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斧落下时,整座沧澜山都听见了那声呜咽。
那是种介于风声与笛音之间的震颤,樵夫王老五的虎口裂开一道血痕,他踉跄后退,看着那棵三百年的老杏树在晨雾中缓缓倾斜。
树冠扫过云层,抖落的不是露水,而是去年冬天积攒的雪。
雪花簌簌而下,落在树根渗出的淡金色汁液上,竟凝成一颗颗琥珀般的泪珠。
“树……树在流血!”年轻樵夫跌坐在碎花堆里,声音发抖。树浆本该是清透的树脂,可此刻从断面涌出的,却是猩红的液体,蜿蜒渗入泥土,像一条细小的血河。
众人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纷纷都吓得仓皇后退。唯有山风呜咽着卷过,将满地残花掀起,又轻轻覆在树桩上,仿佛一场无声的葬礼。
就在这时,一个面生的女子静声来到了断树旁。没人看见她从哪条山路走来,甚至没人听见脚步声。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倒下的巨树旁,一袭白色长衣,袖口绣着极淡的银纹,像是月光织就的丝线。
她的长发未束,被山风拂起时,隐约露出颈后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枯枝的裂痕,又像未愈的剑伤。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白衣女子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年轮中央最亮的那圈金线。
“原来在这里。”琼若低语,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只有将散的树灵看见,她的指尖在触碰年轮时,凝出一层薄霜。
霜花沿着木纹蔓延,最终停在年轮最深处——那里嵌着一枚褪色的铜钱,是三十年前,一个病入膏肓的医者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进树心里的。
树灵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看见自己的指尖变得透明,像晨雾般一点点消散。可就在这时,女子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帕子里包着半块桂花糕。
“接着。”她对着空气说道,指尖一弹,桂花糕悬在半空,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托住,树灵溃散的指尖猛地一颤。
那桂花糕的边缘,还留着小小的牙印——小姚昨天偷偷塞进树洞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棵杏树记得沧澜山的每一个黎明。它记得三十年前那个总在树下行医的青衣医者。
那人袖中永远揣着晒干的杏花,给孩童的药里总要加一勺野蜂蜜。他说话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山中的精魅,可他的眼睛却比沧澜山的溪水还要清澈。
可惜医者不自医,他救人无数,却治不了自己的顽疾。最后一个雪夜,他靠在树干上,咳出的血染红了树根。
他摸了摸树皮,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布帛包好的东西塞进杏树干中间的缝隙中。
树灵那时还未成形,只记得他指尖的温度,像冬夜里的最后一点烛火。
后来,树有了灵识。
再后来,树灵遇见了小姚,一个又聋又哑的孤女。小姚的父母在一场惨烈的匪患中不幸离世,小小的她从此孤苦无依。
那年深秋,寒风裹挟着枯叶在村庄里肆虐,小姚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赤着脚在巷子里奔跑。她刚刚又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了,那些孩子指着她又笑又闹,嘴里喊着她听不懂的话。
小姚的世界寂静无声,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只能委屈地跑开。
五岁的小孤女漫无目的走,最后竟然走进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几片金黄的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小姚抬起头,顺着叶子飘来的方向望去,一棵巨大的杏树出现在眼前,这棵杏树高大挺拔,粗壮的枝干向四周伸展,仿佛在张开双臂迎接她。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五岁的孤女蜷缩在树洞里,像颗被风吹落的青杏。她又聋又哑,手腕上满是被冻伤的红痕。
树灵第一次凝聚虚影,看见她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糖葫芦,画完又急忙抹平,像是怕被人发现这点小小的贪念。
她听不见树灵的低语,可她却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对着树洞“说话”——用指尖在树皮上写字,用花瓣摆出笑脸,甚至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塞进树洞的缝隙里。
“他们说你吃了供奉才能显灵。”小姚不会发声,可树灵能从她的口型里读懂。她踮起脚,把半块桂花糕塞进树缝,“但我知道,你喜欢甜的。”
而回应她的只有四周微微响起的风声,花瓣随风飘下拢成一小片,轻轻地盖住少女冻红的脚背。
此间天地似乎再难找出第二棵这样的百年杏树了,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名叫小姚的小孤女。
杏灵不知道这样相伴的日子能维持多久,每到开花的季节,小姑娘总爱光着脚在地上踩来踩去,一地的落花把冰冷的地面遮住,杏灵一点也不担心她会再冻伤了脚......
