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坊内丝竹声悠然婉转,越清音推开临街的碧纱花窗,从三层阁楼往远眺望,晚风微暖,云片细碎,像数不清的浅白鱼鳞铺列在天幕上。
屠军师说过,鱼鳞天,不雨也风颠,那是雨师的先行旗。
越清音撑住下巴,俯视着近处的市肆商户,笨重的黄土砖外刷了层略讲究的白石灰,已经被过往雨水冲刷得斑驳掉色了。
她瞳眸里微光浮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去年她的生辰……
深秋夜晚,雨丝斜斜,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少年翻上她的院墙,披着一身清凉水汽,鲜眉亮眼,远远就朝她笑。
“清音!”
……
“清音。”
“清音!”
乌维言的嗓音突破回忆的光影,越清音如梦方醒,恍惚着问:“怎、怎么了?”
乌维言大呼皇帝不急太监急,气得跺脚:“我说,越将军跟着了魔似的逮着你学女训,不会是二皇子在背后搞什么鬼吧?”
他记得那个人。
清音及笄的那段时间里,原本慕相玄的疯病已经好了些,不再每日对乌维言念叨那些“男女有别”、“兄妹亦需分居前堂后寝”的死脑筋汉人道理。
整个越柳营都久违地秋风和煦、天朗气清。
结果二皇子过来了,那人长了双狗眼,像见着了龙肉一般,视线总要粘在清音身上滴溜溜地打转,扒都扒不下来。
还有他带来的人,那些猖狂得连眼睛都不长的狗下属。
一行人为了献媚讨好权贵,竟然围住落单的少女,蠢蠢欲动,小聋子撞上这幕,当场就被惹得发作,那日在营中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那些时日,乌维言可谓一心多用,既要警惕着二皇子包藏祸心,又要提防着慕相玄放纵杀性,过得真是提心吊胆、水深火热……
一想起这些糟心事,乌维言连用膳都没了兴致,猜测道:“莫非是二皇子贼心不改,拿着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做由头,想要逼你嫁给他?”
越清音愣了下,下意识道:“不会。”
乌维言急了,坐直身道:“你怎知不会?”
“别以为我不知道,虽说那年他人离开了融州,可之后你每年生辰,他都差人送来信件与贺礼,如此纠缠,明摆着就是从未放下过觊觎之心!”
越清音还是否认:“不会。”
乌维言急得嗓子冒烟,还想再说,越清音却笃定地打断他。
“不会是他,相玄答应过我的。”
就在去年她的生辰,那个秋季雨夜里。
那是个乏味无趣,甚至叫人恹恹不喜的生辰。
越清音早早回了房,心不在焉地梳洗完,本想早些歇下,可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动着她,鬼使神差推开了房间的木格子窗。
缥缈雨丝打斜落入庭院,在薄砖地面漾起几片涟漪。
轻叶划下树梢的那刻,一身霜色束袖劲装的少年恰好翻上她的院墙,越过院景望向她的窗。
越清音还以为自己喝糊涂了,不然怎会看见此刻应在千里之外的人。
她恍惚着站起身,见他坐上墙头唤她的名字,笑得清澈爽朗:“清音!”
她终于回过神,忙去开了房门,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在……”
“没事,我安排好了,能回来陪你几个时辰。”
慕相玄步伐轻盈地跨上台阶,停在她的房门前,见她迷迷蒙蒙的模样,又忍不住想逗她,于是挑着她的发辫,拿发梢挠挠她的脸颊:“今儿生辰,玩得开心么?”
越清音起先还在笑,痒得躲了躲,听他的话又想起了什么,撇下嘴角拍他的手:“不开心。”
憋闷的力度传到手背,慕相玄弯下腰,探究地看她的表情:“怎么了?”
