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 第1章 福兮祸之所不负 在这四界八荒之中,曾有一位陨落的福神,仅在任三年,却遭所有人唾弃。 相传凡界的妖族曾是个富庶之地,奇珍异宝数不胜数,金银珠玉取之不竭。仓廪实,衣食足,人杰地灵,最是适合修道飞升。 太清十二年春,王宫上空霞光万丈,紫气东来。 王后临盆那日,枯井涌甘泉,老树发新枝,一夜之间花开如锦。大祭司夜观星象,只见北斗移位,七杀和福星入命,掐指一算,竟算出个千年难遇的祥瑞命格——此子生来带福,气运通天,福星化杀,遇难呈祥! 极好的运道,于是太子一出生就被他父皇拉去“抓周”——抓的是叶子戏的牌,扔的是赌坊的骰子,帮他好赌的父皇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长大了的他偏不爱这满殿金银。 王公贵族捧着翡翠骰盅来邀,他反手祭出妖火把精巧赌具烧成灰烬;富商达官一掷千金求他卜算赌运,他掐指一算,算出人家三日后破产——气得他父皇拎着他后颈骂:“你这败家崽子!福星不招财,那便是灾!” 猫太子却抖抖耳朵,甩开老妖王的手:“父王,福气不是这么用的。” 太子一心修道,实力突飞猛进,年纪轻轻已半步飞升。 常人修道喜用剑,他偏生要用刀。 他的师傅——也就是那个占卜出他是福星的大祭司——曾皱眉问他:“刀乃凶兵,你一个修清净道的,怎么偏选它?” 猫太子指尖抚过古刀无常,刀身映出他微垂的眉眼:“剑有双锋,伤人亦伤己。而我的刀,刀背对着子民,刀锋对着敌人。” 他手腕一翻,刀光如雪,“——只斩该斩之人。” 似乎应了那句“福星不招财,便是灾”,庇护妖族的福运在太子二十一岁便到了头。 彼时太子已继位四年,正是要渡劫飞升成福神的日子。万妖来朝,举族欢腾。老祭司颤巍巍地焚香祝祷:“陛下此去,当为三界福主!”众妖在青鸾城歌舞相庆,仿佛已经看见祥云接引、天官来迎的盛景。 雷劫来得比预想的更急。 九九八十一道紫电劈落后山,新任妖王正与天劫相抗。他看不见人族军队已趁机攻破妖都,看不见子民们在屠刀下化作原形哀嚎。 待最后一道雷劫散去,新任福神睁眼看到的,是满地焦土。 他终究还是负了子民。 众神对新任福神都颇有微词。 “听说了吗?这位可是踩着全族的尸骨飞升的。” “福运护得住自己,护不住至亲,这算什么福神?” “家门不顾,却道心怀天下——虚伪!” 唯有天君在凌霄殿上护着他:“天道最是公允——既给了他这份福运,自然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你们可知,福神飞升时比寻常神仙多负了八十一道雷劫?” 众神噤声。 可天君的话压不住悠悠众口。福神渐渐成了天界最孤独的存在——他的福运能泽被苍生,却唯独赎不回自己的罪。偶尔有胆大的小仙童问他:“福神大人,您的福气为什么不能救自己的族人呢?” 他望着云下人间,喃喃道:“我这福运……或许本就是最不祥之物。” 他的福运在他死后再一次显灵了。 神族死后魂魄未灭,本该饮尽孟婆汤,踏过奈何桥,重入六道转世。 可他才在奈何桥畔抿了一口汤,就被一阵阴风卷走。再睁眼时,只见他那位英年早逝未曾谋面的鬼王舅舅正拎着他的魂魄冷笑:“你小子倒是会挑时候死。” 他舅舅把鬼印往他怀里一塞:“这位置我坐了太多年,该换人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新任鬼王。” 未等他缓过神来,他舅舅就跳下奈何桥投生去了。 按照鬼界律令,新任鬼王需坐镇满三年才能出鬼界。这三年里,他时常站在忘川河边,望着那些往生的魂魄发呆。有时会遇见几个的妖族亡魂,他们见了他就阴阳怪气地嘲:“陛下,您这福气可真大,连死都能混个鬼王做做。” 他抚过鬼印,落寞地低语:“是啊,连做鬼都不能安生。” 鬼界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孟婆的汤换了一锅又一锅,判官笔的墨写了一年又一年。 终于,三年期满,他可以重见天日了。 ***** “鬼王大人,找到您弟弟的消息了。” 凌不负接过犰阿九手上的画像——画中人被锁链缠绕,却依然昂着头,眼中的倔强与记忆中的少年分毫不差。 太清三十三年,也是凌不负成为妖王的第四个年头,妖族被灭。 那夜王城陷落,他从后山出来时已是家毁人亡。 燃烧的青瓦接连坠落,他踩着倒塌的梁柱,一路冲到东南角的偏殿——那是弟弟常住的小院。 院门半掩,朱砂画的门符被血冲得模糊。他踏进去,只看到一地碎裂的玉石和倒塌的寝榻,角落里那只他亲手挑的青玉风铃落在灰烬中,铃舌不知所踪。 他捡起那截残铃,指尖在颤。 ——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是被掳,还是被毁尸灭迹。他连确认生死的机会都没有。 不负不负,终是负了所有。