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州志异录》 第1章 黑蛇传【一】 “温玉!”楼中有人喊她。 才正浆洗衣物的少女闻声而动,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应了一声,匆匆进了里屋,不大工夫又出来,从后门离去。 如今虽已入夏,却架不住那井水寒凉,她又在后院洗了半天的衣物,双手通红,手上早都生了细细的创口,日复一日又悄无声息地发着疼。眼下稍跑得急了些,带起的风刮起那些伤口,她只觉手上皮肤都要裂开,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仍旧加快步伐往芋福堂去。 芋福堂,是北梁皇城里生意最兴旺的一家糕点铺子,听说铺子主人同宫中的糕点师傅师出同门,手艺了得,于是多的是达官贵人光顾。 这家铺子温玉常去,却实在并非她爱吃那些糕点,而是她们红香院的花魁姑娘蕙娘子着实中意这家店主,便总差遣她去芋福堂买个零嘴,有时再顺道送个信,他二人之间书信往来竟是全靠了温玉。 其实从前温玉不爱上街,她总是赖在后院子里洒扫洗衣,或许是因着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于是一向寡言少语,尽管总是她揽了那些粗活累活,可红香院中从上到下没几个爱同她讲话的,只蕙娘子一人对她关照有加。 温玉心底清楚,她到底不过一介粗使奴婢,能得蕙娘子青眼,是她荣幸。原本外出采买有专人负责,她却沾了花魁的光,偷得片刻闲适。 红香院外,总是更轻松些。只要她戴上她的面纱,旁人看不清她的脸就好。 芋福堂离红香院有两条街的距离,温玉却知道一些小道,人能少些,路能近些。于是脚步匆匆穿过几条小巷,才要拐出巷子却又停步,在一户人家门外站定,她一步跨上门前那几块充当台阶的石头,木门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只是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应声,她奇怪道:“怎的没人,莫非赵大娘又上西市看花去了?” 温玉视线掠过朽了好久的小屋檐,只见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便是乌云重重,她怕淋了雨,只好赶忙扎进人潮买东西去。 待温玉提着一包桃花酥自铺子里出来时,已是大雨瓢泼,泥土的味道弥漫在雨中。 这雨太大,即就是拿了伞,撑着出去也要被淋湿,她却等不得,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去,她不愿耽误了蕙娘子的时间。也顾不上那纸上渗的油,没多想就往怀里揣,却被结结实实烫了一下。再没犹豫就冲进雨幕,留下身后众人惊叹。 这一出去即刻便被浇了个透,温玉瞧了眼自己已然浸湿的鞋袜,她记着赵大娘家门前路上有处凹陷,需得顺着赵家门口的石沿往后走,才能免于趟水过巷。 温玉绕开巷子口的积水,又要护着怀中的桃花酥,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眼瞧就要倒进那滩水中,身侧突然有人扶她一把,这才站定。温玉才要开口道谢,那人只道:“先过去,等下再说。” 竟是个男人?温玉心底陡然一惊,连带着身子都轻轻颤了一下,可眼下这般状况,有什么话也只得到那边石沿子上了再提。好在男人只扶在她小臂处,见她站稳便也松了手,却丝毫不见要离去的意味。 二人小心翼翼挪到赵家门口那一点点台阶上,又跨上一旁的石沿,往巷子里走了走,却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站定——前边又没路了。 这雨忒大,这边路忒烂。温玉暗自腹诽。摸到桃花酥时又叹口气,还不知这雨何时才停。许是想着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她一切感官才慢慢被调动起来,衣裙鞋袜湿透自不必说,最难受的还是沾了水的面纱,湿哒哒贴在面上,要命得很。她轻轻捏起面纱一角,想要透透气。 “许久不见,夫人可还安好?”身侧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低哑,似还有些许紧张。 却吓了温玉一跳,手一抖,面纱又贴回,还懵着:“什么?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二人距离不知何时近了些,他又高,温玉看他时也只得仰头,玄衣紧袖,容仪温伟,皮相俊美,手中还撑着把油纸伞。直至此刻,她才注意到身边雨雾似乎都被这伞隔在外,怎么样都漂不进来。 那男人顺着她视线看向自己手中的伞,便开口道:“本无意唐突姑娘,不过瞧着雨大,不忍见姑娘淋雨,便委屈姑娘与在下共撑一伞,姑娘勿怪。” 温玉先道了谢,却实在不好意思与陌生男子共处一伞之下,下意识向后退去,便见这位公子随着她步伐将伞又往她这边推去。这下可好,温玉是一动不敢动,生怕这位公子等下犯傻再将整把伞都撑给她。思及此,温玉又笑笑,心说人家好人家的公子何必为她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犯傻。 兴许是温玉眉间焦急太甚,即便是一个陌生人也瞧得出来,那公子问道:“姑娘着急,不若我送姑娘回去?” 闻言温玉反是一愣,斟酌着开口:“公子心善,我亦坦诚,奴家是为红香院的姑娘外出采买的。”红香院盛名在外,足以吓跑许多不自量力的人,虽说这公子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人,可是人心隔着肚皮,谁又知道他心底作何想。何况,温玉自己也不愿和这样非富即贵的陌生人平白扯上联系。 谁知这公子只问她:“红香院……离此处多远?你我徒步可赶得及?” 这倒是问得温玉有些不知所措,半天不讲话,见人家仔细瞧着自己,方才回神:“不远不远,来得及。” “那便走吧。”这人抬脚便走。 温玉却反应过来,拦他道:“公子且慢!此处坑洼不平,四处都有积水,如此下去只怕……”她慢慢住了嘴,眼瞧着这人走下石沿,却不见积水,心下奇怪,又见对方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来。一时也未多想,便依着他下了石沿。 “许是姑娘方才看错了,这里积水并不算深。”他还是稳稳撑着伞,二人并肩往前走着。 “兴许吧,最近多的是怪事缠身。”温玉无声叹气,她本不会同一个陌生人讲自己近来的糟心事,但她身旁并无交心之人,加之应付这些事实在疲累,不觉脱口而出。 那人有些诧异,问她道:“怪事?” “是,那些个怪事当真让人身心俱疲。”温玉看向幽深的小巷深处,天光昏暗,“着实难以应付。” “不知是何怪事,竟如此扰人心神?”那人问她。 温玉顿了顿,却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很识趣地不再追问方才的问题,只答她:“我本是顾庄郊外荒野之中,一将死之人,幸得顾家主母所救。夫人洵州江氏,我便叫做,顾江。” 顾庄?顾家主母?洵州江氏?温玉被他绕得有些发懵:“天下顾姓人家何其之多,可娶过江氏夫人的,只前朝顾家有过……”可前朝顾家早已家业衰败多年,这人别是脑子有些问题。温玉话未说尽,只在心底腹诽。 顾江却对她的话极感兴趣,不觉自己话中有异,反问她:“姑娘倒是挺清楚前朝之事,可还记得顾家什么事?” 温玉有些沉默,她不知怎么同顾江解释是她的祖父趁改朝换代断了人顾家的财路。所谓前朝之事,也不过几十年前的事,她记得祖父曾说江氏所嫁的顾家家主英年早逝,江氏追随而去,后来再传了两代便走投无路,甚至到了变卖祖宅的地步。 她祖父温故乘人之危,一举拿下顾家,自此壮大了温家。对江氏印象深刻也无非是因祖父说过江氏并非顾家衰落的根因,甚至是带了丰厚嫁妆前来,却架不住前人糟践、后人挥霍,有没有她,顾家都难逃一劫,早晚的事。 见温玉半天一个字都不讲,顾江不由问她:“姑娘可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并非前朝余孽,你莫误会。”温玉开口解释,“只是从前听祖父讲过,如今又想起来。” 听温玉这样说,顾江垂眼看向她,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二人间气氛莫名不自在,温玉连忙补上自己名姓:“奴家温玉,‘软香温玉’的‘温玉’。” “原是温玉姑娘。”顾江浅浅笑起,转眸望向伞外,“雨停了。” “也巧,红香院也不远了,既如此,顾公子送到这里便罢。”温玉自伞下出来,向顾江福了福身。 果真盛夏时节,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顾江收了伞,又将伞递与温玉,只道:“萍水相逢亦是缘分,这伞便赠予姑娘,你且收好。” 温玉推脱道:“无功不受禄,我同顾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又怎好收下。”才说着顾江已然将伞推到她空着的那手中,不意间触到顾江指尖,温玉被冰得一激灵,心道此人寒气忒重。 “一把伞而已,我瞧着你我缘分匪浅,就当交个朋友。”顾江笑眯眯看着她,端的是无辜温和,“而且,这伞可以辟邪。” 温玉虽觉辟邪一说无甚靠谱,但也不便再推脱,便点头道:“好,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虽眼生顾公子,然不敌你我有这缘分。就此谢过顾公子了。” “温姑娘不必多礼,他日再见可也不要如此生分了。”顾江笑着看向她怀中,“快些回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温玉才想起手中的桃花酥,低呼一声:“坏了!”便向后院门跑去,没两步又停住,转过身来喊道,“有缘再会。”尽管她并不觉得他们能再会。 顾江望着温玉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有缘再会。” 待温玉匆匆赶回后院,方才惊觉衣裙鞋袜竟都干得彻底,连面纱也不那么湿黏,顾不上这许多,连伞也未及放下,只道:“当真怪了。”便往楼上去,给蕙娘子交差。 第2章 黑蛇传【二】 “怎的不往下?”沈驰怀提笔欲落,半天未闻阿颜开口,不由抬眸看过去。但见双髻的少女正捧着茶盏猛灌,便搁了笔等她。 待阿颜饮罢,先同他解释道:“我才回来,师父便唤我过来,只过来便也罢了,谁知还要同你讲那些往事,我这一路几经周折,当真滴水未沾,你待我润润嗓子再讲。”才说着又添一盏茶。 沈驰怀了然,便道:“也好,你且缓缓。”说罢动手也为自己添了一盏茶,却又思索起方才阿颜所讲的事来,想起什么不由问她,“所以为何梁州城的事要托你过去?姑娘同那位顾公子是朋友?” 正忙着喝茶的少女不肯放过茶盏,只瞥他一眼,待她喝完,一抹嘴巴方道:“当日梁州相遇,是我二人初见,但确实是颇有些渊源,他同我师姐认识。” 师姐?可沈驰怀记得面前这位可是谢君年得意门生,八尾赤狐,妖力强悍,盛名在外,虽并未修得第九尾,但在妖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妖,令群妖闻风丧胆。许多见过她出手的老妖都说,她与曾经出现过的一只九尾白狐实力不相上下。可他从不知道,这样的人物之上,还有位师姐,想必亦是实力非凡之妖。 才正思索,沈驰怀心念一动,或许,这正是他此番前来要向谢君年问的事。 难怪谢君年只匆匆见他一面便叫他来东边的竹屋等候阿颜前来,果然是有线索。 于是脱口而出:“姑娘的师姐是?” 闻言阿颜一怔,反问他:“你竟没听过我燕绒师姐的大名?” 燕绒的名字甫一出来,简直震颤人心,沈驰怀几欲停滞呼吸,心跳剧烈,震得他神魂恍惚。他面上不显,心底已如山海奔袭而来,又轰然碎裂成齑粉,慢慢铺满心脏。 燕绒、燕绒……果真是她! 偏偏阿颜还未瞧出他端倪,同他解释道:“师父从前身边便带着师姐,后来到了未秋山,先是收养了山上开了灵智的妖,又教化群妖,带着我们修习法术,再往后才接纳起外头来的妖。只是师姐向来行事低调,你不知她也是常事。” 沈驰怀手都止不住微颤,尽力放平声音,接着问她道:“那你可知,你大师姐现在何处?” 阿颜摇摇头,回答他:“师姐向来行踪不定,倘若她有事需要我,一般是托梦寻我,可我却寻她不得。只是从前偶尔百年不见也是有的,况且师姐实力强横,即便是一人在外也无需忧虑。” “原来如此……”沈驰怀目光又落回方才所记的那些文字之上,想到燕绒竟是以托梦的方式找人,嘴角竟也微微勾起。可又想到三年来她从未入过自己梦中,神色间不免又一番苦痛纠葛。 只是这般情状还是引起阿颜怀疑,她也痛快,直截了当问他:“你认识我大师姐?”说着话也直直盯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有过几面之缘。”沈驰怀抬眸,迎上阿颜目光。 只是他自以为坦荡,殊不知,早已被自己的眼神出卖,那样的热切期盼,分明是还牵挂着燕绒。 阿颜默默侧过身去,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心说这人不会真觉得旁人看不出他对师姐什么心思不成?直至此时,她才恍然,怪道她才回山,师父便指派她过来,见一个名为沈驰怀的人,还要同他说说顾江。原以为只是来听听那条蛇的事,不想竟是为了师姐而来。 “说起来,顾江倒是同师姐很有几分交情。”阿颜放下茶盏,却颇有些唏嘘,“我曾听师姐讲过,她云游之时路过顾江修行之地,二妖合力消灭山下湖中一千年鳖妖,本想着喝酒怡情,庆贺此事,谁料顾江只道他不知酒为何物,于是师姐便教他酿酒之术。” “许是投缘,师姐留了一样信物给顾江,我记着像是个铃铛,因为师姐说过,只要斩金铃响,不辞万里之遥,必然及时赶来。” 沈驰怀听得有些愣神,不由喃喃:“原来她一向如此,总这般记挂着旁人之事……” 大抵是沈驰怀眼底落寞太重,阿颜受不得这沉重氛围,赶忙道:“总之便是顾江摇响了斩金铃,可师姐当时似是在原州办事,实在分身乏术,便叫我过去帮忙。” 想想她又补充道:“师姐并非不守信诺,只是等她帮助的妖太多,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我知道。”沈驰怀斩钉截铁。 “那不知这顾江公子可否得知燕绒去处?”沈驰怀不意间往前探了探身,他已顾不得其他许多,如今他只想知道燕绒究竟何去何从。 谁知阿颜一愣,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对他道:“顾江没法知道了,只是他和温玉的故事还很长。至于答案,最后自会揭晓。” 沈驰怀闻言,虽略有无奈,但仍点头同意,重又提起笔来,示意阿颜继续讲下去。 自那日告别,温玉仍旧在后院忙着洗衣洒扫,重复做着那些脏活累活。顾江的话,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当是哪个富家子弟一时兴起,想要助人为乐,又兴许只是好奇雨中小巷走起来是什么感觉,而碰巧她又在那里。想来那日也不拘什么人,便是“热玉”、“凉玉”,只怕那位顾公子也会相送。 说来温玉本也无意招惹那些个人,只是人家毕竟冒着大雨送她回来,又赠她一把伞,倘若之后有机会,她一定还了这份人情。 后院的日子虽说苦些累些,但比起从前在温家,祖父走后的温家,不知自在惬意多少。可惜,温玉的安稳日子总有人来打搅。 老远就瞅见巧娘子一行人气势汹汹自前楼过来,温玉洗衣的手略微一顿,心底无声叹气,本想忽略这些人,谁料那群人还未跨进后院,便听见巧娘子高声喊她:“温玉!” 这下温玉也不得不抬眸看过去,只一眼便怔住,腾地一下站起,冷冷看着巧语。 许是温玉眼神过于寒凉,巧语脚步一顿,虚张声势道:“你瞪着我做甚?莫不是心虚了,若是心虚就该料到有这一日!” 不待温玉反应,巧语身旁跟着的婆子也跟着补充:“是了,你个小蹄子身份低贱,哪里比得上巧娘子,怎么用得起这样名贵的伞,别是偷了哪位贵客的才好。” 直至此时温玉才明白这行人是为了什么才跑来这里挑事。当即反唇相讥:“我确实不比巧娘子,我不偷不抢不作践人,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反是你,手中拿着我的东西来质问我,贼喊捉贼么?”视线扫过巧语手中那把漆黑的伞,莫名来了气,上前一步自巧语手中夺过。 “你!反了你!”巧语被她这一下唬住,反应过来后急急伸手指着她,“温玉!你不要以为有蕙若给你撑腰你便谁都不放在眼里!便是仅凭这偷窃一罪,也足以将你送进大牢!” 温玉将伞放在自己方才坐着的小木凳上,转身看着巧语,似笑非笑:“偷窃?巧娘子比我经验丰富,不若说给我听听我是如何偷的,又是偷的谁的?” “你!”巧语气急,半天还不上嘴。 身旁的婆子也是个伶牙利嘴的,对着温玉冷笑道:“现下是说你偷了人家贵客的东西,你莫要胡乱攀扯巧娘子才是。至于怎么偷的么,姑娘自去同官老爷讲,姑娘有功夫套话,想要咱们帮着你想个借口是万不可能的,倒不如想想大堂之上从实招来,或许之后在牢里还过得轻松些。” 眼见那婆子越发颠倒黑白,温玉以退为进,不愿同她们再争吵不休,只道:“我懒得同你们胡搅蛮缠,我只一句话,这伞,乃是友人相送。” “友人相送?温玉,你是寻不到好借口了么?编也编个像样点的,别个不清楚倒也罢了,咱们红香院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你是被温家卖进来的。”巧语终是反应过来,抓着机会便对温玉冷嘲热讽,将那些陈年旧事全扯出来,“在家中地位尚且如此不堪,外人就更不必说了,也不知是你从哪里凭空捏造出来的友人?” 温玉略有沉默,随即轻笑道:“我交不交朋友,交什么朋友,有蕙娘子看顾着,还轮不到巧娘子出言管教,您有功夫还是多在意在意自己手下有没有养着些忘恩负义的人才是。”不就是揭人短么,谁不会一样。 听着温玉将她那些往事当众点破,巧语气急,“来人!给我按住她!”带来的婆子们终于都派上用场,纷纷上前将温玉抓住,令她牢牢站在原地。巧语上前一步,胳膊都抡圆了,要狠狠扇她一巴掌。 便是温玉人再倔再厉害,此刻也选择把眼睛闭上,这一巴掌怕是躲不过了,不看着巧语狰狞面目也算不错。 “巧娘子手下留情。”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后院小门处传来,打断了巧语。温玉睁开双眼,轻轻挣扎起来,众婆子见她动弹,反压她压地更重。 是顾江! 虽说不上来顾江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是什么缘由,但实在及时。温玉见巧语面有疑色正打量着自己,怀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和小门处来回逡巡。 最终顾江还是迎着巧语猜忌的目光走到温玉身旁,不由分说合上扇子,拨开了婆子们,偏面上还挂着笑,抱歉道:“在下不请自来,还望诸位见谅。” 温玉才恢复自由身,转头便问他道:“你怎会在这里?” 顾江眉眼含笑,打开折扇挡着他人目光,凑近她轻声道:“本来有事相邀,谁知撞上这样的事,只得先帮你解决了。” 待顾江走近了,巧语才发觉这位公子品貌非凡,不似寻常人家,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同温玉认识的,摸不清对方来路,趁着人家尚还礼数周全,只解释道:“公子言重了,红香院内,来的都是客,不如上前楼尝尝我们新出的酒,可好?” “说来也不怕巧娘子恼,在下前来便是请阿玉出去喝酒的,只是不知你们方才是在做甚?欺辱她么?”顾江本还笑意盈盈,说着说着却敛了笑容,漆黑的眼眸在刹那间竟闪过金黄的竖瞳,被野兽盯住一般的恐惧顺着巧语脊骨攀爬,直逼天灵盖。她惊恐地盯着顾江,身子一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婆子还未察觉异样,瞥了一眼温玉,只对顾江道:“这位公子可小心些,您身旁这位可是个偷东西的主儿,当心……”她话不曾说完,也瞪大了双眼盯着顾江,下一刻竟昏死过去。众人大惊,手忙脚乱将她抬走,只留下巧语还在。 这可奇了。温玉眼瞧着这群人一个两个被吓得魂不守舍,就仿佛这边是有什么怪物一般。若非知晓这群人早对自己面上的疤痕见怪不怪,还以为是自己吓着她们了。于是不免好奇地望向身侧的顾江。 许是察觉到她目光,顾江转过脸来,岂料竟对上这人笑容满面,温玉一顿,又侧过脸去。脸红没红她没底,但心跳剧烈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得到。 当真生了幅好皮囊。温玉暗暗腹诽。 顾江将她此般情态尽收眼底,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转而看向巧语,只是看上去这位姑娘似乎还未缓过神来,轻咳一声才道:“巧语姑娘。”见巧语回神看向自己,才继续往下,“在下实是阿玉友人无疑,实不相瞒,我二人乃故人旧相识,这伞也确为我所赠,前些日子有场大雨,碰巧我亦有事前来,便送她回来,又将伞赠予她。” 巧语忽而有些发冷,此刻已说不出什么来,却还是勉强问道:“我如何信得?你拿出证据来,难不成你说这伞是你的便是了?” “巧娘子,身子不舒服还是先回房歇着,免得日后染了病,身子不利索。”温玉见她还要纠缠,忍不住开口。 谁料顾江微微一笑,弯腰将那把黑伞拿起,对着巧语道:“你们说她偷东西,无非是因为这伞太贵重,可对?”也不管巧语回答,只接着往下说,“此伞你们不知何物所制,但浸水不透,着实金贵,她素来在后院洒扫,何德何能用得了这般贵重之物,只这样想着,便私自定了她的罪。” 看着巧语愈发紧张,顾江缓声道:“巧娘子,既然事情弄明白了,误会也解除了,快请回去才是。” “……好、好。”巧语转身离去,瞧上去失魂落魄的。 听了顾江方才一席话,温玉才知此伞宝贵,忙道:“顾公子,这伞您还是带走为好。” 