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的故事。”好容易讲完一大段,阿颜看看沈驰怀,十分好奇,“那你又是为何来找我师姐?”
没等沈驰怀开口,阿颜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模样,稍有不解:“还有,你记这些又是作甚?”
沈驰怀手下一顿,将笔搁置在旁,郑重道:“不瞒姑娘,其实此事与令姐颇有渊源。”
“说来听听。”阿颜支着脑袋看他。
“当日在洵州东山上,令姐救我性命,两次。”沈驰怀边讲边竖起两根手指,又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日令姐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一般,三下五除二打退那虎妖,我本以为是个武功高强的侠士,定睛看去竟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这话阿颜可听不得:“什么话?我师姐亦是武功盖世。”
“那是自然。我也是后来才知令姐是妖,可那日初见并未见其斗法,所以我料想她定然武艺超群、无可匹敌。”沈驰怀似是回忆起什么,笑容满面。
“……你倒是口才不错,让你写书委实是大材小用。依我看更适合上酒楼里给人说书去。”阿颜嘴角一抽。
“愧不敢当啊。”沈驰怀拱拱手,“说来惭愧,其实在下对武学也是略知一二,平日里游历教训个地痞流氓、路过深山收拾群山匪还是绰绰有余,可倏忽之间碰上只斑斓猛虎,实在手软。”谈及此,沈驰怀眉目间还流露出几分遗憾。
“兴许并非你的过错。那种成了妖的虎,身边总是跟着伥鬼的,被迷了眼或是手脚发软便是他们动了手脚,也是常事。”阿颜宽慰道。
“不愧师出同门,令姐当时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沈驰怀目光灼灼,“说起这事,也是惊心动魄。”
“看来今日我也要听个故事了?”阿颜挑眉,默默给二人添一遍茶,“不过可得快些,我也是抽空回来的。”
沈驰怀其人,岑州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他爹是那一辈的长子,是个不省心的,娶了三房姨娘,于是乎叔叔们跟着一同胡闹,家中都是几房几房的娶回来,几个几个的生。放眼整个沈家,算上旁支,他上有十三个兄弟姐妹,亲兄弟便只四个,却在家族中最幼。
岑州人谁不羡慕沈小公子家庭和睦、手足相亲,只说这沈公子出生的晚,家里哥哥姐姐虽多,却都对他是不错的,以至几乎是被整个沈家娇养着长大,一个个都觉着自个儿是纨绔子弟,坚定了幺弟定要肩负起沈家家业才是,硬生生养出个文武双全的富家公子哥来。
谁知这沈十四,跑的快得很,独自一人骑着匹汗血宝马一溜烟就离了岑州。沈家派人找了几次,都被他躲过,好容易抓着一次,听他言辞恳切,定要游历大好河山,便随他去了。
他途径洵州,见人人自危,不过黄昏之际,家家户户便都闭门不出,躲什么似的。
一打听才知,原是东山上来了位山大王,总是黄昏时下山来捉人,穷凶极恶,连知府和官兵都没法子,只得张贴告示要百姓早早归家。
谁知宋家姑娘一个不当心,叫那大王捉了去,宋老爷四处寻找高人救女,祈求女儿早日平安归来。可所有宋家人寻到的能人异士,上了东山之后再没下来过。一时间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沈公子侠骨柔肠,一听有人落难,便要上山救人去。背着把剑就往山上走,有人拦他:“这位公子,此行凶多吉少,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位大伯,不必忧心。”沈驰怀回身,还带着些笑意,“沈某定当全力以赴,为洵州百姓谋个安定日子。”
不远处的房顶上,坐着个女子,一身劲装,一言不发盯着人群中眉眼弯弯的青年。
女子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只鸟儿,让这小鸟立在自己纤细漂亮的手指上,问道,“怎么样,可查清楚是什么了?”
“回禀燕绒大人,是只虎妖,凶残的很。刚来不久却已吃了许多人了……”
“有伥鬼不曾?”燕绒漫不经心张望着,又看到那个负剑青年已辞谢众人,正要往山上去。
“燕绒大人,我还没有能看到伥鬼的本事呢。”小鸟叽叽咕咕,听上去还有些惭愧。
“不碍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忽然底下又是一阵喧闹,原是宋家来人了。
“壮士!壮士留步!”