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凌无忧。 这些年,他从九重天跌落至幽冥地,又从孤魂野鬼爬到了鬼王之位。三界六道,他几乎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弟弟杳无音讯。 今日竟破天荒地寻到了。 鬼王大人当即问:“他在哪儿?” 阿九恭敬地答:“人族鬼市。” 凌不负指尖燃起一缕幽蓝鬼火,将画像焚尽。灰烬中浮现一张陌生面孔——普通至极,丝毫不似他原来容貌的昳丽张扬。 “阿九,这三日鬼界事务交由你处置。”他解下腰间鬼印抛去,鬼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若有人问起,就说本王在闭关。” 三年,够他们安稳太久了。 凌无忧若还在人间,他带他回家。 若已不在人世,他便立刻让当年灭族的债主,一个个陪葬。 犰阿九急忙接住鬼印,还未来得及劝阻,就见凌不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殿中。 ***** 太清四十年,人界。 “来一间上等房。” 凌不负站在柜台前,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这天也不知道怎得,从他易容出了鬼界便开始下暴雨,赶了很久路,靴子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店里的上房不多,小二免不得打量了一眼来人。看此人外貌平平,着实不像能住上房的富家公子,但他周身却环绕着凌厉且不容置喙的气场,小二心头一凛。 “好嘞,三楼一间上房!”店小二对楼上喊了一声,然后对凌不负道:“客官赶路不易,房间里有新烧的热水和汤婆子,还有需要尽管吩咐。” 凌不负颔首道了句“多谢”,转身时斗篷扬起一道冷厉的弧度。雨水的气息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在空气中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听说了吗?鬼市明晚就开了,百年才一度呢!” 凌不负刚走上楼梯,楼下茶客的交谈声便顺着雨声传了上来。 “可不是!这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我花了一千金才弄到邀请函,就为看那个压轴的妖奴——据说可是前任妖王凌不负的亲弟弟!” “真的假的?不是说那位早就……?” “谁知道呢,模样是极好的,听说被抓到的时候浑身是血,却死也不肯低头。好几个主子都没能驯服他,最后才落到鬼市。” “啧,也算是个狠角色。” 凌不负脚步顿了一下,湿靴踏在阶木上,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 “有机会能看看已是万幸,不妨告诉你,这妖奴可是这次鬼市拍卖会的压轴,都是达官贵人的玩物,我们这些小商贩可不敢肖想!” “这次鬼市规格高得吓人,听说这次拍卖还有个‘坊主’会现身,手里有件能让人凌驾皇权的宝物。” “真的假的?” “不管真假,反正这一回,来的不是富商就是权贵。规矩也比往常严,一进门就得戴面具,谁是谁都不许问。” “倒也公平省事,免得节外生枝……” 雨越下越大,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楼下谈话声渐远,只剩雨声与雷鸣在耳边回荡。 凌不负站在楼梯拐角,缓缓松开指节,木制扶手上留下几道淡淡裂痕。他抬头望向三楼尽头的房门,目光如寒铁,神色森冷。 劳什子权力地位和什么坊主,在他眼里还不如一粒尘埃。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找到凌无忧,带他回家。 楼梯上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决绝。 雨,下得更急了。 第2章 浮云一别又人间 三楼走廊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一整层只有两间上房,凌不负站在右侧客房门外,透过窗纸看见一个修长身影伏案执笔。那人的剪影在烛光中摇曳,每一道轮廓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锋利,却让人想伸手触碰。 凌不负默默地看着。那身影让他莫名熟悉,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当那道玩味的声音响起时,竟罕见地怔了半秒。 “谁在门口?瞧了好一阵了,我客房的门这么好看?” 