可是最近小姚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杏灵的思绪有点飘远了。
此刻,白衣女子——琼若——正将手伸进树洞中间的裂缝。
樵夫们瞪大眼睛,看着她从里面取出一盏小小的灯。灯身是凝固的树脂,灯芯里跳动着一点微弱的火光——那是小姚去年冬天存在这里的一缕气息。
“他们要砍你做药铺的柜台。”琼若的指尖掠过树桩未干的血迹,“镇上新开的回春堂,需要三百年喜木镇宅。”
她的声音很轻,可树灵却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狠狠一绞。
回春堂…… 那是小姚最后一次来反复在地上写的地方!
琼若突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枚铜钱——正是树心嵌着的那枚。
她将它按在树桩的断面上,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刹那间,整座山的杏树无风自动。花瓣逆着季节飘飞,像一场倒流的雪,纷纷扬扬汇聚到树桩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樵夫们惊骇地后退,却见那些花瓣在漩涡中重组,化作一幕幕流动的影——
三十年前,青衣医者在树下救治最后一个病人,自己却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
八年前,小姚躲在树洞里,用花汁在树皮上画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糖”字。
20多天前,镇上的药材商带着人围住杏树,小姚冲出来,拼命摇头,却被一把推开……
纷扬的花瓣中,渐渐显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青衣如雾,发间别着小姚去年编的忍冬花环。他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截断枝,断枝在他掌心化作一株青翠的幼苗。
最年长的樵夫突然跪了下来,颤声道:“……是您?”
他突然想起来,当年有个和善的医者总在杏树下施药,衣袖里抖落的永远是晒干的杏花。
树灵也终于想起了一切,三十年前,青衣医者临死前,将一枚铜钱按进树心。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树囔囔自语,一直说要等一个后颈有伤的女子。
最后,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缓缓滑落在地,只有风吹过杏叶的沙沙声。
如今,这个女子就站在他面前。
琼若的指尖轻轻拂过颈后的疤痕,低声道:“我不是道人,也不是仙人。我只是……一个来履约的过客。”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药方,树灵一眼认出——那是小姚的字迹。
药方最下方,画着一株杏树,树下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戴着斗笠的药材商,另外一个是小姚自己,站在树前,张开双臂。
树灵突然明白了,小姚不是被强行带走的,她是去换这棵树的命。
药材商要砍树做药柜,小姚求他放过它,代价是她自愿留在回春堂,做一辈子的哑药童。
只可惜后来村口的人家扩建农地,村民们还是决定要把这棵拦路的树给砍了。
回春堂的后院,小姚正在碾药。她的石臼突然裂开一道缝,里面的药渣全洒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姚的心莫名的惊慌起来。
她立刻站起来,不顾正从前院走来招呼她拿药的药铺掌柜,径直的就朝大杏树的方向跑去。
等她到了那处,却只见一桩断木倒在地上,枝叶凌乱,四散的新叶上上还凝结着溅落的树汁,粗壮的主干最后只剩下突兀的树桩。
断裂的年轮截面布满细密裂纹,却浓重的圈圈相交围,每一圈的年轮都在向在场的所有人诉说着它300年的不平凡!
小姚的眼泪砸在地上,她站在树灵的面前,一瞬间就像是又回到了八年前,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哑女,在刺骨的冷风中捡着干涩的杏干果腹。
她知道这棵杏树有灵,总在春三月开出最美的花。
琼若轻轻叹息,抬手按在断裂的树干上,树皮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当年青衣医者留下的药方,最后一味药,正是“三百年杏树花蕊”。
断裂的树干渗出琥珀色的泪滴,坠落在地面,将古老的药方字迹晕成模糊的一片,而树皮上那些记载着 “三百年杏树花蕊” 的文字,正逐渐隐没在树皮的纹路里。
随后,在断木的不远处竟然悄然出现一株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长高,那正是去年深秋杏树掉在地上的干杏核......
