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斓带着宋襄湘来到东山山顶,从此处往下俯瞰,漆黑深夜里的山林更见幽寂,自阿斓出现在东山之后,原先山上的飞鸟走兽惧他威压,平日里山上都已悄寂无声,现如今更是死气沉沉。
“阿斓,你现下可还能施法?”宋襄湘有些担心,只因阿斓打眼瞧去都已面色苍白,想必方才定是拼尽全力才带着她逃脱,那又如何能让他接着耗费妖力。
“设阵而已,不必忧心。”阿斓扯着失了血色的唇冲宋襄湘微微一笑,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湘湘,我先助你稳住身形。”说着抬手往湘湘眉心一指,妖力自他指尖溢出,又统统朝着少女而去。
宋襄湘偏头想躲,却发现自己渐渐成形,已然动不了了。
之前头回稳住身形时,阿斓便告诉她,这法子不过是用妖力填补初生之鬼的法力,让她瞬时长成大鬼,拥有那些大鬼才可掌控的能力。
这感觉像是幻痛,明明她还是鬼,可体内充斥着妖力时,却有如新生血肉一般,比之常人又快了许多,太痛太痛。
尽管虚假,可无论是长出血肉,还是从血肉中抽离出来,那滋味却并不好受。只是她是才死的鬼,法力低微,若不化出人形,只怕没一会儿就得魂飞魄散,那她生前夙愿又该如何了却。因此这种感觉再难受,她也不会开口说出来。
更何况,阿斓是顾及情分帮她,也不该平白无故枉费了旁人好意。
“多谢。”宋襄湘缓缓行了个礼,阿斓不懂,颇疑惑看着她,她笑:“凡人礼数,谢你帮我。”
“没事。”阿斓摇摇头。
宋襄湘此前也没见过他摆阵,便问他:“设阵之事,你一人可还能应付?”
“往日里倒是足够,只是若你在我身旁,帮帮我也是极好的。”阿斓盘腿打坐,两掌间运起妖力,嘱咐湘湘,“那便帮我摘些木叶来好了。”
“好,那你等等我。”宋襄湘转身离去。
阿斓坐在原地,以己身为阵眼,以整座东山为阵,运足妖力,一掌拍进地里。
这一掌之下的土地迅速龟裂开来,暗色的妖力顺着裂纹慢慢流下。不多时,便从山脚直冲起几个光柱,可黑夜中竟然看不清这妖力流动,任其笼罩在空中,又重重落下,大阵俨然成了。
接着阿斓又放出一只飞蚊,要它追踪燕绒。这飞蚊围着阿斓转了一圈后便飞入茫茫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又等了一阵子,宋襄湘才捧着木叶回来,阿斓接过,低声吟咒,随后光芒裹挟着一排木叶围到宋襄湘身边,山间穿堂风凌厉,木叶被一一吹起,婉转悠扬,清脆明亮。
宋襄湘身处其中,除却木叶声悦耳动听,还有丝丝沁凉之意。
“湘湘,我将此阵生门牵在你身上,燕绒若要动你,你只告诉她,你若身死,生路断绝,自要她陪葬。”阿斓摸了摸宋襄湘鬓角,冷冰冰的,他看着宋襄湘抬头看着自己,眼里震惊之意再明白不过,“我说过,要护你周全,助你了却夙愿。”
宋襄湘自觉心神微乱,岔开话题:“那死门又在何处?”
“已被我埋在山间,若他二人不幸踏足……”阿斓冷笑一声,“只好怪他们时运不济了。”
说回燕沈这边,两人没走两步,就听得整座山轰隆一声巨响,可山体不曾动摇,燕绒正蹙眉思量,沈驰怀却停步。
“那是……我的剑?”沈驰怀一愣,可他肩上的分量不曾有变,便转头看向燕绒。
“什么?”燕绒没听明白。
“方才你救我之前,这剑被我掷了过来。”沈驰怀一僵,“可是……”
燕绒看到他身后还背着的剑——她目力所及之处倒确实与树上插着的那把很像:“原是这样。”随后又拍拍他:“不过别怕,应是障眼法而已。”说着她四下观望一番,走到那棵插有沈驰怀宝剑的树下,摸了摸树干,遂闭眼吟咒:“阵无常形,法无常理,一念聚灵,万法归一,破!”
念咒时自她掌下泛出纯白光芒来,以这树为中心,光芒却似水波纹一般,一圈圈泛着涟漪,荡开在山林之间。沈驰怀欲躲,却来不及,被光芒穿过时,他只觉得四肢百骸一瞬清明。
可片刻之后再无响动,饶是沈驰怀没有法力,看不透这其中玄妙,亦或多或少察觉出林中并无变化,依旧是一片死寂。
“阿绒,这?”沈驰怀弱弱开口。
燕绒无奈一笑,敛掌收功,又踢了踢树根:“我念的是破阵的法咒,按理讲,一些低等阵法都能破,可如今看来,是我小看了那老虎,但确实,法咒只是投机取巧,不可常用。”
才几句话的功夫,雾色又重一些,迷蒙的白之后鬼影幢幢,徒增怪诞诡异。
“这阵法真不错,倒是小瞧了他。”燕绒嘀咕完阿斓,又冲沈驰怀笑道,“看来这东山美景,得邀沈公子与我同赏了。”
“沈某之幸。”沈驰怀也不知为何,明明还未知前路,可只要燕绒在,他便一点也不担心,毫无顾忌地相信她,相信二人一定能破阵而出。
“如今看来,只好用一般法子破阵为妙。”燕绒拔刀、刻字一气呵成,在这树上留下个“风”字。
沈驰怀不解其意:“这是?”