嗓音低沉悦耳,尾音微微上扬,裹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哑,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慵懒,却暗藏锋芒。 凌不负眉眼平淡,语气冷然:“在下林子涯,隔壁客房,路过而已。” 语毕,刚想走,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玄衣公子倚在门边,腰间悬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双眼蒙着一条暗红绸带。他唇角噙着笑,明明看不见,却精准地“望”向凌不负的方向。 “林子涯?”他神色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这名字真好。公子既然对我的房门如此感兴趣,不如进来坐坐?” 凌不负目光落在他蒙着双眼的绸带上。 他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感知到凌不负的视线,挑了挑眉。 “怎么,觉得我这瞎子招待不周,连杯茶也倒不好?”他语气调侃,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凌不负收回目光,淡淡道:“公子说笑,我唐突了。” “无妨。”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人爱热闹,但旁人见了我的眼睛都避之不及,难得有人愿意陪我聊两句。” 凌不负迈步进了房间,房内陈设雅致,案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茶香袅袅。 窗边挂着一串青铜风铃,四周无风,风铃很安静。 玄衣公子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像目不能视之人。他将茶盏推到凌不负面前,期待道:“尝尝,我自己带的家乡茶,虽不是什么名品,但味道也不错。” 凌不负端起茶杯,茶香清冽,入口微苦,有点像自己小时候喝过的紫竹茶。 家乡茶……对面也是妖族?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对方蒙着双眼的绸带上,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贺崖。”他微微一笑,轻晃茶盏。 “云崖倚天开,公子的名字也不错。”凌不负放下茶盏,礼貌地夸道。 却被贺崖突然捉住了手腕。 “你不记得我了?”贺崖神色认真,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凌不负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心口某个地方像被无形拂过一下。 他垂眸,看了看杯中茶水倒映出的“林子涯”的模样,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点刻意的距离:“公子认错人了。” 贺崖却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那你——认识凌不负吗?” 空气一滞。 凌不负目光从杯中移开,顿了顿,语调清冷:“不认识,公子真的认错人了。” 他三年前就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如今还有人能认出他、找到他,甚至几乎试破他的易容—— 能认出他的人,不是至亲,就是……恨之入骨。 他缓缓抽回手指,眼神一敛,话锋轻巧一转:“贺公子也是来鬼市的?” 贺崖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轻叹一声:“抱歉,失态了,公子太像我的故人了。” 他语气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调侃意味:“确实是为了鬼市。不然谁会在这荒山野岭的客栈落脚?” 凌不负抬眸看他,尽管贺崖蒙着双眼,他却总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绸带,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公子说得是。只是这鬼市神秘莫测,寻常人怕是连入口都寻不到。” 贺崖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悠然:“这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莫非……你没有邀请函?” 