被他一问,心底的委屈就止不住地往上冒。
越清音低下脑袋,踢踢门槛闷声道:“我又收到二皇子的信了,他好无耻。”
她长记忆以来,就从未在别人身上吃过瘪,如今三番五次被一只苍蝇缠上,躲不掉,又不能直接拍死,只觉烦闷又恶心。
“他话里话外都是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提醒我别忘,还恬不知耻,说什么情投意合,看我年纪小,所以愿意再等等之类的鬼话……”
她没留意少年眼底逐渐涌起的戾气,嘟嘟囔囔地倒了小半日的豆子,终于觉得发泄了出来,舒畅百倍。
野阔草原上长大的少女气得快、忘得也快,又有了心情与他玩笑:
“你猜,我给他回了什么?”
慕相玄垂眸敛下情绪,顺着她温声道:“回什么了?”
越清音得意地朝他弯弯杏眼。
“我说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乃太祖皇帝所立,万万不可废弃!”
“只是二皇子岁数太大,再怎么等也是与我不般配的,实在不妥。但好在我爹年纪也大,与他登对,若他真想结两姓之好,那就让我爹娶他好了!”
慕相玄:“……”
他哭笑不得,第一次见给自己找继母,不对,应该是继父,不对,好像也不对……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倒是身边的少女玩笑间凑近了些,看清他肩头与发尾潮湿的雨意,又开始自责。
“我都忘了外面下着小雨呢,你进来擦一擦,小心着凉了。”
越清音拉住他的袖子,想叫他进房,却立即感受到了明显的朝反方向的拒绝力道。
慕相玄好像被钉在门外,任她怎么拉也拉不动。
他没朝女儿家的闺房里多看一眼,视线只落到她的门扉上,好声好气地解释:“进院已经十分冒犯,我不能再进房了。”
越清音:“……”
知道他又犯病了,她体贴地没反驳,回身去找帕子给他擦雨水。
慕相玄在她背后说:“若你再收到他的信,直接给我。”
越清音应了,翻了张新帕子出来,又带点傲气:“让他做春秋大梦去,我才不喜欢他!”
慕相玄也点点头,认真应道:“嗯,清音不要喜欢他。”
越清音看见他接过她递去的帕子,却没有拿去擦身上的雨水。
他将帕子对折几次,整齐叠好,然后塞进了衣怀里。
越清音:“?”
狡猾小贼!当着她的面偷她的帕子!
淅沥小雨中,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静静立了片刻,檐角垂下的水线串成珠帘,将她房内透出的灯火细细碎碎地折射到二人身上。
越清音开始走神,歪着脑袋数他肩上有多少颗水珠子。
不知数到第几颗的时候,忽然看见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似轻咳了下:“那……”
“你不喜欢他的话,可有喜欢谁吗?”
她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少年看清她迷茫的神色,又改了口:“或者……喜欢什么样的人?”
许是因为相识多年,她一下就发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还有因为想要遮掩紧张而显得无处安放的手脚。
越清音眨眨眼,只觉得这问题很好回答:“我喜欢听话的。”
从小到大那么多玩伴,她就喜欢听她的话、会陪她胡天胡地胡闹的人。
她抬抬小巧的下巴,慷慨补充道:“要对我言听计从的那种!”
昏暗灯火下,慕相玄倏尔卸下紧绷,语调又轻又快地扬了起来:
“听话就行了?”
越清音:“嗯……嗯?”
方才她叫了几次进屋、却怎么拉也拉不动的少年,在下一刻自投罗网。
他迈开步子,干脆利落地跨过她寝室的门槛,听话顺从地踏进她的屋子。
少年人身上的暖热气息靠近她,嗓音透着满腔愉悦:“听话就行了?”
他问:“还有吗?”
越清音被他的体温烘得莫名脸颊发热,抬眼就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颌,还有高挺鼻梁打下的侧影。
她稀里糊涂就答了句:“还要好看的……”
这下慕相玄当真展颜笑了起来。
“怎样才算好看?”
他低头凑近些,牵起嘴角端详她的神色:“我好看吗?”
