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楼中有人喊她。
才正浆洗衣物的少女闻声而动,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应了一声,匆匆进了里屋,不大工夫又出来,从后门离去。
如今虽已入夏,却架不住那井水寒凉,她又在后院洗了半天的衣物,双手通红,手上早都生了细细的创口,日复一日又悄无声息地发着疼。眼下稍跑得急了些,带起的风刮起那些伤口,她只觉手上皮肤都要裂开,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仍旧加快步伐往芋福堂去。
芋福堂,是北梁皇城里生意最兴旺的一家糕点铺子,听说铺子主人同宫中的糕点师傅师出同门,手艺了得,于是多的是达官贵人光顾。
这家铺子温玉常去,却实在并非她爱吃那些糕点,而是她们红香院的花魁姑娘蕙娘子着实中意这家店主,便总差遣她去芋福堂买个零嘴,有时再顺道送个信,他二人之间书信往来竟是全靠了温玉。
其实从前温玉不爱上街,她总是赖在后院子里洒扫洗衣,或许是因着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于是一向寡言少语,尽管总是她揽了那些粗活累活,可红香院中从上到下没几个爱同她讲话的,只蕙娘子一人对她关照有加。
温玉心底清楚,她到底不过一介粗使奴婢,能得蕙娘子青眼,是她荣幸。原本外出采买有专人负责,她却沾了花魁的光,偷得片刻闲适。
红香院外,总是更轻松些。只要她戴上她的面纱,旁人看不清她的脸就好。
芋福堂离红香院有两条街的距离,温玉却知道一些小道,人能少些,路能近些。于是脚步匆匆穿过几条小巷,才要拐出巷子却又停步,在一户人家门外站定,她一步跨上门前那几块充当台阶的石头,木门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只是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应声,她奇怪道:“怎的没人,莫非赵大娘又上西市看花去了?”
温玉视线掠过朽了好久的小屋檐,只见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便是乌云重重,她怕淋了雨,只好赶忙扎进人潮买东西去。
待温玉提着一包桃花酥自铺子里出来时,已是大雨瓢泼,泥土的味道弥漫在雨中。
这雨太大,即就是拿了伞,撑着出去也要被淋湿,她却等不得,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去,她不愿耽误了蕙娘子的时间。也顾不上那纸上渗的油,没多想就往怀里揣,却被结结实实烫了一下。再没犹豫就冲进雨幕,留下身后众人惊叹。
这一出去即刻便被浇了个透,温玉瞧了眼自己已然浸湿的鞋袜,她记着赵大娘家门前路上有处凹陷,需得顺着赵家门口的石沿往后走,才能免于趟水过巷。
温玉绕开巷子口的积水,又要护着怀中的桃花酥,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眼瞧就要倒进那滩水中,身侧突然有人扶她一把,这才站定。温玉才要开口道谢,那人只道:“先过去,等下再说。”
竟是个男人?温玉心底陡然一惊,连带着身子都轻轻颤了一下,可眼下这般状况,有什么话也只得到那边石沿子上了再提。好在男人只扶在她小臂处,见她站稳便也松了手,却丝毫不见要离去的意味。
二人小心翼翼挪到赵家门口那一点点台阶上,又跨上一旁的石沿,往巷子里走了走,却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站定——前边又没路了。
这雨忒大,这边路忒烂。温玉暗自腹诽。摸到桃花酥时又叹口气,还不知这雨何时才停。许是想着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她一切感官才慢慢被调动起来,衣裙鞋袜湿透自不必说,最难受的还是沾了水的面纱,湿哒哒贴在面上,要命得很。她轻轻捏起面纱一角,想要透透气。
“许久不见,夫人可还安好?”身侧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低哑,似还有些许紧张。
却吓了温玉一跳,手一抖,面纱又贴回,还懵着:“什么?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二人距离不知何时近了些,他又高,温玉看他时也只得仰头,玄衣紧袖,容仪温伟,皮相俊美,手中还撑着把油纸伞。直至此刻,她才注意到身边雨雾似乎都被这伞隔在外,怎么样都漂不进来。
那男人顺着她视线看向自己手中的伞,便开口道:“本无意唐突姑娘,不过瞧着雨大,不忍见姑娘淋雨,便委屈姑娘与在下共撑一伞,姑娘勿怪。”
温玉先道了谢,却实在不好意思与陌生男子共处一伞之下,下意识向后退去,便见这位公子随着她步伐将伞又往她这边推去。这下可好,温玉是一动不敢动,生怕这位公子等下犯傻再将整把伞都撑给她。思及此,温玉又笑笑,心说人家好人家的公子何必为她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犯傻。
兴许是温玉眉间焦急太甚,即便是一个陌生人也瞧得出来,那公子问道:“姑娘着急,不若我送姑娘回去?”