凌不负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贺崖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入口和进入的方式在邀请函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你若是有,又何必明知故问在那儿套我话呢。” 凌不负眯起眼睛。 贺崖笑笑,端起茶杯碰了碰他的茶杯,仿佛喝酒碰杯:“无妨无妨,不必紧张。我这人最讨厌正人君子,公子看起来也是暗度陈仓之辈。既然喝了我的茶……”他声音压低,“就是同谋了。” “……你很喜欢交朋友?” 贺崖却突然倾身向前,绸带几乎要碰到凌不负鼻尖:“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林公子与我有缘。” 话音未落,凌不负突然出手直取绸带! 贺崖也不是吃素的,头一偏,捉住凌不负的手腕。凌不负借力反手扣住贺崖的手臂,将他往身前一拉,贺崖身形微晃,却稳如泰山,右手已悄然扣住案几边缘,稳住重心。 两人在方寸之间角力,案几上的茶具微微颤动,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凌不负眼中精光一闪,左手如电,贺崖偏头欲躲,却被凌不负扣住的手臂限制了动作。绸带应声而落,轻飘飘地落在案几上。 一双猩红的眼睛。 贺崖不怒反笑,哀怨道:“林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新郎揭盖头都没你的手快。” “探探‘朋友’的底细。”凌不负盯着贺崖血红的双眸,“贺崖,原来你没瞎。 “你是魔。” 贺崖漫不经心地笑笑,一双狐狸眼微微弯着,缱绻地盯着凌不负,似是能把人魂儿给勾出来。 但他血瞳微缩的那一瞬却被凌不负捉住了。 绝对是家破人亡的妖堕了魔,来找自己寻仇了,凌不负心道。 风铃轻晃了几下,发出叮当的脆响。 两人气氛还在僵持,却听见门口传来店小二着急忙慌的声音:“两位三楼的客官在吗?” “……进。”贺崖开口。 小二进门的时候两人仿佛相谈甚欢,贺崖也把刚摘掉的绸带戴了回去。 见到房间里二人对坐,小二眼下一喜:“两位客官认识?太好了,既认识可否行个方便?最近客商太多了小的忙着忙着给忙忘了,钰王也订了今日的上房,可这上房只有两间……既然二位认识,可否方便同住?房钱给您二位免了,实在是小的疏忽了。” 凌不负蹙了一下眉,刚想拒绝,贺崖却已笑着接口:“无妨,我与林公子一见如故。”他转向凌不负,绸带下的唇角勾起,“对吧?” 小二如蒙大赦,仿佛怕凌不负改口似的,忙下楼取退的房钱了。 一时间房间又只剩下二人。 三年前,凌不负就是被森罗山脉的魔君一剑捅死在九霄云阙的。再见到魔族的血瞳,自己的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传闻魔界众人嗜杀成性,一魔灭一城,十魔灭一国,千魔能灭世。而四界中只有魔界众人眼瞳皆是红色,易容、幻术皆无法改变瞳色,见过的人少有能活命的。”凌不负面上轻松,右手却握紧了腰侧的刀。 “所以你觉得我要杀你灭口?” 不知为何,虽然是初见,但是凌不负并不觉得贺崖有多心狠手辣。 但自己上次终归是死于魔君之手,这次不免有些应激。 贺崖嗤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神爱世人,所以人们供奉他们,对他们虔诚,对他们的好深信不疑。普天之下的难题似乎只要请到了神,便可以迎刃而解,所以人们把神当做至善。 “魔则不同,毁灭和魔是相生相伴的,人们怕我们,畏我们,恨不得我们早都死绝,却又没有能力杀我们。同样的威风凛凛法力无边,我们在人族的口碑却注定是云泥之别。” 贺崖放下了茶盏,神色认真。 “可是,谁规定的。” “魔也不是一出世就要毁天灭地,也明白是非善恶。凡界种种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魔也曾经历过。人族和妖族修道者,选择成神或堕魔也只是当时的一念之差。” 他抬眸,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在胸口多年的沉重。 “不是所有魔都该死,也不是所有神都无辜。” “更何况,有些人成为魔……也未必全然自愿。你是萍水相逢的人,又没有要害我的心思,何必赶尽杀绝。” 凌不负右手一松:“就这么信任我?” “等你想害我时再杀也不迟。”贺崖两手一摊。 凌不负追问道:“如果我现在就想害你呢?” “为了邀请函?”贺崖挑眉。 