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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针石启喙吐新声 金阙鹰扬许云疆

作者:衙门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帅堂偏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肃杀与悲恸余韵。蒋啸霆端坐主位,脸上泪痕虽已拭去,但眼底深处那抹焚心蚀骨的恨意,却如同万载玄冰下的熔岩,冰冷而炽烈。陈锋侍立一旁,手按刀柄,警惕地注视着厅门。


    门开,赵海引着三人步入。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身着金阙王朝特有的、以金线绣着苍鹰图腾锦袍的男子。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行走间步伐沉稳,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度。身后两名随从,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护卫高手。


    “金阙国主座下,鹰扬中郎将,拓跋野,见过蒋将军!”锦袍男子微微躬身,行的是平辈之礼,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拓跋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蒋啸霆抬手示意其落座,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大战后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知将军此来,所谓何事?”


    拓跋野目光扫过蒋啸霆略显憔悴却依旧如刀锋般锐利的脸庞,又掠过他腰间那柄名为“龙吟”的佩剑,心中暗赞一声“人雄”。他开门见山:“将军血泪檄文,控诉萧瑟风构陷忠良、戕害稚女、 乱国殃民,字字泣血,已由我朝密使送达王庭。我主拓跋宏陛下,览之愤然!萧瑟风此獠,把持晟京朝政,排除异己,野心勃勃,不仅是我金阙宿敌,更是天下祸乱之源!将军于绝境之中,孤城抗命,怒海扬旗,其忠勇,其气节,我主深为钦佩!”


    他顿了顿,观察着蒋啸霆的反应,见对方神色不动,继续道:“我主言:将军之仇,非一人之仇,乃天下忠义之士共仇!将军之志,非一隅之志,乃涤荡乾坤、再造山河之宏愿!我金阙雄踞西北,厉兵秣马,久欲东出,扫平奸佞,还天下朗朗!奈何晟京有萧贼把持,云崇盘踞西南,牵制甚巨,一时难以竟功。”


    拓跋野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灼:“今闻将军于东海铁砧,立‘昭明’之旗,挫云崇锐气,拒沧浪招抚,锋芒初露,根基始奠!此乃天赐良机!我主愿与将军结为盟好,共讨国贼萧瑟风!共襄‘昭明’盛举!”


    “结盟?”蒋啸霆眼中精光一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如何结法?金阙雄踞西北,兵强马壮,我昭明军不过东海一岛,数千残兵。拓跋陛下,所图为何?”


    拓跋野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将军过谦了!昭明军虽暂栖孤岛,然将军威名,如雷贯耳!麾下将士,百战余勇!更兼将军手握大义名分(讨萧檄文),天下归心者众!此乃无价之宝!我主所图者,唯‘破晟灭萧,共分天下’八字!”


    他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简陋舆图,指向西南云崇王朝的位置:“结盟之约有三!”


    “其一,情报共享!我金阙在晟京、云崇乃至沧浪皆有密探网络,将军所需之军情动向、朝堂秘闻,金阙必倾力提供!反之,将军在东海及南方之动向,亦需及时知会我朝。”


    “其二,战略协同!将军立足铁砧,首当其冲者,乃西南云崇!云崇国主贪婪无度,与萧瑟风亦有勾结(孟获之死,其必迁怒于将军)。我主承诺:将军若挥师西进,攻略云崇之地,我金阙必在西北边境陈以重兵,牵制云崇主力及晟京可能之援军,使其首尾难顾!将军可放手施为!”


    “其三,疆土之诺!”拓跋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云崇王朝靠近金阙边境的三个郡上,“若将军能克复云崇全境,或使其元气大伤,无力北顾!则此三郡之地(黑石郡、风陵郡、赤水郡),我主愿作为盟约之酬,割让于将军,永为昭明之基!且我金阙承认将军所建‘昭明’王朝,互通商贸,永为兄弟之邦!”


    割让三郡!承认昭明王朝!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尤其是对立足未稳、急需后方根据地的蒋啸霆而言!金阙国主拓跋宏,显然看准了蒋啸霆的复仇之火和扩张需求,更看准了云崇这块夹在中间的肥肉!