顾江饶有兴趣看着她,并不接她的话茬,反问道:“我方才好歹也是帮着你说话,你就这般不待见我?” “不是!”温玉当即出声反驳,旋又解释道,“并非不待见,只是此伞贵重,我收受不起。我亦不常出门,留着它也是落灰。” “我上次不是说过了,这伞辟邪,你可还记得?”顾江再次岔开话题。 温玉有些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却还是道:“记得是记得,但……” “那近来,你周遭是否少了许多诡异之事?”顾江目光坚定不移,直直看向温玉眼底,“比如那些不知何时到处乱爬的蛇……” 温玉一怔,顺口答道:“那有何诡异之处,左不过是我那两个兄长路过,又来戏弄我,还能如何?” 本想着他出手遣退那些蛇再说成伞的护佑,好借口让她把那伞留下,却是没想过这样的答案,顾江亦有些无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温玉又道:“总不会是我三姐姐。” 第3章 黑蛇传【三】 “温家的人……”顾江有些吃惊,“他们用蛇吓过你?” 温玉点点头,随意道:“小时候便是如此,不过是两位兄长,看我不顺眼罢了,谁知从哪里找的蛇来吓我。”她说这话时眼眸低垂,看神情似乎早已习惯,“说来还不知顾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一时她又转了话题。 话已至此,顾江也不便继续追问下去,笑吟吟道:“今夜十五,想邀阿玉月下共饮,可愿赴约?” 他说得诚恳,谁知温玉一愣,满含歉意道:“实不相瞒,我这一院子的活儿还未做完……” 不待她说完,顾江折扇已抵在她唇边,轻声道:“所以其实,阿玉是愿意共我对饮——只要做完这些事。那我给你打下手,咱们早些忙完早些喝酒去。”不由分说就挽起衣袖,等着温玉发落。 温玉略有些无奈,可对上顾江明亮眼眸,那其中的期待倒也不假,鬼使神差下便同意留他帮忙。 本以为这位顾公子怎么说也是富贵人家,这些活计恐怕对他来说有些困难,岂料温玉教过一遍后,他倒是上手很快。 只见顾江坐在窄小的木凳上,衣袖高挽,倒是洗得勤勤恳恳。于是温玉拉过另一小凳,坐至他身边,也洗了起来。 此一刻算不上闲暇时光,但温玉却颇觉自在,却安静不了片刻,就听顾江问她:“阿玉,说来有些冒昧,但我仍想知道,你究竟缘何流落至此?”话说完连手中的活儿也停下,难过又不解地看着她。 静了半晌,温玉笑了笑,并未接话。 如此这番,顾江倒是颇感愧疚,忙道歉:“我并非有意……” 自他渡劫以来,受天雷重创,躲进深山老林之中,早已远离尘世许久,偌大人间星霜荏苒,朝代更迭,顾家也不知所踪,他打听了许多事情,还险些丢了性命,才知道如今北梁的皇城,便是前朝顾家的故土。本想过来看看顾家旧址,寻找恩人的下落,却被告知顾家早已家世衰败了,现今皇城中做主的是温家——或者说应当是温老太爷还在世时的温家。 自温故逝世,温家传入温泽手中,便算是衰败了。父辈以血汗挣回来的家业叫他与狐朋狗友相会时全部挥霍一空。人言常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可叹温家不过才传了一代人,就面临着覆灭的下场。 温家老爷更是绝非良善之辈,听闻他府上有个女儿,不问缘由便被他亲手卖进红香院。旁人问来只道是命中有劫,挡了温家财路。 听到那小二哥讲到这里时,顾江恍然心惊,仿佛福至心灵,他总觉得那个温家女儿会有他要找的人的线索。于是他走出绮思楼,去寻找那个温家的女儿,温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繁华世间,往前的岁月虽已通灵智,但也始终活在山野之中,除了历劫那次为免误伤山间生灵,他挣扎着逃出待了许久的山,最终支撑不住卧伏在那片荒郊旷野。 后来他化作人形,学着那些凡人用两条腿走路,学着他们斯文地进食,可他始终学不会一样东西——他似乎从来都不会说话。 并非无法开口,而是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言语上的交流。 那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但他心中明白,倘若恶言相向,总有人会受到伤害。那种滋味,他尝过,虽一知半解,但终究是不舒坦。 所以小心翼翼瞧着温玉,这次是他讲错了话,不该如此。 岂料温玉不过莞尔,甚至反问他,“说来温家这点事早都闹的全城皆知,怎么你会不知?” “是了,你并非皇城人,我倒忘了。”她才问完便反应过来,于是笑着同顾江娓娓道来,“不过是天灾**,百口莫辩。” “阿玉……”顾江望着她眼底隐隐开裂的笑意,不免心疼。 一向从未纠正在意过顾江这样亲近的称呼,但如今,温玉望向他眼底,同他解释道:“我记得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唤我的……” “我八岁那年,我娘因咳疾离世。说来可笑,我爹……爱我娘入骨,却听信主母一面之词,认定是我克死我娘,便对我不闻不问,主母早就因着我爹宠妾灭妻憎恨我娘,又怎会施恩于我?父母尚且如此,更遑论二位兄长,也只我三姐姐偶尔垂怜。最终还是祖父怜惜,教习于我,儿时那些课业才算不枉。”温玉淡淡陈述着那段灰暗过往,眼底并无波澜,仿佛话中提到的人并非是她,只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故事。 顾江不禁问她:“这些事,你都同旁人讲过吗?”自己不过是她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只在方才出手相助过一回,其实温玉没理由同他讲这么仔细。他只怕,从前有人也这么问过,而温玉则被迫一次又一次讲述着这样痛苦的经历。 谁承想温玉只道:“哪里用我去讲,只恐我被卖进红香院那日起,街头巷尾早都传遍了。绮思楼的说书先生都不知编出多少套说辞哄骗你们这些……”说着她抬眼看向顾江,仗着顾江隔着面纱看不清,唇边笑意愈发张扬,“外地来的客人。” “阿玉,实在抱歉,关于你的事,我曾在酒楼中听过一些。”顾江斟酌着语气,他忧心温玉误会了他,把他同那些看笑话的人混为一谈。 温玉会心一笑,告诉他:“无妨,不过是些往事,你若不知也不会前来寻我了。”顿了顿才道,“总之那以后我在温家颇为难堪。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四岁那年……”她突然就讲不下去,提到祖父,那痛苦还是蔓延开来。 有时她也总奇怪,为何连娘亲面容都快记不清楚,有意或无意提及,心底都不再隐隐作痛,反是祖父,提起来总难开口。 也许是十四岁时能记得太多东西了,往事、情感,太多太多。温玉安静地想。 深深叹息,重又提起,“十四岁那年,祖父寿终正寝,主母更是一口咬定我命数太硬,克亲不说,会挡了温家财路。” 顾江静静看着温玉侧脸,听她无力笑道:“这下父亲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要赶我出门,还是三姐姐好说歹说劝住父亲,总要让我尽孝才是。这才留我继续在温家苟延残喘。可惜才过十五没多久,二位兄长便联合牙婆要将我卖掉。若非父亲主母暗中授意,谁又敢呢……” “年岁小时,我简直无比痛恨,我那张脸。”温玉再次起身去晾衣,又将脏水泼向院中空地。 听她提到自己容颜,顾江下意识有些紧张,他知道的,温玉毁容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所以、所以为免真的进了红香院,你便……”出手自毁容貌。他终究说不出口。 温玉转身走近,摘下面纱,下半张脸上已结了痂的伤痕交错遍布,甚是可怖。 “我怕疼,不敢划得太深,便想着多划几道也是一样的。”温玉淡淡开口,“那时他们都同红香院说好,把我都送到了,却没想到有这么一下,老鸨不愿违背温家二位公子,不想我那二位兄长竟因此嫌红香院开价太高,反要红香院给他们赔偿。老鸨无奈,便将我安置在后院洒扫。”她想,已经到了这份上,这人对她的兴趣总该消散。 可顾江只是沉静注视着她的伤口,好似每一条疤痕都被细细看过去,温玉有些站不稳了,她接不住这样的目光。她还以为自己的心早就被异样的眼神层层封住,顾江如此郑重其事的目光她从未接触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二人便这样愣愣对望着。 直到顾江嘶哑着开口:“温玉……” 温玉看着他应了一声,却听他问:“究竟是不是‘软香温玉’之‘温玉’?” 只一刹那,温玉整个人愣在原地,良久不能回神。直到耳边隐约可闻脚步声,她才收神朝院门看过去,是莲落,今夜是她当值,接班来的。 温玉轻声笑道:“自然如此。”默默戴上面纱,便朝莲落迎去。 “姐姐!我都听她们讲了,巧娘子又来闹你了!”莲落颇为紧张她,整个红香院中只有温玉待她好,其他人对她动辄打骂,肆意凌辱,为奴为婢者何敢有一句怨言。只有温玉告诉她,活下去才有各种希望与可能,皇城繁华,没去过的地方多了去,把命就折在这里,不值当。 “都是小事,她来我这里闹腾也不是头一回了。”温玉无所谓笑了笑,安抚她,“没事,只是今夜辛苦你当值了。” 莲落摆摆手:“不会不会,本就是轮到我了,她们要是因为姐姐刁难我,不正好说明我同姐姐亲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辛苦。”才正说着,她目光瞥见选院中安静坐着的人,惊得话都说不清楚,“姐、姐姐,那里、怎、怎么会有人?” 温玉捏了捏她手腕,平静道:“别怕,他是……我一位故人,从别处到这儿来找我的。”又拉着她一同走近,“这位便是顾江顾公子。” 莲落微微行礼:“顾公子安。” 顾江点点头,见温玉回身向他介绍:“这是我在红香院中的妹妹,莲落。” “莲落姑娘好。”顾江起身,朝着莲落作揖。 莲落大惊,忙要跪下,惶恐道:“顾公子万万不可,奴家不过一介奴婢,岂敢……”她话没说完,顾江已扶住她胳膊,阻住她下跪的动作后又松手,“你是阿玉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今夜我俩还要出去一趟,有劳了。” 说着便拉扯着温玉衣袖要走,温玉只得同莲落粗略交代两句便随他去了。 徒留莲落呆滞在原地,反复咀嚼那几个词:阿玉?我的妹妹?今夜?出去? “不是!顾公子?!”待她反应过来时,院中早没了二人身影。 “你方才,有些吓到莲落了。”温玉跟在顾江身侧,不由失笑。 顾江放缓脚步,转头腼腆笑道:“我以为,比起巧娘子那些人,我已经温柔许多?” “这倒是没错。”温玉点点头,“只是她自幼就被卖进红香院,从小就过得非人的日子,说是我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不如说是她自己顽强求生。” “我明白,许是她第一次碰到我这样对她的人。”顾江说完又愣了愣,看看温玉笑道,“除了你以外。” 温玉眼瞧着这巷中的路越发眼熟,不由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温家。”顾江言简意赅。温玉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对上顾江眼神时,她眼底满是警惕还有一丝不解。 “你信我吗?”顾江静静看着她。 “不信。”温玉的回答干净利落。 顾江稍一停顿,顾不及同她细细解释,一把拉住她,向空中一跳。 温玉只听得耳边风声作响,再睁眼时却是在半空之中,她双腿发软,脚底一滑的同时才意识到自己许是站在谁家屋顶上。 然而一只手稳稳扶住她,耳侧响起一句“小心”。 “这里是温家?”温玉脑中凌乱,先捡了个最烂的问题,又不敢向下看,只得侧脸看着顾江,等一个肯定答复。 顾江扶着她坐下,才点头称是,“而且是你祖父从前的书房。” “你怎么……”自方才那一跳,太多问题堆积在温玉胸口,不知从哪里问起。 顾江垂眸,“我猜你从前同你祖父相处时间久一些,而我,可以感应到你的气息。包括很久以前的,所以带你来这里。” “等一下,感应得到我的气息?”温玉愈发混乱,“你都在讲些什么?” “阿玉,其实我……”顾江一手捂着心口,一手虚握着温玉手腕,“你先告诉我,你怕不怕蛇?” “不怕,小时候还救过一条小蛇,却无意中吓到我三姐姐,叫主母给丢出去了。”温玉不解他如此突兀的问题,但还是依言回答。 见她信誓旦旦,确实并无恐惧之色,顾江稳了稳心神,方才开口:“阿玉,不如你我重新认识一下。” 还不待温玉说什么,顾江看向她眼底,一字一句:“我本是顾庄郊外泥淖之中,一将死之蛇,幸得顾家主母所救。夫人洵州江氏,我便叫做,顾江。” 对不起我是更新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黑蛇传【三】 第4章 黑蛇传【四】 温玉隔着衣衫拧了一把小臂,略略吃痛,不由喃喃:“竟不是在梦中?” 顾江忽而噤声,不敢多有言语,只恐惊扰温玉,方才承认身份已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他又有些懊悔,这一世温玉本就不记得从前过往,也许自己也应当对自己是蛇妖的事守口如瓶,默默待在她身边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相坐无言。 可他太想带着温玉回到温家,回到她年少时曾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他想看温玉高兴,想让温玉永远带着笑容。 顾江太迫不及待了。 他们自红香院出来时,日头渐落,暮光余裕,透过清冷云层映下来,照拂着整座梁州城。 不过转瞬,顾江就带着温玉稳稳坐到温家书房的顶上,现下云边还挂着丝丝缕缕夕阳余晖,离夜间还早。 顾江转头看着温玉,才发觉她眼底竟倒映着霞光万千,颇好奇地开口:“你就不怕我们被人发现?”其实他更想问,你怎会相信我,相信我就是蛇妖? 好似她接受得很快很平静。 温玉勾勾唇角,眉宇微弯,算不上用力,但顾江只觉这一点笑容像是用尽了她气力一般,听她温声道:“不会,他……才不会来祖父书房,只怕屋里灰都能积一层了。” 话说的平淡,可是顾江明明看到了她眼底的波动。 他不懂那是什么情感,或许只是惋惜,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阿玉,温家离宜兴大街远,我听人说今夜那街上要放焰火,这里可能看不到了。”顾江在静默中开口,“但你若想看,也并非无法。” 闻言温玉看向顾江,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亮极了的眸子,看得她微微发怔,惊觉失礼,赶忙道:“小时候,阿娘偷偷带我出去看过,只是那时年岁小,走不远站不动,被人群挡着也看不大清,便央着她抱起我看。”与阿娘同往的日子,似是这十几年来唯一值得的回忆,温玉嘴角不由带些暖意。 站在茫茫人海之中,抻直脖子也看不到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缤纷灿烂的焰火,于是乖乖拽一拽阿娘藕荷色的衣裙,待阿娘眉眼带笑弯下腰来亲一口自己,再将自己抱起,那时,她总喜欢戳一戳阿娘发髻里别着的步摇,轻轻动一下便晃动一下,有趣极了。 温玉回忆起娘亲来,笑意愈发明显,连顾江都不由问她:“阿玉,可是想到你阿娘了?” “是,我娘生的极美。”温玉答非所问,笑容在唇角静静展开,她想起她娘明艳动人,实乃人间绝色。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娘的面容在回忆里越发鲜活。 大抵是沾染了温玉的笑意,顾江也觉心里活络起来,微微泛着热,他轻轻开口:“那我想,阿玉也一定,美若天仙。” “哈哈哈哈哈……”温玉清爽的笑声在顾江耳边肆意横行,一点一点被揉进心底。他不明所以,但温玉开心,足矣。 “俗气,没人会这样讲。”温玉定定看着顾江,言语间虽有嗔怪,眼底笑意却不减,“人间的东西,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不若以后,我来教你?” 顾江一下愣住,他有些不明白,按着温玉的意思,莫非从今往后他都能留在她身边了? “好,一言为定。” 见顾江答应得痛快,温玉也不迟疑,只道:“那走,咱们去宜兴大街看焰火去。”说着大着胆子往下瞟了一眼,又速速收回视线,她怎么从来不知祖父的书房有这么高。 “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顾江笑得神秘兮兮,在温玉诧异的目光中 ,他摊开手掌,苍白的掌心中骤然燃起一小团金色的火苗,璀璨仿佛如焰火一般,静静照耀着两人的侧脸,或许火是有生命力的,不然怎么总是挣扎着向上跃动。 温玉隔着闪烁的火光注视着顾江,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火光映衬得顾江眼底熠熠生辉,还是顾江双眸中难以忽视的喜悦点燃了这一小团火苗。 “阿玉,我放给你看好不好?”顾江兴致冲冲地握拳,修长手指一下盖住了那摇曳火花。 暖黄的光芒瞬息销声匿迹,只余下顾江清冷冷面容,和他一双深邃眼眸,盯住温玉不放。 被这样炽热的目光注视着,换作是谁大抵都会被灼伤,温玉默默想着,尽量忽略自己剧烈心跳,慢慢平复。 “现下离入夜尚早,若是此时叫你放了,只怕等下咱们要被温家人轰出去才是。”温玉抿唇笑笑,忽而生出一种想要摘下面纱的冲动,她头一次觉得,这层面纱挡住了很多东西,她这样想着,便也动手做了。 顾江看着温玉解下面纱,专心致志收好,露出她莹白又狰狞的脸庞,心底没由来一颤,不禁伸手。 可最终,苍白手指还是停在了半空,不敢往前一步。生怕不经意间就打碎了这样的宁静美好。 “其实,你若看多看久了,也就不觉狰狞丑陋。你看红香院的人,早都习惯了,也只我外出时才戴上,免得吓到旁人。”温玉将面纱叠好收起,淡淡陈述。 顾江呼吸微微一滞,他心间升腾起一个想法——他想要治好温玉的脸,无论如何都要恢复到从前模样。 “不会,你若是想……”顾江柔声道,可他话还未尽,忽然唇上触上温玉食指指尖,带着皂荚的清香,他小心转头,尽量不甩掉温玉的手,用眼神发问究竟所为何事。 便见温玉眼底略含歉意,轻轻摇摇头,又转头望向院外。顾江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院墙外并肩走过两人,模样倒是端正,可顾江明明感受到挨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便去找温玉的眼神,也是那样憎恶,可很快又平静下来。 一时的厌恶,仿佛让温玉泄了全部的力气,她默默收回手指,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那或许是她口中,那两个兄长,那两个伙同外人意欲将她卖掉的兄长。 顾江眼神微暗,这样的距离,以温玉而言是听不到那两人都说了些什么的,但顾江不同,他借着妖力,倒是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但他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只隐约听到什么“金满堂也不错”、“若非她自毁容貌……”顾江再听不下去一点,他知道他们提到了温玉。 他记住了这两人的气息,定要同他二人好好算一账。 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便戳了戳温玉胳膊,想要她理理人,他有话想问。 即便一看见那两个人就烦闷到不想见人,温玉还是转头看向顾江,轻轻问了句:“怎么了?” 他便问温玉:“阿玉,‘金满堂’是何处?” 闻言温玉反有些诧异:“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但她仍旧同他解释,“那是皇城中一家赌坊,那老板惯会敛财,笑眯眯把人骗得团团转。金满堂三层之高,层层的乐子都不一样,只一楼做的是赌坊的生意,二楼便是赴宴之地,至于第三层……” “第三层又如何?”顾江很是好奇。 温玉沉声道:“传闻三层又叫‘小红香院’,却又有所不同……红香院中无论高低贵贱,老鸨手中好歹还是拿捏着大家的身契,无非就是她漫天要价,但愿意花银子的话总是能赎出去的。” “我虽不愿认,但这些事明面上她还过得去。不过,金满堂便没那么详尽,传闻都是各地拐来的姑娘。”温玉顿了顿,嘴唇都有些颤,缓了半天,末了才深深叹口气,“命都被随意攥在那些人手中,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温玉目光飘远,再次沉默着,顾江不愿冷了难得的氛围,跟着问了一句:“阿玉,那这些事你又是从何得知?” 她回过神,“……是我年少时,祖父同我讲过一些。” 这才没聊几句的功夫,天已擦黑,寥落几颗星子也静静镌在夜幕之中,光芒并不耀眼,只染着淡淡光晕。 顾江默不作声,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鎏银酒壶,另一只手简直探囊取物一般向虚空中伸去,再看时手中已多了两个小巧的鎏银酒杯。 在温玉惊诧目光中,顾江笑着递来其中一个酒杯,问她:“不知阿玉酒量如何?” “没怎么喝过。”温玉接过酒杯,想了想又道,“不过我那位爹倒是个能喝的,兴许这点我随他也未可知。”说着拿过顾江手中酒壶,自斟一杯又为顾江添上。 清透的酒液在夜幕中更显晶莹,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温玉浅尝一口,陶醉其中,“初时甘冽,辛辣反而次之,最后只留有余香。” “阿玉会品酒?”顾江看着温玉已经微微湿润的双眼,正准备问问她是否醉了,却被她黏黏糊糊的嗓音打断。 “你还会酿酒?竟不是第一次来人间么?”温玉确确实实有些醉意了,却还维持着一丝清明,想起还没回答顾江,便低声道,“我不会品酒,这个幼时没学过……只是觉得这酒是这样的味道,便照实说了。” “原是这样。”