮料。
陆墨喝白酒,小酒杯不过瘾,直接拿起量酒杯,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
大家一群人也很随意,没有那些秃头巴脑的劝酒不良恶习,爱喝酒就喝酒,啤的白的红的随意,不爱喝酒的就满上饮料,气氛十分融洽。
“我提议,大家一起举杯,庆祝一下咱们《诗经》组圆满完成任务!”鲍萍萍起身举着酒杯,里面红色的稠液挂杯。
众人纷纷起身,桌子太大捧碰杯是不太可能,曹老师对杭澈举了举杯,杭澈托着杯底,低着杯口和她轻轻碰了一下。
大家坐下后,开始自由聊天,眼见招牌菜海参转到眼前,杭澈手疾眼快,果真是嫩滑爽口,葱香四溢,让人一本满足。
酒过三巡,杭澈礼貌地和大家各自敬酒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曹老师见杭澈话不多,她主动开口:“怎么不喝酒啊?”
这个酒指的就是真的酒。
杭澈原本想说,我妈不让,但又觉得过于妈宝,“喝酒会麻痹神经,影响记忆力。”
曹老师湿巾擦着手,连连点头,她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小丫头,果然是个有自持的孩子。
“这样很好。我直说了,我呢以前对你们这种流量明星有些偏见。”杭澈被老师突如其来的直率感染,立刻端坐,侧身认真聆听。
“当然我现在还是有偏见的,就你还算顺眼。”曹老师指了指她,笑得一脸慈祥。
杭澈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喜欢演戏的小姑娘,我就倚老卖老多和你说几句。”
“不会不会,老师您这些都是教导,我很受益。”
曹老师摆了摆手,忽略了这些场面话。
“没有谁天生就会演戏,表演的两个工具一个是台词一个是肢体。你今天说你记不住台词,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普通话都不标准的。”
杭澈听着老师现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面露吃惊。
“我是上海人,那种腔腔调调你是知道的,口头禅多得很,自己不知道,别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当时考到首都电影学院,别人一年试读期,我半年,普通话过不了关就要退学,我呢就把棋子含在嘴里,风雨无阻地练习。”
那一定特别辛苦吧,杭澈舔了舔嘴唇,仿佛能共情含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杭澈对曹桂并不是非常了解,看她的气度,一直觉得属于那种诸事顺畅的气运,这些故事如果她不提,杭澈也许永远不知道。
“后来普通话是练好了,可是毕业了五年我都没有找到工作。”
杭澈当然知道这一行的竞争压力,可是五年,五年时间,将近两千多天...
一个演员能有多少个五年?她继续听着老师娓娓道来。
“那时候就和你这样大,我每天背着书包带着简历去敲剧组的门,见了四百多个剧组,一天最高记录在一个酒店敲了六个剧组的门。”曹老师用手比画了一个六。
“我当时就住在一个西单批发市场旁边,家里都让我回去,但我就一直等着机会。第六年我见了三百多个剧组,依然没有消息。”
“六年,很辛苦吧。”杭澈有些哽咽,心也开始密密麻麻地疼。
曹老师摇了摇头,“其实那时候我反而不觉得辛苦,当你很喜欢一件事的时候,怎么样你都是开心的,你不会失去希望,失去斗志,失去理想,你永远有一个目标,而且会为此付出你的时间也好,精力也罢,甚至金钱健□□命。”
“第七年,我终于接到了一个女二号,后来进组我才知道其实就是个丫鬟,整天跟在主角后面就行了。”
“但我是个专业的演员啊!得到一次机会不容易,我就问副导演,我这个丫鬟和别的丫鬟一样吗?我天天跟着主角是不是也有些隐藏任务啊?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副导演就说,没有,你就是一个丫鬟,你演好一个丫鬟的就行!再问你就滚出去。”
说到这里,她自己乐得一直笑,杭澈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眼睛有些酸涩。
笑完之后,曹老师轻轻舒了口气,转而看着杭澈,眼里饱含了太多情绪。
“角色是死的,但是你如果去认真地对待他,想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为什么爱吃这样东西,为什么是这个性格,慢慢地,他在你心里就具象了,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赋予了他生命,那些台词就该从他嘴里说出来,你明白了吗?”
“我们是演员,要对角色负责。”
她轻轻地拍了拍杭澈的手背,而杭澈已是眼角含泪。
她不需要和一个后辈说这么多的,她不需要用那些昏暗的经历来给一个后辈谆谆教导。
但她坦诚,随性,就这么做了。
鲍萍萍端着红酒杯,面色潮红,埋怨道:“曹老师,你好偏心,我刚才在对面都看到了,你拉着杭澈聊什么呢?”
曹老师拍了她的手臂,“下次不要被你的花言巧语骗来义务打工。”
杭澈自觉失态,赶紧憋回了眼泪。
鲍萍萍浮夸的演技开始上身,“你冤枉我!怎么是免费打工,你看这可是我为她打下的江山!”
