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黑暗与光明的分界
二子知道的也不多,但他们确实都是有“任务”的。
例如,交好像祝玉燕这样的中国学生,就是任务。
但也不是什么学生他们都要,必须要是有身份、有地位、家世要好的才行,或者是外貌出众、头脑聪明的,总之,就是优秀的中国学生。
交好他们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为了替大日本帝国服务啊。
要让中国学生心向着大日本帝国,为日本效忠,为日本军人效忠。
使用的手段也是没有底限的。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他们都可以用一切手段来令中国学生“屈服”。
所以,二子她们这些女学生敢在学校里交往许多中国男学生,并不仅仅是因为日本风俗,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们在来中国之前,就已经发誓用所有的一切来向日本效忠了。
这个“一切”,当然也包括她们年轻美好的肉体。
甚至女学生还被着重教导过,告诉她们肉体是她们最好的武器,她们要用日本女性的美德去征服中国男人。
祝玉燕想起了那几个因为怀了孕被送回日本的女学生,不由得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要知道……唐校长当初招揽学生时可是招揽了不少望族和官二代啊,谁知道那几个怀孕的日本女学生怀的都是谁的孩子?当时她报告这件事后就没有再跟进,但听祝女士说过,唐校长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深究此事,日本这边没有叫嚷着要中国男学生负责,唐校长就很乐意掩耳盗铃。
二子写下了所有交往过的中国男学生的姓名和家乡等详细信息,这些当然都是中国男学生告诉她的。
想必那几个日本女学生也都如实报告了。
祝玉燕替那些可能留了一丝血脉在日本的男同学掬一把同情之泪。
不过她也没办法啊。
现在学校里都没人了,她到哪里去通知他们“对不起,你去年在学校交了一个日本女朋友?她好像怀了你的孩子回日本了呢,可能是个男孩子哦,未来二三十年四五十年的,小心有日本人到中国来寻亲哦”
就算这猜测有可能成真,她也无法去提醒啊。
人家也不会感激她啊。
这种一埋就是二十年起步的雷,也就日本人能干得出来了。
也怪他们管不住□□那二两肉。
祝玉燕深谙唐校长之心得,对此事也掩耳盗铃,回去都没有跟祝女士他们讲。
讲也无用,学校就快搬家了,日本人再要埋雷,也与他们无关了,说多了更叫他们烦心。
她只告诉了苏纯钧。
她觉得这种情报对苏纯钧来说更有大用。
苏纯钧现在工作不多,大多数时间都被冯市长指使着东跑西跑,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冯市长官邸了。
上一回他卖了几张船票,半天就售罄,许多人却是事后才得到消息来寻他,都晚了一步,个个捶胸顿足,好几人把钱塞给他,托他再找几张船票来,只要能走,不拘去哪里,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都可以。
苏纯钧哪里有功夫去替他们淘船票?只好把塞进手里的美金再塞回去,一一回绝,只说力有未逮,十分抱歉。
但有几个人却是无法拒绝的。
头一个就是蔡文华。
蔡文华来找他求票,实在是意料不到。
苏纯钧坐下未喝一口茶,听到蔡先生的来意,就要放下茶杯走人,笑道:“蔡先生取笑我吧?您会拿不到票吗?”
蔡文华这几日实在是憔悴不少,焦头烂额。他拿着一只烟,狠狠抽了一口,才道:“我已是黔驴技穷,只能来求苏先生求命。”
苏纯钧笑道:“不敢当,愿闻其详。”
两人互为冯市长身边的狼狈,都不是纯良之辈,索性也不必说谎遮掩,蔡文华便合盘托出,苏纯钧洗耳恭听,没有听完就哈哈大笑。
他笑,蔡文华也无法生气,是他求人,又是求的苏纯钧,自然要受一番奚落的。
其实这都是因为蔡先生实在是太花心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生落魄的缘故,蔡先生发达时已经快要年过而立,所以才一发达,就迫不及待要享受这花花世界,生怕还没享受完,人就老了。
男人享受起来无非吃喝嫖赌,蔡先生不爱赌,只爱色,自诩爱花之人,比贾宝玉还要更优秀一点,想那贾宝玉不过是仗着祖荫,他蔡文华可是凭自己的本事发达的,贾宝玉没有贾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诸芳流散,他蔡文华自然有本事护持着身边的美人儿一世安康,与他生生世世相伴在一起。
蔡先生既有这样的宏愿,自然没少招惹美人。刚好现在这个世道也适合他发挥,乱世英豪嘛,多的是家道中落,流落在外的小姐贵妇等着他拯救,他便左救一个,右救一个,偶尔才遇上一两个红颜知已,小家碧玉,也都毫不客气的收纳入怀。
苏纯钧才知道,蔡文华除了换了三个老婆,还有纳进门的那一群姨娘之外,外面还养着至少四个小公馆,每个里面都有一个与他相约白首的爱人,每个爱人或多或少的都替他生养过孩子。
平时几个女人也就争一争蔡先生去哪个公馆多睡了几夜这种小事,现在到了要逃命的时候了,可是由不得她们再做淑女之姿,全都张牙舞爪的朝着蔡文华扑上来了。
蔡文华自己还颇有良心,他头一个想起要送走的不是眼前的第三个老婆,而是在老家替他奉养双亲,也替他生了孩子的元配结发之妻。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秘密命人去老家将元配和元配的孩子都接过来了,悄悄安置在外。
不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还是被他大宅里的女人们知道了。
女人都是天生的情报人员。他那上过大学的第三个老婆摸上门去侦查过后,惊觉竟然不是年轻鲜嫩的新面孔,而是一个可以做蔡先生老娘的半老婆子和两个年轻力壮的后生。
三老婆深知蔡文华的为人。这蔡文华有多么狠心凉薄,只看他亲生父母去世他都能不回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样一个冷血的人,突然将扔在乡下半辈子没管过的元配和儿子都接到城里,难道会是什么好事不成?
三老婆也不是傻子,邵太太都能听到的消息,她也零星听到过,可蔡文华从来没告诉过要带她一起跑啊。
——她只是以为她这么有用,比起那些只会在床上侍候男人的姨娘们来讲,蔡先生当然会更舍不得她。
结果没想到蔡文华到最后竟然讲起了真情,还把这微不可查的真情全都给了元配。
这样一想,遍体生凉。
三老婆不敢赌蔡文华的良心,只好将这个消息悄悄分送给外面小公馆里的爱人们。
果然,爱人们一听蔡文华要带着元配老婆跑,纷纷哭天抹泪的找上门来,对着蔡文华流出无数条黄浦江,几乎要把蔡先生给溺死。
蔡先生做了半辈子的情圣,现在也不好撕下脸皮,只好四处替这些爱人们找逃命的门路。
蔡先生之所以来找苏纯钧,那当然是因为他手中的门路已经都用过了,可惜情人太多,门路太少,按人头分一分也不够用啊。
蔡文华深深的叹气。
他已经算是“狠心”的了,一人只给了一张船票或车票,他也没办法带所有的人一起走,只能是大家各自逃命,天南海北,有缘再见吧。
他也不管这些女人要怎么带孩子走,有些孩子都还只到上小学的年纪,有些尚在襁褓之中,这些他统统都不管,当娘的心疼孩子,把票让给孩子,他也不在乎,就是丢下孩子自己逃命,他也不去管。
如今这世道,自扫门前雪吧,他能记得那一点夫妻情份,替她们寻来逃命的门路,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们了。
他对苏纯钧说:“我也是不舍得丢下她们不管,不论是去哪里,只要能送她们离开就行。”
苏纯钧才听祝玉燕讲过二子的事,心中一动,只说要回去想一想,不肯现在就答应他。
他笑着对蔡文华说:“蔡先生不如先想一想怎么谢我吧。”
他从蔡文华这里离开,转眼又被冯市长给叫到书房中密谈。
苏纯钧对着冯市长当然不能像是对蔡文华般嘻笑无忌,便做出一副端正样子,细听吩咐。听到一半,便心中慨然长叹。
冯市长的烦恼与蔡文华一般无二。
冯市长早年丧子丧女,之后并没有再娶,也并没有纳妾,做足了道德模范。但其实他并非没有情人,只是都如邵太太一样,与他相处几年,就会被他送出去嫁人了。
之前几位就不提了,在邵太太之前,也有一位青年女性,曾经做过冯市长一年地下情人。
她与邵太太不同的在于,她不是一位寡妇,而是一个未婚女青年。
她与冯市长做情人,当然打的是登堂入室的目的。
而且她离成功就只差一步。
她怀孕了。
并且在冯市长不知道的时候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当她抱着儿子出现在冯市长面前时,冯市长的心被那个孩子久违的拨动了。
女青年也因为有了孩子而更添勇气,以前她只要进门做二太太,现在她要进门做妻,她要冯市长离婚娶她。
冯市长固然爱她青春美丽,但在他苦涩的青春时期,与他一同度过的是冯夫人,两人不止一同走过青春,也一同经历过丧子丧女之疼。
冯市长没有答应,而是提出要收养这个孩子,再替女青年介绍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女青年见盘算落空,只答应结婚,并不答应放弃自己的孩子。
冯市长就如约替她介绍亲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和那个孩子。直到现在,女青年已为人妻,听说现在情况不好,就上门来求冯市长救救她一家。
女青年挟子向冯市长提要求,提得小了不是不给冯市长面子吗?