凌不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被猜中心思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爽。 “多带一个人进鬼市又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大动干戈。”贺崖笑笑,“不过,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是不是该欠我个人情?” “可以,你想要什么?”凌不负沉声。 贺崖歪头笑得漫不经心:“不知道呢,等你哪天快死了,我再告诉你吧。” 凌不负不耐地蹙眉。 贺崖倚着桌沿,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放心,不是拿你命。” “拿你心就好。” 凌不负冷冷道:“那不如我现在要了你的命。” “别介啊,我开玩笑呢。”贺崖轻笑着。 小二这时拿了退的房钱上来。 “时候不早了,二位客官,早些歇息。”说罢便退出了房门。 凌不负起身去了厢房的次卧,简单拾掇了一番便躺下了。夜已深,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想起贺崖的面容。很熟悉,但是完全记不起来。 想着想着,凌不负就有些自责。 他原本只是想随便瞧一眼隔壁,结果莫名其妙被诓进了屋,莫名其妙住到了一起,还莫名其妙地欠了他一份人情。 他面上冷静,心底却忍不住暗骂自己色令智昏。 抛开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不谈,贺崖那张脸确实生得好看,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偏偏还带点他一向抗拒不了的轻佻与张扬。 可这种时候,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未免太不像话。 他叹了口气,懒得再想。反正他易了容,蠢的是林子涯,跟凌不负无关。 可要真是来寻仇的呢? 他心底忽然浮起一点迟疑。 若真是旧仇来讨债……他也没脸说不该。 本就是他负了族人。 等他为妖族报完血仇,一切了断,那人若还要他一命——那就拿去。 另一边,贺崖躺在床上,指间把玩着那张邀请函。 那张薄薄的纸上,字迹极简,只有两个字——“贺崖”。 没有入口说明,也没有指引路径。 在见到林子涯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对方像极了凌不负。左右试探,终于是让对方上了套。鬼市之行,林子涯算是和他牢牢绑住了。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指甲几乎要把纸面刻破,却像是还不够。 “凌不负、凌不负……”他低声自语。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这短暂的平静蒙上了一层薄纱。 第3章 鬼市寻人遇诡局1 凌不负做了一个梦。 恍惚间仿佛回到孩提时,自己和弟弟在青鸾城的大道上恣意奔跑。琉璃檐角挂着新酿的梅子酒,朱果从街边竹筐里滚落,被凌无忧的尾巴卷着抛向半空。 九尾猫妖幻形极快,凌不负跑着跑着便撞进一团暖雾。再睁眼时,掌心已长出淡粉肉垫,锦缎衣裳化作雪色绒毛。他听见凌无忧的笑声从月桂树上传来,抬头便见花雨中坠下一抹银光——弟弟用化形术凝出猫耳,发间还别着他送的青玉铃。 “哥哥追我呀!” 铃声清脆,却骤然夹进铁锈味。 他们恣意奔跑到染坊前,靛蓝染缸却变成了粘稠的血。凌霄花墙上睁开密密麻麻的瞳孔,雪白衣摆一闪而逝。 “凌无忧!” 他嘶吼着扑过去,猫爪却穿透了少年虚幻的身影。 下一瞬,血雨倾盆。 他站在焦土之中,王袍片片剥落,雷光撕裂天穹。远处的琉璃瓦碎裂,十七岁的凌无忧赤足踏过尸山,月白中衣已浸透成绛色。 “哥哥……” 少年掌心贴着的鎏金笼柱正在融化,铁水和血珠滴在脚边。他掐诀施法,却发现灵力倒灌,妖丹碎裂,雷劫未散,族人万魂浮现于空中—— “别看我!”他突然嘶吼着捂住眼睛,指缝间却不断渗入温热液体。掌心传来妖丹碎裂的咔哒声,混着凌无忧被铁链拖拽的脆响。 雨突然变成黑红色。 他低头看见自己双手插进了凌无忧的胸膛,弟弟心口他亲手送的护心玉正在他指间寸寸皲裂。“哥哥,”凌无忧咳着血笑起来,身后九条蓬松的白尾突然燃起幽蓝火焰,“你听,他们在哭。” 雷声吞没了所有声音。 凌不负在剧痛中低头,发现自己的尾巴正一条接一条化作灰烬。最后一道天雷劈下时,他看见千里外的王城在业火中坍塌,凌无忧被玄铁锁链吊在祭坛中央,人族手中的骨刀正沿着他脊椎缓缓剖开—— “叮”。 一滴血珠坠入寒潭。 凌不负猛地睁眼,大口喘息,后背已然冷汗涔涔。 窗外残月如钩,风声猎猎,风铃无风自响。 