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点,夜戏还在拍摄,舒媚今天的戏份已经全部结束,原本可以直接回酒店休息,但又觉得自己一个电影新人,下了戏就跑多少有点不敬业。
更重要的是,她还想多学习一些拍电影的技巧。
傍晚灯光组道具组一群人忙了两个小时搭好的夜景场,导演看了一眼就开始大发雷霆。
“那个大灯旁边的黑旗挡得太多了,拍出来能好看吗?!主光这么硬,拍鬼片吗!”陈国章猛吸一口烟,对着副导演呵斥。
“我马上去让灯光组调整一下。”副导演连连点头。
场务把导演的监视器和椅子架好,陈国章从军绿色马甲口袋里又掏出一包烟,手指在烟盒下面弹了弹,捏住挑出一根递给副导演。
副导演两只手接过,他挥了挥手,意思叫他快点解决。
“投下来的影子怎么这么乱?加点烟雾。”
“发电车怎么回事,和拖拉机一样吵死了,这怎么收音啊!”
副导演挨了批,看哪哪儿不顺眼,一路过来一路挑刺,工作人员只得耐着性子重新调整。
房车上,童年从剧组那边拿了两大卷保鲜膜,杭澈撩了裤脚,一层一层裹着。
“多裹两层,还不知道要拍多久。”
一名女工作人员在车门口探头,“杭老师,这边可以了吗?准备开拍了。”
“马上就好。”童年回头道。
“先这样吧,拍戏要紧。”杭澈拍了拍童年正在裹保鲜膜的手。
片场准备就绪,场务过来低头和陈国章汇报,“导演,消防栓压力大,刚试了一下,能喷出暴雨的感觉。”
陈国章挠了挠头发,每天一个发型,全由自己创造。
舒媚下了车,披着棉袄,看了眼旁边的抽水机,拍雨戏吗?这天气还没那么暖和,直接从旁边池塘抽的水,多少有些刺骨。
从车边走过去有些黑,这本就是个小木屋,孤零零的。
忽然听到旁边有人交谈,舒媚放轻了脚步。
两个女生穿着厚厚的棉服手挽着手,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一个化妆箱,箱子上印着《飞花似梦》的logo。
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是鹿书林剧组吗?也在这边取景吗?
没拎箱子的女生拽着另一个女生要走,“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她拍戏都压妆。”
“真的啊?”
“对啊!那个和她一起拍戏的张已已,你还记得吗!之前采访就说《山茶花》是压了妆的,除了她其他人都只打了粉底,她每天上妆都要两小时。”
女生说得煞有介事,看她们拎的东西,估计是隔壁剧组的化妆组的,这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可信度。
“而且本人皮肤状态很差的,都是化妆化出来的。”
舒媚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被人猛地往旁边一拉。
“瞎说什么!我们杭老师天生丽质,压什么妆,什么张已已!自己比不过就背后诋毁造谣,算什么本事。”
果然是她,舒媚在一旁扶着脑袋。
“你怎么说话呢,这又不是我说的,你上网搜还有采访视频呢,怎么就造谣了。”
眼看着三个女生就要吵起来,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舒媚只得上前。
“等等,等等,你二位是我们剧组的吗?”舒媚假装毫不知情。
“舒媚?!”其中年长一些的女生表情扭曲。
谁不知道舒媚和鹿书林是死对头,这下碰到了正主,两人什么也顾不上,灰溜溜地跑了。
童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舒媚,对于她刚才偷听别人背后诋毁,却无动于衷的做法十分愤慨。
亏得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欢,自己老板还要自己和她和谐共处。
这是没法相处了!
新仇旧恨一股脑全算在一起,简直不共戴天。
童年今天外套里面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连帽卫衣,现在双手插在肚子前的兜里走在前面,像一只气鼓鼓的小鸭子。
“导演好。”舒媚和陈导打了声招呼,弯腰示意,浓浓的烟味让她有些生理性不适。
她坐在陈国章身后的红色塑料椅上,双手环抱着,看着杭澈走入镜头。
正式开机,旁边的工作人员架着消防栓朝着天空喷射,即使隔着距离,仍然能感觉到风把水汽带到四周。
冰冰凉凉的水汽打在脸上,有一股腐烂的腥臭味。
杭澈跪在雨里,镜头推进,整张脸透着惨白。
她低垂着眉眼,跪立的姿势却毫不含糊,背脊挺直,透出一丝傲骨。
凡世历练,却犯下滔天大祸,师父在小茅屋前罚她自省三天三夜,龙灵却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错。
梁家胜一袭雪白长袍,头戴银冠,撑着竹伞经过,原定这一幕是龙灵抱着师父的腿,请求师父不要伤害付安粟,师父知其执迷不悟,万分痛心,决然离去。
但杭澈纹丝不动,没有要伸手的意思,梁家胜有些迟疑,脚步稍顿,继续向前。
“导演,这……”副导演提醒陈国章。
“再等等。”
就在梁家胜即将走过,杭澈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师父的下摆。
“你可知错。”
“敢问师父,善恶不分,好坏不辨,就是对吗?”