    蒋啸霆沉默着。帅堂内落针可闻。陈锋屏住了呼吸,赵海亦是神色震动。拓跋野则气定神闲,似乎笃定对方难以拒绝。


    许久,蒋啸霆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拓跋陛下,好大的手笔。然,空口无凭。金阙陈兵边境,牵制云崇晟京,如何保证不是虚张声势?此三郡之地,如今尚在云崇治下,又非金阙疆土,何来‘割让’之说?岂非画饼充饥?”


    拓跋野似乎早有预料,从容道:“将军快人快语!盟约之信,自有国书为凭!待将军允诺,我即刻以金阙秘法传讯王庭,国书不日便将送达!至于三郡之地…”他眼中闪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金阙铁骑,天下无双!只要将军能在南方搅动风云,牵制住云崇主力,我金阙自有把握,将这三郡之地,从云崇版图上‘取’下来,双手奉上!此乃我主拓跋宏陛下亲口承诺!金阙之诺,重于昆仑!”


    他盯着蒋啸霆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将军,此乃双赢之局!将军得立足之地,报血海深仇!我金阙得破局之机,除心腹大患!合则两利,分则…将军独木难支,强敌环伺,纵有通天之能,恐也难逃覆灭之危!沧浪太子之态度,将军想必已经领教。”


    赤裸裸的利诱与威逼!金阙的枭雄本色显露无疑!


    蒋啸霆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拓跋野,穿透了舆图,投向了遥远的西北和血火交织的未来。与金阙结盟,无疑是一剂猛药,能迅速获得喘息之机和战略支撑,但同样是与虎谋皮!拓跋宏绝非善类,所求甚大!一旦灭萧破晟,金阙这头西北苍狼,未必不会调转矛头,成为昭明更大的威胁!


    然而,拒绝呢?正如拓跋野所言,以昭明军目前的处境,同时面对云崇的疯狂报复、晟京的追剿、沧浪的敌意…几乎是十死无生!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打破这铁桶般的围困!


    “金阙之诚意,蒋某…感受到了。”蒋啸霆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决断后的沉凝,“盟约之事,兹事体大。蒋某需与麾下商议。拓跋将军一路劳顿,且在岛上暂歇几日。三日后,蒋某必给将军一个答复。”


    拓跋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恢复如常,拱手道:“理当如此!那拓跋野,便静候将军佳音!”他知道,蒋啸霆需要权衡,也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送走金阙密使,帅堂内气氛依旧凝重。


    “将军!金阙狼子野心!割让三郡?分明是想让我们当马前卒,替他们火中取栗!待我们与云崇拼得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陈锋忍不住说道。


    “我知道。”蒋啸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岛上忙碌的景象和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声音低沉,“但拓跋野有句话没说错,独木难支。昭明需要时间,需要盟友,哪怕是与虎谋皮。”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金阙想利用我,我何尝不能利用金阙?情报、牵制…这正是我们目前最缺的!至于那三郡之地…”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画饼也好,诱饵也罢,只要我蒋啸霆的刀足够快,实力足够强,该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不该是我的…强取便是!”


    他转身,眼中已无半分犹豫:“陈锋,召集李参军、赵海等人,连夜议事!分析金阙情报真伪,评估云崇战力,制定我昭明军下一步方略!三日后,回复金阙!”


    “诺!”


    与此同时,岛内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是老军医的临时诊室兼药庐。蒋朔风赤着上身,趴在硬榻上。他后背肩胛骨下那个狰狞的狼头烙印,以及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都暴露在空气中。老军医须发皆白,神情专注,正用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蒋朔风颈部和头部的穴位。旁边,炭火上的药罐咕嘟作响,散发着浓郁苦涩的药香。


    自从帅堂那场血泪相认后,蒋啸霆亲自下令,由医术最精湛、且略懂些调理神魂之道的老军医,全力为蒋朔风诊治失语之症。老军医诊断认为,蒋朔风的声带本身受损有限,主要是幼年遭受酷刑(烙铁烫喉、可能还强行灌入滚烫异物)时巨大的恐惧和痛苦,造成了严重的“惊神闭窍”,如同心门被彻底锁死,断绝了发声的念头。治疗需以金针度穴,辅以安神定魄的汤药,徐徐图之,更重要的是,需要解开他的心结,重新建立对“声音”的信任和渴望。


    蒋朔风闭着眼,身体依旧紧绷。每一次银针刺入,都让他肌肉微微抽搐。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记忆,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折磨着他。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母亲阿依古丽被凶徒拖走时绝望的眼神,闪现着那烧红的烙铁逼近喉咙的恐怖景象,闪现着萧瑟风爪牙那狰狞的狂笑…