顾江轻声应了句,暗自琢磨着,又要仔细温玉不当心再摔下去,思量一番,看看自己一身玄衣,又想便是伸出来尾巴也照样是黑色,与这茫茫夜色倒也相配,不显突兀。 于是随意搭在瓦片之上的双腿失了形,空荡荡的衣袍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布满漆黑鳞片的精壮蛇尾,在星光下闪烁着森森寒芒。千年蛇妖的蛇鳞自然坚硬,可虚虚环绕着温玉的却是他柔软蛇腹。 他听到温玉呓语,说是凉快许多,不由一笑,“蛇便是如此,鳞甲坚硬冰冷,可血总归还是热的……” “我亦如此。” 才饮下一杯酒而已,温玉迷迷糊糊想着,怎么感觉脸上好热,她伸手摸了摸,除了摸到一手伤痕,仅有的也不过是一点点温热之感,身侧却冰凉凉的,很舒服。 忽地她又想起来,“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会酿酒?” 那漆黑发亮的蛇尾不着痕迹收了收,以防温玉乱动而掉下去。顾江看着被环绕着的人,明明才一杯的量,醉得那样快,除了声音听着软和了些,人看上去倒像是清醒的,不由低笑出声:“嗯,从前时跟一人……不,跟一只妖学过,系以糯米,采山野百花,林间泉水酿之,甘香醇冽,入口三分,醉意倒是十分之多。” “所以,阿玉才醉得这样快。不过,醒得也快,阿玉不必忧心。” 温玉迷蒙间还是听了进去,缓了一阵子,又问:“可有名字不曾?”她伸出手,向天上探去,明明星辰近在咫尺,但就是够不到,便在空中一片乱抓。 “有,是教我酿酒那人所起。”顾江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想要和温玉的手握在一起一般,但始终不肯靠近。他举了许久的胳膊,也不嫌累,就一直陪着温玉,随着她忙乱的手也画出那些毫无章法的痕迹。 “叫作‘碎云’。”顾江手指轻勾,银壶飘在空中,顺从地为他斟了满杯。 “顾江,其实我……”温玉终于不再乱抓,收回胳膊,乖乖窝在蛇尾之中,醉眼朦胧,但还是想使劲看清顾江,“我的名字,不是取自‘软香温玉’。” “我猜也是,阿玉不是娇软女儿家。”顾江点点头,尽管温玉未必看得到,又问她,“那有何典故?” “我听娘亲说,当日她怀着我时,郎中说是个男孩,祖父便取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意,只盼我行事磊落端方,锋芒敛于内而不露于外。”每每温玉提起她娘亲时,唇边总勾着淡淡笑容,想来那些关于娘亲的回忆柔软而温暖。 “后来娘亲又告诉我,因为是个女儿,那八个字就没了意义,可名字也不会改了。于是我娘取‘温良恭俭,柔润如玉’之意,这是我娘给我的。”温玉笑意愈浓,“她说,要我与人为善,谦虚好学,柔和内敛。” 与人为善,谦虚好学,柔和内敛。温玉已经做到了,可恨世道人心,逼得她也不得不竖起心墙,远离尘世喧嚣。 但终究做不到一身孑然而去。 “阿玉,再醉可就看不到焰火了。”顾江收了蛇尾,扶着温玉胳膊,轻声道。 真的是,那段我好想写成这样: “没怎么喝过。”温玉接过酒杯,想了想又道,“不过我那位亖爹,倒是个能喝的活爹,兴许这点我随他。”(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黑蛇传【四】 第5章 黑蛇传【五】 温玉还是醒不过来,手却下意识抓住了顾江伸过来扶她的手,低声道:“……多谢。” 她醉意尚浓,却还是记得要往顾江跟前挪一挪,要离他近一些,她怕自己摔下去,万一死了……温玉不怕死,但她不愿死在温家。 “阿玉?”顾江略有疑惑,但他还是默许了温玉带着暖意的靠近。 许是未曾感受到顾江的拒绝之意,温玉试着提出更多要求:“让我靠一下,我睡一阵子,一会儿就好……待我醒来,咱们就看……”说着说着脑袋就抵在顾江肩头,沉沉睡去。 顾江身体紧绷,一动不动,鼻间充斥着温玉发间淡淡的清香,他目视前方,金色的眼瞳慢慢显现,在夜幕中散发着不寻常的光亮。 他们身后并无可靠之物,顾江只忧心温玉若是睡得太沉只怕会从他肩头滑落,他再三思索,本不想打扰温玉,但伸手之时还是微微惊动了睡梦中的人。 “阿玉?”顾江轻声唤她,听她只是轻声嘟囔几句,并未醒来,这才缓缓伸出胳膊将人虚搂着。 顾江不敢真的搂住温玉,仿佛只仅仅给温玉背后多了条支撑罢了。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即便是睁开双眼还是看不见。温玉静立在无边黑暗之中,对未知的恐惧,让她难以挪动脚步。 虽然她也并不明晰是否停留在原地就更加安全,但恐惧之下她实在难以像往常那样考虑。 忽地,刺耳的叫骂声自黑暗深处传来,或者说,从四面八方传来,紧紧包裹住温玉,她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是那些声音,那些字句,倒是分外耳熟——究竟是什么?温玉无助地想,她想不起来了。 直到那句尖锐的咒骂戳进她心底:“难道竟不是你克死你娘?可笑,如今连你祖父也因你而死,还敢说不是你命硬克了亲人性命!” 她听到自己小声又怯懦的泣音,还有微弱而无力的辩解:“不是我、不是……” “夫君再不将她逐出门去,只怕温家上下都难逃一劫,若是再放任下去,岂非断了温家财路?!” 胸闷的感觉越发明显,温玉几乎难以呼吸,她喘息深重,心跳剧烈,猛地一下惊醒,浑身湿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顾不及周围,温玉深深呼吸着以平复着心底疯狂的痛苦,待到她冷静下来,才骤然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木屋,而自己正坐在这屋里一张小榻上。 温玉环顾四周,却见木屋中陈设简陋,一眼看尽,又听得屋外鸟鸣阵阵,春风习习,她不由放松一些心情,默默想着许是还未从梦中醒来。她还记得,睡前在身边的是顾江。 不由出声问道:“顾江?你可还在?” 无人应答,只有清脆的鸟鸣之声。 思来想去,温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总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缓了缓觉得身体无碍后便起身离开木屋,往林子深处走去。 她走了许久,所幸日头不算毒,又有林荫遮蔽,慢悠悠的仿若外出游山玩水,也不算太累。 又往前走去,没多远就见到一山洞,透过洞口看去,内里幽深漆黑,看不清什么东西,但温玉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去的冲动。 她缓了缓神,对方才猛然生出的激动情绪颇为后怕,那样被蛊惑控制心神的感觉,很不舒服。 也许这里不是梦?或是幻境?还是真实? 温玉站定,不再惊疑,默默打量着山中之景,可眼下只有面前这个山洞里有路。不管这里是哪里,总是要走下去的。 思来想去,她也不是原地待着静候佳音的人,在周围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子,还是走了进去。 刚进去时,借着洞口的光亮还看得清脚下的路,再往深处走走,眼前便是一片昏暗,脚下不甚清楚,只得用木棍子在前方探路。 所幸这一路没碰到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温玉在黑暗中越走越茫然,似乎这片黑暗没有尽头,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好容易看到远处有一丝明亮,便加快步伐前进。 越往前走,那光亮越清晰,但却相当柔和,竟不似日光,反像是月光。 抱着一腔好奇,温玉更加坚定了要一探究竟的想法,离那光源处愈发近了。 可彻底走到了,温玉却愣在原地。 那光自层叠的石壁缝隙中穿过,洞中清辉尽洒,抬头得见洞顶处有口,而冷银的月亮正当空照耀,月光不吝,肆意挥洒。 回首来时路,竟是相当狭窄的一条小道,万分曲折。 石洞的中央,月色最清澈皎洁之处,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蟒。明明是纯黑色,却在月光下通体流彩,密密麻麻的鳞甲覆在蛇身上闪着细碎的光。 温玉不由向着那黑蛇走去。 她离得近了,隐隐觉着那蛇正稳当当闭眼休眠,又好似在呼吸,声音极细,浅浅起伏着。她不怕蛇,却也不想惊动眼前这条蛇,只屏息靠近,想细细观察一番。 或许是这闪着光芒的黑色鳞甲太过引人,温玉不禁伸出手去,触上那微微湿润的蛇鳞。 只轻触的一瞬,洪流一般的回忆冲涌而来,温玉几乎是被强烈的情感裹挟着掉进奔流不息的回忆之川。 她不知以什么模样飘荡在空中,只看到一妙丽仙女竟背着个竹筐在山野之间奔走采药,杏色素衣飘然,转身时却惊到温玉。 那明媚娇艳的容颜,竟同她毁容前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瞧着衣饰形制与今时不同,但那张脸明明白白就是她自己。 正此时,她听到仙女惊呼一声:“哪里来的小蛇?”便看到仙女不顾衣裙被染,蹲下来将那黑色小蛇装进竹筐。 场景莫名一转,回到方才醒来时的木屋里,便看到仙女送小蛇出门,那蛇有灵性一般,游走一段路后转过头来,吐了吐信子,又趴下去游走了。 天旋地转之间,这回来到一处围场,四处都是飞扬尘土,温玉飘在一婢女身侧,看着众人背着弓箭骑马绝尘而去。 坐在正中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沉声吩咐道:“你跟着公主去看看。” “是。”那婢女简洁应声,翻身纵马而去。她这才看清婢女的面容,又同她一模一样。这次没有犹疑,温玉也紧紧跟上。 婢女一袭青衣,很快跟上人群,又找到公主,默默跟着,时不时搭弓射箭击中些野兔野鸡。 忽地空中一声清厉长鸣,温玉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抬眼望去时只见苍鹰翱翔而过。身后也传来阵阵惊呼。 那婢女不慌不忙,长弓在手,自身后抽出一枝羽箭,拉开弓弦,放上箭矢,对准那只矫健苍鹰,只听得长空破响,箭已离弦,直直扎向那鹰。 一箭即中,那鹰扑腾了两下便松爪展翼掉落下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那里还有条黑蛇!!快把它抓起来!” 原来那鹰本捕猎到一条蛇,却被那婢女射中,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猎物。可婢女冷冷开口:“诸位,鹰是奴婢替公主射下的,鹰抓到的东西也该归于公主,不是吗。”好好一句反问叫她说得冷硬,听着倒像陈述。 无人敢有异议,随着她去了。她策马来到公主身边,低声道:“殿下放过那蛇算了,鹰已射中,我们拿着那蛇也无用。”公主准了她的提议。 温玉再一转头,只见身在一间幽静雅致的院落之外,大门被人从里打开,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臂上挽着竹篮,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她停了下来,蹲下去为那受伤的黑蛇清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温玉回头看去,大门之上挂着一乌黑木匾,上书“顾庄”二字。她一下明白了。 这是顾江。 那些救过顾江的女人,都是她。他们甚至有着三生之缘。不对,算上这一辈子,竟已有四世之多。 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蛇缓缓睁眼,金黄的竖瞳看向温玉飘着的地方,温玉回望过去,对视的刹那四周风起云涌,转眼重又回到那处山洞,而那条黑蛇,也睁开了眼。 夜风和缓而过,温玉默默睁眼,呼吸略有沉重,她睁着迷蒙的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意识到自己已回到现实之中。而她,还正靠着顾江。 “阿玉?好一些了吗?”顾江察觉到她清醒过来,低声问道。 “顾江……”温玉第一次这样正式唤他名字,她坐直身子,顾江得以微微侧脸,她问,“我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了?” “你说多久之前?”顾江脱口而出。 温玉想了想,道:“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你还是一条小蛇的时候。” 谁知顾江却道:“那时我灵智未开,算不得认识,但你仍在我记忆之中。后来开了灵智,才发现救我之人竟还是你,便想当面向你道谢,所以想修成人形。” “而上一世,你还是……顾庄的主母时,又救了我一次。那天,正是我成妖前最后一次雷劫。”顾江想起往事,不由笑了笑,“我不愿天雷劈向我住着的山,那里还有许多其他生灵无力抵抗,便逃了出来,在荒郊被劈得皮开肉绽。” 温玉听得心惊肉跳,她原以为梦中所见之景已足够骇人,谁料当听到真正历事之人轻描淡写讲出那些血淋淋过往,反倒觉得心有余悸。 她不由开口:“那后来呢?是不是这一世你我才算相遇?” 顾江点点头,“虽得你救治,但也不过止住了因皮外伤流的血,内里被天道正法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修养了好一阵子。后来才下山来寻你,可……”他突然顿住,引得温玉一挑眉,轻声问:“怎么了?” “可待我下山后,却被人告知,你红颜薄命,已不在人世。”顾江轻叹口气,“当日我明明记得在山上时日不长,刚能化形就想着下来找你,可你却……” “再后来,我又回到山上,在这里住了许久,兴许有百年之久,每日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偶尔下山来问问,可之前战乱频繁,根本没人顾得上我。所以直至今日,你我才算重逢。” 他从来没放弃过找她,哪怕她一点不记得,哪怕二人本只有一面之缘。这并不妨碍他报恩。 “所以,先放一场焰火给阿玉看看,好不好?”顾江柔声笑着,不待温玉回应,手指在夜空中随意点了几下,霎时温家院落之上绽开一片红橙之景,灿烂耀眼,各式花样都有,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而温玉,静静观望着这一场盛美之景,小时候即便有阿娘抱着,也不曾看过这样清楚的烟花。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焰火,只专程放给她看。 “谁啊大半夜放烟花??” “往年不都在宜兴大街放么??” “吵死了,谁家小孩?!!” “来人!!” 温家人被陆陆续续吵醒,阖府上下点起灯来,闹哄哄一片。 温玉微微一笑:“这才是你带我来温家的真实目的?” “阿玉所言极是。”顾江也笑起来,“那我送你回去?” “也好。”温玉没推拒。 这一回,他们先翻出温家,这才平平稳稳往回走去。 走在这街上,温玉忽然想起:“那这周围邻里?” 顾江一指周围,屋子都空落落的,“他们都往宜兴大街忙去了,何况你我是在温家宅院里处放的,外间地方未必听得多清楚。” “这倒是。”温玉点点头,二人没再说下去。 待到送回温玉时,只刚互道了“再回”,顾江便在莲落百般好奇的目光下飞也似逃离。 温玉望着他离去背影,不由轻笑一声,同莲落道:“阿落,帮我把那伞好生收起。” “好,都听姐姐的。”莲落也不打趣她,回屋里把那黑伞仔细收好。 再说顾江这边,离开红香院后,他并未返回山间,而是折返去了温家。 凭着先前对那二人气息的记忆,他趁黑摸进了温家大公子院里,吹了声尖细口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竟是从黑暗中涌出来许多大小不一的蛇来。 顾江眼眸一暗,抬眼时金黄的竖瞳凌厉,蛇群如得大令,不紧不慢从四周游向大公子卧房。 直到听到大公子凄厉喊叫声,他才转而去了二公子院中,如法炮制。 他不会杀了这二人,杀人有损道行,他不做,但这样的小惩大诫,对他二人简直绰绰有余。 在温家人都赶来之前,他下了撤退的命令,等众人赶到时,蛇群早没了影,只剩下两位躲在床铺上哆哆嗦嗦的公子。 顾江原型应该是黑王蛇来着,五彩斑斓的黑!但我寻思着道行高深,粗点长点也正常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黑蛇传【五】 第6章 黑蛇传【六】 “诶你们都听说没,温家昨晚上闹蛇灾啦!” “怎么了这是?” “谁知道,我只听说,昨晚上温家大公子和二公子房里啊,嚯,密密麻麻全是蛇,到处都爬满了。” “那守夜的丫鬟随从啊,在两位公子院子附近的,都说看见好多蛇往屋里涌,谁知等温家老爷夫人带着一众人赶过来时,连个蛇影都不见。你们说这事儿怪不怪?” “别是温家惹了什么邪祟?”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哪里来的邪祟?你可别信口开河。” “不是邪祟……那就是有人刻意报复?” “那谁知道,反正蛇又没往我家里来。” “即便是报复,谁那么大能耐弄来那么多蛇?” 温玉戴着面纱,默不作声经过嘈杂的人群,她本是为蕙若给芋福堂老板送信去,却偏偏在街上听到这些。她心里有些猜测,却未敢停步,脚步匆匆往芋福堂去。 等拿到回信,温玉又马不停蹄赶回红香院,她很着急,迫切想要见顾江一面,她总觉得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温玉?”蕙若放下信,颇疑惑地又唤了她两声。 温玉回过神,赶忙回道:“蕙娘子有何吩咐?” 蕙若浅笑出声:“本无旁的事,只是我方才向你道谢,你却一反常态愣在原地,我便多唤你几声。” 说着她话锋一转,笑着好奇:“不过现下,我倒想知道你因何出神?” “回娘子的话。”温玉急忙跪下,毕恭毕敬,“只因今日骄阳当空,许是暑气侵体,这才稍有倦怠,并非刻意出神,还望娘子恕罪。” 外头确是烈日高照,但蕙若屋中实在凉爽,还泛着幽香,不知哪位贵人又给蕙娘子添了冰盆,点了熏香。 “蕙若啊,周公子又要见你呢,快准备准备。”老鸨的声音突兀响起,她推门进来,见地上跪着个人,不由多瞧了一眼,看清是温玉以后,又骂骂咧咧赶人:“小蹄子,还不快滚到后院去,没听见蕙娘子还要……” 蕙若打断她:“妈妈,是我叫她来的。”看了一眼温玉,又柔声道:“快起来吧,今日辛苦你了。” 温玉不敢多言,行了礼就告退离开。大抵是心中还惦记着顾江一事,离去时并未注意到老鸨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但蕙若发现了,有些警觉:“妈妈看着她作甚?” 老鸨干笑一声,岔开话题:“你快些准备着,别让周公子候太久了。” 见此,蕙若反倒不好再问,随便应了一声便转头收拾起来,老鸨则下楼又招揽生意去。 可终究,蕙若放心不下,趁天还未黑,她又托人叫了温玉上来,直截了当道:“你近来还是小心些为妙,我总觉得妈妈要对你不利……你今日走时未瞧见她的眼神。” 温玉听得一愣,她从不觉得自己在老鸨眼中还能有价值可言,但还是依言问了一句:“怎会?她平日里看我同死人无异。” “我所言非虚,总之万般小心,平日里饭菜多看顾着些,实在不成了,叫莲落仔细盯着,别叫人有可趁之机。”蕙若顿了顿又道,“在红香院做粗使奴婢,总好过……”她话未说尽,眼底尽是落寞,好在温玉明白。 她明白蕙若是担心她也沦落风尘。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自己这张脸究竟有何价值可言,但她相信蕙若这么说定有她的道理,总之小心些也没什么错。 “多谢蕙娘子了。”温玉看了看,问道,“不若我为娘子打些水来?”她方才从后边上来时瞥见那位周公子刚从前楼下去,当她踏进蕙若屋中,尽管开了窗,但有些气息还未散尽,想必是相当急着见她。 温玉看着蕙若,她眉眼间还挂着疲累,可即便如此,也不过为美人平添一份柔软娇弱。蕙若当真不负花魁盛名,静静端坐着时,可谓冷若冰霜,艳如桃李。想来世间也难得有女子能将清冷与妖艳糅合,不论是天上人还是山间妖,可如今都是落入凡尘。 “……好,多谢你了。”蕙若点点头,起身回榻上歇着。 待到温玉在蕙若这边收拾结束,回到后院中,便看到顾江已稳稳坐在自己的小凳上洗衣服。 这一幕没吓到她,反倒是又惊到莲落,莲落看看顾江,又看向温玉,悄声问道:“姐姐,他怎么又来了?” “来找我的。”温玉笑笑,论理她这时应该上前质问顾江,温家的事是否系他所为,可看着那人辛辛苦苦搓着衣服,她又有些不忍。转而对莲落道:“阿落,近来帮我看顾着些你我吃食。” 莲落一惊,猛地抓住温玉衣袖,压低声问:“姐姐!你是觉得有人要害你?” 温玉没说话只点点头,因为她看到了,顾江已抬头看向这边。 “总之近来要麻烦你了。”温玉空出的手揉了揉莲落脑袋,“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阿玉!”顾江喊她,起身往二人这边走来。 莲落远远朝着顾江行了一礼便知趣走开,她亦下定决心,势必要守护好姐姐。 顾江带着笑容走近,可那笑意中还有着一丝丝狡黠,明明就是计谋得逞的坏笑。 “那二位碰上你只恐也是欲哭无泪。”温玉先开了口,“旁人我不知,但我那位二哥哥可是真的怕蛇。”说着不由笑了出来。 听她这么说,顾江似还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责怪我这么做……” 谁知温玉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可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根本不会因此事责怪于你,说不定还会乐不可支。可对?” 顾江看着温玉眼底溢出的笑意,不免也被感染,笑着答道:“知我者阿玉也。” 二人重又走回院中坐下,这一次比之上一次,气氛实在好太多。温玉都好奇:“今日前来又所为何事?” “阿玉,我大抵有段时日不能过来看你了。”顾江面色一沉,语气颇为郑重,“我要去找一些其他的……妖。” “危险么?”