而他的手腕正被贺崖扣在枕边。 那人蒙眼的绸带松了一半,露出猩红的瞳孔。 “梦里见到谁了?”贺崖指尖抚过他湿漉漉的眼睫,“你喊得可真心疼。” 枕下匕首瞬间出鞘三寸,却被贺崖用犬齿轻轻咬住刀尖。 “你听错了,睡觉去。” 凌不负冷淡地把匕首从他齿间抽了出来。 ***** 第二日酉时。 “衣服在桌上。”贺崖指了指一套侍卫服,语气熟稔自然,仿佛把昨夜的叨扰忘了, “换上吧,林公子。” 凌不负皱了下眉:“还要换衣服?” “多带个人进去总得解释不是?”贺崖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早已预见到他的反应。 凌不负无奈,只得拿了衣服进去换上。这侍卫服的质地丝滑,做工精细,和他的身形十分合适,仿佛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既能遮掩身份,又不失舒适,方便行动。 反正等到了鬼市他就和贺崖分道扬镳,各做各的事去,互不相干,他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了。 二人戴了面具,贺崖满意地打量了一圈,然后挥了挥手:“走吧,小侍卫。” 凌不负对这称呼置若罔闻,径直出了门。贺崖也不恼,跟了上去。 二人向西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逐渐变得荒凉,寂静无声。到了一颗枯死的老槐树下,贺崖手一挥,障眼法被尽数消去,一口枯井显现出来。那井口幽深,仿佛通向不见天日的黑暗,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本体是只九尾猫的凌不负,对这种不详格外敏感。 贺崖几乎没有停顿,打算带着凌不负跳入井中,却被凌不负止住了动作: “这井当真通往鬼市?一路走来,周围人烟越来越稀少,走进槐树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去鬼市的人不该这么少吧?贺崖,你莫不是在框我?”凌不负直视着贺崖,语气有些警觉。 贺崖笑了笑,似乎没有被凌不负的质疑所动摇,反而显得更加耐心:“小侍卫真是谨慎,不错,这确实不是寻常通往鬼市的路。大部分商贾应该和我们背道而驰,去了客栈东边的荒井入鬼市。不过么……” 贺崖在这故意卖关子,凌不负有些不耐烦,转头欲走,贺崖连忙拉住他,说完了后面的话。 “我和这次参加鬼市的大人物有些交情,告知了我这密道的入口,免了寻常入口的入市排查,还能直入鬼市的闹市地带。” 他顿了顿,笑容玩味:“怎么了小侍卫,还怕公子在井里卖了你?” 凌不负看了看那口枯井,心中仍有些犹豫,但他知道,如果不依赖贺崖的指引,他走正常进入鬼市免不了一顿折腾。鬼市的消息,他确是不如贺崖灵通。 “既然如此,我就信你一次。”说完凌不负便跳入井内。 贺崖也跟着轻跃入井。 瞬间,二人的身子就被吞没在了黑暗中。凌不负只感觉周围一阵剧烈的旋转,仿佛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井底的空间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狭窄,反而显得颇为宽阔。 脚下忽然一空,他轻盈地落地,稳稳地站住了。 入了井,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包裹着凌不负的四周,似要将他吞没。 他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条幽深的地道,四周墙壁的砖石缝隙间长满苔藓,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古老的气息。整个通道无比寂静,只有他们脚步的回响。 贺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竟然让他有一些安心:“这条密道最初是为一些鬼市的重要客人所设,用来避开外界的眼线。你放心,前方就是大门了,出了门,走得更远些,就能感受到人神妖魔鱼龙混杂的气息。” 凌不负没有回应,加速向前走着,果然在不远处见到了门。 “开门。”凌不负让出一步,侧身示意贺崖。 贺崖也就让他这么使唤上了。手一挥,石门大开。在石门开启的一瞬,凌不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祥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拉扯着他的身体,试图汲取他体内的力量。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警惕更甚。 