    “嗬…”一声压抑的痛苦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


    “孩子,别怕…放松…”老军医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想想你爹…想想将军…他在等着你…等着听你喊他一声…”


    爹…蒋啸霆…


    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那个在帅堂里抱着他、发誓要为他复仇的男人,那双赤红眼睛里滔天的恨意与痛惜交织的眼神…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蒋朔风心底的恐惧。


    老军医捻动银针,刺激着特定的穴位。蒋朔风感到一股微弱的暖流,从颈部升起,缓缓流向头部。那扇紧闭了十几年的“心门”,似乎被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来…试着…跟着我…啊…”老军医引导着,发出一个最简单的音节。


    蒋朔风紧闭着嘴,眉头紧锁。喉部的肌肉如同生锈的锁链,僵硬无比。他想发声,但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想想…你母亲…想想她的名字…阿依古丽…”老军医的声音如同催眠,“你想为她报仇…对吗?想告诉所有人…是谁害了她…是谁害了你…”


    阿依古丽!母亲!


    萧瑟风!仇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猛地冲上蒋朔风的心头!那滔天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恐惧!他猛地张开嘴,喉咙里肌肉剧烈痉挛,发出一声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的短促音节:


    “呃…啊!”


    虽然只是一个不成调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短音,却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药庐内炸响!


    老军医手一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好!好孩子!出声了!再试试!别停!”


    蒋朔风自己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刚才…那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虽然难听,虽然痛苦…但那堵死了十几年的墙,真的…裂开了!


    巨大的激动和一种新生的希望,瞬间淹没了他!他不再恐惧,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军医,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去模仿,去抓住那失而复得的感觉:


    “啊…呃…啊…!”


    “娘…!”


    “爹…!”


    声音依旧嘶哑、断续、艰涩无比,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喉部的剧痛和肌肉的痉挛。但这一次,那破碎的音节中,清晰地包含了“娘”和“爹”的雏形!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绝望的悲恸,而是冲破黑暗枷锁的狂喜和委屈!他成功了!他能发出声音了!他能…叫娘了!能叫…爹了!


    老军医老泪纵横,连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温热的汤药:“快!喝药!润润嗓子!别急!慢慢来!能出声就好!能出声就好啊!”


    蒋朔风颤抖着手接过药碗,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阵灼痛,却被他完全忽略。他贪婪地感受着那液体流过声带的奇异触感,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他放下药碗,挣扎着坐起身,不顾后背的疼痛,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他看到了放在一旁矮几上的纸笔。那是蒋啸霆让人送来的。


    他用颤抖的、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笨拙地抓起毛笔。墨汁滴落在粗糙的草纸上。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在纸上歪歪扭扭地、极其缓慢地写下三个字:


    杀萧贼!


    字迹稚嫩丑陋,却力透纸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刚刚苏醒的、用声音和文字表达意志的决绝!


    老军医看着那三个字,又看着少年眼中那混合着泪水、狂喜和滔天恨意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饱受摧残的少年,正在用仇恨作为钥匙,强行打开那扇封闭了十几年的门。未来的路,注定充满血火,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呜咽的“哑狼”了。


    消息很快传到正在议事的帅堂。


    当亲卫将那张写着“杀萧贼!”三个歪扭大字的草纸呈到蒋啸霆面前时,这位心如铁石的统帅,握着纸张的手,竟也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那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笔迹,仿佛看到了儿子在药庐中挣扎嘶吼、奋笔疾书的模样。


    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混合着痛惜、欣慰与更加深沉决绝的复杂表情。


    “朔风…好!”蒋啸霆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也握着斩向仇敌最锋利的刀锋!他猛地抬头,看向堂下等待的众人,尤其是负责情报的李参军,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


    “回复金阙特使拓跋野!”


    “盟约,我蒋啸霆…应了!”


    “昭明与金阙,结为兄弟之盟!共讨国贼萧瑟风!”


    “云崇…便是这盟约的第一块…试刀石!”


    铁砧孤岛之上,失语者初试啼声,稚笔写出复仇血誓!西北雄鹰的羽翼,亦将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向西南的疆土!昭明军的复仇之火与争霸之路,在蒋朔风破茧重生的嘶哑呐喊中,在金阙王朝递来的盟约上,轰然加速!目标,直指——云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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