温玉脱口而出,她心底终归还是不愿顾江犯险。 顾江轻笑:“不算太过危险,定能活着回来。” 这句话并算不上多好的保证,但温玉还是相信。 “好,那还是要万事小心。” 讲到这里,阿颜再次停了下来,沈驰怀抬眸看她,不由问:“怎么?” “想起他们那些往事,有些缓不过来。”阿颜直言不讳,她是真的痛惜顾江和温玉。当年虽是因为师姐才去处理这事,可当她听完他们的故事,恨不能严惩罪魁祸首,可最终,她却找不到真正的凶手。 “想来顾公子与温姑娘之间的事,定然可歌可泣。”沈驰怀看着已经写好的纸张,那上面工整隽秀的字迹,记录了一个还不完整的故事,他忽然也有些怕,他忧心这个故事里的两人无法善终,“希望他们二人能有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阿颜闻言看了沈驰怀一眼,苦笑一声:“谁又不是这样期望的?”可惜,两人这辈子没一个善终的。 她还是讲了下去。 “你们作甚!!!”莲落哭喊着,双臂张开护在温玉身前,“你们想带走姐姐,先过我这关!” “去去去,上一边去。”老鸨想要推开莲落,搡了一把人竟纹丝未动,不由着急,忙吩咐身后的人,声音因急切而尖锐,“你们还都愣着作甚?!还不把这妮子拉开!” 她专门带着些身强体壮的婆子,一听她命令,立刻都冲上前来,两个人架着莲落从温玉身前离开,又有两人压着温玉跪下。 老鸨见形势大好,不由松了口气,走到温玉面前,一甩帕子:“姑娘也别怪我,我也不过是拿人钱财,帮人办事,这红香院你今后是待不下去了,我帮你换个地方。” “帮人办事?”温玉被压制着双肩跪在地上,嗤笑一声,“帮温家办事吧。” 老鸨颇不自在转了转眼珠,随口道:“那你管不着。来人,给她灌药弄晕咯!” 身后又上来两个婆子,一人捏着温玉下颌迫使她张嘴,另一人端着碗黑乎乎汤药强硬灌给她。 莲落在一旁疯狂挣扎,可惜两个婆子力气实在大过她许多,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温玉被她们灌下莫名的汤药后昏死过去,又被抬出去放进马车里,车夫便驾车离去。 弄走温玉之后,也没人顾得上管莲落,便松了手随她去了。莲落追出去时已不见了马车踪影,她哭得撕心裂肺,半晌才想起要去求蕙娘子帮忙,于是一路跌跌撞撞奔向蕙若屋内。 蕙若听完莲落哭诉,一时惊愤交加,不由喃喃:“怎会?离我提醒她时,已过去一月有余,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放弃对温玉下手,怎么……” “蕙娘子是说,此事妈妈蓄谋已久?”莲落哭得泪眼朦胧,哆哆嗦嗦问。 “我去找她。” 老鸨一见蕙若,立即喜笑颜开,尽管她看到蕙若面色不善,像是来兴师问罪。 果然,蕙若开口便是:“温玉呢?!” “卖走了。”老鸨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故意不说清楚。 “我是问,她被你卖到哪里?”蕙若也看出来这人没想着一次说清楚。 许是想着便是蕙若知道温玉去往何处亦无可奈何,救她不得,还是告诉了她:“金满堂。” 蕙若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堪堪扶住身旁的木桌才站稳,颤声道:“为什么是她?她连一张以色侍人的脸都没有!你却还不肯放过她……” “温家二位公子付了酬金的。”老鸨满不在乎,“脸不好看遮起来就是了,何况,我瞧她身段不错,吹了灯谁又看得清。” 蕙若没再应她,失魂落魄离开,刚一出门就被跟着前来的莲落扶住,“娘子可还好?” “我并无大碍…:”蕙若眼底突然坚定,“必须救出温玉!她被卖到了金满堂……” 莲落一惊,身子都打颤:“怎会是那里?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互相扶持着走了回去,进门前莲落恍然:“对了!顾公子!顾公子一定有办法救下姐姐!” “顾公子是何人?”蕙若不解。 “姐姐说是她友人。”莲落同她解释,转念又想起,“可我并不知晓这位顾公子住在哪里。” “既然他同温玉关系颇为不错,总会过来找她……他平日里来的次数可多?”蕙若推开门,邀莲落进屋。 二人进去以后,莲落速速关上门,低声答道:“之前叫我碰上,有过两回,也是近日才找来的。那位顾公子说,他与姐姐是故人,却直到一月之前才重逢。听姐姐说,顾公子近日有事外出,离开了皇城,不知何时归来。” 蕙若道:“那看来是会回来的,你去后院候着,他一回来就托他救人!” “好,我明白了。”莲落应下后转身离去。 一小厮自人群中匆匆穿梭而来,于一片嘈杂声中在金庭耳边低语:“先生,那位已送来了。” 金庭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往三楼走去。 金满堂一楼喧哗吵闹,来往之人谁不期盼着在此地做一回一本万利的买卖。这一场赌徒的狂欢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黑暗与卑劣。喧沸的人声又遮盖了怎样的血腥,无人得知。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发清晰,温玉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仍使不上力,无奈重新瘫在榻上。看来是药效还没过,温玉恨恨想着。 “温玉,许久不见了。”金庭推开门,笑眯眯走了进来。他身长玉立,面皮白皙,看着不像是赌坊老板,若非他眉宇间偶尔有过的阴鸷,谁能不信他是位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开口时甜言蜜语:“你我都多少年不见了,见到我不开心吗?” “谁想见你?”温玉面色微冷,“我祖父十年前便助你夺得你所需之物,你与温家早就没了关系,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她察觉自己力气正在慢慢恢复,亦听到窗外船家的吆喝声。 “你我幼时就相遇相知,老爷子疼你我如何不知……”金庭慢条斯理道。 温玉本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但为了拖延时间还是道:“你到底想怎样?” “许久不见了,想叙叙旧。”金庭面上笑容不减,语气却冷下来。 “叙旧?你同红香院的老鸨做的一手好买卖,谁人叙旧似你这般?”温玉缓声道。 许是觉着温玉态度逐渐缓和,金庭笑意更深,趁机道:“这些都是小事,下人们下手没个轻重,你别见怪。” 第7章 黑蛇传【七】 “臭长虫!你疯了?!”那小野兔摇身一变,化作个**岁大孩子模样,正瞪着那盘卧在石洞中的黑蛇,“我听人说你亲自拔了你的七寸之鳞……” 黑蛇不愿说话,眼皮都没抬一下,沉默地趴在石头上。 “顾江,我知你是为了你那位救命恩人,可报恩又不是只这一种法子,实在不行你就以身相许……”野兔真心实意劝着他。 可是顾江心里清楚,这恩并不好报,好在这回倒是愿意开口:“我的事不必你管,安心吃你的草去。” 小野兔并不服气,气鼓鼓道:“你亦有恩于我,眼下这样境况自然要提醒你才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炼化你七寸之鳞,再交由她保管,便能护她百毒不侵,可对?” 黑蛇默不作声,只听野兔继续道:“你若只想保她百毒不侵,亦可拔够百条毒蛇的七寸之鳞,再炼化,一样的效果。何况,我也信你是想生生世世护在她身旁,那又为何自毁道行?” “我可不听什么同情弱小的烂借口,左右你都是要进食的,吃之前拔它们一点鳞片怎么了?”野兔絮絮叨叨,一句不停,“而且我记得你离山外出之前就说是去觅食,那不就是找那些毒蛇么,偏偏半道又改了主意,回来就生拔你那蛇鳞。这事怎么听怎么怪,突发恶疾似的。” “怎么不说话?那定是全让我说中了,你自己不为自己着想也罢了,总该念着你那恩人才是,这回可算找着了,那就留个印记,等过完这一辈子,下辈子再去找就是了,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何苦难为自己,你千年道行那是说修炼就能修炼出来的么?” 野兔围着黑蛇转了一圈,发觉这整条蛇只是过于虚弱,除了拔去七寸之鳞,并未伤及要害,倒还真的并无大碍,心里骂着不愧是老妖怪,嘴上还是不肯饶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算什么?有劲儿拔了蛇鳞,我倒要看看你有余力炼化没有。” 直至此时,黑蛇才撑开眼皮扫了他一眼,缓缓道:“已经炼好了,要看吗。” 明明只是随便一句话,却听得野兔子浑身一激灵,哼哼唧唧:“听听你那语气,有半点问的意思在里面吗?不看就不看,我又不感兴趣。” 听他这么说,黑蛇了然,眼珠默默转了一圈,重又闭上眼,养神去了。 “所以到底为何?”野兔不问出一个答案来誓不罢休。 半晌,顾江终于开口:“我此去东山,偶遇一位仙子,她说她被罚下九重天,又说,她记得我……” 野兔嘀咕道:“你何德何能让人家九重天的仙子记得?” “我也好奇……” “在下不过凡间一小妖,怎好让仙子挂怀?”顾江微笑着看着眼前正踩着团团云雾身着紫衣华服的明媚女人,仍保持自己的怀疑态度。 那女子见状也不恼,只笑笑,开口却道:“我同温玉真身相识,所以对你有些印象。” 这话倒是噎住顾江,却还是不由问道:“真身?仙子此话何意?” “罢了,认识一下,我尘世旧名许朝烟,曾任天界晴霭仙,现被贬下凡。”许朝烟散去脚下的云雾,又问他,“说来你可有名字不曾?” 顾江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答道:“在下顾江。” 许朝烟打量他一番,问他:“两千年的蛇妖?倒是难得。” “人家问你就说啊?”野兔撇了撇嘴,其实他相信顾江的判断,但嘴上还是忍不住。 顾江缓声道:“她后来所说足以证明她所言非虚,何况她仙力充沛,不像假的。” “仙力充沛?她不是谪仙么?”野兔讶异。 “谪仙也是仙,不过是失天界之职,仙力或有削减,但并非全然散尽。”顾江接着道,“与罪仙不同。” “何为‘罪仙’?” “触犯天界律令者,触怒天帝者,都有被贬为罪仙之可能,或下凡历劫,历百世轮回,或仙力尽消,此后沦为凡人,再不入天为仙。”顾江声音中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痛,连野兔都听出来,不由问他:“顾江?你不要紧吧?” 顾江缓了半天,方才道:“温玉前身,亦为天上仙。后因触怒天帝,被贬下凡,历百世轮回,生受天诅,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野兔目瞪口呆,“究竟能犯什么错,竟到这般地步……” “许朝烟告诉我,只因为阿玉三番五次为诸多谪仙请命,这才惹恼天帝。” “我还记得她那日的模样——她向来温婉谦和,为诸位同僚而向天帝辩驳时却侃然正色,言辞凿凿。”许朝烟轻轻抬手,带起片片云雾,巍峨殿宇自云间拔地而起,天帝端坐正中,怒目而视,天兵威风凛凛立于四周,中间直直跪着位仙子,顾江想,那一定是温玉。即便是跪在那里,仍仿若傲立群仙之中。 “天帝此言差矣,触天条者自当依律惩处,可倘若随意罚贬下凡,致使天界仙职虚位以待,诸仙力不能及,不堪重负,如此怎堪凡间烟火供奉?倘天不满民之愿,凡间怨声载道,祸端四起,天下大乱矣!若民愿不足,仙力又从何而来?” 天帝沉默不语,只仅仅看着面前不肯退让的杏衣仙子。 “诸仙各司其职,方能匡扶正道,以昭天理。” 良久,天帝方道:“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臣窃以为,天帝当依律惩戒,至于伤及无辜者,轻则禁足于禁殿,重则流放入混沌,唯此严惩不贷,方正天界之风气,明陛下之厚德。天道昭彰,陛下不可一错再错。” “后来天帝勉强同意了她的主张,可有人痛恨,怨她严苛,竟然设计于她,天帝本也厌烦,便罚她百世轮回后重列仙班,可恨那些人还不肯放过,竟然、竟然在她魂魄之上印下天诅。” 山风吹散许朝烟立起的云雾,顾江久久不言,直至此时他才开口:“是何天诅?” 许朝烟沉默一瞬,方道:“百世轮回,皆不得善终。” 顾江几乎要站不稳,稍缓了缓神才颤着声问:“可有解救之法?” “只恐我亦无法。”许朝烟摇摇头,“天诅与我们所修正道相悖,天界众人除了下诅者都没法解开。” “那是否,我、我这样的妖,可以解开呢?”顾江即刻抓住许朝烟话中漏洞,急切问道,“妖法本就与天道相悖,或可说妖法同天诅一脉而出?” “……这,却是从来无人试过。”许朝烟一愣,“但我想,即便拼尽你全部妖力,此事或许也只有一二分回旋余地。” “那仙子可否知晓天诅咒令?”顾江眼底的决绝一时间震住许朝烟,她或许知道顾江是想破解温玉魂魄中天诅,可她心底亦清楚,即便是顾江这样的大妖,要彻底破除那道天诅,妖力散尽都是轻的,只怕得一魂飞魄散的下场。 思索良久,她劝道:“顾江,你可知我为何记得你吗?” 顾江摇头。 “我知她三世皆于你有恩,她却不甚明晰,只因轮回之下不带有完整记忆。”许朝烟话锋一转,“她救过许多人,可你是唯一能与她辗转三世还能再相逢的人。” “所以,倘若她知晓你的存在,也一定希望你能活下去,不要因她而死。” 顾江默然,忽而向许朝烟行礼作揖,不甚美观,但他仍坚定道:“还望仙子告知。” 许朝烟一顿:“……这点你倒同她一样。” “什么?” “同样执着。” “顾江……我就说你疯了……”野兔看着他,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我没疯。”顾江在一道白光中化作人形,“我要救她。” “倘若妖力亦对天诅无用呢?倘若修为散尽被打回原型呢?!”野兔是真的急了,“倘若你死了呢!” “那也要救她。” “金老板,还要我说多少次,我祖父那枚玉印根本就是以讹传讹,我从未见过。”温玉还想着拖延时间,一句话翻来覆去说,金庭早就心生不满。 “温玉,别装了,赶快告诉我才是,我还能放你一马,不然,等下进来几个人有你好受的。”金庭冷冷注视着温玉——她还戴着面纱,但他还记得十年前小温玉的模样,想必长大了也不会太难看。 他当然知道温玉自毁容貌一事,彼时闹得整座皇城沸沸扬扬,无人不晓,他当时忙着处理金满堂的叛徒,没功夫管这事,如今简直悔不当初——当日真该雪中送炭,拉她一把。 “骗你作甚?我真不知晓,那都是旁人杜撰出来的。”温玉感到腿上慢慢恢复了力气,正悄摸往床边挪。 “温玉,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既如此,也别怪我无情。”金庭拍拍手,房门被推开,走进几个彪形大汉,于是吩咐道,“你们知道分寸。” 温玉见状,心底一惊,声调不由都高起来:“金庭,你这是作甚?!” “温玉,我猜温故一定同你讲过金满堂这三层楼每一层的生意,这里是三楼,你觉得呢?”金庭笑盈盈离开,徒留几个大汉与温玉共处一室。 “小娘子,你也别怨我们,这都是,金老板的意思,哈哈哈哈……”其中一人狞笑着向温玉靠近,其他人也从四周靠拢。 温玉气急,冲他们大喊一声:“替我告诉金庭,他永生永世都别想知道我祖父玉印在何处!” 反正瞧着他对那玉印执拗的很,既如此就以这虚无缥缈的传闻困扰他一生。 言罢温玉便冲向窗边,纵身跃下。 “你当真决定好了?”野兔问道。 “并无怨言。”顾江轻声答道,他想,还是有些后悔的,此生相逢太急,而未必有来世,只恐无法再遇。 他又想起,许朝烟满眼痛惜问他:“情根深种却是难得,可你不过是她百世轮回中,一世过客而已,她从前不知晓你的存在,此后也记不得你,如此大费周章,你可甘心?” “今生足矣,何敢言来世。” 倘若温玉世世平安喜乐,他宁可等,可自他知晓她竟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后,便不肯等下去了。他也不要治好温玉的脸了,那已是她此生的面具,而他只要救她。 “何不等她轮回,你护着她也好?”许朝烟本无意将他牵扯进来,只是彼时看见他拔去毒蛇七寸之鳞,颇有些好奇,谁承想到这个地步。 “于心不忍。” “我想她无病无灾,长命百岁。”顾江笑意渐浓,“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好,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亦会生生世世守在她身前,直至生命结束。”野兔看向顾江眼底。 顾江摇摇头:“多谢,但不必了。此地灵气充足,有助于你修炼,别为此事折了修为才是。” 野兔也摇头:“不,言出必行。” 兴许是顾江知道劝不住,不再多言,也算默许了。 “说来,你已走了半月有余,又在山里静修,估摸着也有小半月了。”野兔不太熟练地掰着手指算日子。 “嗯,所以我准备回去。”顾江面色苍白,状态看起来不算很好,但他还是想再看温玉一眼。 “你的身体可好了?”野兔不免担心。 “并无大碍。” 温玉沉入水中,她会水,却并不擅长,本想着只要逃出那里,她总有办法活下去,可未料到,身体会愈发沉重,胳膊抬都抬不起来,深绿的湖水在她眼前层层叠叠合起,四下静寂无声,仿佛落入一片死寂之中。 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她记得的,不记得的——雨幕小巷之中,有人撑伞而来,抬眸时眼底春水东流,;云雾缭绕之间,天界众仙林立,又可窥见巍峨帝宫,浑厚钟声响起,烟消云散;跌落凡尘山野林间,风疏夜朗,方得竹屋中啸傲风月;雕梁画栋下群臣庄严肃穆,争吵不休,至高之位上端坐一人,抬手之间已有人殿外轻易送命;青灯古佛旁,烛光明灭间,不知谁出招狠辣,一击毙命;沃野千里,有人骏马疾驰,迎风而上…… 太多太多,那些不记得的画面,却仿佛经历过一般,只是重又想起。 或许金庭下的药,本就无解,早晚都得死在他手上,温玉不合时宜地想着。可她若死了,莲落又该如何是好? 她若死了,顾江此生是否又是落空的等待? 她妄图挣扎,想要冲破浑身上下的禁锢,却越发无力。 “有人落水了!!快来人救人啊!!” 岸边嘈杂声不断,不少人已纷纷入水救人,可落水之人并无挣扎之意,猛地落入水中之后,就安安静静沉入湖底。他们竟然要找不到人。 “人在哪儿啊?找不到!” “那边那边!!!” 岸上人吵吵闹闹指挥着,水下人又听不清,一时之间喧闹异常却找不到人。 “诶谁又下去了?!” 众人只见一道红影一闪而过,跃入水中,好一会儿水面才冒出一个人来,定睛一看,竟是个姑娘。 黑王蛇的其过蛇之处就在于它本身无毒,但却以其他蛇类尤其是毒蛇为食,对血循环类的剧毒几乎是免疫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黑蛇传【七】 第8章 黑蛇传【八】 那姑娘游得也快,没几下便带着人上了岸,众人围成一圈,有人认出落水之人。 “是温玉!” 红衣姑娘将温玉轻放在地上,又为她搭脉,半晌方道:“一息尚存,有救。” 说着,她双指并拢,轻按在温玉腹部,略略施法,双指又一路自小腹滑向咽喉,只见温玉双眼紧闭,却咳出许多水来。 众人看去时,只见那红衣姑娘端的是清艳独绝,暗香无迹,还未来得及感叹这姑娘医术高明,金满堂已出来好些人,竟是来赶人,直至周围空无一人,金庭才缓缓过来,看了看温玉,略显惊讶,又问那红衣少女,“这是怎么回事?” “金庭!我们还想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红衣少女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婢女高声哭喊,正跟在一玄衣男子身后,眼底蓄泪,满面不忍。 那玄衣男子面沉如水,目光阴冷,金黄的竖瞳逐渐显现,死死盯着温玉不放。又看向状若无辜的金庭,眼底戾气几乎快要溢出。 少女认出来者,知道这位便是师姐托自己找的千年蛇妖。 只是这几个人瞧着恩怨颇深的样子,阿颜有些拿不准主意,便先扶着温玉躺在自己怀里,默默看着几人之间剑拔弩张。 准确说来,应当是这蛇妖与那花里胡哨的公子哥之间剑拔弩张,其他人实在是被这二人气势比将下去,再气焰嚣张也偃旗息鼓。 “您几位是?”金庭率先开口,瞧着倒是很有礼貌,可惜莲落和顾江不吃这一套。 他二人略过金庭,朝阿颜走来,顾江一直只注视着温玉,直到他蹲下,才扫了一眼阿颜,他认出来了,这是一只赤狐。 “在下霖山顾江,姑娘是?”顾江自阿颜手中接过温玉,紧紧抱在怀里,等待着阿颜的回答。 阿颜回道:“未秋山李清颜。” 闻言顾江一愣,又问她道:“……未秋山,你同燕绒是何关系?” “是我大师姐。”阿颜应他,又补充道,“她要事缠身,便托我前来,一应事宜找我就成。” 她扫视周边,话锋一转:“不过,眼下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瞧着都来者不善。”尤其是中间那个,看上去就不像好人。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成见,但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如此场面,顾江也顾不上找金庭算账,只想温玉醒来,抱着人转身就要走。 见他们要走,那男人果然开口相拦:“慢着,诸位如此堂而皇之要带我们金满堂的人走?” 莲落气急:“什么你们金满堂的人!你别胡说八道!” 金庭无所谓笑笑,忽略了莲落的恼怒,自衣袖间取出一张纸,看着顾江道:“这可是温姑娘货真价实的身契,从红香院卖进金满堂,写得清清楚楚,有何不满不如先去问问红香院。” 果真难缠,阿颜冷冷看着金庭。 她朝顾江轻声道:“等下你们先走,这人交给我便是,我解决之后自会去寻你们。” “多谢。”顾江抱稳温玉,走前又叮嘱她,“毕竟是凡人,留他一命。” “我可不敢杀人,师姐知道了要生吞我。”阿颜吐吐舌头,似乎是想起自家师姐训诫自己时的狠心模样,直冒冷汗。 顾江怀中抱着温玉,四周即刻有人来围,莲落虽害怕,但仍怒气冲冲盯着围过来的壮汉,她还来不及尖叫,顾江长腿一扫,面前已趴下 霎时间,霁红的烟雾骤然冒出,迷蒙了眼前所有景色,金满堂诸人慌乱一片,叫嚷奔走着,乱作一团。 