冯市长的口气自然也比蔡文华大的多。蔡先生好歹一个情人只能一张票,冯市长要连旧日情人的一家都给救了,要苏先生替他准备四张船票,分别是旧情人,私生子,旧情人丈夫,以及旧情人与丈夫生的一个孩子。
如此重责大任非苏先生莫属啊。
冯市长信赖的说。
苏先生在冯市长面前犹豫良久——大约一小时左右,见冯市长始终不改初衷,只得十分勉强的答应下来。
他回来与祝玉燕一讲,祝二小姐道:“怎么?你打算把这些人都送到日本去?”她想了想,道:“或许可行。但是他们去日本,那可是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了哦。”
苏纯钧的意思是让她想办法借二子的口,把这些人都送给日本人。毕竟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官眷,日本人连日本女学生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更不可能放过他们了。
想一想,他们明明是为了逃避这座将要被日本人统治的城市而逃走,却偏偏逃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祝玉燕的良心有一点不安。
可蔡文华与冯市长这样的贪官污吏,现在正打算逃走,置全城百姓于不顾,似乎他们的家人也不是那么清白无辜的了。
苏纯钧看到祝二小姐面上神色,突然发觉他竟然将在官场中的丑恶带给了她,心中突然就是一寒,像是踏出了一条不该踏的路。
他马上改口:“算了,我另想办法,寻几张火车票送他们走就行了。”
现在要跑,一个是往外跑,去外国,一个是往里跑,逃向内陆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的地区。
祝玉燕心中一松,跟着就发现苏先生的表情很僵硬,她本就冰雪聪明,一转念就知道他在懊悔什么。
她想一想,这样捂着良心的事,只怕他也没少做,现在她只做一分就受不了,那他做了九分,又要如何化解心中的块垒呢?
哪怕是为了不叫他痛苦,她都不该退缩。
她说:“正好我也要取信日本人,就让我试一试吧。若是不行,你再去找火车票也来得及。”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将手握在一起。
前方的道路并非全是光明的,它也有黑暗的地方,有时为了去到光明的所在,也要不吝踏进黑暗。
第272章 名单
或许有人不相信,但日本现在可是个好地方,人人都想往日本去,逃避将要到来的战火。
相比遥远的西洋,都是白种人的异国他乡,一水之隔的日本就显得“可亲”多了。一来,日本距离中国很近;二来,日本人与中国人在外貌上更加相似。
第三嘛,就不得不提“自古以来”了。
自古以来,日本与中国的交往就不少,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日本都可以说是一个不陌生的邻居。
虽然日本现在是侵略者,可这并没有吓阻那些想要逃到日本去的人。
因为很明显啊,他们只要踏上日本的土地,就是日本人了!
比起在洋人的世界里讨生活,在日本装作日本人生活那就简单得多了。
祝玉燕身负重任,就特意在日本学生中间打听了一下,不想,现在偷渡去日本是一门相当热门的生意。
由于距离太近,不止是日本商会的船可以乘坐,从这里先到福建,然后从福建那边的小渔村坐日本人的小渔船去日本,也可以轻轻松松的偷渡呢。
偷渡过去以后,自然是要先做工还债。
二子所讲的想回日本,就是想让祝玉燕帮她逃出学校,送她去偷渡的地方,再从那里想办法回日本。
二子:“我已经学会中国话了,只要我能离开学校,就能找到船回日本!”
二子很有信心。对她而言最难的在于怎么逃出学校。
学校里的日本老师对日本学生管得如此严格,不许他们在没有命令的时候乱跑,像军队里一样的严格作息时间,以前必须集体行动的要求,这都是为了防止学生逃跑。
……因为,逃兵是哪里都有滴~
哪怕天皇是如此的伟大,日本人都崇拜天皇,愿意为天皇献出生命。
可是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啊!
从日本把军队开到中国起,逃兵就屡禁不止。
听二子讲,为了禁止逃兵,现在在日本,参军的年轻男人都要先在家乡娶了妻以后才会被派到中国来。
这就是为了防止逃兵出现,利用家乡的妻子来栓住士兵的心。
而像二子这样送到中国来的日本学生也不止是这里有,在许多中国的城市里,都会送入大量的日本侨民与日本学生。
日本人这样做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们是为了尽快占领中国,所以才将日本人送到中国来。
在这座城市里,日本侨民的商会现在已经接管了本地的商会。对百姓来说,从日本商人手中买米跟从中国商人手中买米并没有分别,特别是现在根本没有中国商人肯开门做生意,那日本商人手中的米就格外珍贵了。
米面粮油,药草布匹,这都是跟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
百姓并不能理解大人们所争执的世界,也管不到谁在上头做皇帝。他们只想要和平的生活。
在市场崩溃以后,日本商会出面稳定市场,托那些米面的福,日本的良民证在百姓中间并没有遇到多大的抵制就成功了。
只有一二酸文秀才吵吵嚷嚷几句“国将不国”的话。
可是对百姓们来讲,在这短短十年间,上面的天从皇帝变成了总统,外国人从法国换成了英国又换成了日本,换得太多了,就像狼来的了孩子,再有人说日本人不安好心,只要他们变不出米来,街道上仍有宪兵与流氓在游荡,那百姓就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道理讲得再多也填不饱肚子。
这话也同样适用于日本人。
不管是日本侨民还是日本学生,都有同样对为了大日本帝国奉献生命不敢兴趣的异类。
二子他们在离开日本前,送他们来军官给他们讲过很多军队是怎么处置逃兵的事,就是为了吓住他们。
怎么处置逃兵呢?男人当然是直接枪毙,女人则会被充为军妓。
日本军队是公然携带军妓的,就跟樱花树一样,这都是为了缓解日本军人的思乡之情。
祝玉燕曾经看过几篇写日本女人自愿做军妓的文章,以为日本女人都是脑袋出问题的奇行种。
但二子却根本不愿意做军妓,她的“任务”,也就是她刚来的时候的目标一直都是找一个中国有钱的家庭中的男人,嫁给他,做他的中国妻子,再在长久的生活中慢慢让这个男人成为日本人,包括她生下的孩子,日后都是要效忠大日本帝国的。
在生下孩子以前,二子似乎并没有“醒悟”,她当时依然认为生下孩子送回日本送人抚养,她继续在中国完成任务就很好。
可是熬生产之疼之后,大概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愿意在中国嫁人,日后还要说服丈夫效忠日本,再教育孩子也效忠日本。
她就想逃回日本,哪怕一辈子做辛苦工作,永远也没有休息的时间也可以。
二子知道几个可以帮人偷渡的日本人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她把这些姓名告诉了祝玉燕,请她去帮忙联系。
二子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可能会找你要钱……我、我回到日本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拿到名单的祝玉燕笑得慈悲为怀,温柔的说:“不用担心,我们是朋友呀,不要在意这一点钱的事。”
然后她回去就把名单给了苏纯钧。
“一定还有,一定还有日本人在从事着类似的工作。”她在苏纯钧面前转着圈,问他:“你觉得,我去找一找酒井老师能不能得到更多消息?”
苏纯钧认为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我先去调查一下这几个人,确认一下她话里的真假。”
祝玉燕:“但是从偷渡去日本肯定不符合冯市长的要求。”
这样偷渡过去是要给日本人当奴隶的。二子说那些人要“工作”,可是语言不通的前提下,这肯定不会是光明正大的工作。
她可不认为日本的资本家就比中国的更温和。河畔刚刚倒闭的棉花工厂里的女工,她们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她又不是不知道。
冯市长和蔡文华,他们需要的渠道是离开中国以后也能过上等人的生活。
苏纯钧微笑着说:“不必着急。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
着急的是急需逃命的那些人。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祝玉燕就当真不着急了。
她开始帮助祝颜舒和代教授给学校搬家。
一个学校搬家,那可不是个小工程。
从唐校长跟大家通过气以后,学校里就开始了像蚂蚁搬家一样的搬家行动。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不是形容,是真的。
白天,老师们都一本正经的为大家上课,进行着日常的教学活动。
到了深夜,他们就像老鼠一样偷偷溜出来,默默做着搬家的统计工作。
首先,是人员统计。
像代教授这样刚结婚,家里人口简单的是极少数!
