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胡思乱想间,嵇文萱发话了,冷森森地问:“傅公公今年贵庚几何?”
这话问得蹊跷,我是年二十有余,但不知何故,看起来就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故而说出来也没人信,但既然嵇文萱问了,我只能如实回答。
他听完我的回答,默了默,不知过了多久,他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阡陌山峦,以及田野间一望无际的芦苇,忽道:“此地风景甚美。”
我坐在他对面,拢了拢肩上的厚袄,半眯着眼嗯了一声。
我这人不擅长和人交流,尤其对方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经常和作奸犯科的犯人打交道的大理寺卿,倘或一个不小心被他套了话,我就死罪难逃了。
但嵇文萱是谁,属于没话找话的套话能手,当下便又另找了一个话题,道:“听闻国都凤眠堂的白先生前些日子闭了馆,迁回了旧籍,离此不远……嵇某与白先生有半师之谊,他儿子失踪那一年便得了郁疾,我作为他的学生,官务繁忙,先生离京时也未来得及相别,如今碰巧路过,自当前去拜望……”
我哪能说半个“不”字,毕竟他是代理使持节,代皇帝办案,他想登门拜白先生……
正合我意呢……
何况,白先生离京,是我提议的。
京城中耳目众多,随着我的官儿越做越飘,油水越捞越深,就总觉得不安心。
这不安心的因由,便是来自白先生(就是那个被我叫死猪的男人)。
他知道我的来龙去脉,知道我肮脏的过去,今天得来一切都是拿命抵来的。倘或他一直留在国都凤眠,于我十分不利,所以我给了他不少养老送终的盘缠,诚心诚意地将他送出了国都凤眠,希望他识趣一点,走得越远越好。
没想到他并没有走远,还住在了离京不远的蒹葭谷。
嵇文萱引着我进入谷中时,我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怎么跟白先生搭话能不叫人识破。
另外,还得寻机会靠近他,譬如对他说“先生,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对我的关爱我感恩不尽,我让你远离是非之地,也是为了保护你”,譬如“嵇文萱又破了几起大案,如果他想从先生这里套出楚山柏的下落,还请先生保密,任何线索也不能给他……”
不过可惜,这些话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因为,我和嵇文萱在谷口不远处便看见了白先生的坟墓。
嵇文萱傻了,我也愣住了。
嵇文萱不可置信地念着墓碑上的名字,转而去问谷中的村民,确认了一遍又一遍,村民的回答依旧一样:
“白先生回谷第二天就病倒了,水米不进,请了医者来看,没用,一口气拖了几个时辰,慢慢的身体冷了,就死了……床底下都是钱……”
底下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就听见嵇文萱怔怔地在白先生面前哀号,说他一定会找到白先生的儿子小白,领着小白少爷在白先生坟前巴拉巴拉……
小白少爷便是我,嵇文萱少时经常生病,他府上的管家隔三差五来抓药,后来病好了,他老子开心地拉着他到凤眠堂道谢,让他和我结拜成异姓兄弟,他为弟,我为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后来我进了宫,便断了往来,直到数年前,嵇文萱中了状元,我才在山海殿上见到了他。
好家伙,嵇文萱这厮几年不见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样,不仅长高了长壮了也长俊了,整个人神采奕奕,就跟乌龟变凤凰一样。
闲话休烦,总之,自此我是避着他的,尤其是得知他节节高升升到大理寺卿后,我在宫里见着他都是绕着走的。
眼下他的半个先生驾鹤西去,我自然不用装也能面露几分愁意,待他上了马车,我便揉揉眼睛,假装困乏地靠着车壁,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开口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大人不必……”
嵇文萱打断我的话,郁郁不乐地道:“我十八岁中的状元,进宫面圣那一日,站在济济一堂的山海殿内,有那么一瞬间想辞官归隐,不知公公对此有何感想。”
我眨眨眼睛,笑眯眯地道:“这个想法倒是别致,不过咱家现在是陛下跟前的人,皇宫就是咱家的靠山,咱家去哪也没有待在皇宫里自在。另外,安乐王若是铁了心造反,陛下派我等前去,就是送死。”
嵇文萱绿了面皮,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安乐王是皇帝沈山柏未称帝前的封号,文帝未登基前,能与之抗衡的便是安乐王。待文帝登了基,一直没查到登基当日行刺之人,便远远地将安乐王打发到了乌斯。名为让他抵御外敌,实则消耗他的兵力,随着一年又一年的频繁交战,安乐王当时的亲信将领已经所剩无几,门客也散了十之七八,紧跟着他的也只有温、林两大门阀世族。
我与嵇文萱到安乐王府的时候,一下车便闻到了血腥味。
嵇文萱是个急性子,不顾王府管家的阻拦直接进了内院。
