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沉的天在远处泼了层墨，余晖点出火烧云的影子。
代亦青在一处丁字路口，踩着夕阳金光下了公交，有些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后脑勺已经扎不起来的黑色头发，劣质染发膏的味道就这么蹭上指缝，他嫌弃地闻了一下后朝家走去。
辽城郊区没有什么建筑，丁字路口的东西走向是一条同市内一样宽敞的柏油马路，稀稀拉拉的自建房林立两侧，没有一棵树装饰。风一吹，沙子就扬了起来，所以哪怕刚刚下了雨，整条路也显得灰扑扑的。
顺直的长道没有任何阻碍视线的东西，能让人将远处的一切一览无余。
一路上有眼熟的街坊邻居见了他，挂上笑脸：“呦，五中的高材生回来啦。”
代亦青对话里的内容不置可否，痞笑着打了招呼，毫不谦虚：“诶，李大娘，低调、低调，毕竟这五中我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考上了。”
李大娘嘴角一抽，没想到他一个倒数上去的还脸皮这么厚。
她夸：“那是你聪明。”
代亦青“嗯”了一声算是对夸奖的认可，哼着歌，继续大摇大摆地走了。
见他走远，李大娘撇嘴，开始和屋里的男人抱怨：“老代家这混小子，一个二流子都能上五中了，到底怎么考上去的。”
“谁知道呢，他爸给学校塞钱了吧。”
“说起来，他那爸到底管不管他啊，隔三差五地不见人影。”
“一家子怪咖。”
歌声并未愉悦太久。
怪咖之一正紧紧盯着门口那辆一零年的灰色大众速腾。
一月不见，车屁股后面多了更多被太阳烤爆漆的凸起。代亦青每次都觉得开这个是欺负老年车，钥匙一拧，发动机启动就是老头儿在那儿咳咳咳。
“呦，”他对着车，“您这老年斑又多了，跟着他真遭老罪了啊。”
代亦青的声音不小，进门的时候故意说给人听，不等狭小客厅里的人说话，也不分去眼神，校服书包随意往地上一丢就进了自己房间。
不多时，门外传来声音。
“学费我压在茶几上，开学带去给你老师。高中的开销比初中大，零用钱比初中时每月多五十。”
中年人的嗓音略沉，听不出喜怒。
代亦青趴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那个数字后动了动嘴皮，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门外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等不到回复，就继续说：“你们老师说你今天没有去报道。”
代亦青睁了眼，从床头扯过充电线，给早就关掉的手机喂上口粮，打算打几把游戏。
音乐声调到最大，劣质耳机里传出滋啦滋啦的电音，震得代亦青耳根子生疼却不肯降小，直到门外的人没了动静，不知道是走了还是其他。
代亦青朝门口瞥了眼，随后心不在焉地戳着手机屏，随机点进一个界面。
【二飞：图片JPG.】
【二飞：哥！！！我看见个提着鞋光脚跑路，还给书包挡雨的大傻春啊！！！】
【二飞：我不想上学了！】
这种纯血的二傻子已经很少见了——也不排除是真的智力障碍。
代亦青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点进照片，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
想到下午那个提着鞋出来打架的傻缺，代亦青嘴角一抽。
起初他听见一声大喝的时候，本以为闯进来个什么货色，结果就跳出来只浑身脏兮兮的“花猫”。
鸡窝一样凌乱又潮湿的头发黏于肌肤，白衣裤子蹭得左三道右五道的黢黑泥印，袜子更像一脚踩进了刚铺的水泥坑。
可偏偏“花猫”手里提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还有本卷起来的历史必修一。
一想到那个场景代亦青就觉得好笑，是个正常人都不能提这两样东西打架。
没想到这大傻春还让赵一飞遇见了。
【……：的确傻透了，还是个瞎子。】
那边赵一飞回得很快：【哥你咋知道？不能吧，我看他眼神儿挺正常的啊。】
“嘶……”
代亦青翻了个身，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肌肉绷紧，胳膊肘条件反射地抵在床铺支起上身，给火辣辣疼的背腾出空间。
“你大爷的。”知道这是背上挨的那一闷棍，他不由得低声咒骂，想起那个胡来掺和的二傻子就更气了。
【……：就是特么瞎。】
【二飞：难不成他也溅你一裤子泥？】
【二飞：诶呀诶呀，这些都不重要！我操，我刚刚看着这个照片突然想起来，他手里这双鞋好像是空军啊！】
【……：这是啥？】
【二飞：虽然是去年秋天的款式，但是贼啦贵啊！要一万多一双！这还是个人傻钱多的富哥儿。】
一双鞋，一万多？！