越清音很难违心,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那夜雨长,两人坐在门槛上看了小半夜的雨。
直到月光隐约出来,越清音开始点头打瞌睡,点到他的肩上时,她感觉到发顶传来轻抚的力度,听见他似安抚似承诺的话音。
“别担心,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越清音笃定道:“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这回我爹要我学女训,虽然蹊跷,但定然不是因为我要嫁给二皇子了。”
“那还能是什么?”乌维言百思不解。
越清音往椅背上悠哉一靠:“这不就来打听了么!”
话说着,蔓草纹缠绵的房门被推开。
二十名花枝招展的俊俏小倌,伴着大堂里喧嚣嘈杂的谈笑声、丝竹声鱼贯而入,五彩缤纷的衣摆翻卷,仿佛将山野春季搬进了房间里。
“小的们见过二位爷。”
越清音眨着杏眼,左右看一圈,又左右看一圈。
为首的紫衫小倌盈盈一笑,扭着腰肢熟络招呼道:“二位爷,今儿是听曲、看舞,还是玩些花的?”
打小不爱学汉人文化、更爱往关外草原跑、父亲但凡有点俸禄奖赏都拿去补贴军营、几乎不给他们月钱、压根没钱在内城见世面的淳朴兄妹俩安静了片刻。
乌维言迟疑着环顾四周:“玩什么花,哪有花?”
越清音犹豫地绞绞手指:“花有什么好玩的?”
紫衫小倌:“……”
“看来二位爷是第一次来,那我们可要好好招待了。”紫衫小倌娇俏俏地笑,招手让身后的小倌们一并迎客,姹紫嫣红们绕着圆桌款步过来。
越清音在营中见多了赤膊大汉,难得见这样腰肢柔软的年轻儿郎,一时间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看谁,迷迷糊糊地应着:
“好,好,都来来来……”
反倒是乌维言一个激灵,及时叫停他们凑过来的脚步:“等等!你们坐那儿就好!”
小倌们被阻隔在几个座位后,茫然无措看着兄妹俩:“这也太远了些……”
越清音正在兴头,也不满意了:“我还没看清楚呢。”
乌维言好不容易记起这是处寻欢作乐的温柔乡,连声阻止道:“等你看清楚,我就没法跟相玄交代了!”
越清音一下想起聋子少年的古怪病情,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太接近她,只得不情不愿地挪后些身子。
“行吧……”她瞟了眼面前的桃红柳绿,难掩遗憾,“你们就坐那边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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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拍拍手:“都来说说看,近来有听说过什么京城的新鲜事么,高门大户、声势浩大的那种?”
小倌们听懂了两位客人的意思。
听故事的可比听曲看舞的容易伺候多了,他们纷纷相视笑了:“那可多了!”
满屋子的俊俏儿郎围着圆桌落坐,开封香醇酒酿,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比手划脚地讲了起来。
越清音与乌维言起先还松闲地尝着佳酿,然而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变了。
*
慕相玄飞快策马,赶在越柳营士兵的前头到达望月坊。
他随手抛下马缰给迎前的侍者,背向夜幕,大步进了楼,冷不丁被乍然辉煌光亮的灯火照得长眸微眯。
待视线焦点重新凝聚,他看清这栋三层木质建筑里的靡丽妖艳,忍不住额筋直跳。
太放浪了……
他拦住花楼的干爹打听人,快步往上走,再一次侧身避开嬉笑玩闹的年轻小倌后,心底的酸意丝丝缕缕地往外钻。
屠军师是叫她多玩玩、多认识些人……但也没叫她多玩玩男人啊!