金庭还算镇静,手中身契忽而尽数粉碎,又忽然感到手边有毛绒绒的东西,正疑惑时,又听耳边响起空灵之音:“你身负数罪,诸仙降罚于你,三日之内必有灾殃。” 随着声音逐渐消失,那片红雾也慢慢散去,再看时已不见了他四人,下人欲追,却听金庭略颤抖道:“都别追了!” 众人不解其意,但仍听命于他,纷纷簇拥着金老板回去了。 “你当真同他这么说的?”顾江有些不可置信。 阿颜点点头:“我师姐同我讲过,坏人心中有愧,才更敬神佛。就那么吓唬他一下,这三日内只要有倒霉事发生,他定会联想到今日。” 二妖打发莲落先回了红香院,才进了霖山,又寻得一木屋,安置好温玉,这才开诚布公,彼此坦言。 “师姐未曾同我言明你是因何事去寻她,指派我过来,想来在我能力范围内,顾公子有事尽管提。”阿颜微微抱拳行礼,“是同这位温姑娘有关?” “是。”顾江垂眸看着榻上躺着的温玉,眼底柔情满溢,又抬眸看向阿颜,“说来有两件事相求。” 阿颜没接话,等着顾江说下去:“一来想烦请姑娘改日为我护法。二来,就是企求姑娘记住她,以待来世。” 听他这般请求,阿颜不免有些奇怪:“可我看你妖力正盛,怎么不自己寻她来世?” 顾江勾着唇角,眼底却并无笑意,轻声道:“姑娘可曾听过‘以命换命,转克生和’?” “听过,但不是很熟,似乎是破除天诅之咒?”阿颜绞尽脑汁,还是没想起来师父讲到这条咒令时提到的禁忌,转念恍然,“莫非是温姑娘身受天诅?!” “……正是。”顾江坐在床榻一侧,声音很轻,“曾得仙子指点,如今妄图以我身为祭,换她世世无虞。” 许是顾江话说的郑重,阿颜听着不由一愣,道:“世世无虞……竟是生生世世的天诅?” 顾江没搭话,只默默注视着温玉,看她眉眼温润,可面上伤痕狰狞,阿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指尖轻动,浅浅一道红光扑到温玉面上。 “这是作甚?!”顾江迅速打断阿颜施法,警惕地盯着她,金黄竖瞳初现,耳边隐约可闻蛇鳞鼓动之响。 阿颜揉了揉耳朵,回他道:“她的脸这样,你不想帮她治好?我有秘方,保准跟从前并无两样。” 见顾江不说话,阿颜一把拉过桌旁的木凳坐下,兀自开口:“我是狐妖,于容颜永驻之术上颇有心得,亦有狐族秘法,定还她盛世美貌。” “怎么,不信我?”阿颜看着顾江眉宇间的纠结犹豫之意,亦有些急了,“我,李清颜,血统纯正的未秋山赤狐,八尾大妖,童叟无欺啊。” 顾江看着她,略感歉意:“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张面具可护她无恙,倘若我……事成之后,今生已是无缘,她本倾城容貌,我却无法在她身边护她周全,只恐再生事端。” 谁知阿颜摆摆手,只道:“且不说万一你活下来了,退一万步讲,倘若你不幸身陨,她若愿意,随我回未秋山就是,若不愿意,只想留在这里,那我留一信物,她有危险我就能感受到,定万里不辞,前来相救。” 这一番慷慨陈词,顾江亦为之动摇,但他仍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我想,还是待她醒来问过她,再做打算。” “也好。”阿颜同意顾江的话,又坐了回去。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话,看着顾江难掩担忧,阿颜不由道:“你也别太过忧心,温姑娘大抵只是中了迷药,落水后难以自救,所以才昏迷不醒。我方才已将她呛进的水逼了出来,想来,再要不了一阵子她便能苏醒过来。” 正说着,顾江就见温玉眉头微蹙,挣扎着缓缓张开双眼,静静看着自己。他喜出望外,原本向前探出的身子此刻却不由往后倒了一点,轻声问:“阿玉,感觉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终究还是有些虚弱,温玉只垂眸盯着空旷处,顾江见了不免心疼,但也安安静静陪着她,不再多言。 气氛无比微妙,阿颜悄声道:“那什么,温姑娘现下身子弱,我上山采药去,你们先唠着。”说罢一拂袖,红光一闪而过,她人亦消失不见。 大抵是没了外人在侧,顾江紧绷的弦略松了松,他反复端详,看见温玉发丝被打湿,沾在脸侧,于是伸手,想要将那绺头发撩开,可明明近在咫尺,但他在温玉柔和的目光中却迟迟不敢动手。 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压抑着的萌动的情意,他害怕这样平静的目光,足以洞穿他妄图遮掩的真相。 又或许,其实他没什么好怕,原本也不曾许诺过生生世世守护在侧,既然如此,又何必惶恐。 可终究,顾江还是收回手,只道:“阿玉,才刚离去那位,是我昔日旧友的师妹,唤作‘李清颜’,方才也是她救了你。” 温玉使不上力,示意顾江扶她一把,顾江赶忙上前轻轻扶着她坐起来,只是如今温玉身软力弱,只扶着胳膊还是会歪倒,思索再三,顾江道一声:“得罪了。”便坐在她身后,伸手揽住了她。 “……多谢。”温玉身子依旧虚弱,道了声谢后便倚在顾江怀里,呼吸声听着也绵软无力,但她仍道,“因我而得罪金庭,倒是为你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顾江轻声答道:“阿玉不必忧心,千年的蛇妖,不怕那些人。” 靠在顾江怀中,彼此心跳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于是温玉不免好奇:“蛇妖的心跳声竟也这般有力?” 许是被温玉的话逗乐了,顾江也跟着轻笑一声,胸膛震颤得明显,“傻阿玉,总是修成了人形,倘若听不到心跳声,岂不是要吓到旁人,还以为青天白日竟遇上鬼了。”他嘴角挂着笑,心底亦然甘之如饴。 “那从前,可曾有过旁人这样细数过你心跳声?”温玉不由喃喃。 声音虽低但顾江听得一清二楚,只愣了一瞬,便答道:“从未有过,阿玉是第一个。” “方才那话竟说出来了?”温玉微微蹙眉,嘴里嘀嘀咕咕,“我只是心里想想,哪里就讲出来了。” “好好,阿玉没讲出来,是我,擅自听得你心中所想,都怨我。”顾江轻轻哄着温玉,妖力在体内流转间被他从掌心引出,又缓缓流入温玉体内,一点点烘干了湿透的衣物。 虽说暖和不少,但方才骤然入水又受了惊吓,温玉似乎还是有些迷糊,身子逐渐发起烫来。 正当顾江考虑着要不要化作原型给温玉降温的时候,窗外幽幽飘来一个声儿:“咳,顾公子,你俩叙旧叙完了?药我采回来了,就差给温姑娘熬了,事不宜迟啊。” 闻言榻上一人一妖身子俱是一僵,脸红耳朵红的,慌慌张张分开,顾江还贴心地寻来一个软枕,放在温玉身侧,免得她要起身时太劳神费力。 “那我进来了。”阿颜在屋外说了声才推门进来,进屋后一眼看见个陶瓷罐子,手指一勾罐子就飘了起来,便又转身出去了。 见状顾江帮温玉掖了掖被角,跟着阿颜出去了。 “怎么出来了,不再陪陪温姑娘?”阿颜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片宽大叶子,正蹲在药罐子前扇风,火苗渐旺,烟气也滚滚而上,挡了顾江的脸,阿颜看不清楚。 只听得一句:“想再帮她做点事。”就见顾江也蹲了下来,正仔细端详着那罐子。 阿颜知道劝不了,便细细给他教了火候把控、煎煮方法,方才同他道:“既如此,你就在此处为温姑娘煎药,我进去问问她,可愿医治脸上伤痕。” 顾江点点头,仍专注于眼前。 温玉静静躺着,听见门响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陌生女子,便要起身,阿颜眼疾手快,两步走了过来,又按着她重新躺好。 “温姑娘。”阿颜笑眯眯看着温玉。 温玉想起来了,这位好像是叫作“李清颜”来着,弱弱回了一句:“抱歉李姑娘,恕我失礼了。” 听到这个称呼,阿颜就觉得一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忙道:“唤我‘阿颜’就行,‘李姑娘’什么的听着倒生分。” 温玉实在虚弱,只轻轻“嗯”了一声,阿颜便接着道:“说来你我也是有缘,小女子不才,祖上传有秘术,可使容颜恢复如初,姑娘可愿一试?” “祖传秘术……是妖术么?”温玉疑惑,她想这位既然同顾江认识,兴许也是妖,没多想就问了出来。 第9章 黑蛇传【九】 “怎么会是妖啊,我、我有名有姓的,当然是人了。”阿颜支支吾吾,压下心底想要把耳朵尾巴都冒出来摇来摇去的想法,整只妖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温玉有些疑惑,她问的只是“妖术”,阿颜回应她却是说“妖”,想是隐瞒了什么,不由挑眉:“当真?” 思来想去,这也算是师姐信任的妖所信任的人,透露身份应当无妨,阿颜这般想着,抬眸看了看温玉,还是在温玉柔和坚定但不乏怀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低声道:“其实我,是只狐妖。” “狐妖?”温玉颇感好奇,“我还从未见过狐妖,只当是话本和传说中才会出现。” “你别害怕,我从未伤过人,此番前来也只是……” 阿颜正想着如何同温玉解释,却听她轻声道:“我没怕,阿颜不必忧心。方才听顾江说,是你救了我,还未谢过。”说着就挣扎着起身,却因体力不支差点倒下,阿颜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她,这才逃过跌下卧榻一劫。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我本就是为寻顾江而来,谁知路过江边时刚巧救了你,都是缘分。”阿颜帮着温玉躺好,手指一勾召来一个小木凳,便坐在一边。 “为寻顾江而来?” “他有事托我帮忙。”阿颜对上温玉清澈眼神,简直要一股脑和她说了顾江所求之事,话在心头盘桓了千百遍,最终只道,“刚巧又在附近,顺便就过来了。” “是打算帮我医好我这张脸吗?”温玉说着伸手摸了摸那些陈年旧伤,她记得方才阿颜所说,猜来应当如此。 打一开始阿颜见到温玉时,就注意到她伤痕累累的面容,当时想着兴许师姐委任她来便是为了这个,谁知顾江此妖,竟想出个以命换命的法子,还拜托自己为之护法。只是这一切,总要瞒着温玉才是。 “温姑娘所言不差,我正是为此而来。”阿颜心底一虚,强装镇定,“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温玉默默思量,良久方道:“在我看来,此事于我无益,不过是重新得一副好皮囊,当真如此,岂不辜负当日自毁容貌之心……”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可巧温玉话已讲毕,便噤声不再多言,阿颜回身看去,顾江正端着碗进来,浓黑的汤药散发的清苦气息扑面而来,阿颜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避开那味道。 “阿玉,药煎好了,先喝药吧。”顾江扶起温玉,将碗递了过去,温玉接过,默不作声一股脑儿全部喝下,阿颜在一旁看她喝得毫不犹豫,嘴里也跟着发苦。 “你们方才商量得如何了?”顾江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阿颜没作声,还是温玉缓缓道:“麻烦你劳动阿颜姑娘了。” 顾江了然,苦笑道:“我猜你也不愿,但还是想多问一句。” 如此情状,反是阿颜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说来也巧,此番前来皇城,一是为了方才之事,再者就是还要见上一个人,我虽是妖,也是要休息的,只想着能与姑娘同住。” 她走上前,对上温玉目光,看着坚定不移,“何况,温姑娘如今也不方便回去,不如你我先住下,待我见完人、顾公子为你平了城中乱事,再离开此地?” “阿玉,我也正有此意,红香院那些人难缠,你回去了只怕又要被带走,不如先留在这里?”顾江亦看向她,眼底的急切聚拢,最终汇聚在温玉眸中。 “如此也好,我是回不去了,只忧心莲落与蕙娘子,她们会不会受我牵连……”温玉还是妥协,她自知当下境况如何,自己如今还未痊愈,即便是回去了,又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金满堂、红香院,甚至说,温家。说着又抬起头看向顾江,“无论如何,此事还是要多谢你,只是我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你……你缺什么不曾?” 对上温玉那双真诚的眼,顾江一时间也愣住,又仔细想想,方才郑重道:“阿玉今生无以为报,不如等到来世……等到来世,我还去寻你,你再来报答我可好?” 来世,阿颜不禁多看了一眼顾江,心里只叹,这只大妖,恐怕不曾有来世可言。以身饲阵,何等凶险,稍有不慎便落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虽说顾江是师姐之友,但她亦无力劝阻,只能尽力帮他完成他心中所愿。 她想,若是师姐在此,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来。 温玉眼底泪光闪闪,却还是极力勾出一个笑容来,她轻声问:“真有来世,我哪里还记得?”她知道的,曾经做过的梦里,她救了顾江三回,可是此前她根本不记得那些事。 “那便欠着,直到你想起。”顾江垂眸看着她,也跟着她笑。 接下去几天,顾江总忙着给温玉煎药,反观阿颜,倒是整日里不见狐影,只在傍晚时回来,与温玉同吃,夜里又睡在木屋四周。依她之言,屋里睡不舒坦,要出去睡才好。顾江陪她更多些,只是到了晚上,却要挂在屋外的树上,一次温玉半夜惊醒,瞥见墙上的蛇影,饶是她本不怕蛇,也着实被惊出一身冷汗。 直到温玉康复,顾江才不见踪迹,一整天都不在山上,温玉不免担心。 晚霞铺了漫山遍野,山风凛冽,霞光亦跟着荡漾,天色渐暗,连阿颜都回来了,顾江还是没回来。 今夜的月亮格外圆润明亮,光辉倾洒而下,照亮这座孤寂的山。“他是回皇城了么?”温玉站在崖边远眺,明明看不到皇城,只有嶙峋巨石与苍松翠柏入眼,但她仍站在原地,不顾夜风刺骨,目光投向远处,静静注视着。 “温姑娘,此处冷,你身子才有起色,还是回屋等他吧。”阿颜过来,毛绒绒的赤色尾巴轻轻环在温玉身侧。她近来尾巴耳朵露得痛快,又不惧冷,便想着暖和暖和温玉。 温玉虽还不舍,但顾及身体,便随阿颜回去了。可心中挂念,于是问道:“倘若妖杀了人……是否也有损修行?” “是。”阿颜回答的毫不犹豫,旋即又补充,“不过你且宽心,顾江不会的,至多是抹除记忆,或是吓吓他们,总之不会杀人。” 温玉看着阿颜笃定模样,心下才松一口气,但又好奇:“你为何如此确信?” “一来大妖不会轻易杀人,毁的是自己千年道行,并无益处。二来他现在也不便做出折损修为之事。”阿颜轻描淡写将话带过,只是转的生硬,“说起来,这些事定下之后你有想过去往何处么?” 温玉一怔,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强压着不适,无力笑了笑:“没有,可能就在这山上过一辈子,也可能重新回到皇城。” “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阿颜带着些试探。 温玉摇摇头。 见状,阿颜只得勉力笑笑:“也罢,总之你记得,我在灏州未秋山,来日若是……”阿颜说着自随身带着的锦囊中掏出一把线香来,在温玉讶异的目光中将香递给她,“若是你要寻我,点这个就行,我定当赶来见你。” “多谢。”温玉接过,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多少得知,面前这位容貌娇艳的美人,放在妖界之中可是很厉害的人物。 两人正聊着,顾江推门而入,温玉看过去时,只见他面色和缓,与往常无异,又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实没见血色,这才放下心来。 “阿玉……” 可他开口,却是另一番嘶哑,嗓间仿佛含了一口血,温玉放下线香,迎了上去,“你怎么样?” “并无大碍,只是夜间寒凉,许是吹了点冷风,这才听着沙哑,并无大碍。”顾江笑了笑,又问她,“倒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 “在等你。”温玉垂眸避开顾江视线,但声音却坚决。 “你……”顾江一时无言,心底隐隐发痛,劝她道,“阿玉,夜露深重,你早些歇息才是。” 温玉声音很轻应了一句,乖乖折返回榻上,目送顾江和阿颜出去,这才脱了外衣躺下。 只是她视线飘至那把线香上,方又想起自己还没问阿颜,这样神奇的香凡间的火可否点燃,还是要其他火种才能燃起?想着阿颜或许还未走远,她即刻翻身下床,披了件外衫就追了出去。 可等温玉出去时,已不见了两只妖的踪影,想来也不奇怪,他们总是如此,向来行踪莫测。 山风凛冽,夜间尤甚,温玉**凡胎,又只着单衣,禁不住风吹,才挪了步要回屋去,四下风起,她一把没抓住,外衫一下被刮起,最后竟落在不远的树杈上。 这幅光景,温玉也不打算急这一时非要去取,正要回屋,树的另一边骤然惊现一道冲天光芒。 那种强烈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慢慢汇聚成两个字:顾江。 “……顾江。”温玉心下一慌,跌跌撞撞奔向光芒大盛之处。 可还不等她赶到近前,却听到阿颜声音冷冷,穿过枝叶缝隙,“非此法不可么?天诅阴毒,此阵一旦开启,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我虽不干涉你的决定,但你毕竟是我师姐好友,该提醒的我一句也不会少。” 她听到了,听到顾江坚定的回答:“无怨无悔。” 何为天诅?又是什么阵法?为何非要开启?无怨无悔什么? 短短几句话,温玉心慌意乱,脚下没站稳,摔倒在地。 “谁?!”熟悉的声音此刻却万分凌厉,比声音更快的是那道熠熠剑光,与落在眼前的剑尖。 “温姑娘?怎么是你……”阿颜在看清来者之后迅速收了剑,上前扶起温玉,试图挡住她的视线。 “阿颜,你告诉我,你们方才在讲什么……”温玉视线还是越过阿颜落在不远处的顾江身上。 法阵之中,幽蓝的光芒映照在顾江脸上,男人更显俊美,金黄双瞳在月光下覆着一层阴霾,他欲言又止,只是温柔地看着温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阿玉,我很快就能救你了……”顾江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大抵阿颜也曾预设过这样的场面,默默叹气,明明看着温玉,话却是对顾江所说:“还是告诉她才是,她理应知晓。” 顾江沉默着,阿颜便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温玉听后,同阿颜低声道谢,随后缓缓走向顾江,可她一时之间心底五味杂陈,不知做何解。 “何苦瞒我?”温玉定定看着顾江。无人应答,她心痛道,“为何容颜一事尚且肯问我意愿,命数一事却不肯?” 听至此,顾江不忍:“阿玉,此事从未有过两全之法?”他神情恳切,“你救了我三回,让我救你一回竟也不成么?” “这两件事并不对等,不能混为一谈,依你之言,救不救你我都有生生世世轮回,所以无伤大雅,可、可若真的,倘若当真要你献祭,才能换得我一线生机……” “阿玉,并非如此,此番已有七成把握救你。”顾江想伸手拭去温玉面上的泪珠,可他被困在阵中,够不到温玉,只好笑了笑,“可就算只有一点可能,我也绝不放过。” “阿玉,别哭。” “温姑娘,救你一事顾江意决,何况事已至此,这道阵法现已开启,即刻便要抽取他魂魄与妖力。”阿颜一边同温玉解释,一边拦住她,不再让她靠近半点,生怕她为阵法所伤。 “那可否还有挽救之法?”温玉有些急切,瘦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 阿颜瞥了一眼顾江,又看了看温玉,无奈道:“你是指留他一命?” “是。” “阿玉!” “还望姑娘成全。”温玉说着便要跪下,阿颜急忙去扶,但温玉仍还仰头看着她,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不愿他死……” 眼看圆月将至阵眼,阿颜只怕来不及,语速飞快:“若要救他一命,只要保住他一魂一魄即可。但凡人魂魄相较于妖魄,弱之又弱,即便是抽取你一魂一魄将他魂魄换下,也未必能延续他性命,最后不过一缕残魂,还需静养,谁知能不能恢复如初,成算不大。” “即便如此我也要一试!”温玉答地斩钉截铁,她目光灼灼,“阿颜,此事是我有求于你……” 眼见圆月一点点靠近,阿颜再度提醒她:“可你要知道,凡人强行抽离魂魄,轻则痴傻,重则毙命,你想好了?” “无怨无悔。” “也罢,我就帮你这次。”阿颜指尖轻勾,顾江所在阵法的一侧立刻出现一个更小的阵法,赤色光芒大作,温玉迎着顾江目光坦然走进。 “阿玉,你这又是何苦……” “只为真心。”温玉闭上眼,赤色的光丝丝缕缕钻进她身体,转瞬之间就被彻底包裹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黑蛇传【九】 第10章 黑蛇传【十】 月光皎洁,一点点侵蚀了那幽蓝的法阵,慢慢笼罩了整座山头。 顾江有些躁动不安,头晕脑胀,只在看向一旁阵中的温玉时还剩一丝清明。可他忽然别过头去不再看着温玉,下一瞬白净面庞便扭曲狰狞起来,两鬓迅速生出许多深黑的蛇鳞,金瞳骤缩,两颗森白的尖牙也擦破唇瓣顺势而出。 当此时,顾江只觉头痛欲裂,站都站不住,一挨着地,立刻满地打起滚来,被刻意压住的痛苦呻吟终究还是瞒不下去,一声高过一声。 在这阵法之中,顾江渐渐化作原型,黑色鳞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这条巨蟒不停翻滚着,地动山摇之猛,连阿颜几乎都要站不住脚。 她一眼扫过温玉所在之处,速速掐诀念咒,将人牢牢护住,这才一跃而起,落在一旁的树枝上,低头看去。 此阵毕竟于妖无益,顾江折腾时偶尔碰到法阵边缘,即刻便被那幽蓝光芒灼伤,狠狠拉出一道道口子来,大蛇长吟声响不绝,绕于山林间,惊起无数鸟雀,吱呀着飞往夜空。 