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四界八荒之中,曾有一位陨落的福神,仅在任三年,却遭所有人唾弃。
相传凡界的妖族曾是个富庶之地,奇珍异宝数不胜数,金银珠玉取之不竭。仓廪实,衣食足,人杰地灵,最是适合修道飞升。
太清十二年春,王宫上空霞光万丈,紫气东来。
王后临盆那日,枯井涌甘泉,老树发新枝,一夜之间花开如锦。大祭司夜观星象,只见北斗移位,七杀和福星入命,掐指一算,竟算出个千年难遇的祥瑞命格——此子生来带福,气运通天,福星化杀,遇难呈祥!
极好的运道,于是太子一出生就被他父皇拉去“抓周”——抓的是叶子戏的牌,扔的是赌坊的骰子,帮他好赌的父皇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长大了的他偏不爱这满殿金银。
王公贵族捧着翡翠骰盅来邀,他反手祭出妖火把精巧赌具烧成灰烬;富商达官一掷千金求他卜算赌运,他掐指一算,算出人家三日后破产——气得他父皇拎着他后颈骂:“你这败家崽子!福星不招财,那便是灾!”
猫太子却抖抖耳朵,甩开老妖王的手:“父王,福气不是这么用的。”
太子一心修道,实力突飞猛进,年纪轻轻已半步飞升。
常人修道喜用剑,他偏生要用刀。
他的师傅——也就是那个占卜出他是福星的大祭司——曾皱眉问他:“刀乃凶兵,你一个修清净道的,怎么偏选它?”
猫太子指尖抚过古刀无常,刀身映出他微垂的眉眼:“剑有双锋,伤人亦伤己。而我的刀,刀背对着子民,刀锋对着敌人。”
他手腕一翻,刀光如雪,“——只斩该斩之人。”
似乎应了那句“福星不招财,便是灾”,庇护妖族的福运在太子二十一岁便到了头。
彼时太子已继位四年,正是要渡劫飞升成福神的日子。万妖来朝,举族欢腾。老祭司颤巍巍地焚香祝祷:“陛下此去,当为三界福主!”众妖在青鸾城歌舞相庆,仿佛已经看见祥云接引、天官来迎的盛景。
雷劫来得比预想的更急。
九九八十一道紫电劈落后山,新任妖王正与天劫相抗。他看不见人族军队已趁机攻破妖都,看不见子民们在屠刀下化作原形哀嚎。
待最后一道雷劫散去,新任福神睁眼看到的,是满地焦土。
他终究还是负了子民。
众神对新任福神都颇有微词。
“听说了吗?这位可是踩着全族的尸骨飞升的。”
“福运护得住自己,护不住至亲,这算什么福神?”
“家门不顾,却道心怀天下——虚伪!”
唯有天君在凌霄殿上护着他:“天道最是公允——既给了他这份福运,自然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你们可知,福神飞升时比寻常神仙多负了八十一道雷劫?”
众神噤声。
可天君的话压不住悠悠众口。福神渐渐成了天界最孤独的存在——他的福运能泽被苍生,却唯独赎不回自己的罪。偶尔有胆大的小仙童问他:“福神大人,您的福气为什么不能救自己的族人呢?”