其他的教授和老师几乎都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
因为代教授结婚晚啊,他刚结婚还不到一年时间。
像他这样醉心学术,无心私人事务的男人太少见了,在这个社会中,男人普遍都是从十五六岁就开始考虑娶妻的事了,十七八时一般都已经有美娇娘在怀了,二十岁有一两个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
到了四五十岁,老婆换一两个也是很常见的。
唐校长自己就不是道德模范——他自认的。所以他也没有对老师们的道德水平有太多的苛求,毕竟,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他是很宽容的,可以看待许多人的人生,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不会自诩是道德战士而去对他人横加指责。
既然世界上有像祝女士这样被杨虚鹤抛弃而离婚的女性,学校里的男老师中就不止一个曾经抛弃旧妻,另娶新妻。
毕竟,当年爱情自由这股大风还是刮到不少人的,直到现在,这风也没停。
不过,就如同唐校长一样,祝女士与代教授也并不是对外人的事爱多加置喙的,就是祝玉燕姐妹也不爱多管闲事。
这世上谁又真的是圣人呢?
其中就有一个赖老师。他姓赖,但人却是个好人,为人温和又从容,谦虚又善良。
他就是曾经休妻另妻的一个老师。
他在家乡时,曾在父母之命下与表姐成亲,婚后生下了一子二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倒是都正常。
父母去世后,女儿都嫁了人,结果大女儿生下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也是傻子。最后大女儿被休回了家。
彼时,赖老师已经发觉这可能是他的血脉有问题,但不知道原因。
他是有些学问的人,并不相信神鬼,也不认为是家中没有好好供奉祖先的缘故,就特意到大城市来求医问药,结果就被唐校长抓住,塞进了学校。
唐校长当时“骗”人时可能是说了一些谎的,但赖老师在学校里也确实找到了他血脉的问题。
是因为近亲结婚。
他与表姐的血脉太近了,才会生出傻儿子。而大女儿嫁的也是表弟,于是又生出了傻儿子。
至于小女儿,她嫁的倒不是家中的亲戚,这才逃过一劫。
搞清楚缘由之后,赖老师立刻就赶回家乡,他要去阻止两桩婚事。
一件就是他家要给他的傻儿子办亲事,选的还是亲戚家的女孩子,因为家里父母不想养了,赖家就出钱买下来,嫁给傻儿子,好让他日后有人照顾。
另一件就是他的大女儿,被休回家以后,家中也替她找了一个婚事,是一个死了妻子的鳏夫,不巧的是,这个男人按三代血亲算法,应该是大女儿的表叔。
因为是异姓,所以在家乡这是可以成亲的,还因为是亲戚,不用担心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赖老师赶回了家,却并没能阻止这两桩婚事。他的兄弟叔伯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阻止,他就对表姐和大女儿讲,因为血缘太近,成亲后生出来的孩子还有可能是傻子。
结果大女儿哭着说,那爹爹是想让我嫁不出去吗?
赖老师道你不嫁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
可是表姐和大女儿都不愿意,表姐甚至还教大女儿上吊来逼赖老师答应婚事。
至于傻儿子的婚事,也没有办法。他对兄弟叔伯说儿子是傻子,他再生还可能生出傻子来。
可兄弟叔伯都道,生出来傻子族中也会养育,不会不管的,但不能不给儿子成亲啊,男娶女嫁,那是一定要给他娶个老婆的,男人没有老婆怎么行呢?
赖老师最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学校,他最后只能跟表姐离婚。
在知道不能再跟表姐做夫妻之后,赖老师就想过离婚,但担心离婚之后表姐在族中无法生活,为此犹豫了很久。
但在表姐教大女儿上吊之后,他就坚定了离婚的想法。
与表姐离婚之后,他回到学校,在旁人的介绍之下,与现在的妻子相遇并结婚,然后生下了健康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但他的家中现在并不止这三个孩子,还有他的傻儿子和傻儿子的妻子。
他与表姐离婚后就离开了,而他的表姐就改嫁到临村去了,倒是没再嫁给三代以内的血亲,听说后面再生的孩子都很正常。
大女儿再嫁之后,意外的没有再生下孩子。
傻儿子与妻子在族人的帮助下成亲,可成亲后两人却越来越穷困潦倒。大女儿和二女儿对弟弟的帮助有限,只能送信给赖老师。
赖老师与妻子商量之后,特意去家乡把傻儿子和他妻子都接了过来。
现在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倒是十分的和睦。
至于傻儿子为什么没跟妻子生孩子,是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是傻子,到现在都只会吃饭睡觉,话都说不清楚,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妻子生孩子。
而他的妻子也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半卖半嫁的送了过来,她也不知道还要做什么,她每天就只是做好饭喂傻丈夫吃,晚上就算睡一张床,两人也是什么都不会做。
赖老师得知之后,就对这个小女孩说,她可以不当傻子的妻子,他会把她当女儿看,再给她找一门更好的婚事。
可是小女孩却不肯,她害怕再换一家就没有这一家对她这么好了,宁肯继续给傻子做妻子,这样才能继续留在赖老师家里,受赖家照顾。
因为亲眼所见,赖老师后面生的这两子一女都是十分温柔和气的人,对这个异母的傻哥哥十分照顾,并不嫌弃他们这两口在赖家吃白饭。
现在,赖老师后生的三个孩子也都分别结婚了,也都生了孩子——大家的速度都很快。
于是,赖家搬家就等于是赖家四口,再加上孩子们各三口共九口人,再加上另一边的三家亲家……
好大一家子!
这样的老师还不止一家。
祝玉燕看着人员统计名单,怀疑到时老师和□□会比学生更多。
第273章 人未走,茶已凉
唐校长见到人员统计名单的一页就有些头疼。
“怎么这么多人啊?”他发愁的说。
代教授不是不知道原因,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都以为这是逃命的机会,就都想挤进来了。”
谁都知道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越来越危险了,现在唐校长愿意带着大家跑路,大家当然十分的感激他。
不免就把这救命的机会再施舍给身边的人。
唐校长皱眉,他比代教授更了解人性,道:“只怕是以为只要跟着学校一起走,吃的喝的不用愁,路费也不用愁,去哪里都不用愁。”
代教授也不说话了。
不能说大家存心占便宜,只是这救命的时候,谁也不能大方起来。
唐校长:“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危险啊……”
代教授说了句实话:“人总是以为危险是降临不到自己头上的。”
唐校长看那名单上连七大姑八大姨都写上了,摇摇头:“这不行,我们不能带这么多人走。”
可是明确的说不让带亲戚也不行,有的是真的是亲人,有的则是想多救几个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事。
唐校长郎心如铁,很快就让代教授暗中通知了一件事。
要走的人,一人交八十块的路费。
这个路费不算贵,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是一个介于便宜与贵之间的数字。
这让很多以为可以白跟着不必掏钱的人都蒙了,很快就有人来询问情况。唐校长就一一解释,说这个路费是很多费用的综合,比如过路费,遇上宪兵要收过路费的,到时临时再挨个叫人收钱不合适,所以全都提前收上来。
还有就是粮食钱。这一路走下去,肯定要吃要喝的。学校是会统一购买粮食的,到时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不可能到时还让各家自己做饭,这样一家饥一家饱的,不利于逃命路上的团结。
唐校长说了,这个钱,肯定不能只收这一次,以后还会陆陆续续的收,最后到底要收多少钱,这个现在说不准的。
他能理解,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哪怕不那么善良的,他也愿意把大家都看成善良的人。但他是为了活下去才带着大家一起走的,就更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埋下隐患。
唐校长还说,因为学校的这个情况,大家的工资只能暂时都欠着了,以后什么时候再发,这个也不知道,只能委屈大家先用爱发电了。
——用爱发电,这是祝二小姐的话。代教授在课堂上听到觉得十分犀利,也不失趣味,就也这么讽刺了别人,又被唐校长学去了。
唐校长这么说过以后,再交上来的名单就变短了。
唐校长并不在意要跟着走的人越来越少,他对代教授说:“队伍人少不怕,怕的就是不齐心。人心不齐,队伍就不好带。”
代教授有一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简化过后的名单叫算账的祝颜舒大呼轻松,又有祝玉燕主动送上门来,母女两人一起算账,很快就把人员给算清楚了。
祝玉燕:“总共一千一百人。竟然是个整数。”
其中老师和家属四百多人,学生五百多人。
这是最后也不肯离开学校的学生了,也是再也赶不走的。唐校长就拍板,全都带走。
一千一百人,加上许多物资,要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只能分批。
唐校长与代教授商议,可两人都没搞过这么大的事,特别是运送物资的事,这两人都是门外汉,最后还是家里曾是祝半城的祝女士出主意。
她道:“物资用火车运,人分几批走,要看到底往哪里去。若是去平原地带,那就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若是山川丘陵地带,那我们最好准备一些马啊骡子啊驴啊,还有板车,到时组成马队自己走。”
至于到底是人先走还是物资先走,祝女士说:“先让一批人跟着物资先走,剩下的人再赶过去。”她是统计过名单的,说了句实话:“我觉得,到最后会有许多人走丢。”
□□家属中,有许多都是妇孺老人,他们可能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去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种情况下,怎么让他们听话,乖乖的顺从的听从命令,一个不落,一个不丢的按计划行事,那会非常困难。
到那时,唐校长的命令未必能通行全队。
因为学校本来也不是一个令行禁止的地方啊。
而且这一路也并不太平。路途远是一回事,路上突发状况多、全是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这都会造成许多问题。
这不是旅行,这是逃亡。
她宁可把祝玉燕放在这个似乎很危险的地方,也是因为她觉得比起跟着学校一起搬家,祝玉燕留下反而更安全。
祝玉燕自己头脑清楚,擅长审时度势,看她怎么跟日本人相处就知道,换成代玉蝉留下,那就是死路一条,祝颜舒闭着眼睛都能想像得到代玉蝉是怎么去送死的,说不定她还很骄傲。
但换成祝玉燕,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
而且没有了学校与家人的拖累,苏纯钧就可以完全庇护住祝玉燕。
以苏纯钧的本领,哪怕日本人真占领这座城市了,他也绝对不会倒下。只要他不倒,那祝玉燕就是安全的。
但假如换成是逃亡之路,那苏纯钧和祝玉燕的这份特长就没有用伍之地了。换成施无为还差不多。
种子要栽在合适的地里才能发芽。
所以,她要把代玉蝉送出去,把祝玉燕留下来。
理想是很重要的,而她作为母亲,也想尽量的保护自己的孩子,让他们都能活下来。
唐校长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困难呢?