大蛇停下翻滚——顾江竟又化作人形,却躺在阵中一动不动,然而阵起,四周即刻生出数条锁链,将顾江困于原地。紧接着又有道道光芒丝丝缕缕游向顾江,眼见顾江闷哼一声后便没了声息。 阿颜见状,将法力凝于指尖,弹指一挥便化入温玉体内。而后温玉悬于空中,地上开出成片的山茶花来,鲜红明艳,阿颜素手轻抬勾来一朵控于掌间,另一手双指并拢,往顾江的方向一甩,一条赤红丝线与阵中其他光芒一同扎进顾江体内。 这条来自阵外的丝线一进入大妖身体中,天诅阵立时察觉,阿颜才刚勾住顾江一缕魂魄,就有无数力量压上来阻碍她,想要把这缕妖魄抢回去。阿颜被阵中力量挣地一踉跄,稳住身形后再次往线中注入妖力,一点点往回使力,终于将顾江一魂一魄取出。又立刻操纵那朵轻灵的山茶飘入阵中,打进顾江体内。 凡人魂魄较之妖魄仍有不足,于是天诅阵更加肆意吸取顾江妖力做以补充,阿颜才将顾江残魂在温玉体内安顿好,一转头发现顾江元神都被逼出,巨大的蛇影张开血盆大口,长啸声响彻山林。 阿颜微微眯眼,琥珀色眼眸显现,再睁眼时赤色的狐耳狐尾具已出现,随后借着山壁石树而上,一跃至蛇影上空,足下轻点旁逸斜出的枝梢,一个纵身翻至庞大的蛇头之上,运掌蓄力一击,硬生生又将顾江元神打回。 落地之后阿颜仍不敢懈怠,向阵中源源不断输送妖力,这才平息了天诅之阵的躁动。直至幽蓝光芒减弱,阵法慢慢呈现出黑红交织的光来,阿颜才收功停手。 她知晓此时此刻天诅之阵仍需吸取顾江妖力,只是比起方才会平静许多,便转至温玉身旁,将人半搂在怀中,指尖运上妖力,轻轻一点温玉眉心,昏睡过去的人悠悠转醒。 “温姑娘,可有不适?”阿颜关切道。 温玉抬眸看着阿颜,又闭上眼缓了缓心神,问道:“眼下这是?” 阿颜一愣,忽而反应过来,迟疑道:“你如今……” “我……记忆有些混乱……”温玉揉揉太阳穴。 “温姑娘?”阿颜发觉不对,又试探着问了一声,“……仙子可是恢复从前记忆了?” 一句“温姑娘”倒像是点醒了温玉,她道:“这一世是为‘温玉’?莫急,让我捋捋。” 阿颜心说不好,怎么换了个魂魄把真身换出来了?可是明明换进去的是妖魄,怎会把神仙换出来?那真正的温玉此时此刻又在哪里? 眼前的女子容颜依旧,可眼底的悲悯又完全不同于曾经温玉眼中的冷静自持,她摸摸自己胸口,又为自己把脉,轻声叹道:“怎么失了魂魄。” “仙子且听我解释,实乃事出有因……”阿颜心切,却看到温玉目光已投向自己身后的顾江。 温玉注视着那条奄奄一息的黑蛇,不知在问谁:“我可曾见过你……” 阿颜实在不知此情此景作何解释,只叹道:“小妖不知仙子是否知情,简而言之便是您曾中天诅。”又一指顾江,“此妖受您三世再生之德,特来还恩,想为您解了天诅,以命换命。” “而这一世的您,因不忍见他神魂俱散,便央小妖换取魂魄留他一命。此事从始至终都是救人心切,实非邪魔外道之举,还望仙子明鉴。”阿颜边说边弯腰行礼,以期这位天仙可以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不要责怪她二妖才是。 “别见外,照旧唤我‘温玉’便是,我还是她。”她说着将阿颜扶起,又抬手摸摸阿颜赤红柔软的耳朵。 给阿颜摸得一激灵,温玉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实在手痒。” “哈哈,都是小事。”阿颜脸都没来得及红,二人正准备再说两句,幽深平静的夜空骤然变幻,一时间风卷云涌,雷声隐隐。 “糟了,天雷!”阿颜与温玉对视一眼,她一心只想着莫非是温玉原身被发现才引来天雷,回头安慰道,“温姑娘莫怕,有我在此,断不会叫天雷伤你分毫。” 温玉紧紧盯着空中,眼见雷光大作,愈发近了,她忽然反应过来:“阿颜当心!此乃玄紫天雷,出自天道,并非天帝落下。” 当此时,阿颜也看清那阵阵雷光,心下不免一惊,师父讲过,她如今只有两种雷劫挡不住,一是来日炼至九尾尚有一劫,二便是这玄紫天雷,挡不住可要被打回原型的。 可事已至此,她身后还有一人一蛇,挡不住也得挡。 “那你们别离开我半步。”阿颜抬眸,已隐隐感到万千威压朝她袭来,连忙运起妖力撑出结界抵挡。 赤红妖力明灭可见,在那天雷将要再次发动进攻时,结界竟猛地破碎开来。 结界破损的刹那阿颜便回身护住温玉,心中只念叨着完了。没办好这桩任务,师姐会不会生气。 耳边忽然安静。 预想中的天雷并没有劈下来,倒是有刺眼光芒。阿颜睁开眼,回头看去。 “师姐?!”她承认,此时此刻看到燕绒出现,心中实在是惊喜至极。 素白光芒大盛,在离几人还有一丈来高之处迅速撑开,与天雷相抗。玄紫天雷与光阵相接之声震耳欲聋,霎时间狂风四起,飞沙走石。旁溢出的威压,连阿颜都要被镇住,险些站不住脚。 燕绒则厉声:“阿颜!先顾你们自己!” “好!”阿颜应下,转身飞扑过去,眼见比那风沙碎石、天雷威压要慢一步,她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腕上的红珊瑚珠手串,灌入妖力后顶着狂风扔了上去。只见那珠串有如活物一般,竟在半空中迅速摆出御阵来,将她们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四周静下来,饶是地动山摇,阵中连粒石子儿都不曾晃悠。 见这边已然安稳妥当,阿颜速速起身施法,同燕绒共抗天雷。骤然间多出一股力量,竟将那天雷硬生生困在燕绒阵中,随后便被化解。 天雷消散后,红珊瑚珠也重新串起来回到阿颜腕上。“师姐,你怎会在此?”好容易歇口气,阿颜便迫不及待问道。她记着,燕绒应是往攸州处理火凤之事去了,难道这么快就解决了? “我才要往攸州去,师父让我先来找你,说他夜观天象,怕你出事。”燕绒垂眸看着阿颜,将她碎发别到耳后,“要开天诅之阵,也不告诉我一声,这天雷又不长眼,劈下来伤到你如何是好。” “竟是天诅之阵的缘故,我只当是追着温姑娘真身劈的。”阿颜恍然大悟,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又一把环住燕绒,“好在有师姐前来相助,救了阿颜一命,阿颜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少看点人间的话本子。”燕绒拍了拍阿颜的背,要她轻些抱,又道,“正事要紧,我先看看顾江。” 阿颜一听要办事,忙松了手,又解释道:“我为他与温姑娘换了魂魄。但毕竟换魂之事,向来凶险,何况温姑娘如今**凡胎,不敢多取……” 燕绒脚步一顿,走近后低头看去,发现黑蛇竟然还活着,只是她感受得到,撑不了多久了。她蹲下,轻抚过蛇身,摸了半天一脸疑惑:“内丹竟然还在,只是……” “师姐,他七寸之鳞在我这里,本来是要交于温姑娘的。”阿颜掌心一翻,半空中浮现出个漆黑的鳞片来。 “那你给温姑娘就是了。”燕绒头都没抬,双手掐诀,低声念咒,素白光芒环绕着顾江原身,竟一点一点缩小,好似一条幼蛇。 阿颜见状却脸色剧变:“师姐!” “放心,我不会回溯之术,只是给他重塑蛇身罢了,反正都是空壳。”燕绒施完法,也不惧蛇牙锋利,左手撑起黑蛇上颚,右手二指间不知何时夹了枚丹药,轻轻一捻便化为齑粉,将粉末送入顾江体内。她起身,摸一把阿颜毛茸茸的耳朵,又解释道,“他内丹几乎被耗尽,留下的这点也只够支撑到现在。我方才喂他吃了还魂丹,好歹是活下来了。” “不过,千年修为如今也只剩这么点用以维持身形罢了。又失一魄,今后怕是痴痴傻傻,不知何时才能开悟。”燕绒颇有些惋惜,她这位旧友,也曾是雄踞一方的大妖,如今说没便没了。 她抬眼望向夜空,目光凌厉,心中只念着天道无情。 “温姑娘,我给你把把脉。”燕绒收回目光,笑眯眯朝温玉走来。 温玉也不躲,伸了手腕过去,对方指尖刚搭上时,她只觉得还带着些寒意。 “我先替阿颜道歉了。此事毕竟耗你魂魄,有折寿之嫌。但眼下这般形势,你先用顾江妖魄活下去才是。至于他修炼之事,来日方长,你也不必太忧心。”燕绒探得她脉象平稳,想是已与顾江妖魄融合,不由惊诧,“你如今是人还是仙?怎么和妖魄融合如此之快。” 温玉想了想,不甚确定:“大抵是半人半仙。我如今有我原身轮回间所有记忆,术法咒语也都记得,可唯独没有仙力,无法施展。” 闻言燕绒略一思量,点点头:“难怪方才觉得你虽脉象平稳,实则灵脉枯竭,大抵是你的元神早就被人换走,世世轮回修的都是凡人魂魄。” “莫非是那个许朝烟换的?”阿颜猜测。 燕绒看了眼阿颜,挑眉问道:“这位又是?” “据顾江所言,那位仙子自称是温姑娘原身之友。”阿颜又补充道,“也是她,教给顾江如何打开天诅之阵。” “她教的……”燕绒沉思片刻后看向温玉。 温玉开口:“身份倒是无疑,我却不曾见过那人,不能保证一定就是朝烟。” 燕绒琢磨半天方道:“如今看来,无论是天诅之阵还是换走元神,那人都是在保护你。” “保护?”阿颜不解,她不甚明晰,尽管现下看来天诅被破,可这阵法毕竟凶邪,很难说清教习之人是何居心,更遑论换取元神这种事──修习者最忌在魂魄上做文章,她这次为救人是不得不换,况只互换了一魄。 “是,是保护。”燕绒看看阿颜,又转向温玉,“魂魄轮回间异变,元神却是永恒真存的。我虽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令你大半元神出窍,但如今看来,至少那天诅是被下在你凡人魂魄里的。” “换言之,倘若他日你还想重新位列仙班,只要你曾经元神还在,或许要比从肉身凡胎修炼起容易些。” 温玉沉默不语。 阿颜见状不由好奇:“位列仙班是好事,温姑娘不愿意?” “……阿颜可知,成仙多寂寥?”温玉唇角含笑,眼底却不怎么在意,“天上多的是莫名之人、无奈之事,不如留在凡间。” “行,都听温姑娘的。”阿颜爽朗一笑,又问道,“那把线香可还在?若要联络我,点燃便是。” 温玉哑然失笑:“本就是为了问你用什么火可点燃才出来的,不曾想……当真世事无常,今次多谢你们了,待我真身重塑,必当答谢。” 燕绒勾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想想又问她,“话又说回来,天诅已破,难道不即刻返还?” “并非如此,天诅是天诅,往生轮回是天帝惩罚。”温玉笑意温润,蹲下把顾江拾起来。 “原来如此。”燕绒点点头,又道,“至于顾江么,若悉心照料着,或许也能早日重逢。” “借你吉言了。” “温姑娘,自此以后,已然新生。” 第11章 斑斓梦【一】 “这是他们的故事。”好容易讲完一大段,阿颜看看沈驰怀,十分好奇,“那你又是为何来找我师姐?” 没等沈驰怀开口,阿颜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模样,稍有不解:“还有,你记这些又是作甚?” 沈驰怀手下一顿,将笔搁置在旁,郑重道:“不瞒姑娘,其实此事与令姐颇有渊源。” “说来听听。”阿颜支着脑袋看他。 “当日在洵州东山上,令姐救我性命,两次。”沈驰怀边讲边竖起两根手指,又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日令姐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一般,三下五除二打退那虎妖,我本以为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士,定睛看去竟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这话阿颜可听不得:“什么话?我师姐亦是武功盖世。” “那是自然。我也是后来才知令姐是妖,可那日初见并未见其斗法,所以我料想她定然武艺超群、无可匹敌。”沈驰怀似是回忆起什么,笑容满面。 “……你倒是口才不错,让你写书委实是大材小用。依我看更适合上酒楼里给人说书去。”阿颜嘴角一抽。 “愧不敢当啊。”沈驰怀拱拱手,“说来惭愧,其实在下对武学也是略知一二,平日里游历教训个地痞流氓、路过深山收拾群山匪还是绰绰有余,可倏忽之间碰上只斑斓猛虎,实在手软。”谈及此,沈驰怀眉目间还流露出几分遗憾。 “兴许并非你的过错。那种成了妖的虎,身边总是跟着伥鬼的,被迷了眼或是手脚发软便是他们动了手脚,也是常事。”阿颜宽慰道。 “不愧师出同门,令姐当时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沈驰怀目光灼灼,“说起这事,也是惊心动魄。” “看来今日我也要听个故事了?”阿颜挑眉,默默给二人添一遍茶,“不过可得快些,我也是抽空回来的。” 沈驰怀其人,岑州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他爹是那一辈的长子,是个不省心的,娶了三房姨娘,于是乎叔叔们跟着一同胡闹,家中都是几房几房的娶回来,几个几个的生。放眼整个沈家,算上旁支,他上有十三个兄弟姐妹,亲兄弟便只四个,却在家族中最幼。 岑州人谁不羡慕沈小公子家庭和睦、手足相亲,只说这沈公子出生的晚,家里哥哥姐姐虽多,却都对他是不错的,以至几乎是被整个沈家娇养着长大,一个个都觉着自个儿是纨绔子弟,坚定了幺弟定要肩负起沈家家业才是,硬生生养出个文武双全的富家公子哥来。 谁知这沈十四,跑的快得很,独自一人骑着匹汗血宝马一溜烟就离了岑州。沈家派人找了几次,都被他躲过,好容易抓着一次,听他言辞恳切,定要游历大好河山,便随他去了。 他途径洵州,见人人自危,不过黄昏之际,家家户户便都闭门不出,躲什么似的。 一打听才知,原是东山上来了位山大王,总是黄昏时下山来捉人,穷凶极恶,连知府和官兵都没法子,只得张贴告示要百姓早早归家。 谁知宋家姑娘一个不当心,叫那大王捉了去,宋老爷四处寻找高人救女,祈求女儿早日平安归来。可所有宋家人寻到的能人异士,上了东山之后再没下来过。一时间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沈公子侠骨柔肠,一听有人落难,便要上山救人去。背着把剑就往山上走,有人拦他:“这位公子,此行凶多吉少,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位大伯,不必忧心。”沈驰怀回身,还带着些笑意,“沈某定当全力以赴,为洵州百姓谋个安定日子。” 不远处的房顶上,坐着个女子,一身劲装,一言不发盯着人群中眉眼弯弯的青年。 女子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只鸟儿,让这小鸟立在自己纤细漂亮的手指上,问道,“怎么样,可查清楚是什么了?” “回禀燕绒大人,是只虎妖,凶残的很。刚来不久却已吃了许多人了……” “有伥鬼不曾?”燕绒漫不经心张望着,又看到那个负剑青年已辞谢众人,正要往山上去。 “燕绒大人,我还没有能看到伥鬼的本事呢。”小鸟叽叽咕咕,听上去还有些惭愧。 “不碍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忽然底下又是一阵喧闹,原是宋家来人了。 “壮士!壮士留步!” 那青年停下脚步看了过去,宋老爷连同夫人在丫鬟搀扶下颤巍巍走来,他赶忙扶了一把。 “我们听闻壮士要上山,特来求您。”两位看着年岁不算太大,正值盛年,却为了女儿一事两鬓斑白,此刻正泪眼朦胧看着沈驰怀。 “二位请起。”沈驰怀问他们道,“不知二位所求为何?若是沈某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义不容辞。” “多谢沈壮士。如若救出小女,定当重谢。” “不必言谢。沈某自当竭尽全力。”沈驰怀一拱手,毫不犹豫转身。 那女子又注视一阵,笑道:“蛮有意思。”随后翻身而下,隐入山林中。 东山山林繁茂,树冠相遮,隐天蔽日,山路崎岖难走,好在沈驰怀有点功夫底子,只身负剑倒还容易。 林中偶闻鸟鸣,野花在路旁一簇簇开得娇艳,走着走着竟是条坦途,一眼望去全是开阔之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驰怀警觉,他蓦地回头,直直对上一双幽绿兽瞳。 林子深处正潜伏着一只斑斓猛虎。 沈驰怀完全不敢动,他紧紧盯着老虎,只待对方一动便要出手。可惜那老虎比他还要快一步。 不等沈驰怀反应,那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带着浓臭的腥风朝他扑来。沈驰怀也没彻底愣住,一个跪滑从老虎身下闪过,立时反手抽剑,那老虎见扑了个空又折回,几乎只一眨眼,就直逼到沈驰怀眼前,快得不似寻常老虎。沈驰怀举剑相抗,挡住虎爪一击,剑身与尖利爪子相撞刮擦出刺耳声响,震得他头疼,剑都差点松了手,拼尽全力往后退去。 可虎爪紧跟着又直拍向他面门,他提剑欲抗,又想往后躲一步,却莫名一时腿软,后撤时跌坐在原地,起不来身。 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吗?沈驰怀一瞬间闪回无数,此刻只忧心对洵州百姓食言了。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大抵老虎的涎水都快要滴到他脸上。 “铮”一声!又是金石相撞之音,激得人耳朵快聋了,但似乎得救了。沈驰怀睁眼,只见眼前立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右手持着把雁翎刀,轻而易举便抗住那老虎的一击,左手很奇怪,于虚空中一抓,但手中并无东西,却能清晰看到她手上的青筋,似是很用力抓着什么东西不放。 但见这女子右手使力,竟一举震退猛虎,甚至于那老虎落地后仍不敢上前。可她左手纹丝未动,依旧抓着。 “你要吃人我不拦你,可带着伥鬼戏耍凡人,怪没意思的。”那女子笑吟吟的,左手忽然一把握紧,“行了,放人家往生去。” 就见那老虎往后退两步,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沈驰怀一时被惊得合不拢嘴。他知道逢此盛世,遇上妖怪也是常事,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这样凶残的,委实可怖。 “这位公子,可还好?”那女子朝他走来。 沈驰怀又在发愣了。这明眸皓齿的女子,偏生一袭空青劲装,小臂上还戴着鸦青的束袖。梳着双螺髻,可仔细看去又与寻常女子所梳不同,像是分得更开一点,且无半点珠钗,只在两髻底部绑了月白的丝绦,随风而动。她收刀入鞘,走近了要扶他起身。 “公子?这位公子?”燕绒笑着在他眼前挥挥手。 沈驰怀回神,见这天仙一样人物离自己如此之近,又愣了一下,方才道:“多谢姑娘相救。”谢完见姑娘还不曾远离,又看看人家伸出的手,顿悟一般,忙不迭道歉,“抱歉啊姑娘,我、我这就起来。”便抓住燕绒的手腕起身。 燕绒爱笑,笑起来也好看,顶着个虎牙,同他道:“在下燕绒,‘绒花’之‘绒’,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岑州沈驰怀,‘驰骋’、‘感怀’二字,请多指教了。”沈驰怀收剑,腼腆一笑,“让姑娘见笑了,在下学艺不精,险些丢了性命,多亏今日有姑娘在。”说着一拱手就要行礼。 燕绒拦住他,解释道:“沈公子不必多礼,方才格挡一招甚是漂亮,落了下风并非你之过错,历来虎妖身旁多伥鬼,大抵是鬼障眯眼。” “原来如此……”沈驰怀喃喃。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才是。”燕绒抬头看看天,皱了皱眉,“怎么这个时辰了。” “怎么了?”沈驰怀不解。 “近黄昏了。”燕绒笑意渐敛,“不是传闻那山大王总是这时吃人么,他方才没吃了你,总该下去再觅食。” 沈驰怀略一思索,道:“此妖果真厉害。” 山间风凛冽,却隐隐飘着一股血腥味。 两人对视一眼,燕绒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沈驰怀已道:“难道又有人误打误撞上来被那虎妖捉了去?” 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不知燕绒姑娘可否助我擒获那虎妖?”沈驰怀又躬身行礼,抬眸时满眼诚挚,“只因我应了洵州百姓,所以此次上山势必要除去这虎妖。我知姑娘好身手,也不该以此强求你,毕竟事关重大,所以姑娘若是不肯来也情有可原,在下另想办法就是。” 看着这书生模样的小公子,气质出众,温文尔雅,明明更像个文人,可那剑招实在耍的漂亮,亦不失力量,因此燕绒也对他极感兴趣。 “不妨事,咱们一起。”她重又展开笑颜,“我也知,你给洵州城那些人许下的承诺。虽说人生在世不轻易许诺,可沈公子心诚,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 燕绒向来坦荡,说话也直率,沈驰怀听了想想又道:“唤我‘驰怀’便好。”他垂眸,“现下与姑娘也算同仇敌忾,别太生分才是。” 这话听着更有趣,燕绒不合时宜笑出声来:“那唤我‘阿绒’便是。” 两人顺着腥气一路寻过去,味道越重,路越发难走,杂草丛生,能有一人之高,搅得沈驰怀常看不清脚下,往往要燕绒提醒才躲过坑坑洼洼。 “姑娘……阿绒好目力。”沈驰怀刚绕过一个泥坑,下一脚又差点踩空,却被燕绒扶住。 “嘘。”燕绒手指搭在唇边,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漆黑的洞口,“我们找到了。”随后两人隔着草丛就地蹲下,仔细观察着。 燕绒眼尖,瞥到洞口不远处有血迹,但那么些还不足以散出这样远的味道。 天色渐暗,两人还一直在洞外候着,燕绒心说这并非好预兆,待天完全黑下,只怕这虎妖与伥鬼更加难缠。 可眼下又不能贸然进入,谁知里头还有没有埋伏。虽说之前她放了一只伥鬼往生,但保不齐这虎妖还有其他伥鬼在手里,若是不留意,便是她,只怕也难招架得住。 “救命啊……救命……呜呜……”夜风微凉,将柔弱的低泣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沈驰怀听得清楚,却见燕绒一动不动,目光都不曾动摇,还盯着那漆黑深邃的洞口不放。 他不敢出声,只戳了戳燕绒胳膊,对方分出点精力给他,眼神里满是疑惑,他比划一通,想要去救人。燕绒正要提醒他小心有诈,山洞里突然传出阵阵低沉雄浑的虎啸声,甚至还带出些腥风。