代亦青对这些没概念，乍然看见这个数字也是两眼微瞪，将糊成团的照片放到最大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感觉这高档玩意儿和自己的地摊货也没什么区别。
【二飞：而且就是这个穿空军的大傻春在学校门口说自己最想开学。】
紧接而来的还有一段语音。
就听赵一飞夹着嗓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开学了~我终于等到了~嘤。”
“滚。”代亦青回。
【二飞：他真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语气比他贱了点。真的，怎么会有人想开学啊？难道五中的人脑子都不正常吗？】
【……：你不是五中的？】
【二飞：我这不是跟哥你一样，狗屎运嘛~肯定跟他们这种不一样，反正我不想开学。】
代亦青咬牙倒回床上，强迫身体适应疼痛也不打算上药。
咔嗒。
大门落锁，外面旋即汽车嗡鸣，两侧车灯洒下细碎红光铺在窗前，又很快消失。
“老头儿”跑了。
雨又落了下来。
代亦青盯着天花板，直到下一场电闪雷鸣，他才坐起来拿起手机，对置顶列表发了语音：
“诶，少爷，我们在哪个班来着？”
【少爷：二十一。】
“这数字不错。”代亦青说。
-
姜空神清气爽地爬上顶层六楼，按照记忆向右看去，对门上“高一21班”的牌子扬起个大大的笑脸。
开学第一天，要从最早到班开——
“？”
教室门口，姜空看了两次腕表——早晨六点十分，比学校规定的高一最早到校时间还早了半个小时。
但教室里已经来了七八个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一眼望去，无一不是在埋头预习。
不是吧，这么卷？
这么想着，他也不敢再耽搁，顺着记忆坐到靠门倒数第三排——这是报道那天班主任按身高排的位置，姜空一米八三并不算矮，但同学们也不多让。
由此，致力于三年都要勇争上游的少年已经隔空嗅到一丝危机。
身高不能输，学习也不能。
拿书的时候一个大幅度动作不小心撞到什么，姜空忙压低声音说：“抱歉啊。”
没有回应。
姜空盯着自己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同桌，一只胳膊垫在额头，手握在另一只手腕，脑袋微微朝另一侧歪，只留给姜空乌黑的后脑勺。
他刚刚撞那一下，对方也只是稍稍往里动了下胳膊。
五中的桌椅都是一人一副，铁制的两侧外壳和纯木贴膜的书桌表面，所谓同桌就是把两个桌子拼在一起。
姜空轻轻将语文书放在自己桌面靠边的位置，没有将对方越界的胳膊肘赶走。
不久，只背了一段的少年再抬起头，对着那黢黑且飘着染发膏味儿的脑瓜子看了又看。
不对啊。
姜空后知后觉。
我同桌的头发有这么长吗？
-
姜空有轻微脸盲。
报道与开学相隔一天，24小时的时间洗礼抚平了他海马区里关于同桌的记忆，身形五官全不记得，但有一点印象深刻——
同桌是个秃头，只有青茬的那种，说是上学犹如出家，要与快乐断绝情爱，所以剃发为“僧”。
姜空确认自己没有坐错位置。
……那这是，模仿济公…？
那还挺有个性的，一点也不死板。姜空无比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猜测。
六点五十五分，刺耳且简短的打铃声催命地响了，宣告早自习正式开始。
姜空大致扫了眼教室，开学第一天没有人敢迟到——包括没来报道的“大佬”。
热心群众姜某凭借记忆，朝那天的空位好奇地瞥了一眼，结果就看见靠窗边，大太阳底下一颗油光锃亮的光头。
“？”
这对吗？
他再眨眼的功夫，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挡住视线。
姜空抬头，发现是自己的班主任孙晓娜。女人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五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面容和蔼，不到一米六五，烫了一头波浪卷低低扎着，穿着朴素舒适的运动服，一看就是那种权威且富有经验的老师。
二人对视不到两秒，姜空忙正过身子低头看书，心思却不在上面。
咚咚。
孙晓娜不是来找他的。指关节轻敲桌面的声音在早自习的教室格外清晰，对姜空而言还多了层固体传声。
“早自习了，醒一醒，”孙晓娜声音温柔，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这才开学第一天。去洗手间洗洗脸，清醒一下。”
话落，姜空用余光瞄到同桌终于屈尊动了动，像科幻电影里的丧尸变异那样七扭八晃，不太情愿地慢慢起来。
姜空心里暗暗给他竖大拇指，开学第一天就得到老师的唤醒服务，也很大胆啊，跟那个不来报道的哥们儿似的。
孙晓娜：“报道那天你没有来，回来后给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