闻言温玉反是一愣,斟酌着开口:“公子心善,我亦坦诚,奴家是为红香院的姑娘外出采买的。”红香院盛名在外,足以吓跑许多不自量力的人,虽说这公子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人,可是人心隔着肚皮,谁又知道他心底作何想。何况,温玉自己也不愿和这样非富即贵的陌生人平白扯上联系。
谁知这公子只问她:“红香院……离此处多远?你我徒步可赶得及?”
这倒是问得温玉有些不知所措,半天不讲话,见人家仔细瞧着自己,方才回神:“不远不远,来得及。”
“那便走吧。”这人抬脚便走。
温玉却反应过来,拦他道:“公子且慢!此处坑洼不平,四处都有积水,如此下去只怕……”她慢慢住了嘴,眼瞧着这人走下石沿,却不见积水,心下奇怪,又见对方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来。一时也未多想,便依着他下了石沿。
“许是姑娘方才看错了,这里积水并不算深。”他还是稳稳撑着伞,二人并肩往前走着。
“兴许吧,最近多的是怪事缠身。”温玉无声叹气,她本不会同一个陌生人讲自己近来的糟心事,但她身旁并无交心之人,加之应付这些事实在疲累,不觉脱口而出。
那人有些诧异,问她道:“怪事?”
“是,那些个怪事当真让人身心俱疲。”温玉看向幽深的小巷深处,天光昏暗,“着实难以应付。”
“不知是何怪事,竟如此扰人心神?”那人问她。
温玉顿了顿,却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很识趣地不再追问方才的问题,只答她:“我本是顾庄郊外荒野之中,一将死之人,幸得顾家主母所救。夫人洵州江氏,我便叫做,顾江。”
顾庄?顾家主母?洵州江氏?温玉被他绕得有些发懵:“天下顾姓人家何其之多,可娶过江氏夫人的,只前朝顾家有过……”可前朝顾家早已家业衰败多年,这人别是脑子有些问题。温玉话未说尽,只在心底腹诽。
顾江却对她的话极感兴趣,不觉自己话中有异,反问她:“姑娘倒是挺清楚前朝之事,可还记得顾家什么事?”
温玉有些沉默,她不知怎么同顾江解释是她的祖父趁改朝换代断了人顾家的财路。所谓前朝之事,也不过几十年前的事,她记得祖父曾说江氏所嫁的顾家家主英年早逝,江氏追随而去,后来再传了两代便走投无路,甚至到了变卖祖宅的地步。
她祖父温故乘人之危,一举拿下顾家,自此壮大了温家。对江氏印象深刻也无非是因祖父说过江氏并非顾家衰落的根因,甚至是带了丰厚嫁妆前来,却架不住前人糟践、后人挥霍,有没有她,顾家都难逃一劫,早晚的事。
见温玉半天一个字都不讲,顾江不由问她:“姑娘可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并非前朝余孽,你莫误会。”温玉开口解释,“只是从前听祖父讲过,如今又想起来。”
听温玉这样说,顾江垂眼看向她,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二人间气氛莫名不自在,温玉连忙补上自己名姓:“奴家温玉,‘软香温玉’的‘温玉’。”
“原是温玉姑娘。”顾江浅浅笑起,转眸望向伞外,“雨停了。”
“也巧,红香院也不远了,既如此,顾公子送到这里便罢。”温玉自伞下出来,向顾江福了福身。
果真盛夏时节,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顾江收了伞,又将伞递与温玉,只道:“萍水相逢亦是缘分,这伞便赠予姑娘,你且收好。”
温玉推脱道:“无功不受禄,我同顾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又怎好收下。”才说着顾江已然将伞推到她空着的那手中,不意间触到顾江指尖,温玉被冰得一激灵,心道此人寒气忒重。
“一把伞而已,我瞧着你我缘分匪浅,就当交个朋友。”顾江笑眯眯看着她,端的是无辜温和,“而且,这伞可以辟邪。”
温玉虽觉辟邪一说无甚靠谱,但也不便再推脱,便点头道:“好,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虽眼生顾公子,然不敌你我有这缘分。就此谢过顾公子了。”
“温姑娘不必多礼,他日再见可也不要如此生分了。”顾江笑着看向她怀中,“快些回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温玉才想起手中的桃花酥,低呼一声:“坏了!”便向后院门跑去,没两步又停住,转过身来喊道,“有缘再会。”尽管她并不觉得他们能再会。
顾江望着温玉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有缘再会。”
待温玉匆匆赶回后院,方才惊觉衣裙鞋袜竟都干得彻底,连面纱也不那么湿黏,顾不上这许多,连伞也未及放下,只道:“当真怪了。”便往楼上去,给蕙娘子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