他沉重的说:“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尽量把所有人都带上,一个都不叫他们掉队。”
为了训练队伍,也是为了充填因为学生离开而显得过于空荡荡的学校,唐校长命令□□们不要告知家属目的,将他们先全都送到学校里来,让他们在学校里生活,先尽量熟悉一下。
于是空寂了一段时间的学校重新又热闹起来了。虽然不及以前,但好歹又有了人气。
日本学生也发觉了,但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学生的样子。
关于这一点,祝玉燕是这么忽悠的:“学校请附近的百姓来帮忙整理学校,避免没有学生的时候学校的地会荒废掉。”
确实,最近因为学生都快走光了,剩下的学生只会集中在一幢楼上课,平时也不可能给整座校园打扫卫生,学校里已经有许多地方快跟野地里一样了。有时可以看到狐狸、黄鼠狼,还有蛇。
还有许多许多的蘑菇。
大概是枯叶落得太厚,没有及时清扫的缘故,拨开落叶,能找到不少蘑菇,饿急了的学生在吃过食堂的野蘑菇之后,发现了野蘑菇的美味,时常自动自发的满校园捡野蘑菇吃,让祝玉燕和代玉蝉都狠狠的练习了一把催吐术。
并不仅仅是是中国学生会捡蘑菇吃,日本学生也捡,然后也中毒了好几回。
日本学生虽然看起来十分的友善,但他们并没有帮中国学校打扫卫生的意思,在听说这些人全是请来维护学校的,就都接受了这一个解释。
祝玉燕忽悠完日本学生,又去见了见二子。
二子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她发现酒井老师格外严格的监视二子,几乎不许她离开视线,就连她与二子说话,也只能在酒井老师房间外的廊下。
二子很痛苦,她看起来瘦了很多,跟同学们相比好像大了五六岁。
她背过身去,不掩怨恨的对祝玉燕小声说:“我以为酒井老师是同情我的,我对她讲想回去看一看孩子,不料她竟然马上翻脸,不许我上课,也不许我跟同学讲话。”
二子还发现□□的那一个主持,其实根本没有留下明确的地址,现在她怀疑连主持的姓都是假的。
“我早知道他们都是骗我们的。”二子神经质的说。
祝玉燕说:“我已经托人去打听那两个可以送你偷渡回日本的人了,再忍耐一下,一定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苏纯钧那边确实是有好消息了,不过不是关于二子,而是蔡文华和冯市长都等不及了,特意来堵苏纯钧,让他赶紧想办法找门路。他就趁机把日本民间也可以偷渡进日本的事讲了。
他道:“我还没有来得及调查这件事的真伪,只能请蔡先生再多等一等了。”
蔡文华只好再宽容两天。
冯市长那里也是再三勉励。
苏纯钧就让小陈司机去找那两家日本人打听,结果小陈司机回来说两家人中,一家叫田中的家里发生了火灾,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另一家叫三井的被日本兵给抓去了,听说已经被枪毙了。
等于这两家都不可能带人偷渡了。
小陈司机问:“苏先生,这可怎么办?”
苏先生坐在汽车里抽了一支烟,回去对蔡先生和冯市长笑眯眯的说:“门路已经找好了,也约好了时间,到时就能送人出去了。”
蔡文华和冯市长自然都高兴得很。
小陈司机是跟着一起上去汇报的,听到苏纯钧信口开河,虽然惊讶万分,却没有背叛他,对蔡先生和冯市长说出实情。
蔡文华与冯市长根本也没有再查验消息真伪的意思,径直安排人照着苏纯钧讲好的时间地点出发了。
下楼时,小陈司机担忧的问苏纯钧:“苏先生,要是日后被发现……”
苏纯钧扔下烟头,插袋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回来找我不成?”
不管是蔡文华还是冯市长,到时他们早就在逃命的路上了,哪怕知道实情也晚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跑回来对苏纯钧问责的。至于要逃命的那两个情人,等冯市长和蔡文华离开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再进这座府邸的大门都未可知呢。
苏纯钧说完,脚步轻快的步下楼去。小陈司机望着苏纯钧,不由得感叹他心狠手辣,他紧紧跟上去,笑着说:“苏先生高妙啊。”
第274章 收拾行李
海一望无垠。
远处是一条线,玩具般小的船飘在海上。
阴沉沉的天,湿呼呼的风和着海水的味道刮过来,风大的几乎能把人吹飞。
祝玉燕按着帽子,坐在挂着日本旗与国民党证明的车上。
开车的是苏纯钧,他带她来码头找英国船。
“在那里,英国的玛丽公主号。”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大家伙说。
祝玉燕望过去,看到了它。
它十分的大,模样就是渡远洋的蒸汽船,巨大的烟囱共有四只,直直冲向天空。
跟它相比,下方的小船、人、码头上的行李车,全都小的像蚂蚁一样。
苏纯钧说:“它来自英国的远东公司。”
远东公司在中国那是大大的有名气。它将中国的茶叶、白银、黄金、珠宝和人运走,再把鸦片运进来。
这个公司据说已经被英国政府给抄家了——这是小报的标题,还有许多社会评论家写过文章分析此事,以此来论证其实哪一国的皇帝都差不多,都是一样行事的,所以外国的月亮也并不比中国的圆。
祝玉燕在学校里还听代教授讲过,代教授讲的跟小报上差不多,不过他说远东公司出问题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印度,它在印度干得太好了,钱赚得太多了,令人眼气,所以英国老爷们才把它给抄了。
苏纯钧:“未来一个月,这是唯一一条英国客船了。”
假如代玉蝉他们要在这个月出发,那就只能坐这条船走了。
祝玉燕望着这条船,良久不说话。
苏纯钧就这么陪着她。
开车回去的路上,祝玉燕说:“我知道该送他们走,可是临走前还是舍不得。”
她后悔,不知该不该送他们走。万一他们在外面出事怎么办?到时隔着一个大洋,等她知道消息时,可能已经过去了几年。
……她可能连替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苏纯钧今天是自己开汽车,他握着方向盘,说:“我当时离开家时,也后悔过。”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自己的事。
祝玉燕转过来,握住他的手。
苏纯钧对她笑一笑。
他曾想过这些事他永远不会对人提起,永远埋在心底。有时连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现在想起来,竟然那么清晰。
“我当时逃的时候什么也没带,钱也只有一点点。我买了车票就没钱了,竟然忘了给自己留出吃饭的钱来。”他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靠喝水熬过去,就是在逃跑的时候。
“你猜我第一个卖掉的东西是什么?”他笑着问她。
祝玉燕摇摇头,衣服?