那青年停下脚步看了过去,宋老爷连同夫人在丫鬟搀扶下颤巍巍走来,他赶忙扶了一把。
“我们听闻壮士要上山,特来求您。”两位看着年岁不算太大,正值盛年,却为了女儿一事两鬓斑白,此刻正泪眼朦胧看着沈驰怀。
“二位请起。”沈驰怀问他们道,“不知二位所求为何?若是沈某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义不容辞。”
“多谢沈壮士。如若救出小女,定当重谢。”
“不必言谢。沈某自当竭尽全力。”沈驰怀一拱手,毫不犹豫转身。
那女子又注视一阵,笑道:“蛮有意思。”随后翻身而下,隐入山林中。
东山山林繁茂,树冠相遮,隐天蔽日,山路崎岖难走,好在沈驰怀有点功夫底子,只身负剑倒还容易。
林中偶闻鸟鸣,野花在路旁一簇簇开得娇艳,走着走着竟是条坦途,一眼望去全是开阔之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驰怀警觉,他蓦地回头,直直对上一双幽绿兽瞳。
林子深处正潜伏着一只斑斓猛虎。
沈驰怀完全不敢动,他紧紧盯着老虎,只待对方一动便要出手。可惜那老虎比他还要快一步。
不等沈驰怀反应,那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带着浓臭的腥风朝他扑来。沈驰怀也没彻底愣住,一个跪滑从老虎身下闪过,立时反手抽剑,那老虎见扑了个空又折回,几乎只一眨眼,就直逼到沈驰怀眼前,快得不似寻常老虎。沈驰怀举剑相抗,挡住虎爪一击,剑身与尖利爪子相撞刮擦出刺耳声响,震得他头疼,剑都差点松了手,拼尽全力往后退去。
可虎爪紧跟着又直拍向他面门,他提剑欲抗,又想往后躲一步,却莫名一时腿软,后撤时跌坐在原地,起不来身。
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吗?沈驰怀一瞬间闪回无数,此刻只忧心对洵州百姓食言了。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大抵老虎的涎水都快要滴到他脸上。
“铮”一声!又是金石相撞之音,激得人耳朵快聋了,但似乎得救了。沈驰怀睁眼,只见眼前立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右手持着把雁翎刀,轻而易举便抗住那老虎的一击,左手很奇怪,于虚空中一抓,但手中并无东西,却能清晰看到她手上的青筋,似是很用力抓着什么东西不放。
但见这女子右手使力,竟一举震退猛虎,甚至于那老虎落地后仍不敢上前。可她左手纹丝未动,依旧抓着。
“你要吃人我不拦你,可带着伥鬼戏耍凡人,怪没意思的。”那女子笑吟吟的,左手忽然一把握紧,“行了,放人家往生去。”
就见那老虎往后退两步,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沈驰怀一时被惊得合不拢嘴。他知道逢此盛世,遇上妖怪也是常事,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这样凶残的,委实可怖。
“这位公子,可还好?”那女子朝他走来。
沈驰怀又在发愣了。这明眸皓齿的女子,偏生一袭空青劲装,小臂上还戴着鸦青的束袖。梳着双螺髻,可仔细看去又与寻常女子所梳不同,像是分得更开一点,且无半点珠钗,只在两髻底部绑了月白的丝绦,随风而动。她收刀入鞘,走近了要扶他起身。
“公子?这位公子?”燕绒笑着在他眼前挥挥手。
沈驰怀回神,见这天仙一样人物离自己如此之近,又愣了一下,方才道:“多谢姑娘相救。”谢完见姑娘还不曾远离,又看看人家伸出的手,顿悟一般,忙不迭道歉,“抱歉啊姑娘,我、我这就起来。”便抓住燕绒的手腕起身。
燕绒爱笑,笑起来也好看,顶着个虎牙,同他道:“在下燕绒,‘绒花’之‘绒’,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岑州沈驰怀,‘驰骋’、‘感怀’二字,请多指教了。”沈驰怀收剑,腼腆一笑,“让姑娘见笑了,在下学艺不精,险些丢了性命,多亏今日有姑娘在。”说着一拱手就要行礼。
燕绒拦住他,解释道:“沈公子不必多礼,方才格挡一招甚是漂亮,落了下风并非你之过错,历来虎妖身旁多伥鬼,大抵是鬼障眯眼。”
“原来如此……”沈驰怀喃喃。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才是。”燕绒抬头看看天,皱了皱眉,“怎么这个时辰了。”
“怎么了?”沈驰怀不解。
“近黄昏了。”燕绒笑意渐敛,“不是传闻那山大王总是这时吃人么,他方才没吃了你,总该下去再觅食。”
沈驰怀略一思索,道:“此妖果真厉害。”
山间风凛冽,却隐隐飘着一股血腥味。
两人对视一眼,燕绒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沈驰怀已道:“难道又有人误打误撞上来被那虎妖捉了去?”