“留个记号,若等下再看到这棵树,便知是个障眼法,找到阵眼便是。若看不到,便不是障眼法这么简单了。”燕绒怕沈驰怀听不明白,细细道来,“一般障眼法,靠的是地势,此地万木争荣,再扯些山雾,再一施法,不论人还是妖,不留神总会迷了眼。而更高一层幻阵,依托的是法术,简而言之,一旦踏进他所设下的阵法,就是前往另一个地界了。幻境之内,尽皆虚无。况且我观他山野猛兽,只怕是自己修习所出,更是难解。”
“话又说回来,这剑插在树上,也是个特殊之处,倘若再见,未尝不是阵眼。”燕绒盯着那棵树又看了半天。
“原是这样。怪道你方才在那树下念咒。”沈驰怀点点头,又问,“我从前翻看闲书,还见过‘阵基’一说,书中写阵基多是山石树木,若我们毁石伐树,改变了阵基,或许亦能破阵不是?”
“沈公子敏而好学,燕绒自愧弗如。”燕绒一拱手,解释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我都不清楚此阵会否反噬,若随意改动,倒是有可能生门改作死门,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阿绒言之有理,那接下来又当如何?”沈驰怀自知这方面不如燕绒,便虚心请教。
“一般寻找阵眼,多是大片搜查,无非是要找到法宝或符咒,再来就是寻找设阵之人,将其打败便能破阵。不过你看……”燕绒说着却抬手一指,沈驰怀顺着看过去,恍然一惊,原来不知何时,这林中白雾重重,四通八达的小路全然消失不见,只剩窄窄一条通道,又听燕绒话锋一转,“再者就是这种,是设阵之人故意为之,只有这条路可走。”
“那我们?”沈驰怀有些迟疑,想等等燕绒的答案。
燕绒从来都谨慎,加之如今身旁还有个凡人,更是千般小心:“阵法么,向来不破不立,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可直接就走我怕反而落了下风。”她神色略凝重,“不论是幻阵还是障眼法,都不得不防,你且听我说。”
沈驰怀点点头,停步仔细看着燕绒。
“现已入阵,杀机四伏,此阵之中,到处是设阵者的意念,不让你我并肩而行,想来恐怕是要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所以千万小心。”只因两人将要出发,燕绒本想并排而行,却发现这路窄的过分,无意间眉头微蹙,说出自己的猜测。
自认识以来,燕绒做事一直游刃有余,难得严肃,沈驰怀沉重地点点头。
又听她道:“倘若真被我料中了,仔细分辨,认不出来就打。”
“是个好办法,左右我赢不了你,就也不必顾虑你会因此受伤。”沈驰怀听懂燕绒的意思,不由笑了出来。他倒是不担心燕绒错认了他,他知道燕绒一定能认出来真正的他。
要走上那羊肠小道之前,燕绒将聆风拔出,把刀鞘递给沈驰怀:“你带上这个,若有危险先拿它挡一挡,我能感知到,定赶来救你。”
周遭夜雾弥漫,只眼前一个燕绒清晰可见,她递过来的刀鞘隐隐散着寒气,触之果然冰凉,却仿佛能够镇定心神。
“多谢。”
一妖一人往前走着,燕绒先行,沈驰怀紧随其后。燕绒出声提醒:“仔细脚下,障眼法之外许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跌落就要粉身碎骨,千万当心。”
“好,你也小心。”
每走一阵子,燕绒就要喊一声沈驰怀,以确认对方是否还在自己身后。她不怕阿斓和宋襄湘悄无声息换走沈驰怀,鬼气妖气她还是分得清的,想来那二位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如此一来,因不知哪一步走错身后人就要消失不见,燕绒心中多少还有点忐忑不安。
忽然燕绒停步,一步而已,可她身后半点生息也无。
反倒是蚊虫振翅之声清晰可闻,何况她耳力绝佳,当即循声劈刀斩去,却听“咚”一声,随着飞蚊碎裂,暗色妖力一下涌出。
阵纹在地上密密麻麻铺排开来,燕绒位于正中,仔细观察着杂乱无章的阵纹,“啧”一声:“果然是野路子,乱得很。”心中明白还是得小心应对,先破了这阵才是。
于是掏出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撮干了的桂花蕊,四散了妖力进去,随手向四壁撒去。
沾了燕绒妖力的桂花霎时化作这世间最细密的利刃,击向法阵,可一接触到阵壁便立时被吞噬,消失不见。
燕绒见状正要挥刀再试,又听阵中“嗖”“嗖”几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刚扔出去的东西,只好以腰为轴,闪展俯仰间将桂花蕊一一击落。
原来不是要人自取灭亡就是力尽而死。燕绒咬牙,好狠。
因着这缘故,燕绒暂且不好出手,在阵里走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破绽。细想想,这法阵是由那飞蚊裂开而成的,能把这样的阵缩进一只蚊虫,真是不可思议。
“怪道妖力不强,还能称霸山林。”燕绒低语,想来是这虎妖将原先东山之上的大妖一一收服之后才落脚于此。
忽而起风,吹动林中深雾,连燕绒都几乎被掩埋,沈驰怀一动不敢动,刚要出声喊燕绒,却被疾风逼停,只好就在原地等风停下。
片刻后,一片迷雾之中,那熟悉身影再次出现,英姿挺拔,衣角猎猎,发带亦随风而舞。
“阿绒,方才雾大,你可还好?”沈驰怀心下暗喜,正要跟上去,那身影却在夜风中恍恍惚惚。
东山之林,枝叶扶疏,盛不住一滴露珠。
“滴答!”
沈驰怀恍然惊觉错处,低头看去,果见燕绒发带还在自己脚踝处缠着,便知自己又被迷了眼,于是慢慢退去,一手抽剑。
“一切安好,沈公子。”连声音也是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