苏纯钧:“是皮带。”
他饿的实在受不了,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误,忘了人是需要吃饭的,他当时看别人都是拿一根布条当腰带,就把自己的皮带解下来,换了一根在街上捡来的布条,当了皮带才有钱吃饭。
头一次当东西,没经验,找了一个看起来挺光鲜的门脸进去,出来时那条英国名牌皮带当了八十块大洋。
祝玉燕问:“那条皮带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苏纯钧:“我也不知道,是在英国找裁缝定制的。”
许多衣物加起来一起付的总价,实在不记得单一条皮带是多少钱了。
但肯定是亏了不少的。
不过那八十块大洋算是救了他的命,彼时大洋还是挺值钱的。他靠着那八十块,熬到了大学。
苏纯钧:“我当时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在后悔是不是不该跑出来。”白天饿肚子的时候,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晚上找不到睡觉的地方的时候,他都在想着回家。
可是这条腿无论如何都迈不回去。
“不是自尊,也不是别的,而是我知道我要是回去了,这辈子就没有希望了。我会活得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活着还不如死了。
苏纯钧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是会送他们走的。”
祝玉燕轻声说:“是啊……”
回到小红楼,祝颜舒和张妈正在等他们,代玉蝉和施无为被支出去捡蘑菇了,现在物理楼有一个蘑菇房,长出来的蘑菇不说能喂饱全校所有人,但去的早的人总能捡回来一盘菜,替餐桌添添颜色。
张妈过来,一边接过祝玉燕的帽子,一边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快讲一讲,英国船真的来了?”
祝颜舒也认真的听着。
祝玉燕就坐在祝女士对面,说:“我看到了,英国的船真的到了,就停在码头。工人们正一车车往船上运煤,还有英国兵守着船,船上还有炮,远处好像还停着两架军舰,可能是保护这条船的。有一些汽车已经开过去了,我也看到有外国人登船了,但他们盘查的还挺严格,我看那船员是一个人一个人让过的。”
苏纯钧也说:“我看不止是外国人登船,也有穿长袍马褂和旗袍的,所以应该也有中国人登船。”
祝颜舒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又问,“你们这一路过去,拦路检查的多不多?”
祝玉燕:“过了三道岗。两道日本人的岗,一道是宪兵的岗。都还算好过,日本兵也没有太欺负人,看到我们是中国人,也没有非要人下车检查,只是他们确实来回查车,连发动机都查了。”
苏纯钧说:“日本人是担心有人带炸弹进去。最近码头发生了几起袭击,都是炸弹袭击。”
他说:“要走就要趁早。”
日本人图穷匕现,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得到了全面胜利,可实际上反对他们的人一直都不少,而且现在好像一下子全冒出来了。炸弹与暗杀层出不穷,日本人的官员都被炸弹袭击过好几回,听说也是有不少伤亡的。
而且日本人在这座城市也不是没有敌手了,似乎英国、美国和法国都对日本人有了不满,不知是不是日本人看起来吃相太难看了。
苏纯钧:“上一周,日本人的基地发生了袭击,听说枪手是埋伏在外面的,炸弹袭击之后,日本人以为没事了,结果暗杀又紧接着发生,死了三四个日本军官和十几个日本士兵。后来日本人紧急搜查了美国人和英国人的教会医院,惹恼了仍在本地做生意的美国人和英国人。”
就算是现在,仍有美国商人和英国商人留下没走,做生意嘛,和气生财。日本人也需要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帮助,大家一向相处得不错。
结果这一次就差一点翻脸。
这一次的事,跟中国政府是没关系的。冯市长派苏纯钧去调解,让这些外国人不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打架开火,他自己躲得很远。
苏纯钧带着一队带枪的宪兵过去,把自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戏,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他亲眼所见,觉得还是日本人比较强硬。那个日本带队的小胡子个头小小的,硬是让日本兵包围了医院,把所有的住院病人都给查了个遍才鞠躬道歉离开。
气得美国人和英国人哇哇叫。
但他觉得,美国人和英国人也并不真的无辜。因为对这两国来讲,日本人在这座城市拥有太强大的势力也不是好事,他们也并不乐见日本人扩张得太快。
这些外国政府欺负起中国来都能站在一起,可他们自己要打起来的话,也是挺有意思的。
综上,苏纯钧认为越早越好,因为冯市长的软弱,中国政府事实上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威慑力,这些外国人是不会顾忌什么的,他们真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冲突起来的话,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苏纯钧:“不能再犹豫了,我怀疑英国船也不可能在这里停够时间,他们很可能加够了煤就要走。”
船上的人也不傻,发现这里现在不安全,肯定不会久留。
祝颜舒是一个最能下得了决心的人,她能决定跟杨虚鹤结婚,也能决定跟他离婚并再也不回头,她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性格。
她说:“好。一会儿他们回来就跟他们讲,最晚后天就送他们走。”
代玉蝉和施无为去留学的事一直埋着学校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要走。只有唐校长知道。
这件事情上,代玉蝉和施无为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
晚上,祝颜舒亲手帮代玉蝉收拾好了行李,祝玉燕一直陪着她姐姐,两姐妹现在个头差不多了,可她还是投到了她姐姐的怀里。
该说的话,以前都说过了。该交待的事,以前也都交待过了。
祝玉燕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就会说出不让他们走的话来。
假如她能做到,她愿意把全家都塞上去英国的船。可她不能阻止祝颜舒追求理想与事业,不能让她与代教授夫妻分离,不能不管张妈,不能舍弃苏老师。
最后,只剩下这个家中最乖,最听话的两个孩子被他们骗走了。
那里未必是坦途,一样也充满危险。
可是,总比在这里要好一点,要更适合他们这两个人。这两人都更合适搞学术,关在象牙塔里好好学习,不问世事,这样才能活得最久。
代玉蝉仍记着要去英国安顿下来,再接祝玉燕过去的事。
她问:“你跟苏老师讲过没有?他肯不肯跟你走?”
祝玉燕:“我都要走了,他还能不跟我走?”
代玉蝉轻而易举的就相信了,“也对,苏老师对你的感情是很深的,到时他肯定愿意跟你走。”
她接着问:“你是紧跟着我来的吧?”
祝玉燕能把谎话也说的像真的一样,她这辈子说谎时都没有今天这么真诚。
她说:“要是能搞到票,我们就一起去。要是搞不到足够的票,那就让妈跟代教授先走,我跟苏老师最后走。”
代玉蝉放开祝玉燕,又去安慰一边擦眼泪,一边给她收拾行李的张妈。她搂着张妈的肩说:“张妈,不要哭,你也快点过来,我在英国等着你。你别担心到英国都是说英语的,那边有中国街,全是中国人。”
张妈抹去眼泪,强撑出一个笑,搂着代玉蝉的腰说:“好,张妈都听我们大姐的。大姐,你要刚强些,知不知道?凡事别总想着要对得起别人,你要先对得起自己才行。你妈跟你妹我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这孩子……太容易吃亏了。”
代玉蝉说:“张妈,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担心。”
张妈抹眼泪:“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这一家子个个都是聪明人,就是那姓杨的也不少心眼,你到底是像谁啊?”
祝颜舒说:“还能像谁?像我妈。我妈就跟大姐是一个脾气,最怕对不起别人,凡事先委屈自己,吃亏当吃福一样。”
张妈被唤起回忆,盯着代玉蝉细看,道:“要说像老太太,那也多少有点像……”
一群人说话不忘做事,直到代教授来敲门,说施无为已经收拾好了,他还做好了晚饭,喊大家下去吃晚饭。
一提起晚饭,人人都没有胃口。
祝玉燕想起她姐今天还去捡蘑菇了呢,问:“都有什么菜?”
代教授:“一个辣椒汤,一个辣椒炒蘑菇。”
祝玉燕拼命想像蘑菇,把辣椒给忘掉,勉强说:“那就还行吧。”
第275章 上船1
施无为戴着礼帽,穿着三件套西装,手上还戴着白手套,一手挽着穿着西洋裙子的代玉蝉,站在船员面前,他掏出两张身份证明,冷淡的说:“我们的行李在后面。”
船员是英国人,他对施无为和代玉蝉的外表显然有些疑惑,可施无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犹豫,挽着代玉蝉径直往前走。
船员想挡住他们,施无为状似不经意的回身,掏出一张英镑给他:“把我们的行李送到我们的房间来。”
英镑是全世界最好的语言。船员顿时将怀疑抛到脑后,他随即看到身后有一排苦力扛着行李站在后面,他连忙拦住这些人,指着三等舱的方向说:“从那边进去,这里不能进。”
为了小费,他跟着苦力们过去,把他们送到舱门口,再叫来船员一起帮他运行李。不过他们在一等舱下面的楼梯上被一等舱的侍者拦住了。
一等舱的侍者都打扮得像男仆一样。
侍者戴着白手套站在他面前,往他身后看:“是波特先生的行李吗?他叫我来看一看,问为什么还没有送到房间。”
船员不能进入一等舱,他们只能去三等舱和二等舱。
他靠在楼梯栏杆上说:“那两个人看起来都是黄种人。”
侍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波特先生和他的小姐。他们本来有两个房间,但波特先生一进去就不满意,他不想跟他的未婚妻分开,掏钱让我替他换了一个套间,还指明要最大的阳台。”
船员吹了一声口哨,不再在意波特先生是不是长着一张黄种人的脸,说老实话,英镑和美金是世界上最美的面孔。
施无为站在房间里,指挥侍者来来去去把行李搬进房间。
代玉蝉手足无措的坐在沙发上,浑身僵硬。在家里练习时她一直很顺利,可是现在来真的了,她才发现她一点演技都没有。
跟她完全相反的是施无为,他在家里还有一点小毛病,现在却完全像他的人设了。
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有一点仗财欺人的味道。
但英镑是最好的通行证。
侍者离开前,提醒他们晚餐是在七点。
“船暂时还不会开,客人们要是想下船去也可以,只要在开船前上来就可以。”侍者说。
施无为看了一眼代玉蝉,走过去柔声问她:“你要不要下船去逛一逛百货商店?我记得你还有一些东西没有买。”
代玉蝉的嗓子发紧,她本该配合施无为说几句话,可她现在只剩下摇头的力气了。
施无为说:“那就算了。对了,晚餐给我们送到房间里。”
侍者:“好的,先生。”
侍者出去以后,施无为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不紧张,而是不敢出错。他要是出错,就是害了小蝉。
现在,他仍是不敢用中国话说话,他对代玉蝉说:“我们可以去甲板上,你想再看一看……你的家乡吗?”