管家追在后面大喊: “大人去不得啊……殿下半月前就得了疯病,不许生人出现在他眼前,否则啊……殿下杀人了……杀人了……”
王府的门客和护卫都一拥而入,进了后院。
我一脸茫然地跟着众人走进了后院,入目便是猩红的血,行凶之人被嵇文萱反手压倒在地,仍旧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而院中室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殿下是真的疯了,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认识了……”管家捂住双眼,匍匐在地,抱着地上的尸体哽咽出声。
“傅鹿公公,傅鹿公公,你在想什么?” 嵇文萱用染血的手端着茶,慢慢地饮着。
我坐在他的下手,手里同样端着一碗安乐王府管家泡的茶,茶是预备着给皇亲国戚喝的上等好茶,名叫湘水绿萝,此茶工序复杂,从泡茶到品茶,中间还有七八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又是晨露又是花香……而且还要保证传到品茶人的嘴里是温热的,我只在太上皇的寝宫里喝过一两回,那个滋味很是奢靡享受。
这一次,却是喝得疑窦丛生。
嵇文萱一进院子就能治住发疯的安乐王,并把他敲晕,我保持怀疑。
管家一喊杀人,全王府的客人护卫突然就全都出现了,此前却没有一人发现安乐王杀了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一个儿子叫出声……匪夷所思。
那些尸体,刀刀毙命,毫无生还的余地……
于是我端着茶去了安乐王的卧房,嵇文萱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凉了,跟冰刀子似的。
“公公去哪……”嵇文萱追在我身后喊我。
我捧着茶跟捧着刚出生的鸭子一样小心翼翼,回眸看着他道:“我只是随便看看……”
话还没说完,安乐王就将嵇文萱手里的一碗茶水一不小心给泼醒了,露出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无辜神情。
王府管家当即滑跪在地,哀嚎道:“殿下,小殿下死了……”
嵇文萱字字诛心:“被殿下发病,失手全杀了,一个没留……”
安乐王瞬间瞳孔放大,疯一样奔向后院,我顺理成章跟着去了……
很快,安乐王发疯,当着御前使持节的面,将自己的五个儿子全杀了的消息传到了国都凤眠城,文帝震惊之余自然打消了顾虑。考虑到安乐王绝后的可能,甚至打算办一场宫宴,选一个皇子去给安乐王做继嗣。
但宫宴尚未开席,文帝便薨了,太上皇安悯帝紧接着也被气死了。
文帝之死,为安乐王——也就是现任皇帝沈山柏所弑,死年不满二十。
文帝的几个皇子也被沈山柏全部诛杀,一个不留,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至于手足兄弟,昔日与之敌对者也毫不留情,全部活埋。
却说沈山柏弑杀文帝的时候,我被总管内侍安排去给宫里被翻牌子的妃子道喜。领了那位妃子的喜钱正准备去文帝寝宫侍候,路过华林园忽然看到两个御林军追着一个五岁的孩子跑来跑去。
我正要大声呵斥那孩子,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拽进了树丛中的一株百年荆桃花树下。
是嵇文萱,他那一身审问犯人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那孩子……怎么混进宫的——”我拍开他的手,支支吾吾还没说完,嵇文萱就发话了,冷声道:“宫内今日有大变,你别轻举妄动……”
我懒得听他胡诌,推开他从树荫底下冲了出来,那孩子看到我,吓了一跳跑开了。
两个御林军气喘吁吁地追上前,冲我道:“傅公公……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胆敢混进皇宫,可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我一看到那孩子就想到安乐王死的那几个皇子中幸存的一个,同情心一时刹不住车,便打马虎眼道:“皇室子弟众多,许是陛下后宫里的某个皇子,今儿是给安乐王选继嗣的大喜日子,可不能见血。这样吧,这孩子交给咱家来处置,后宫诸皇子咱家都认识,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两个御林军听我一通忽悠,竟然同意了。于是我领着那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文帝的寝殿,然而寝殿内一个人也没有,黑漆漆一片。借着残烛的余光,我看到了躺在殿柱后面的总管公公。
我登时三魂丢了两魄,拖着那孩子仓皇退出了寝宫,奔往山海殿……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孩子是皇帝沈山柏当年躲在柜子下唯一幸存的皇子沈云欢,也不知道皇帝对这个皇子的偏爱到了何种境地。
我只是拼了命地跑,就好像跑到山海殿,能捡回一条命一样。
事实确是如此,山海殿有传国玉玺,一国乱,玺如风水轮流转。我得拿到玉玺才能安身立命。
但这次的皇帝不是别人,他是弑兄篡位的安乐王沈山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