他望着云下人间,喃喃道:“我这福运……或许本就是最不祥之物。”
他的福运在他死后再一次显灵了。
神族死后魂魄未灭,本该饮尽孟婆汤,踏过奈何桥,重入六道转世。
可他才在奈何桥畔抿了一口汤,就被一阵阴风卷走。再睁眼时,只见他那位英年早逝未曾谋面的鬼王舅舅正拎着他的魂魄冷笑:“你小子倒是会挑时候死。”
他舅舅把鬼印往他怀里一塞:“这位置我坐了太多年,该换人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新任鬼王。”
未等他缓过神来,他舅舅就跳下奈何桥投生去了。
按照鬼界律令,新任鬼王需坐镇满三年才能出鬼界。这三年里,他时常站在忘川河边,望着那些往生的魂魄发呆。有时会遇见几个的妖族亡魂,他们见了他就阴阳怪气地嘲:“陛下,您这福气可真大,连死都能混个鬼王做做。”
他抚过鬼印,落寞地低语:“是啊,连做鬼都不能安生。”
鬼界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孟婆的汤换了一锅又一锅,判官笔的墨写了一年又一年。
终于,三年期满,他可以重见天日了。
*****
“鬼王大人,找到您弟弟的消息了。”
凌不负接过犰阿九手上的画像——画中人被锁链缠绕,却依然昂着头,眼中的倔强与记忆中的少年分毫不差。
太清三十三年,也是凌不负成为妖王的第四个年头,妖族被灭。
那夜王城陷落,他从后山出来时已是家毁人亡。
燃烧的青瓦接连坠落,他踩着倒塌的梁柱,一路冲到东南角的偏殿——那是弟弟常住的小院。
院门半掩,朱砂画的门符被血冲得模糊。他踏进去,只看到一地碎裂的玉石和倒塌的寝榻,角落里那只他亲手挑的青玉风铃落在灰烬中,铃舌不知所踪。
他捡起那截残铃,指尖在颤。
——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是被掳,还是被毁尸灭迹。他连确认生死的机会都没有。
不负不负,终是负了所有。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凌无忧。
这些年,他从九重天跌落至幽冥地,又从孤魂野鬼爬到了鬼王之位。三界六道,他几乎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弟弟杳无音讯。
今日竟破天荒地寻到了。
鬼王大人当即问:“他在哪儿?”
阿九恭敬地答:“人族鬼市。”
凌不负指尖燃起一缕幽蓝鬼火,将画像焚尽。灰烬中浮现一张陌生面孔——普通至极,丝毫不似他原来容貌的昳丽张扬。
“阿九,这三日鬼界事务交由你处置。”他解下腰间鬼印抛去,鬼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若有人问起,就说本王在闭关。”
三年,够他们安稳太久了。
凌无忧若还在人间,他带他回家。
若已不在人世,他便立刻让当年灭族的债主,一个个陪葬。
犰阿九急忙接住鬼印,还未来得及劝阻,就见凌不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殿中。
*****
太清四十年,人界。
“来一间上等房。”
凌不负站在柜台前,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这天也不知道怎得,从他易容出了鬼界便开始下暴雨,赶了很久路,靴子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店里的上房不多,小二免不得打量了一眼来人。看此人外貌平平,着实不像能住上房的富家公子,但他周身却环绕着凌厉且不容置喙的气场,小二心头一凛。
“好嘞,三楼一间上房!”店小二对楼上喊了一声,然后对凌不负道:“客官赶路不易,房间里有新烧的热水和汤婆子,还有需要尽管吩咐。”
凌不负颔首道了句“多谢”,转身时斗篷扬起一道冷厉的弧度。雨水的气息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在空气中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听说了吗?鬼市明晚就开了,百年才一度呢!”
凌不负刚走上楼梯,楼下茶客的交谈声便顺着雨声传了上来。
“可不是!这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我花了一千金才弄到邀请函,就为看那个压轴的妖奴——据说可是前任妖王凌不负的亲弟弟!”
“真的假的?不是说那位早就……?”
“谁知道呢,模样是极好的,听说被抓到的时候浑身是血,却死也不肯低头。好几个主子都没能驯服他,最后才落到鬼市。”
“啧,也算是个狠角色。”
凌不负脚步顿了一下,湿靴踏在阶木上,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
“有机会能看看已是万幸,不妨告诉你,这妖奴可是这次鬼市拍卖会的压轴,都是达官贵人的玩物,我们这些小商贩可不敢肖想!”
“这次鬼市规格高得吓人,听说这次拍卖还有个‘坊主’会现身,手里有件能让人凌驾皇权的宝物。”
“真的假的?”
“不管真假,反正这一回,来的不是富商就是权贵。规矩也比往常严,一进门就得戴面具,谁是谁都不许问。”
“倒也公平省事,免得节外生枝……”
雨越下越大,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楼下谈话声渐远,只剩雨声与雷鸣在耳边回荡。
凌不负站在楼梯拐角,缓缓松开指节,木制扶手上留下几道淡淡裂痕。他抬头望向三楼尽头的房门,目光如寒铁,神色森冷。
劳什子权力地位和什么坊主,在他眼里还不如一粒尘埃。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找到凌无忧,带他回家。
楼梯上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决绝。
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