他和代玉蝉的人设是他是跟随亲人到中国来淘金的英国男孩,在离开前,他拐骗了中国本地贵族少女回国。
代玉蝉完全不需要演技,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施无为把她拉起来,挽着她出去:“走吧,我们去看一看。”
他们在甲板上流连忘返,虽然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仍是不停的对着岸边寻找代教授与苏先生开来的汽车。
直到天色暗下来,他们才回到房间。
等到侍者送餐时,侍者为了小费,又主动提了“主厨可以做中国面条”,等施无为看到送上来的是黄鱼面和小笼包子以后,代玉蝉根本哭得吃不下饭了。
最后侍者还是得到了小费。
只经过一夜,关于波特先生和他私奔的未婚妻的事已经在一等舱的侍者中间传遍了,连船员和副船长都有所听闻。
虽然波特先生的黄种人脸确实引来了一些微辞,不过他的身份证明没有丝毫问题,船长特意请他喝茶,从他嘴里打听到了全套,包括那个可悲的英国贵族小姐在中国与中国阿哥相爱并留下一个一点也不像英国贵族小姐的儿子的爱情故事。
本来施无为对自己的外表很没有自信,他认为自己长得一点也不英俊,恐怕很难扮演一个英国贵族家庭的男孩子。
但代教授安慰他说没有问题,外国人生孩子其实很少能从外表看出他到底是不是这个家族的血脉。
因为大家都长得不太像。
大概因为混了太多的血,所以他们从发色到瞳色都很随心所欲,肤色有变化也很正常,长得丑更不是问题,何况施无为还不丑。
当然,最大的问题当然是他的皮肤。不过没关系,英国私生子的历史比国教的历史都长,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
就像代教授说的那样,没有人对他的身世感到奇怪。相反,因为他这奇怪的身世,在这艘船上竟然十分受欢迎,当他和代玉蝉去甲板散步时总有人前来与他搭讪,等到他们为了给代玉蝉壮胆开始去餐厅用饭,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的人就更多了。
施无为的事也更加有了流传的途径。
他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只肯似是而非的讲述,绝不肯多提一句姓名或地名。不过他对自己将去的学校倒是没有隐瞒,当即收获了一家校友,父亲和儿子都是约翰公学的毕业生,当听说施无为是通过叔叔的推荐信才能去约翰公学上学时,又牵扯出了代教授——德黑蓝先生。
那位父亲立刻露出“原来是熟人”的笑容,哈哈大笑:“原来是天鹅小子。”
那个儿子也仿佛听到了熟人,对身边好奇的客人解释——天鹅小子就是在寄宿学校里把天鹅用枪打下来烤着吃的一个俱乐部里头一个这么玩的部员,他开创了历史。
夫人与小姐们都露出了心疼天鹅的悲伤神情,男士们都在笑,似乎都想起了自己上学时做过的疯狂事。
因为是熟人,显然关系就更加亲密。
那个父亲问:“你的叔叔在中国?”
施无为:“他在中国许多年了。”
那个父亲摇摇头:“那他一定赚了不少钱。”
施无为:“叔叔说他赔得更多。”
大家又笑起来。
等施无为和代玉蝉离开之后,男士们转去吸烟室,这个父亲又把天鹅小子德黑蓝的往事讲了一遍,最关键的是:他也是个私生子。
那个父亲神秘的讲:“他的母亲是一位中国公主。”
有一个男人说:“我听说伦敦街就有中国公主。”
那个父亲摇摇头,他说:“这个是真的。天鹅小子是个漂亮的男孩,看到他就能想像出他的母亲有多美。”
船停了十天就起航了,它本来应该停满一个月。
代玉蝉站在甲板上,感受着船在渐渐离岸,她还看到许多小船在追这条大船,在不远处的码头岸边,还有人像下饺子一下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拼命往这里游过来。
他们是想也坐上船,偷渡到英国去。
这艘船是一艘方舟。
她现在就坐在方舟上,而她的家人全都留在了岸上。
她真的不是一个背叛者,一个逃兵吗?
施无为和她站在一起,两人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陆地,只剩下海水。
他说:“我们回船舱吧,继续学拉丁语。”
拉丁语是一种非常偏门的语言,所以,英国上流社会的男士们似乎都以擅长这种偏门的语言为傲,似乎他们就是要装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来证明自己的头脑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虽然并不强制人人都会,但会拉丁语确实也能偶尔刷一下时髦值。
施无为在这方面当真是天才。祝玉燕借了石静宜当时跟神父学拉丁语的全部学习资料,施无为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当代玉蝉的老师了。虽然他还需要继续学,但教一个从来没学过的学生却够用了。
在代玉蝉又一次陷入离乡之痛时,繁重又枯燥的学习确实能帮她从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们在房间里学习,偶尔才去餐厅用一次晚餐,进行一下社交。
船并没有坐满。船长表示这一次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都怪那些日本猴子。”船长在餐桌上抱怨道,“他们实在是贪得无厌。”
再次听到日本的消息,让代玉蝉和施无为的心中都很不舒服。
回到房间后,代玉蝉说:“燕燕第一次见到日本人时就对他们抱有强烈的敌意。我早该知道,日本人不是好东西!”
她到现在才体会到和燕燕一样的感情。
施无为:“我们会回来的。等我们回来以后,就跟大家一起打败日本人,把他们从中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第276章 宜枝(配角,虐)
冯夫人,她是满人,旧姓瓜尔佳氏,出嫁时父亲替她取名宜枝,希望她能尽早替夫家开枝散叶。
这是包含着对女儿最真切的祝福。
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的丈夫是一个穷读书人。父亲说读书人是宰相根,何况他们就住在北京城里,皇城根底下,不愁没有前程。
父亲说:“他现在是落魄的时候,正合适!咱们家虽说是满人,可现在这也是老皇历了。你也清楚,你阿玛我,还有你那些叔伯兄弟,没一个读书种子,唉,读书还是汉人强啊。”
父亲自诩眼光好,把她嫁了过去,似乎已经看到女婿高中的那一日了。
满人自负,占了这偌大的江山,自己把自己就抬得挺高的。但天下虽大,却不能让每一个满人都享受荣华富贵的。
她从小就知道,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兄弟愿意读书,也没有一个叔伯愿意刻苦,连钻营他们都不愿意花大功夫,好像多磕几个头都会累死他们。
他们只想好好栽培家里的小辈,让他们去努力、刻苦,带领全家升天。
可惜这一代代的,男孩子都学得一身臭习惯,女孩子倒是都教得贤良淑德了,只等往大宅门里送了,可惜这北京城里九成九的人家都是这么想的,皇宫却放不下这么多的女子。
她在离开家前,也是想着日后等丈夫发达了,可以拉娘家的兄弟一把。
她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从小呼奴使婢,现在嫁了人也离不开家里的帮助,当然要为家里着想啊。
她一边生了四个孩子,可丈夫一直都是老样子。娘家也渐渐对他们夫妻失去了信心,两边的关系越来越远。
她虽然有点伤心,可是她现在有自己的家了,娘家固然重要,可孩子和丈夫已经牵走了她大半的心。
长女懂事又伶俐,早早的就有人来求娶。她仔细看了好几家,最终选定了一家,这家父母慈和,兄弟和睦,家资丰厚,最重要的是与他们家相隔不远,女儿嫁过去后还可以常常接回来住几天。
为了躲开选秀,长女早早的就出嫁了。
嫁了以后,这对小夫妻果然好,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她心里替女儿欢喜,盼着她能过得比她更好。
至少长女不必用嫁妆去养家,不必日日服侍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丈夫。
皇帝没了以后,不得志的丈夫好像一下子开窍了,竟叫他寻到了一个外地的官。
丈夫欣喜若狂,不叫他去是肯定不行的。
她盼了半辈子丈夫发达,也不可能在此时放他一个人走,要是他在外面再寻个小,那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她只好匆匆告别长女,再跟娘家与亲戚作别,再对两个儿子说“爹爹有了前程,日后你们也会得济”。
收拾了家当,她抱着小女儿坐上了车,千里迢迢的跟着丈夫走了。
丈夫踌躇满志,她一边要照顾丈夫,一边还牵挂着北京城的长女。
从信中看,北京城的情况是越来越糟了。
她不放心,写信给亲家和娘家,请他们到这边来。
不是说等她的丈夫发达以后可以带携全家吗?