众人见到这样神奇的一幕,纷纷摒住了呼吸,生怕发出来的噪音会打扰到幼苗的成长。
暮色如纱漫卷时,嫩苗初长成新树后就停下了快速生长,稚嫩的花苞缀满枝头,不及300年的老树壮观,却处处显示了新生的茁壮坚强。
夕阳的柔色顺着皲裂的纹路蜿蜒而下,在泥土里晕开微光,最后撒在这青葱的枝桠间。
早春的第一朵花开了,是杏树花。
在绽开的花心,正有一点金光微微闪烁,小姚颤抖着伸手,触碰最近的一朵花心。
下一秒,山风骤起,满树杏花同时绽放,金色的花蕊如星子坠落,轻轻贴上她的耳畔,她听见了风声。
也是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世界的声音。
(--后记--)
暮色四合时,琼若站在新生的杏树下,指尖抚过颈后疤痕。树灵化作人形,在她身后三尺处停下。
“您为何而来?”他问,“您,你究竟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执念中要等的人?
琼若从袖中取出一把残破的油纸伞。伞骨断裂处露出淡金色的木芯,断面新鲜得像是刚刚折断。
琼若并没有选择直接回答树灵的问题,她摩挲着伞面上褪色的山水纹,自语道,“我在找一个人,他总爱在伞面上画杏花。”
夜风吹起她未束的长发,树灵看见她耳后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那是长期使用仙家法器留下的印记。
“三十年前,有个撑伞的道人经过沧澜山。”树灵突然说,“他交给......一枚铜钱,说会有人来取。”
树灵并不知道那个青衣医者叫什么名字,也许是他最后的执念唤醒了树灵的神识,所以树灵化形的样子就是当年的青衣医者,他当然也记得最后的日子里那名重疾缠身的可怜人陷入了怎么样的绝望。
青衣医者或许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于是只能选择将铜钱埋在树下吧。
树灵说完,琼若的指尖微微一颤。
“那是我师兄。”她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不能惊动的秘密,“他最后一次传信,就是在沧澜山。
树灵看见伞柄内侧刻着两个小字:杏林。墨迹已经模糊,却仍能看出是男子的笔迹。
“我找了他三十年。”琼若将伞举过头顶,断裂的伞骨在月光下投出支离破碎的影子,“这把伞能照出魂魄的伤痕,他最后用它救了个人。”
树灵突然想起那名医者咽气时,确实有道金光没入树心。当时以为是晨光,现在想来,或许是一缕残魂。
“您救小姚...”
“一半是不忍心。”琼若截住他的话,从怀中取出半截杏木枝——正是今早樵夫砍下的那截,“一半是为了这个,三百年的杏木,是修补伞柄最好的材料。”
她将树枝按在伞柄断裂处,三百年的木芯竟慢慢融进伞骨。伞面上干枯的杏花图案突然鲜活起来,其中一朵飘落到她掌心。
“师兄的魂魄不在这里。”琼若收起伞,望向山脚下的镇子,“但小姚耳后的金蕊,是他独创的‘听风术’。”
树灵突然明白过来:“医者是...”
“是他最后一个弟子。”琼若转身走向山路,伞尖在青石上叩出清响,“我会再来的——等到下次杏花开满沧澜的时候。”
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只有伞铃的余音绕着杏树打转。树灵低头,发现树根处多了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整齐码着几块飘着香气的桂花糕。
不远处最新萌出的杏枝上,花苞上凝着的新鲜的夜露,正在缓缓滴落。
作者的第一次开文,谢谢宝宝们的支持呀,刚开始可能会更的慢点,但是后面会越来越快的。[星星眼]
更新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开始的,开篇写的算是故事的背景,随着后面故事线的开展,会逐渐揭开琼若的身份的[蓝心][蓝心][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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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卷首篇:断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