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不知燕绒姑娘可否助我擒获那虎妖?”沈驰怀又躬身行礼,抬眸时满眼诚挚,“只因我应了洵州百姓,所以此次上山势必要除去这虎妖。我知姑娘好身手,也不该以此强求你,毕竟事关重大,所以姑娘若是不肯来也情有可原,在下另想办法就是。”
看着这书生模样的小公子,气质出众,温文尔雅,明明更像个文人,可那剑招实在耍的漂亮,亦不失力量,因此燕绒也对他极感兴趣。
“不妨事,咱们一起。”她重又展开笑颜,“我也知,你给洵州城那些人许下的承诺。虽说人生在世不轻易许诺,可沈公子心诚,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
燕绒向来坦荡,说话也直率,沈驰怀听了想想又道:“唤我‘驰怀’便好。”他垂眸,“现下与姑娘也算同仇敌忾,别太生分才是。”
这话听着更有趣,燕绒不合时宜笑出声来:“那唤我‘阿绒’便是。”
两人顺着腥气一路寻过去,味道越重,路越发难走,杂草丛生,能有一人之高,搅得沈驰怀常看不清脚下,往往要燕绒提醒才躲过坑坑洼洼。
“姑娘……阿绒好目力。”沈驰怀刚绕过一个泥坑,下一脚又差点踩空,却被燕绒扶住。
“嘘。”燕绒手指搭在唇边,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漆黑的洞口,“我们找到了。”随后两人隔着草丛就地蹲下,仔细观察着。
燕绒眼尖,瞥到洞口不远处有血迹,但那么些还不足以散出这样远的味道。
天色渐暗,两人还一直在洞外候着,燕绒心说这并非好预兆,待天完全黑下,只怕这虎妖与伥鬼更加难缠。
可眼下又不能贸然进入,谁知里头还有没有埋伏。虽说之前她放了一只伥鬼往生,但保不齐这虎妖还有其他伥鬼在手里,若是不留意,便是她,只怕也难招架得住。
“救命啊……救命……呜呜……”夜风微凉,将柔弱的低泣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沈驰怀听得清楚,却见燕绒一动不动,目光都不曾动摇,还盯着那漆黑深邃的洞口不放。
他不敢出声,只戳了戳燕绒胳膊,对方分出点精力给他,眼神里满是疑惑,他比划一通,想要去救人。燕绒正要提醒他小心有诈,山洞里突然传出阵阵低沉雄浑的虎啸声,甚至还带出些腥风。她便又回过头去密切注视着,右手则摸向腰间挎着的雁翎刀,已是弓身伏击的模样。
那救命声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沈驰怀等不下去了,便低声对燕绒道:“我去救人,完后还在这里汇合。”说罢也不管燕绒有没有理会他,猫着腰轻声离去。
沈驰怀一路紧赶慢赶,只怕不够快,耽误了他人性命。而那救命声也总是在他找不到方向时重新响起,他方向感尚可,总感觉一直在往西走。
树林间惨白的迷雾愈重,月光落不下来,穿不透这层层林雾,只那女子抽泣声有如响在耳侧。
“公子……你是来救我的吗……”那娇滴滴的声音忽然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响起。却因尖细飘忽,反吓了沈驰怀一跳,手不由自主就往后去摸剑柄。
随着他慢慢靠近,越发看清那女子模样──一眼看去正斜斜倚靠着树干,一身素衣,梳着简单的垂鬟髻,也无半点珠翠点缀,再往下看只隐约得见一张苍白面庞。
“姑娘?你还好么?”沈驰怀尚且迟疑着,那女子抬头,露出整张脸来,虽然苍白,但还有几分血色,应该是人。
“我是宋家姑娘,宋襄湘。”此时此刻听来,这声音也落在实处,不再虚无,“沈公子,是我爹找你来救我的吗?”
“正是。宋姑娘莫怕,我一朋友正守着那妖怪,我先护送你下山。”沈驰怀把手从剑柄上拿开,正要伸手去扶宋襄湘,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未提起自己姓什么。
她怎么知道我姓沈。
一时间沈驰怀伸出的手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全身血液几乎冻住一般,后背衣物已被冷汗浸湿,叫风一吹,立时竖起汗毛。
短短几息之间,他把自己从上山到现在发生的事仔细过了一遍,除了初见燕绒时提了一嘴姓名,再不曾说起过。
“怎么了公子?”宋襄湘抬眸,满是清澈无辜,似乎是方才沈驰怀发愣时,她试着起身,却好像扭了脚,抑或是没力气,总之站不起来,此刻便看向沈驰怀,轻声问道,“公子可否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