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发达了,他们就该来了啊。
她与丈夫商议,想接亲人们过来。
丈夫道房舍浅窄,恐怕住不下,若一定要来,就只能在乡下租房子了。
但他刚刚上任,既要巴结上官,又要和睦下属,花钱如流水,家中未见进项,反而更加捉襟见肘,若是能再等上两年,等他再小升一级之后,换一所大房子,就更合适了。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早下定决心继续写信劝长女和娘家都过来。到时人都来了,丈夫还能把人给赶出去?
信一封一封的写,那边也一封一封的回。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渐渐的,她再也接不到回信。
大约是已经来了。
她捂住狂跳的心口这么想。
她让儿子去城门口等着,每一天都盼着儿子回来时带着长女和亲人,每一天都盼着门口有人喊“妈,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盼啊盼,等啊等。
儿子渐渐长大,从小孩子变成了少年。他们个头长高了,声音变粗了,脸虽然还稚嫩,但看起来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这里搞新式教育,儿子们在北京城里就学过新文学,西洋的话也会说几句。他们在这里的新学校里剪了辫子,脱下长袍马褂,改穿西式洋装。
丈夫也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还叫她也换一换。
她实在不习惯,幸好他也没有勉强她。
她每天都要问他有没有北京的消息。
他说:“虽然没有消息,但他们说不定早就跑出来了,只是现在不方便通信,我们等一等,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是啊。
她想。
家里并不是没有钱,有车有马,还有壮丁护院。就是真的出事了,要跑也是能跑得掉的。
她更愿意听这样的话,哪怕知道丈夫在哄她,她也愿意听。
五年后,终于一个逃到这里来人,是家里的旧朋友,打听到她的消息,特意上门借钱。
她马上把人请进来,好茶好水的招待,捧出许多钱来,只为买一个家人的消息。
一个好消息。
但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的娘家跑了。据说是因为日本人把皇帝抓走了,抓到东北去了,北京城里许多满人都跟着往东北跑。她的娘家大概就是走了的,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是活是死也没人知道。
而她的女儿,长女,还有亲家一家,都被杀了。
外国兵冲进城来后就先抢大房子和有钱人,他们连王爷府都闯了,还闯了宗人府,好几个衙门。
外国人分不清那是衙门还是有钱人。
亲家一家都死了。钱全都抢光了,男人全杀了,女人都被糟蹋了,也有上吊的,可是就算是上吊了的尸首,外国兵也会把尸首扯下来,把尸首上戴的首饰都抢走,还有的尸首可能因为穿的是丝绸衣服,在外国丝绸很值钱,所以外国兵们会连衣服都剥掉抢走。
“死了,都死了。”
那人胡子拉茬,满面灰尘,吃得衣襟上全是油汤,手上还抓着肉,可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女儿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死前害怕吗?受伤了吗?
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她为什么没有把她抱在怀里?
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出来的孩子,她在她怀里时连摔一跤她都心疼得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把她放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她像是被挖空了心,又像是被一起埋到了土里。
跟她心爱的宝宝一起死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在伤心。
丈夫升官了。
他匆忙之间根本来不及为死了一个女儿而伤心,他忙着赶到另一个地方做官。
她伤心过度,很多事都没办法去做。
丈夫就找了别人帮她搬家。
他跟那个女人在屋里抱在一起,在榻上胡天胡地。
可她并不伤心。
也并不难过。
反而觉得庆幸。
庆幸她不必在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还要去抚慰丈夫的心,去满足他。
他们搬家了,丈夫升官了,那个女人做为她的亲戚一起搬了过来,就住在她家里。
没关系,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是担心孩子们会受到影响。
两个儿子都去上了寄宿学校。小女儿被她拘在身边,不许她去打扰父亲与阿姨的事。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她想把小女儿藏在手心里,让她什么烦恼也没有,任何风雨都吹不到她,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两个儿子在学校受了影响,立志要参军,并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递交了加入军队的申请。
他们担心家里不答应,直到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才回家告诉他们。
她当然不能答应!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两个儿子!
上了战场,他们会死的!
没有士兵会活下来。哪怕他们在今年活下来了,明年也会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只要不停的上战场,就早晚会死在战场上。
除非战争停止。
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停。
她希望丈夫能阻止他们入伍。
可是丈夫努力了一番后,说他没有办法插手地方军务,何况现在他刚到这里,地方上的人都在看着他,此时假如曝出他假公济私,一边号召大家入伍,一边又阻拦自己的儿子入伍参军,这对他将会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
她震惊极了。
她以为丈夫不在意她也会在意两个儿子,那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有这两个儿子,难道他们都死了也没关系吗?
可是,丈夫不帮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她突然明白了。哪怕她用嫁妆帮助丈夫发达,一直恭敬的服侍他,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但丈夫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也不会把她的好处都记下来,再反过来对她好。
儿子们入伍了。
她徒劳无力的每日等,等他们的信,又害怕来信。
但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一年,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过来了。
一夜之间,她心灰意冷。
丈夫痛哭不止。
不过,那是在他的友人面前,在家里堂皇的大厅里,在一群人的安慰之中。
报纸上也写了不少文章来盛赞丈夫,盛赞他送了两个儿子上战场,虽死不悔!
以此来号召百姓们也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因为连大人们都牺牲了儿子,百姓们有什么理由不牺牲自己的儿子呢?
她守在房间里,守着自己的小女儿。
门关着,听不到楼下的声音。
她的儿子死了,可受到表彰并不是儿子,而是丈夫。
真正上战场流血的人没有得到表扬与光荣,留在屋子里光鲜亮丽的人窃取了这一份光荣。
她不在意。
也不在乎。
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小女儿,让她好好长大,带她的哥哥姐姐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她再次变成了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她知道丈夫有几个情人,她主动提出可以将情人接回家来做二太太、三太太,大家一样大,不分妻妾。
她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生孩子了,丈夫不能没有后啊。
丈夫非常感动,他握着她的手说:“宜枝,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怪我。我也难过伤心。你放心,我当年发的誓,我都记得,我不会纳妾来伤你的心。什么二太太、三太太,咱们家不会有。”
可她并不在乎啊。
她再三劝说,丈夫也再三拒绝。后来她就不管了,因为丈夫并没有断绝女人,家里也总是有年轻的女人出入,她对哪一个都以礼相待,客客气气的。
但丈夫真的没有纳妾。
因为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好名声。
他有一个女儿在北京城死了,又有两个儿子死在军中,许多报纸都在夸奖他,称赞他,说他是一个品性高洁的君子。
既然是君子,怎么能有妾呢?
他立意要跟她做一对令人称羡的夫妻。
随便他吧。
丈夫继续高升,又换了一个地方做官。
他的官越做越大,家里的房子也越来越大,下人越来越多。
她的衣服也越来越好,珠宝戴都戴不完。
人人都羡慕她嫁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
因为失去了三个孩子,似乎也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她看起来比丈夫老了十岁。
可她只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女儿。
小女儿长大了。她不让她记住长姐与两个哥哥的仇恨与痛苦,她希望小女儿的人生中只有快乐的事。
这座城市更加开明,也更加安全。
小女儿交了许多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她精心挑选着出现在小女儿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最后,她为小女儿挑了一个丈夫。
高大,英俊,体贴。
亲家打算以后全家移民,她听了也很赞同,战争不知何时会停止,小女儿跟着婆家一起移民就好,就不会遇上灾难了。
小女儿十八岁时出嫁,十里红妆。和平饭店门前排成长龙的汽车,无数的绅士淑女来参加她的婚宴,英国大使特意前来祝贺,送给她英国王室都爱用的香水,称她为“最可爱的小公主”。
她在那一天,坐在那里,满身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天的欢声笑语给弥补了。
丈夫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从今以后,就是你我相依为命了。”
她愿意在今天这个时刻原谅丈夫,所以她回握了他的手。
下一刻就放开了。
然后,小女儿十九岁时怀了孕,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她死在产床上。
英国大夫双手都是血的走出来,对她说:“请节哀,你们送来的太晚了,我输了许多血,可是仍然没能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救回来,上帝保佑你,夫人。”
她浑身僵硬的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门紧紧关着。
她站在门这边,门的对面是丈夫。
他在不停的敲门。
“太太,太太,你快出来,我们就要走了!宜枝!”冯市长不停的敲着门,急的额头冒汗。
他打扮的像个外国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十字架。
今天,他们要坐英国的船离开。
他买到了英国爵士的爵位,可以带着冯夫人躲到英国的乡下。
跟他们一起走的只有几个人,全都是他的心腹。
“宜枝!”冯市长急的浑身冒汗。
刚才就要走了,冯夫人突然钻到房间里并锁上了门,说她不走了,请冯市长自己走。
冯市长闹不明白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宜枝,你快出来,船还在等我们!”冯市长把嘴凑到门缝前,不停的说:“宜枝,快出来,宜枝!”