她便又回过头去密切注视着,右手则摸向腰间挎着的雁翎刀,已是弓身伏击的模样。 那救命声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沈驰怀等不下去了,便低声对燕绒道:“我去救人,完后还在这里汇合。”说罢也不管燕绒有没有理会他,猫着腰轻声离去。 沈驰怀一路紧赶慢赶,只怕不够快,耽误了他人性命。而那救命声也总是在他找不到方向时重新响起,他方向感尚可,总感觉一直在往西走。 树林间惨白的迷雾愈重,月光落不下来,穿不透这层层林雾,只那女子抽泣声有如响在耳侧。 “公子……你是来救我的吗……”那娇滴滴的声音忽然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响起。却因尖细飘忽,反吓了沈驰怀一跳,手不由自主就往后去摸剑柄。 随着他慢慢靠近,越发看清那女子模样──一眼看去正斜斜倚靠着树干,一身素衣,梳着简单的垂鬟髻,也无半点珠翠点缀,再往下看只隐约得见一张苍白面庞。 “姑娘?你还好么?”沈驰怀尚且迟疑着,那女子抬头,露出整张脸来,虽然苍白,但还有几分血色,应该是人。 “我是宋家姑娘,宋襄湘。”此时此刻听来,这声音也落在实处,不再虚无,“沈公子,是我爹找你来救我的吗?” “正是。宋姑娘莫怕,我一朋友正守着那妖怪,我先护送你下山。”沈驰怀把手从剑柄上拿开,正要伸手去扶宋襄湘,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未提起自己姓什么。 她怎么知道我姓沈。 一时间沈驰怀伸出的手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全身血液几乎冻住一般,后背衣物已被冷汗浸湿,叫风一吹,立时竖起汗毛。 短短几息之间,他把自己从上山到现在发生的事仔细过了一遍,除了初见燕绒时提了一嘴姓名,再不曾说起过。 “怎么了公子?”宋襄湘抬眸,满是清澈无辜,似乎是方才沈驰怀发愣时,她试着起身,却好像扭了脚,抑或是没力气,总之站不起来,此刻便看向沈驰怀,轻声问道,“公子可否帮帮我?” 第12章 斑斓梦【二】 帮不帮? 沈驰怀正犹豫不决,月光终于穿透交叠的枝桠落了下来,地上影影绰绰,他再次看向那姑娘。 她虽坐着,却见身后拖着长长一条影子,歪歪斜斜在地上放着。犹疑再三,沈驰怀还是走近,伸手给那姑娘。 姑娘抬手搭上他手腕,沈驰怀骤然一惊。这手怎么如此冰凉,便是隔着衣物也感受得到。借着沈驰怀的力,宋姑娘站起身,才一靠近,扑面而来却是莫名的冷意。 “深更半夜的,宋姑娘怎么会独自来这荒无人烟之地?”沈驰怀试探着问了问。 宋家姑娘轻声回答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上山采药,一时失了方向,在此地转悠了许久,总找不到回家路。” “原来如此么,那你随我下山,我送你回去。”沈驰怀还是放下戒心,打算护送她回家。 “多谢沈公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沈驰怀总觉着脖子后冰凉,只当是山林间夜露深重,衣衫被浸湿了,还想着赶紧回去换一件才好,无意中越走越快。 可这么走了半日,沈驰怀惊觉不对,适才宋姑娘靠着棵歪脖子树,在那片树林中格外显眼,而此时,他却再次看到了那棵树。 两人似乎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另外便是,走了这么久,虽说对习武之人而言,这点路算不得什么,但他尚且还出了层薄汗,可这身后的宋姑娘却一声不吭,有些过于安静了。而且,不知哪里飘来一股腥臭味,时有时无,淡淡地充斥在他身旁。 思及此,沈驰怀猛然停步回身,竟差点撞到宋姑娘,他下意识伸手要扶,却被躲过。 “怎么了沈公子?” 腥臭味忽然又消散了。 “没什么。”沈驰怀默默收回手,“宋姑娘不觉得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么?” 宋姑娘摇摇头,沈驰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拔出剑来,握紧了。 又走了一阵子,一个黑影自二人身边而过,掀起劲风,沈驰怀警觉,剑光一闪:“什么人?”那黑影转眼便消失不见。 “沈公子,那边树上是什么东西?”宋姑娘声音发紧,颤巍巍指向不远处一棵树。 沈驰怀看去,果见那树上不知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当即便将手中剑掷了出去,一击便中。 “我去看看。”沈驰怀说着便要上前去看,却感到衣角被拽着不放,那股冷意再次袭来,他回身看去,宋姑娘正低着头,拉住他衣服,阴恻恻道了句:“沈公子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 沈驰怀大惊,抽身要走,却发现这位姑娘手劲太大了点,如何都挣脱不了。慌忙中想拔剑斩断衣角,才想起剑已离手。此时懊悔已来不及,倏忽间竟闻到丝丝缕缕桂香。 “姑娘,走夜路可要小心脚下。”宋姑娘身后忽然冒出个人来,正是燕绒。她一手看似轻轻搭在这女子肩上,实则狠狠将人扣住在原地。 “你……你怎会?!”那女子一颤,惊得松手,万分讶异,怎么可能有人控住自己,她如今不过虚无之身,哄这公子是使了障眼法,他看不明白自己是人是鬼便也罢了,可身后这人,竟然能徒手抓鬼么? 沈驰怀见状心中一喜,定睛一看却见燕绒另一手在旁比划着要他远离,虽不解,但眼下还是听燕绒的话为妙,于是往后退去。 “这位姑娘,你大好前程,何必做那虎妖的伥鬼,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我送你往生,如何?”燕绒低语,见沈驰怀离得远了,手下才要聚起妖力击散这女鬼,忽听得半空中一声虎啸,凌厉之气骤至。 至此燕绒不得不松手,足下向后撤时,顺手抽出雁翎刀来,往上一挡,金石之声激荡,虎妖于风中现出原形,一击过后稳稳落在地上。 “燕绒!”那虎妖嘶吼一声,竟幻化出人形来,打眼望去高大威猛,扮相上是猎人模样,茶褐的短发,鬓边还留着个麻花辫子,短短一截,垂在颊边,幽绿双眼炯炯有神,目光有如实质,死死盯着燕绒。两手上戴着爪刺,利刃在月光下明晃晃,怒气冲冲朝燕绒而来。 “知道我?”燕绒挑眉,雁翎刀刃口正对着虎妖。 沈驰怀在后见状,急着要上前,忽而眼前雾蒙蒙一片,脚步一顿,是那女鬼拦在他身前。 “沈公子别打扰才好。”女鬼幽幽开口,却并无攻击之意,沈驰怀见燕绒在原地动都没动,想想也只好作罢,默默注视着二妖动向。 这边一人一鬼不动声色对峙着,那边二妖已打得昏天暗地,刀锋与爪刺相接之声不断,异常刺耳。 正交手,燕绒一个旋身落地躲过虎妖一爪,紧接着挥刀横砍过去,虎妖见势不对,却来不及撤离,只得两爪收回护于胸口,硬生生挡住这一下,脚步踉跄往后退去。 这一刀燕绒没收着劲儿,还灌了些妖力进去,虽说虎妖好歹挡了一下,但燕绒妖力却是无可阻挡,依旧透过他爪刺,震向他五脏六腑,实与当胸一剑无异,那虎妖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你既知我,这么点妖力也敢与我动手,倒是胆识过人。”燕绒笑意盈盈,拎着刀朝虎妖走去,若非此刻景象实在森然,旁人只看她那闲庭信步、笑靥如花的模样,还只当此地是什么琪花瑶草之境。她笑道:“可惜,妖力与武艺一个都没过关。” “阿斓!”那女鬼在身后高喊,就要冲过来。却被沈驰怀拦下:“宋姑娘,此时过去仔细被误伤。” “不必你管。”女鬼越过他,说着便要飘过去,却听见阿斓大吼一声:“湘湘!别过来!”只好停步。 饶是鬼魂没有具象,沈驰怀也肯定自己方才看到了这位女鬼姑娘咬牙切齿的模样。又见她一气之下转身,不再看阿斓。 眼见燕绒提刀要砍下,阿斓随手抹掉嘴边污血,转眼间再次化作一缕青烟,躲过燕绒,竟直直冲向沈驰怀所在的方向。燕绒暗骂不好,足尖一点反身紧紧追上去。 见势不对,沈驰怀亦来不及反应,还发愣,那青烟带着血腥味略过他,将宋姑娘一卷便消失在原地。 燕绒赶来,关心他道:“可还好?”说着顺手搭上他手腕号脉。 沈驰怀不解:“这是?” “怕你鬼气入体,伤了身子。”燕绒放手,重又笑起来,“所幸没事。” “我是没事,那虎妖恐怕伤得不轻。”沈驰怀笑笑,“阿绒神勇,一招退敌。” “刀好刀好。”燕绒略略谦虚。 “是阿绒厉害,此刀锋刃凛冽,舞之生风,今日初见时就想问了……”沈驰怀看着燕绒的雁翎刀,双眼发亮,“可有名字不曾?” “有,唤作‘聆风’,家师所起。”燕绒将刀连鞘都递与沈驰怀,“说是取自一篇赋,聆朔风而心动……” “眄天籁而神惊。”沈驰怀自然而然接上,又称赞道,“令师博学,聆风亦是宝物。好刀配阿绒绰绰有余,想来任是谁初见阿绒与聆风,大抵都这么想,这两句倒也不算过。” 燕绒闻言笑道:“我看未必,今日这虎妖就不见得这么想。”说罢二人相视而笑,说笑着要去寻那虎妖。 夜凉荑寒,杂草丛生,夜深又看不清路,沈驰怀笑容还没在面上挂多久,向后一步竟然一脚踏空,从小土坡跌落,坐在底下不得动弹。 燕绒跳下来,蹲在沈驰怀身旁,抬眸看去,问道:“我直接上手了?”沈驰怀忍痛点点头,燕绒便摸上他脚踝,四处揉了揉,摸着有些肿胀,便安抚道:“别怕,没事的。” “阿绒还拿我当小孩子哄。”沈驰怀自嘲笑笑。 “脚踝扭伤罢了,小事一桩。”燕绒自腰间取下一块雕花玉佩递给沈驰怀,“此乃上古寒玉,你先放着消肿,我去寻些草药来。” 沈驰怀接过玉佩,万分沁凉,可比之方才女鬼那手,却又是触之生温,实乃不可多得之宝。他将寒玉贴近脚踝,静静放着,听燕绒叮嘱他千万别乱动,自己去去就回。 却说燕绒在东山上四处寻找,她夜间目力反而更甚,却不敢走远,只盼四周能有可用之物。 小范围转了一圈,忽而瞥见附近有一簇淡红的花草,似是透骨草,燕绒走近细细辨认一番,果真无疑,便采了下来。而后抽刀切断,又以法力炼化。她先折返,将药粉摊在手帕上交于沈驰怀,又道:“你先拿着,我去找点水来,外用得煎水熏洗才成,只是眼下这状况很难做到了,只好外敷一下。” “好,麻烦阿绒了。”沈驰怀眼含歉意,若非他失足跌落,现下又岂会让燕绒跑东跑西照顾他。 “小事小事,我也总是在山里乱窜的,所以识些草药。”燕绒又看看他伤处,“所幸不甚严重,简单处理便能好了。” 燕绒听声辨位,有山间清泉声叮咚作响,但她不打算过去,有些太远了,她怕这边又出事。 “滴答!”一滴水落在燕绒脸颊,她抬头望去,忽然有了主意。 沈驰怀便看着燕绒取下两条发带抓在手中,纵身一跃,踏树而上,一下钻进树冠里去。 两条月白丝绦被施了法,在林间穿梭,擦拭过每一片树叶,裹足了露水,满载而归。再回到燕绒手中时,湿哒哒、沉甸甸的,燕绒估摸着应当是够了,便跳下树去。 她将发带里的露水一一挤出,与药粉和匀,依旧抹在帕子里,再裹住沈驰怀脚踝,拿发带绑紧了才算完。 “试试,能不能起身?”燕绒扶着沈驰怀一点一点站起。 沈驰怀只觉伤处冰凉,缓了阵痛,便道:“多谢阿绒了。” 两人互相扶持着重新走到山道上,沈驰怀边走边讲,方才如何惊险,又说道:“可那女子竟然知我姓沈,我便信了她。如今想来,许是你我初遇时说的话都让她听了去。” “并非如此,那时虎妖身旁就一只伥鬼,当时就被我送去往生了。”燕绒抬眼,忽然瞥见沈驰怀背上剑鞘中空荡荡,便四处看去,随口道,“还要早些时候。”说着她扶着人在一棵树旁站稳,自己却走开。 沈驰怀陷入苦思,甚至没注意到燕绒上哪儿去了。他思来想去,直到想起上山前,恍然明白:“是宋家人?!” “那不全是宋家人,是虎妖带着伥鬼捉弄你来了。”燕绒又回来了,把沈驰怀的剑从身后的树干上拔了出来,交还于他,“他附身于宋老爷,领着一家人过来套你的话。” 原来还未上山时,就已被算计进去了,这虎妖好大的能耐。沈驰怀默默想着。但他又好奇:“那阿绒如何得知是在那时?” “……我能看出来那人被附身。”燕绒目光一转,不去看他。 “哦……” 燕绒吸吸鼻子,抬手指了个方向:“走这边。” “等等!”沈驰怀忽然开口,与燕绒诧异眼神对上,他惊觉失礼,略一拱手,又迟疑道,“你能看来,那岂非你也是,妖?” 燕绒不由莞尔:“才反应过来么沈公子。” “抱歉我才想到。”沈驰怀好想捂住自己的脸。怎么有人愚蠢如斯,他早该想到才对,能徒手抓住伥鬼,又哪里会是凡人。 燕绒摇头轻笑:“又没什么。你随我找虎妖老巢便是了。” 沈驰怀迟疑道:“眼下我这幅样子,恐怕不好找那虎妖。” “他逃不出这座山的。”燕绒一脸笃定,沈驰怀不解,她解释道,“且不说他如今身受重伤,我看他与宋家女儿情深义重那模样,定是要带着一起走的,那更没法一时之间逃离。此刻怕是在什么地方藏着,我们仔细找找。” “阿斓,你的伤……”宋襄湘看着阿斓化作人形却十分虚弱,不由走近,她如今没有阿斓妖力支撑,亦无法化出实体来。 “小事……”阿斓面色苍白,唇色全无,虚脱一般瘫在树根处。才说了两个字,就已几乎喘不上气。刚才雁翎刀那一击着实伤他不轻,又为了在襄湘面前维持人形,现下实在提不起劲。燕绒这个疯女人,不好好在她的未秋山待着,跑来洵州多管什么闲事。 “都是我不好。”宋襄湘垂眸,轻飘飘落在阿斓身边,“若非我硬要去招那姓沈的,你也不会因此受伤了。” “不怪你。”阿斓看着她,轻声道,“你又不知那男的身后还跟着个妖女。” 宋襄湘坐在他身侧,低头不语,阿斓宽慰她:“真的不怪你,我知你也是好心,想帮我骗个人来补补……咳咳咳……”好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得宋襄湘心颤。 意识到心颤的那一刻,她才想起自己如今是鬼,可鬼又是哪里来的心跳,宋襄湘陷入长长的沉默。 终于还好是宋襄湘耐不住安静,硬扯了句话出来:“你认识方才那妖?我听你知道她名字。” 阿斓盘腿调息,四周萦绕着淡淡的茶色光芒,妖力运转过一个大周天,与这东山灵气相换,感到绵绵不绝的力量重新涌入体内,这才收功。 “认识谈不上,我只是知道她。燕绒,未秋山出来的大妖,妖力深厚不可估量,传闻中她那把雁翎刀,上可抗天界诸仙,下可斩各界妖魔,凶得很。”谈及此,阿斓无声叹气,“可不知何故,大老远跑来洵州,坏我好事。”话越说越气,宋襄湘看他时只觉他脸色又白一层。 “方才不让你过来也是怕将你卷入危险之中,那妖女心狠手辣的,万一伤到你便不好了。”阿斓看向宋襄湘,满眼真挚作不得假,“而今我重伤在身,暂时逃不出这东山了,只好先设下迷阵困住他们。湘湘,你随我来。” 这篇赋是刘禹锡的《秋声赋》[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斑斓梦【二】 第13章 斑斓梦【三】 阿斓带着宋襄湘来到东山山顶,从此处往下俯瞰,漆黑深夜里的山林更见幽寂,自阿斓出现在东山之后,原先山上的飞鸟走兽惧他威压,平日里山上都已悄寂无声,现如今更是死气沉沉。 “阿斓,你现下可还能施法?”宋襄湘有些担心,只因阿斓打眼瞧去都已面色苍白,想必方才定是拼尽全力才带着她逃脱,那又如何能让他接着耗费妖力。 “设阵而已,不必忧心。”阿斓扯着失了血色的唇冲宋襄湘微微一笑,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湘湘,我先助你稳住身形。”说着抬手往湘湘眉心一指,妖力自他指尖溢出,又统统朝着少女而去。 宋襄湘偏头想躲,却发现自己渐渐成形,已然动不了了。 之前头回稳住身形时,阿斓便告诉她,这法子不过是用妖力填补初生之鬼的法力,让她瞬时长成大鬼,拥有那些大鬼才可掌控的能力。 这感觉像是幻痛,明明她还是鬼,可体内充斥着妖力时,却有如新生血肉一般,比之常人又快了许多,太痛太痛。 尽管虚假,可无论是长出血肉,还是从血肉中抽离出来,那滋味却并不好受。只是她是才死的鬼,法力低微,若不化出人形,只怕没一会儿就得魂飞魄散,那她生前夙愿又该如何了却。因此这种感觉再难受,她也不会开口说出来。 更何况,阿斓是顾及情分帮她,也不该平白无故枉费了旁人好意。 “多谢。”宋襄湘缓缓行了个礼,阿斓不懂,颇疑惑看着她,她笑:“凡人礼数,谢你帮我。” “没事。”阿斓摇摇头。 宋襄湘此前也没见过他摆阵,便问他:“设阵之事,你一人可还能应付?” “往日里倒是足够,只是若你在我身旁,帮帮我也是极好的。”阿斓盘腿打坐,两掌间运起妖力,嘱咐湘湘,“那便帮我摘些木叶来好了。” “好,那你等等我。”宋襄湘转身离去。 阿斓坐在原地,以己身为阵眼,以整座东山为阵,运足妖力,一掌拍进地里。 这一掌之下的土地迅速龟裂开来,暗色的妖力顺着裂纹慢慢流下。不多时,便从山脚直冲起几个光柱,可黑夜中竟然看不清这妖力流动,任其笼罩在空中,又重重落下,大阵俨然成了。 接着阿斓又放出一只飞蚊,要它追踪燕绒。这飞蚊围着阿斓转了一圈后便飞入茫茫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又等了一阵子,宋襄湘才捧着木叶回来,阿斓接过,低声吟咒,随后光芒裹挟着一排木叶围到宋襄湘身边,山间穿堂风凌厉,木叶被一一吹起,婉转悠扬,清脆明亮。 宋襄湘身处其中,除却木叶声悦耳动听,还有丝丝沁凉之意。 “湘湘,我将此阵生门牵在你身上,燕绒若要动你,你只告诉她,你若身死,生路断绝,自要她陪葬。”阿斓摸了摸宋襄湘鬓角,冷冰冰的,他看着宋襄湘抬头看着自己,眼里震惊之意再明白不过,“我说过,要护你周全,助你了却夙愿。” 宋襄湘自觉心神微乱,岔开话题:“那死门又在何处?” “已被我埋在山间,若他二人不幸踏足……”阿斓冷笑一声,“只好怪他们时运不济了。” 说回燕沈这边,两人没走两步,就听得整座山轰隆一声巨响,可山体不曾动摇,燕绒正蹙眉思量,沈驰怀却停步。 “那是……我的剑?”沈驰怀一愣,可他肩上的分量不曾有变,便转头看向燕绒。 “什么?”燕绒没听明白。 “方才你救我之前,这剑被我掷了过来。”沈驰怀一僵,“可是……” 燕绒看到他身后还背着的剑——她目力所及之处倒确实与树上插着的那把很像:“原是这样。”随后又拍拍他:“不过别怕,应是障眼法而已。”说着她四下观望一番,走到那棵插有沈驰怀宝剑的树下,摸了摸树干,遂闭眼吟咒:“阵无常形,法无常理,一念聚灵,万法归一,破!” 念咒时自她掌下泛出纯白光芒来,以这树为中心,光芒却似水波纹一般,一圈圈泛着涟漪,荡开在山林之间。沈驰怀欲躲,却来不及,被光芒穿过时,他只觉得四肢百骸一瞬清明。 可片刻之后再无响动,饶是沈驰怀没有法力,看不透这其中玄妙,亦或多或少察觉出林中并无变化,依旧是一片死寂。 “阿绒,这?”沈驰怀弱弱开口。 燕绒无奈一笑,敛掌收功,又踢了踢树根:“我念的是破阵的法咒,按理讲,一些低等阵法都能破,可如今看来,是我小看了那老虎,但确实,法咒只是投机取巧,不可常用。” 才几句话的功夫,雾色又重一些,迷蒙的白之后鬼影幢幢,徒增怪诞诡异。 “这阵法真不错,倒是小瞧了他。”燕绒嘀咕完阿斓,又冲沈驰怀笑道,“看来这东山美景,得邀沈公子与我同赏了。” “沈某之幸。”沈驰怀也不知为何,明明还未知前路,可只要燕绒在,他便一点也不担心,毫无顾忌地相信她,相信二人一定能破阵而出。 “如今看来,只好用一般法子破阵为妙。”燕绒拔刀、刻字一气呵成,在这树上留下个“风”字。 沈驰怀不解其意:“这是?” “留个记号,若等下再看到这棵树,便知是个障眼法,找到阵眼便是。若看不到,便不是障眼法这么简单了。”燕绒怕沈驰怀听不明白,细细道来,“一般障眼法,靠的是地势,此地万木争荣,再扯些山雾,再一施法,不论人还是妖,不留神总会迷了眼。而更高一层幻阵,依托的是法术,简而言之,一旦踏进他所设下的阵法,就是前往另一个地界了。幻境之内,尽皆虚无。况且我观他山野猛兽,只怕是自己修习所出,更是难解。” “话又说回来,这剑插在树上,也是个特殊之处,倘若再见,未尝不是阵眼。”燕绒盯着那棵树又看了半天。 “原是这样。怪道你方才在那树下念咒。”沈驰怀点点头,又问,“我从前翻看闲书,还见过‘阵基’一说,书中写阵基多是山石树木,若我们毁石伐树,改变了阵基,或许亦能破阵不是?” “沈公子敏而好学,燕绒自愧弗如。”燕绒一拱手,解释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我都不清楚此阵会否反噬,若随意改动,倒是有可能生门改作死门,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阿绒言之有理,那接下来又当如何?”沈驰怀自知这方面不如燕绒,便虚心请教。 “一般寻找阵眼,多是大片搜查,无非是要找到法宝或符咒,再来就是寻找设阵之人,将其打败便能破阵。不过你看……”燕绒说着却抬手一指,沈驰怀顺着看过去,恍然一惊,原来不知何时,这林中白雾重重,四通八达的小路全然消失不见,只剩窄窄一条通道,又听燕绒话锋一转,“再者就是这种,是设阵之人故意为之,只有这条路可走。” “那我们?”沈驰怀有些迟疑,想等等燕绒的答案。 燕绒从来都谨慎,加之如今身旁还有个凡人,更是千般小心:“阵法么,向来不破不立,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可直接就走我怕反而落了下风。”她神色略凝重,“不论是幻阵还是障眼法,都不得不防,你且听我说。” 沈驰怀点点头,停步仔细看着燕绒。 “现已入阵,杀机四伏,此阵之中,到处是设阵者的意念,不让你我并肩而行,想来恐怕是要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所以千万小心。”只因两人将要出发,燕绒本想并排而行,却发现这路窄的过分,无意间眉头微蹙,说出自己的猜测。 自认识以来,燕绒做事一直游刃有余,难得严肃,沈驰怀沉重地点点头。 又听她道:“倘若真被我料中了,仔细分辨,认不出来就打。” “是个好办法,左右我赢不了你,就也不必顾虑你会因此受伤。”沈驰怀听懂燕绒的意思,不由笑了出来。他倒是不担心燕绒错认了他,他知道燕绒一定能认出来真正的他。 要走上那羊肠小道之前,燕绒将聆风拔出,把刀鞘递给沈驰怀:“你带上这个,若有危险先拿它挡一挡,我能感知到,定赶来救你。” 周遭夜雾弥漫,只眼前一个燕绒清晰可见,她递过来的刀鞘隐隐散着寒气,触之果然冰凉,却仿佛能够镇定心神。 “多谢。” 一妖一人往前走着,燕绒先行,沈驰怀紧随其后。