她大手一挥,桌上的菜品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稍显狼藉。
杭澈起身,端了饮料,双手奉上,“非常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许是她说得过于诚恳,一贯没正经的鲍萍萍反而有些接不住。
“干吗啊,你这说得我有点害怕,不会以后都不上我们节目了吧?”她拍了拍胸脯,表示受到了惊吓。
杭澈递上酒杯,还是低了半截,然后一饮而尽,爽快利落。
鲍萍萍不知怎的,竟然有些感动,眼睛里有东西转了转,她撇了撇嘴角,仰起头。
一杯酒下肚,干干净净。
这场不算应酬的聚会在大家共同举起酒杯中落幕,如同今日的舞台。
出了酒店,一阵风吹来,杭澈迎面而立,暂时缓解了她此刻灼热的脸颊。
陆墨意料之中地喝多了,嘴里念念有词,鲍萍萍扶着她和一众人打招呼,酒足饭饱,有些约着去下半场,曹老师则是早早地就被她爱人接走了。
“我先走了昂,诶呀您别往前栽。”鲍萍萍有些吃力,要控制住一个烂醉如泥的老顽童可不简单,杭澈上前帮忙。
代驾及时出现,帮助她扛起了重担。
“就前面那辆蓝色的,对,你把她丢后座就行,麻烦您嘞!”
“真是人菜瘾还大。”鲍萍萍今晚也喝了不少,但似乎酒量很好,除了脸红酒气,行为能力和逻辑思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她拍了拍杭澈的手臂,“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能来。”
杭澈看了眼身后被塞进车里的陆墨,对鲍萍萍开口:“再说我要无地自容了。”
“成!那下次有机会,我再单独请你吃饭。”她说得很自然,就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也丝毫不会扭捏别人会不会答应,干脆豪爽。
“好,对了,陆老师...”杭澈拿捏不好怎么开口,转而隐晦地提醒:“还是少喝一点。”
“谁管得了她,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无酒不欢!恨不得泡在酒坛子里!今晚还不得弄我那儿去!”嘴上满是埋怨奚落,但一听就是关系好到一定地步才会有的语气。
“那我先走了啊!回见!”
不知为何,杭澈看着鲍萍萍向那辆淡蓝色阿斯顿马丁bx跑去的身影,想起了司鹤洁,想起了那些在砖塔胡同小院里下棋的岁月。
那一年,她罢演《钢琴家的黑夜》,遭到全面抵制和软封杀。
连续半年,她没有再收到任何一份剧组邀约。
从高处跌落,跌落的不只是人,还有曾经光芒带来的一切,好说话的人变得不再好说话,围在身边套交情的朋友分崩离析,以你为傲欣赏攀附的所有都化为乌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把你吞噬。
失去机会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恶意会蚕食你的天赋和灵气,让你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旦陷入怀疑,便是永无宁日。
“《钢琴家的黑夜》第46场4镜1次,action!”
“天气预报,接下来一周都是下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好不容易带的密度,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杭老师,我拜托你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这电影拍个屁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
......
“但是呢,如果有一天,你想签公司,我倒是推荐你去松果。”
......
“是,我知道我们家九声,只是一个新人,不比您是大明星,是影后,但是影后也不能张口就来,信口雌黄吧?新人这么好欺负的吗?”
......
“好,好!不愧是影后!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
“不要!不可以报警!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报警!就当没有看到我,什么也发生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报警!”
......
回忆涌上心头,风也多了些哀愁。
杭澈看着那辆蓝色SUV从眼前驶过,副驾驶的鲍萍萍还冲着她打招呼,她也挥了挥手。
上车之后,系上了安全带,她拿起手机上了微博,先是把节目组和几个演员关注了一遍,然后转发了小演员的微博,接着又点赞了节目的往期视频。
回到家的时候,大厅的灯意外亮着,杭澈小心走进去才发现,杭图南戴着眼镜正在客厅沙发翻着相册。
“妈?你不是在学校吗?”
杭图南笑着放下相册,对杭澈招手,“明天周五,和其他老师换了课。”
两年前《钢琴家的黑夜》罢演事件发生后,母亲正在欧洲跟着乐团巡回演出,杭澈后来去了韩国拍戏,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才知道母亲从乐团辞职,找了一家培训机构的老师的职位,起初杭澈十分不理解,但母亲说跑了半辈子,不想再跑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等着女儿回家。
还有另一层原因她没说,女儿遇到那么大的事情,她却因为巡演不能陪在身边,让女儿一个人独自承受了那么多,尽管杭澈报喜不报忧,但越是这样,越是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等她终于想明白,想陪着杭澈的时候,才发现女儿也开始忙碌了,于是,她常常坐在这里,翻着小时候的相册。
“这次回来待多久?”杭图南抬头问她。
杭澈放下相机,有些为难,坐到母亲身边,“明天要回横店。”
她回头看母亲,母亲愣了一秒,立刻假装不在意,“没事,妈就随便问问。几点的飞机?赶紧去洗澡休息了。”
杭澈脑海里突然想起昨天鲍萍萍抱着曹桂撒娇的样子,曹老师笑靥如花,拍着鲍萍萍的手臂。
她也好想这样和母亲撒娇啊,但从小到大,每一次亲近,她都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也就是这两年,当母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家时,她才好像有了亲近的资格。
杭澈摇了摇头,“不着急,好久没和妈妈一起坐着了。”
她脱了鞋,轻轻地躺在杭图南的腿上。
母亲摸了她的脑袋,“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她耍赖地回:“我就是小孩子啊,我永远都是妈妈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