他有些委屈地想,而且她玩的还是外头的男人。
拾级而上,望月坊浓艳醉人的熏香一阵阵扑近鼻息。
慕相玄自幼嗅觉过人,多闻几口就觉得些微燥热,一时之间脑子里思绪纷乱,既担心自己失态,又担心乌维言那边不安分。
清音没有军衔,也就罢了,可他与乌维言都是在军中任职的。
越柳营军风肃正,严禁营中官兵狎妓取乐。
如今他二人进了这等花街柳巷,若是误碰了什么腌臢药物,按耐不住陋性,想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慕相玄冷静地想,那他只能先杀了乌维言,再刎颈自尽,无论如何也要保全越柳营的名声。
慕相玄想到这,步伐一顿,恰时听见身边小倌们妩媚动人的娇笑声,心中又是难过。
……他这样板正无趣,也怨不得她被外头的妖精吸引,家花哪有野花香……
可一低下眼睛,又瞧见自己双袖上紧束着的护腕。
厚实的玄色鞣制鹿皮料子,双层的银色绣线细细密密地码齐边缘,还有怕磨伤皮肤而特意添上的柔软内衬,无处不显出缝制人的体贴用心。
……这是去年秋季时,她亲手给他的。
那日还是她的生辰,他往返匆忙,给她准备的贺礼都被衣襟压坏了,他局促得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她神神秘秘地叫他过去,问也没问她的贺礼,反倒喜滋滋地将一副新护腕塞到他怀里。
她说她攒了好久的钱才买到上好的料子,又缝了好些时日才做好的。
那日是她的生辰,她却满心欢喜地给他送礼。
慕相玄每次想起,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与她自幼相伴、情谊深厚,她才不会这样轻易就变了心。
定是乌维言教唆带坏了她,竟将她哄来这勾栏瓦舍!
说起来,乌维言这人实在不靠谱,说是义兄,可行为举止没有半分楷模榜样,天天伙着她招猫逗狗。
前些年越将军也看不下去了,甚至一度想让慕相玄也与二人结拜为兄妹,希望他能将兄妹俩带得明堂正道些。得亏慕相玄抵死不从,不然如今赐婚,他与清音就是逆道乱常,兄妹乱、乱……
少年想想就觉得耳根子滚烫,忙归拢注意力,加快脚步去寻找兄妹俩的房间。
也不知道乌维言有没有护好她,这儿全是些言行浪荡之人,她性子天真,也不知道会不会无措害怕,会不会受人调笑欺负……
正想着,脚步逐渐靠近廊子尽头,近处的房门忽然传出异响。
他步子一顿,侧耳只听见细弱的哭腔,依稀混着几声“不行”、“不要”……
慕相玄心脏一震,抬眼发现就是他要找的房号,霎时间耳内轰地一声,只觉浑身热血裹着怒意往上冲。
他二话不说猛力踹开房门,浓醇的酒气扑面而来,参杂着一道被纠缠淹埋的橙花香气。
乌维言就躺在门边,喝得人事不省,衣冠不整的小倌们层叠起伏,也不知道压着谁。
少年将军勃然大怒,几步上前用力踹开人堆,却发现他们抱着的只是几坛子酒。
有小倌还在呜呜咽咽地哭:“越姑娘,不行了,我们真的喝不下了……”
桌子的另一侧,越清音双颊酡红,还抓着个貌美小倌斟酒:“陪我喝!”
那小倌哭得嗓子都哑了:“虽说借酒浇愁,但也没有一下就把人浇死的道理吧……”
越清音悲愤交加,心说若你是我,知道从此好日子到了头,往后只有受不完的苦难,恐怕你也恨不得今日就被酒浇死!
她抬袖子狠狠抹了把嘴,推开梨花带雨的小倌,恨铁不成钢。
“一群花架子,没一个能喝的!”
少女又仰头咕咚喝了半坛,觉得不尽兴,终于想起更加花架子的义兄。
她伸手往后去拽乌维言,口齿不清地说道:“二、二哥,你再给我叫十个小倌过来,也……也记在相玄的账上……”
谁知二哥没拽着,反倒勾住了谁的腰带。
来人顺势将她提了过来,捞到自己的怀里,她懵懵地侧过脑袋,听见少年凉飕飕的、辨不出情绪的声线。
“何必麻烦,不如直接叫相玄陪你喝,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