燕绒出声提醒:“仔细脚下,障眼法之外许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跌落就要粉身碎骨,千万当心。” “好,你也小心。” 每走一阵子,燕绒就要喊一声沈驰怀,以确认对方是否还在自己身后。她不怕阿斓和宋襄湘悄无声息换走沈驰怀,鬼气妖气她还是分得清的,想来那二位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如此一来,因不知哪一步走错身后人就要消失不见,燕绒心中多少还有点忐忑不安。 忽然燕绒停步,一步而已,可她身后半点生息也无。 反倒是蚊虫振翅之声清晰可闻,何况她耳力绝佳,当即循声劈刀斩去,却听“咚”一声,随着飞蚊碎裂,暗色妖力一下涌出。 阵纹在地上密密麻麻铺排开来,燕绒位于正中,仔细观察着杂乱无章的阵纹,“啧”一声:“果然是野路子,乱得很。”心中明白还是得小心应对,先破了这阵才是。 于是掏出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撮干了的桂花蕊,四散了妖力进去,随手向四壁撒去。 沾了燕绒妖力的桂花霎时化作这世间最细密的利刃,击向法阵,可一接触到阵壁便立时被吞噬,消失不见。 燕绒见状正要挥刀再试,又听阵中“嗖”“嗖”几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刚扔出去的东西,只好以腰为轴,闪展俯仰间将桂花蕊一一击落。 原来不是要人自取灭亡就是力尽而死。燕绒咬牙,好狠。 因着这缘故,燕绒暂且不好出手,在阵里走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破绽。细想想,这法阵是由那飞蚊裂开而成的,能把这样的阵缩进一只蚊虫,真是不可思议。 “怪道妖力不强,还能称霸山林。”燕绒低语,想来是这虎妖将原先东山之上的大妖一一收服之后才落脚于此。 忽而起风,吹动林中深雾,连燕绒都几乎被掩埋,沈驰怀一动不敢动,刚要出声喊燕绒,却被疾风逼停,只好就在原地等风停下。 片刻后,一片迷雾之中,那熟悉身影再次出现,英姿挺拔,衣角猎猎,发带亦随风而舞。 “阿绒,方才雾大,你可还好?”沈驰怀心下暗喜,正要跟上去,那身影却在夜风中恍恍惚惚。 东山之林,枝叶扶疏,盛不住一滴露珠。 “滴答!” 沈驰怀恍然惊觉错处,低头看去,果见燕绒发带还在自己脚踝处缠着,便知自己又被迷了眼,于是慢慢退去,一手抽剑。 “一切安好,沈公子。”连声音也是熟悉的。 第14章 斑斓梦【四】 “沈公子,那虎妖就在不远处,我们同去捉拿。”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沈驰怀不语,一味后退,不敢掉以轻心。 可那声音轻飘飘的,又似乎就在脑后。他只好调转剑锋,朝身后挥去,回过身后却发现空无一人。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沈驰怀细思量下,决定直冲过去,刺他个天翻地覆才算完。 “你我一同前去看看,可好?”那声音在林子里左飘右荡。沈驰怀不再犹疑,提着剑就往前砍。 那虚影被剑锋披破,彻底消散,沈驰怀也松口气。 他记着燕绒讲过,万不可坐以待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探探路。 走之前,他学着燕绒,用剑在跟前的一棵树上刻下个“沈”字,刻完之后才放心上路。 没走多久,沈驰怀便发现不对之处。茂密的树林子、形状怪异的石头大差不差也罢了,怎么连他出发前有一根差点勾到他衣袖的树枝都同方才一模一样。 走了半晌,原来他还从未离开险境。甚至不是绕回来的,是一直就在原地。 如此这般,倒让沈驰怀有点拿不准这究竟是障眼法还是幻阵了。若说是障眼法,此地树木繁多,何处可借地势。可若说是幻阵,这一片地方,又要去哪里寻到阵眼。 之前分开的太快,燕绒还未及教他。 “沈公子?” 沈驰怀一愣,缓缓放下手中的剑,不由轻声:“阿绒,你都不知,方才真是好险……” 燕绒站在迷迷蒙蒙的雾中,微微一笑:“没事,我来了。” 沈驰怀一步一步朝燕绒走去,危机之后重逢,心底总是多一分欢欣在。 走近燕绒时,沈驰怀尚且低垂着眼,默不作声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眼眶一红,怪可怜见的。 “你这是……”燕绒略有疑惑。 “阿绒……你身上怎么没了桂花香气?”沈驰怀喃喃,忽而苏醒。 只一瞬清明,剑已出鞘。 “宋姑娘,扮作他人招摇撞骗,良心可安?”沈驰怀神色渐冷,剑锋亦不曾偏移半分。 见沈驰怀清醒过来,宋襄湘有些遗憾,她使的障眼法还是太弱,五感只蒙蔽其一,余下的还是会唤醒被控之人。 可那又如何。 “沈公子此言差矣,我是鬼,哪里来的良心。”宋襄湘满不在乎飘在半空中,一歪脑袋,“不过你的心,我们确实惦记很久了。” 我们?沈驰怀心下一紧。 下一刻,她身后缓步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阿斓。宋襄湘见状,飘了过去,专要坐在他肩上。 沈驰怀沉默一瞬,果然柿子挑软的捏,二位专程等他,荣幸之至。 “本想着障眼法便能骗过你,不想你倒是没中计。”阿斓嗤笑一声,状作无奈一摊手,“那只好硬抢了。” “抢什么?”沈驰怀挑眉,实则早已冷静下来,他还不想现在就唤燕绒前来,只好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当然是你的心咯。”阿斓笑容满面,又向宋襄湘打听,“对了湘湘,那话怎么说来着?” “却之不恭。” “到手了再谢不迟。”沈驰怀不管二人如何奚落,提剑便上。 锋刃凛冽,剑尖直逼阿斓胸口,宋襄湘看到便抢身而来要挡,沈驰怀也不避让,阿斓急了,就要推开宋襄湘,两方争执之下,剑尖一把擦过宋襄湘肩膀,竟然留下一道伤痕。 襄湘本就法力不稳,经此一遭,几乎要昏死过去。阿斓一惊,顾不得其他,伸手将宋襄湘拦进怀中,足下一点带着人就远离沈驰怀。 他将宋襄湘放在树下,又以她为中心设阵,将她锁在阵中。宋襄湘见状,当即便急了起来,想要起身却实在难以聚出实体,一下跌坐在地,尽管如此,还是撑着身子往前去够法阵边缘。用尽力气拍着阵壁。 此情此景,阿斓也于心不忍,可他知道,对宋襄湘而言,现下只有这阵中是安全的,便轻声开口:“湘湘,听话。”接着便狠心离去。 安顿好宋襄湘,阿斓再看向沈驰怀时,眼底盛怒是如何也挡不住。沈驰怀亦不曾忽略这一份愤怒,提剑候着他。 阿斓虎目圆睁,足下掠过尘灰,几乎是弹射过来,沈驰怀将身一闪,堪堪躲过,剑刃擦着阿斓胳膊过去。 “好小子,厉害得很。”阿斓低头看去,剑锋划过之处衣袖翻卷,皮肉绽开,遂默默运行妖力以愈合外伤。 “阿斓!”宋襄湘虽离得远,但仍看见阿斓受伤,却被阿斓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高喊。 却见沈驰怀一把将刀鞘挎在腰间,右手执刃,便又冲了过来,顷刻间剑招挥洒,锋芒毕露。 “你小子,身法不错,午时莫非是在装傻充愣?”话虽如此,但这对阿斓而言不过小打小闹,于是阿斓边躲边激他,“怎么,为了让燕绒救你一命,你好以身相许?” 沈驰怀闭口不言,并不理会阿斓,手下却不曾停过,依然剑疾如风,身轻如燕。 不过片刻阿斓先发现不对,沈驰怀后劲甚足,越打越来劲,甚至是在拼命,可是现如今他受伤还未痊愈,恐怕难以为继。 “你疯了不成?”阿斓因逐渐牵扯到内伤,只得招招退让,可沈驰怀步步紧逼,手下越发狠厉。 “趁虚而入,是我胜之不武。”这回沈驰怀倒是应了他一声,“那又怎样。” 阿斓嘴角一抽,这人怎么回事,是他在这里下死手,还要听他说一句“多谢”,真是小看他了,原来不是个柔弱娇贵的小公子,只是纯有病。 “那你同燕绒还真是天造地设。”阿斓咬牙切齿点评一句,接着一个侧身躲过凌厉一剑。 沈驰怀闻言唇角一勾,剑尖上挑:“承你吉言。” 虎爪挡下一击,金石之声荡开,阿斓看准时机,一把将沈驰怀逼至地面,虎爪斜刺下去,沈驰顿时怀发觉此般境地不易使剑,当即就地翻滚几圈,卷起层层尘土。 阿斓穷追不舍,一爪一爪接连不断刺下, 宝剑脱手,虎爪直逼面门,沈驰怀咬牙,虽然无奈,但左手还是迅速扯下燕绒刀鞘往上一挡。 “铛”一声,异常刺耳。 阿斓被震到,动作迟缓一瞬,却被沈驰怀抓住机会,又捡起剑就要接着打。 “什么东西?”阿斓皱着眉看去,发现竟是个刀鞘,一下明白,只怕是燕沈二人约定好的暗号,就等他击这一下,引燕绒前来。 可惜。 阿斓冷笑一声:“别白费功夫了,燕绒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你把她怎么了?”沈驰怀冷眼以对。 “有心思管她,不如先顾好你自己如何?”阿斓打算速战速决,将妖力灌入爪刺,挥舞生风,招招致命。 沈驰怀左手握住刀鞘挡住爪刺合击,右手执剑直捅阿斓小腹。可谁知那爪刺可随阿斓心意收缩,于是阿斓双手与聆风刀鞘只半尺之隔,沈驰怀退避不及,阿斓一把抓住刀鞘正中,借力翻身腾空,躲开沈驰怀那一剑。 接着顺势落在沈驰怀身后,给了他一掌。沈驰怀一下被推开好远,撞在树上才停下,想要起身却跌倒在地。 若说阿斓先前还存着几分玩弄的心思,而今便实实在在下了死手,爪刺带着罡风袭向沈驰怀,偏偏这人渐感体力不支,生了避让的念头,又叫阿斓看出,更是穷追猛打。 “噗嗤”一声,终于,爪刺穿过沈驰怀层层叠叠的华贵衣袍刺进他右肩。 好在他反应够快,在发现自己实在逃脱不了时便已着手往后退去,虽说依然被刺中,但还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挣脱利刃。 “噗!” 沈驰怀才退出几步,终究还是遭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新鲜的血点盖在已然被鲜红浸湿的前襟上。 聆风一阵嗡鸣,燕绒心道不好,自分别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虽说中间隔了一段时间,但想必沈驰怀在那边并不好过,硬撑罢了。 单看自己这边除了这个阵法,一妖一鬼都未曾出现,也猜得出来,恐怕是都去找沈驰怀了。然而眼下,自己竟然还没找到破阵之法,当真难办。 燕绒还在地上坐着,默不作声看着法阵中暗暗流转的妖力。 不能攻击,会被此阵反弹回来。更何况这阵打眼看去径二尺左右,比之偌大东山说是方寸之地也不为过,一眼便能看尽,又要她上哪里去寻阵眼破阵。 此阵,显而易见就是为了困死她。 可燕绒此刻万分心焦,她只怕聆风没有第三次震响,只怕沈驰怀那边了无声息。 “妖力……”燕绒心中一颤,忽然想起一个法阵来,血噬之阵。 虽然师父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可她并不了解阿斓,又捉摸不透这阵,实在是没法子了,再耽搁下去,沈驰怀恐怕真的要没命,事到如今,不得不用。 燕绒当即咬破手指,血珠顺着葱白指尖而下,滴落一地,越流越多,她双指并拢,运上妖力,在身前画下阵纹。 血阵,以精血为祭,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开阵,可吞噬比设阵者法力更低者的其他阵法。 精血,修炼者濡养经脉、练气化神之基,非险恶之境绝不可擅用。 精为阳,血为阴,妖血更是阴毒,又譬如血噬之阵,能吞万阵,这般看来也算凶险,以妖血为主,精气为辅,方能开阵。 若由大妖来开阵,实无阵可挡。 “阿绒,此法教给你,是万分危急之时护你,平常不许乱用。”谢君年的声音还在她耳边飘荡,可她已然顾不上。 “师父,此刻正是万分危急,阿绒迫不得已了。”燕绒心底默默念叨,手下不停。等到彻底画完阵纹,只觉风一吹就要倒,看来此阵确实不可多用。 如今也只庆幸,设阵者是阿斓:“多谢你只有那点妖力了。”燕绒艰难一笑,闭眼调息,静心等待。 血阵开始时只小小一个,之后便随着燕绒妖力一点点浸染了暗色的光阵,整个法阵被彻底染红之后,燕绒扶着刀柄晃悠悠站起身,嘴里厉声念道: “天地盈虚,以血为祭,噬阵,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斑斓梦【四】 第15章 斑斓梦【五】 一时间血光冲天,燕绒借月光精华瞬时妖力大增,而白光乍起,层层叠叠包裹住整个法阵,正一点点吞噬。 她要双手掐诀,才要聚力,可这法阵如活物一般,能感知到她所想,竟生出许多藤蔓来缠了她双臂以阻止她。 藤蔓之上多刺,轻而易举扎破燕绒血肉,又疯了一般往两边拉扯。 只这一下,白光势弱,眼瞧此阵又要活过来,燕绒一咬牙,顾不上疼痛,拼尽全力将双手凑近。 “嗬啊!”可实在太痛,随着大吼一声,她双手掐诀成功,再次以己身法力完全包裹了阿斓的法阵。 这法阵轰然破碎,化作星星点点的萤火,最终消散在夜里。 燕绒不敢耽搁,迅速盘腿坐下调息,所幸方才失血不多,嘬了一口便罢。 她要去找沈驰怀。 “怎么不接着打了?”阿斓阴恻恻看着他,势要报了方才那一剑之仇,“或是再用燕绒那刀鞘挡我几爪,只是你猜,等她赶来,你是死是活?”谈及此,阿斓敛了笑意,“不过,我看她也未必能赶过来了。” “你把她怎么了?!”沈驰怀狠狠瞪着阿斓,眼底愤怒清晰可见。 阿斓不甚在乎摆摆手:“将死之人,何须在意旁人命数。” “她那样厉害,定然已破了你的诡计。”沈驰怀缓缓站起,心中默念一句抱歉,左手却提剑与刀鞘相撞。 聆风再次发出嗡鸣,燕绒耳尖微动,纵身一跃,在林间穿梭。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聆风震颤之处,可四下空寂,不仅没有半点人气,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燕绒足尖一顿,落在地上,四处观望一番,却觉无从下手。 大凡阵法,总有规律可循,虽说阿斓是野路子,可有一样是不变的——阵基定是要依托于附近的地势。 倘若阵基被破坏,就一定能找到入阵之处。 思及此,燕绒左手运力,一爪击向地面,霎时间地动山摇,树被连根拔出,倦鸟群起,林子里响起“扑扑梭梭”的动静。 骤然间,不远处的山石之中有一道光迅速闪过,却仍被燕绒捕捉到,顺势便将聆风掷了过去,一把卡在石缝中,下一刻光芒愈盛。燕绒一个翻身紧随刀后,在石缝前落下。 眼见那条缝隙正慢慢愈合,就要合拢,燕绒当机立断,右手将聆风往更深处捅去,减缓闭合之势,左手三两下掐诀,低声喝到:“破!” 山石彻底开裂,阵口越来越明显。燕绒二话不说跳入阵中。 “咳……”阿斓忽然咳出一口血来,心底一惊,难道燕绒已然破阵不成? 只是他所设阵法,生门是在自己身上,燕绒若要破阵,需得杀了自己才行,可眼下二妖莫说动手,分明都未曾见上一面,她如何破阵? 阿斓正思量,却听到对面一声轻笑。 “怎么了这是?”沈驰怀多聪慧,一眼瞧出是阿斓失了利,“难道是有谁引以为傲的阵法没困住她不成?”他抹去嘴角血迹,看向阿斓时眼底的嘲讽再明显不过。 阿斓极怒反笑:“困不困得住还轮不到你一个凡人多嘴。”手下聚力成风,一爪挥了过去,瞬时掀起大风,搅得林间树倒枝断,落叶飘零。 “我多不多嘴她现下也已然破了阵,你待如何?”沈驰怀嘴欠,都顾不得受伤,定要逞口舌之快。 就在他两眼一闭等死之际,却听到风声骤然减弱,像是被谁拦截住。淡淡的桂香随之而来,令人心安。 他猛地睁眼,果然是燕绒! “你这虎妖,确实不容小觑。”燕绒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众人眼前,“是我掉以轻心了。” “阿绒!”沈驰怀见状,连忙爬起踉跄着上前搀她,“你怎么样?” 燕绒拍拍他小臂,安慰他:“我没事。”一眼瞥见地上的刀鞘,又问他,“倒是你,聆风震了三次……” 话还没说完,不过一低头就能看到沈驰怀被血染红的衣襟,燕绒摸上去时手还有些抖:“你受伤了……” 其实方才赶来时便已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可她救人心切,这下才察觉出味道来源竟在眼前。 “我都好,一不小心才着了他的道。”沈驰怀轻声细语,偏燕绒只觉此人虚弱到等下便会闭眼往生,二话不说就要为他疗伤。 “你伤在何处?”燕绒顾及礼仪,未曾直接上手。 沈驰怀默默牵着燕绒手腕搭上自己右肩,燕绒要探他伤情,指尖微动,便听见耳边传来弱弱一声低吟,听得人心也颤起来。 于是燕绒不知从何处竟掏出个小瓷瓶,沈驰怀细细看去,猜测这大抵是个药丸罐子,白玉模样,小巧朴素,果真又见她拔去上边的塞子,从中倒出一粒药丸递了过来。 “先吃了这个,此乃家师所炼,止血止痛。”燕绒见沈驰怀把药吃下,随即转至他身后,抬手在他身后为他运气。 如此这般,沈驰怀感到伤处正在缓缓愈合,血肉生长之声在体内回荡。 二人这浓情蜜意的模样看的阿斓眼皮直跳,不便近身,只好聚力挥爪,抟风而至。 燕绒无惧于此,手持聆风直接迎上,又往旁边一偏,成功卸力。 下一刻,阿斓便冲了过来。 二妖再次交上手。 燕绒有意让他几分,聆风入鞘,只赤手空拳与他过招。接连不断出拳,直击阿斓胸口,打得阿斓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步步后退。 且看燕绒愈打愈勇,阿斓脚步踉跄,只觉眼前发黑,渐渐心生退意,他清楚得很,自己如今已似强弩之末,只怕撑不了太久,可眼下,他还要维持这个阵法,还要保护湘湘。 对了,湘湘。要带湘湘离开。 燕绒往他腰间来了一脚,将阿斓蹬出好远,狠狠撞在一棵树上。 “咳……”阿斓头偏向右侧吐出一口血,悻悻地望着燕绒朝自己走来。 “阿绒,他……”沈驰怀忽然出声,燕绒脚步一顿。 “想问我为何杀了他?”她略略回头。 “我向来不会赶尽杀绝,可他不同,嗜血虎妖,若不斩草除根,只怕来日又要为害人间。”燕绒稍一停顿,“只是,我观他与宋家姑娘情深意笃,或有难言之隐,故暂且放他一马。” “阿绒兰质熏心,在下佩服。”沈驰怀看着燕绒,不由嘴角上扬。 燕绒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自顾自盘算着:“待到他二人互诉衷肠之后,我再动手也不迟。”她几步瞬移,佯作动手要逼问阿斓,“宋姑娘人在何处?” 阿斓坐在原地沉默着。 “燕姑娘!求您别伤他!”宋襄湘不知何时挣破禁锢,竟在燕绒一爪索命之前挡在阿斓身前。 阿斓气血攻心,甚是虚弱:“湘湘……” 宋襄湘不理他,“扑通”一声跪下,燕绒见状一挑眉,琢磨起如今竟然连鬼双膝着地也如此掷地有声一事。 “燕姑娘,你也是妖,该知修炼至此并非易事。”宋襄湘双眼噙泪,朦朦胧胧看着燕绒,“旁的我不懂,可我也知,他作为一只妖兽,时而清醒时而迷乱自然不是好事。只是诚如姑娘所见,他在我面前温顺乖巧,姑娘难道就不奇怪么。” 燕绒愣了愣,她看到的阿斓确实戾气环绕,而往往杀孽越重者,更易被戾气反噬,错乱发狂以至神志不清。可显而易见,阿斓在面对宋襄湘时确实平静许多,还留有一丝温情。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驯驭妖兽之术,她承认自己确实对此感到好奇,着实想一探究竟。 只是这话倒是听进去了,可燕绒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不动,只问道:“你想救他?” “是,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救。”宋襄湘抬眼看向燕绒。 燕绒还是没动,沈驰怀一眼扫过,此刻站了出来:“依宋姑娘高见,使妖兽冷静下来是用了什么法子? ” “我……”宋襄湘看上去害怕到极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着。 见状,燕绒收势,在原地站定,环臂看着宋襄湘:“你且说来听听。” 直至此时,沈驰怀才敢松一口气,于是默不作声退到树前坐下,虽说燕绒已为他疗伤,内力恢复不少,血亦止住,可伤口处仍有些痛,实在要歇息一下。 宋襄湘一欠身,谢过之后,便要将与阿斓之事细细道来。 燕绒抽出一条丝帕,轻轻拭去聆风刀刃上沾着的污渍,薄刃在月夜下银光夺目,她缓缓抬眼:“我倒奇怪,他山林猛兽,不像是通人情的,这名字,是你起的?” “燕姑娘且听我说。” “你有名字不曾?” “……他们都喊我‘大王’。” “那今后便唤你‘阿斓’如何?”宋襄湘灵光一闪,犹豫着问他。 “为何?”虎妖不解,“听着奇怪,我不喜欢。” “在人间,都称老虎作‘斑斓猛虎’,来,我写给你看。”宋襄湘刚想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忽而想起自己如今已是虚无之身,默默叹了口,嘴一撇将手收了回来。 可忽然一股暖流在她魂魄间流窜,宋襄湘一惊,刚要回头看那虎妖,却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你写给我看。” 说着还把随手掉落的树枝递了过来,宋襄湘气急:“我连树枝都拿不住我怎么写?我已是……已是只鬼了……” “试试看。”阿斓忽略她的怒气冲冲,还是把树枝递过来。 宋襄湘半信半疑,一气之下就要去接,未曾想竟真的拿住。 “你……”宋襄湘些许诧异,心中一喜,莫非自己并未身死,只是落水后出现的幻觉。 “那个字怎么写?”阿斓没有给宋襄湘多想的时间,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探身过去,“你发什么愣呢?” “……抱歉。”宋襄湘回神,难掩心底急切,“你且等等,我、我只想问一件事,我还活着么?” 阿斓看着她,难免疑惑:“你已然死了,只是方才我灌了些妖力给你,助你维持身形罢了。” 一时静默,阿斓还惦记那个字,便晃她衣袖:“别不说话啊,你教教我。” 宋襄湘几乎要急哭了,可转念一想,自己都是鬼了,哪里还哭得出来。 偏偏阿斓还在一旁惹她,气得她一拂袖,甩开阿斓,又用尽力气将树枝扔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阿斓不解,还想把那树枝再捡回来,忽然听到低声啜泣。 “你、你别哭啊。”他又转过头来,有些不知所措摸摸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