一颗硕大的珠子悬在一座有四层的楼阁之上,散发着眩目的红光,宛如一轮血色的太阳,将整个昏暗的鬼市照得通亮。珠子的光芒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令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噬。 贺崖也皱了眉,冷笑道:“呵,这鬼市主,还真是什么都给他弄来了。” “赤霄珠。”凌不负语气沉重。 赤霄珠,一颗克制妖族的秘宝,专门吸取妖的力量。妖族还在的时候,它一直被锁在后山深处,无人知晓其具体位置。但妖族覆灭那日竟发现它早已被人取走,借着赤霄珠的力量,人族的军队趁妖族虚弱之际,才直取青鸾城,一举覆灭了妖族。 “应是今天被交易的妖奴有很多,害怕妖奴掀起什么风浪趁乱逃跑,鬼市主寻来镇场子了。”贺崖推测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凌不负没有接话,目光转向那座被赤霄珠照亮的楼阁。楼阁共有四层,气势恢宏,但在赤霄珠的光芒下,显得格外阴森。 寻常人或许只能看出楼阁四面有窗,但凌不负却一眼看出,楼阁周围布满了复杂的阵法。 这些阵法层层叠叠,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楼阁牢牢包裹。从外侧进入完全行不通,凡踏进肯定会先迷失在阵里久久无法脱身。 “拍卖交易就在那座楼阁里?”凌不负问道。 “不错。”贺崖点了点头,“赠我邀请函的朋友说,鬼市主觉得这次要拍卖妖族王室凌无忧,他定会有人来救,于是在樊楼四周布下了四十九阵。不仅阵内九死一生,一旦有人入阵他便会知晓。所以进入樊楼只能走大门,查邀请函。” 凌不负望向那四十九阵的重重樊楼,眸光深沉。 他本想借路入场,再与贺崖分道扬镳。 可现在看来,这局不是他设的。 是他自己,被设进去了。 ***** 楼阁之上,二人相对而坐。 “唉——”戴着繁复华美的干花面具的小姑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指着对面,“你这脑袋上的东西……是从隔壁鬼界的纸扎店现抢的吗?” 男人顶着纸扎人头套,纸扎的脸惨白里透着樱粉,樱粉里透着血红,嘴是殷红的血碗小口,只有眼睛那里被抠出两个洞。 “这可是鬼界的最新款!”纸人头套晃了晃,发出哗啦啦的脆响,“我特意挑了最喜庆的款式来见您。” 小姑娘的干花面具被这话雷得簌簌抖落几片花瓣:“喜庆?您这扮相去坟头唱戏都嫌晦气。”她突然凑近,幽幽问道,“该不会……直接把给死人的纸人直接套头上了吧?” “坊主好眼力呀!” 纸扎人头套得意地晃悠,“老板说这是给八旬喜丧老翁准备的,这腮红多衬我肤色……” “也不怕这老翁拖家带口半夜吊死在你家门口,有些时候真的会怀疑我合作错了人。”小姑娘看着对面没个正形的样子无奈得很,把玉玺拍在了桌上,“喏,今晚刚顺来的。” 纸扎人头套丝毫没有合作关系脆若游丝的恐慌,也或许他从未觉得二人是“合作关系”:“坊主办事还需要和人合作?坊主多厉害呀,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把传了十七代的传国玉玺都偷来了。明儿皇帝上朝一看,嘿!您猜怎么着?案上的玉玺没了!” 小姑娘听到发言,想着这纸扎人头套咋咋呼呼的性子,也不知他说这话是狗腿还是挖苦,不禁扶额:“今晚三位郡王应该都来了,你注意点。” “看来这‘凌驾皇权的宝物’今晚肯定得名花有主喽……想想也挺有意思,他们把玉玺拍回去之后该怎么跟皇帝交代?‘父皇大人昨夜玉玺被偷到鬼市拍了个天价’?那还不如偷偷把他老子刀了然后拿着玉玺上位。” 纸扎人头套畅想得津津有味。 小姑娘面具下的嘴角抽了抽:“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 纸扎人头套凑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下:“我还有个更绝的!不如咱们现在就把玉玺塞回皇宫,等他们竞拍完发现——” “您可消停会儿吧!”小姑娘一把按住蠢蠢欲动的纸人头,指间突然沾到黏糊糊的液体,“等等……你这头套怎么在渗血?!” “啊呀呀!”纸人头套发出浮夸的惊呼,“肯定是喜丧老翁的家属在扎小人咒我!” 小姑娘彻底无语,闭了嘴,没再理会这个咋咋呼呼的家伙,反正二人虽说明面儿上是合作,但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 她走到樊楼顶楼的勾栏边上向下望去,一眼看到了两个飘逸的身影。 “都入局了,看来今夜比我想象得还有趣些……”坊主的眸子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