“放肆!”梁家胜猛地转身带了衣摆,手臂一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杭澈的脸上。杭澈被这股力气带得直接重重地趴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
镜头外童年和舒媚都是心头一紧。
依照剧情,此刻她已经受了天刑,身子本身就虚弱。
只见她匍匐喘着大气,然后抬起头,咬着牙,慢慢支撑自己继续跪起来,擦了嘴边的血水,带了一丝轻蔑的笑,雨水继续打在她的脸上,而此刻的她目光更加坚毅。
直到烟蒂烫到了手指,陈国章这才回过神,赶紧扔了烟头喊cut。
童年第一时间拿着椅子上的大毛毯冲上去,给杭澈披上后,跟在她后面来到导演旁边。
“不好意思,刚刚情绪到了,改动了一些。”梁家胜撑着伞跟在后面,满脸歉意地走过来和杭澈道歉。
走到灯光下,那脸上的掌印结结实实,根根分明,比镜头里更明显。
陈国章低着头没说话,喊着梁家胜去旁边。
“家胜,你过来一下。”
等他们走远,童年再也忍不住,“怎么下手这么重啊,都红了,这一会还怎么拍?”
童年想伸手去摸,又觉得不妥,急得转了个圈直跺脚。
杭澈用手摸了摸,脸上火辣辣的,不用想,肯定肿了,但脸上却没有愠色。
童年越想越觉得委屈,明明老板是个大好人,为什么总是被欺负,明明也就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要这么受人气。
旁边工作人员也在窃窃私语,时不时眼神往这边看。
杭澈倒是不在乎,但察觉到童年今晚有些不对劲,心想一个巴掌也不至于让这孩子这么伤心吧。
难道是舒媚又给她气受了?
她抬眼看了眼角落的舒媚,正对上她探究的眼神,舒媚肩头一怂,表示和她无关。
杭澈轻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热姜茶。”童年没抬头,许是不想被老板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只把怀里一个保温杯往杭澈手里塞。
杭澈心下一热,“谢谢。”
随即打开保温杯,姜黄色的汁水倒进盖子里,还冒着热气。
“嗯,好喝。”杭澈语气轻松,恨不得比个心。
“姜茶有什么好不好喝的。”童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很开心,像哆啦A梦一样,又从自己卫衣帽子里拽了几张餐巾纸递上前。
一旁的舒媚看傻了,边摇头边鼓掌,不得了,不得了,十分赞赏的表情。
童年闻声又朝她翻了个白眼。
真是小孩子脾气,杭澈低头笑,双手捂着杯子又喝了一大口。
陈国章带着梁家胜走到旁边的大树,他转身看着这位影帝,梁家胜颠了颠双手的袖子,拍了拍身上的水汽。
“你怎么一上来就这么重的戏。”陈国章语气有些不快。
梁家胜不以为然,双手交叉,靠着大树,“表现得不好吗?我感觉我们配合挺不错的啊。”
陈国章拿起火机,抽了根烟点了起来,梁家胜双手帮他护着火苗,一点红色的微光在黑暗中渐渐明亮。
“别跟我嬉皮笑脸,你这一来就给了人家一巴掌,还不是借位,这后面近景都没法拍,戏连不上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团烟圈飘散在空中,梁家胜伸手去抓,然后双手拍了拍,站直了身体,双手叉腰。
“那就拍远景,这雨这么大,多拍拍我不也行吗?”
“之前在剧组怎么闹我都不管,这个戏我磨了两年,你别给我搞砸了。”
“章哥,我有分寸,而且你也清楚,是她先改了戏,要不是我演技好,你早就要cut了不是?”他说得一本正经,看着烟雾中眯着眼的陈国章继续开口,“现在的年轻演员,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前辈,你不给她一点教训,后面拍起来哪会那么听话?”
陈国章一听不乐意,指着监视器的方向,“好歹人家也是影后,怎么拍,自己心里也有章法。”
“就是因为是影后,才这么猖狂,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不给她立规矩,明天就敢抢戏改剧本了你信不信?”
陈国章皱着眉头,烦躁地夹着烟指着他,“你啊你啊,收敛一点,这是在内陆拍戏,不比香港。”
“知道了章哥,你现在怎么胆子这么小。”
“回去回去,再补两个镜头。”陈国章没了耐心。
烟蒂被丢在脚下,狠狠地碾灭,两双脚步,一前一后向灯火通明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