门里传出来冯夫人平静的声音,像以前一样温柔。
“你走吧,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我的父母和孩子们都死在这片土地上了,我不能抛下他们走。你快走吧,不必管我了。”
冯市长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一个又一个的失去了他的孩子们。
今天,他又会失去他的国家。
……他本以为他会有妻子陪着他,可现在看起来,他也早就失去了他的妻子。
“市长,快走吧,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随从强硬的把他架起来,拖下楼梯,挟裹着他,匆匆坐上门外的汽车。
她站在窗台前,看着汽车开远。
长女和小女儿一起唱儿歌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了。
“燕儿斜,风儿吹,小小花童,钻篱笆……”
第277章 刺杀
又是一天清晨,鸟儿在树桠之间鸣叫,祝玉燕就睁开了眼睛,窗外天色微明,却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楼下的劈柴声。
她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以前爱赖床,也能赖得下去,现在的早晨来的格外早,她清醒的也格外快。
但她没有起来,而是把双手放在肚子上,静静的躺着。
因为,现在的小红楼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她害怕,不敢去打破这份安静。
她的姐姐离开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她在的时候并不怎么起眼,好像在这个家里也不怎么重要,祝玉燕一直以为她才是这个家里说话最多、最吵闹的人,事实上也确实是。
可是姐姐离开之后,家里就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想说话。
张妈每天仍是抱着收音机听戏,没有戏听就转台,听评书、苏州评弹、鼓词、歌曲,什么都听。
祝女士和所有人说话都只讲公事,不讲私事。不管是对着代教授,还是张妈,还是她,更别提苏老师了。她对着代教授说教学计划,跟张妈说搬家计划,对着她就要求她做预算,对着苏老师……可能是没什么话说,可祝女士也并不想显得冷落了谁,就跟他讲关于祝二小姐的学习。
祝女士认为祝二小姐上大学以来并没有认真学习,反而在杂事上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她希望苏老师身为未婚夫要负起督促她的责任。
苏老师欣然领命,每天带着她读二十个单词,不拘是法语单语还是俄语单词,读完再抽背五个,再写五道数学题,五道物理题,背一个化学式子,再描一幅地图……
苏老师最近颇为轻闲,每天能五点准时下班到家,他说横竖没人管他了,他就早早的回来了。
“冯市长跑了。”苏纯钧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对大家讲,“他只带了几个心腹,连冯夫人都没带。”
张妈听不得这种丈夫抛下妻子的惨事,忙问:“啊呀,那冯夫人怎么样了?”
苏纯钧叹了口气:“冯夫人……上吊自尽了。”
蔡文华立刻与冯市长划清界限,把冯市长大骂特骂,还特意出钱安葬冯夫人。
苏纯钧觉得蔡文华也想跑,但他想跑得比冯市长好看点,见冯市长先跑了,就抢先开口把冯市长打成乱臣贼子,邪魔歪道,这样在冯市长的“光辉”下,他们这些后面跑的人就没那么显眼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人们总是对第一个大为惊诧,对第二个就习以为常了,等到第三个,那就是旧闻了,人们都不稀罕了。
于是这段时间蔡先生的名字频频见报,各种广播中也用极为振奋的语气形容蔡先生乃是留到最后的勇士!
好像他要去跟日本人谈判似的。
事实上,政府的运作在冯市长逃走之后就停止了,各种公务往来也全都没有人去做了。蔡文华虽然在报道上叫的厉害,可他也没有从他的大宅里站出来的意思。
苏纯钧便也躲了。
苏纯钧昨天晚上说,今天是冯夫人下葬的日子,蔡文华要唱大戏,要他们都去。
祝玉燕躺在床上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一直到听到楼下有动静才起床。
楼下在做早饭的人是代教授。
张妈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何况小红楼里烧的不是煤,而是柴。煤要留着等到夜里在屋里烧炉子取暖用。张妈劈不了柴,祝女士、祝玉燕、苏纯钧都不会劈柴,唯有代教授曾在油坊和英国宿舍学校习得一身技艺,可担此重任。
代教授做饭比施大头做的好吃。
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做,但代教授不放辣椒!还会用蘑菇来提鲜。
虽然代教授十八九岁了才去英国留学,但他的厨艺确实是在大洋彼岸才得到长足的进步的。因为他在油坊的时候,过得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少爷日子。
大宅门里,小姐太太身边的丫头是二小姐,代教授这个受宠的书童自然就是二少爷了。
油坊里的饭菜也就是红薯玉米,白菜萝卜。最好吃的就是炼猪油的油渣子,那是代教授现在想起来就流口水的美味。
代教授曾对他们说英国菜里,其实用的油很少。
“因为英国人不会炼猪油来做菜吃。他们很少吃猪。”他说,所以也没有猪油这种可以让菜更香,让点心也更好吃的好油。
英国历史上有大规模使用动物油脂的行为是捕鲸,然后用鲸油来做肥皂。
而且他去留学的时机也不好。
“我去的时候,英国还在饥荒中没有回过神,餐桌上只有土豆,连面包都难得一见。”所以他才会去打天鹅,并且因此而获得了第一批朋友,甚至得到了俱乐部的邀请。
今天早餐上佐餐的话题就是代教授的英国常识课。
人人面前一碗红茶,就着玉米面烙的小饼吃,饼里混了萝卜丝,软软的。
祝玉燕在听到英国饥荒时快乐的抬起头:“英国饥荒?”
代教授笑着说:“对啊,英国也发生过饥荒。英国的国土其实并不大,它是一个高度依赖进口的国家。没想到吧?发达国家也不是样样都好。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纺织业兴起,许多农民失去土地,进城做工人,又恰好赶上了年景不好,饥荒一直持续,食物短缺,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束。我过去的时候闹得最凶,学校里天天都有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祝玉燕听得来了兴头:“他们在讨论什么?”
讨论怎么改变饥荒多种地吗?把农民再赶回农村?
代教授摇摇头,笑着说:“不,他们在讨论怎么扩大殖民地范围。”用英国的坚船大炮打下更多的地方。
祝玉燕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能期待狼吃素。
张妈只听到一个坏消息:“怎么?洋人在他们的国家也吃不饱?那小蝉和无为过去怎么办?”
桌上其他人连忙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边张妈已经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还当在家里吃不饱,出去就能吃饱了,要是他们出去也吃不饱,那就不该逼孩子们出去啊。”张妈放下碗,用衣襟擦眼泪,叹了口气,不肯吃了。
早餐吃完,祝玉燕送苏纯钧去上班,两人手挽着手一路走。
祝玉燕:“英国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纯钧:“跟咱们这里差不多。平头百姓缺衣少食,高官显贵没有影响。”他说,“他们那里的食物也是采取配给制。”
配给制,是日本人新颁布的一条规定。
现在街面上开店的商家越来越多了,听说是有日本人逼着商人开业。虽然有许多人已经跑了,但没有跑掉的更多,特别是世代都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迫于无奈,都只能屈从于日本人。
日本人要求商家只把东西卖给有良民证的百姓。粮店、药铺、医院,等等,所有的商店都要在门口挂日本国旗,还必须从日本商会手里进货。
日本商会就趁机提出了配给制,要求所有商家在卖东西给客人的时候,不能客人要多少就卖多少。
祝玉燕:“成人一周是一斤六两的米或五斤面,儿童与老人减半。”这怎么可能会够吃嘛,只能顿顿喝稀粥了。
她怀疑日本人想把城中的人都饿得没力气再反抗他们。
以前有的百姓不肯在日本商会手里买粮买米,现在看到中国人自己的粮店开张了都立刻提着米袋子过去,没想到中国人的粮铺也要良民证,还不肯多卖。
有这一手卡着喉咙,许多以前不愿意办良民证的百姓,现在也不得不办良民证了。
苏纯钧先赶到了以前的冯市长家,这座漂亮的大房子显然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只是不知道会归谁。
人员来来去去的搬东西,营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
苏纯钧走进去时,人人都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蔡文华坐在以前冯市长坐的地方,正与人交谈,周围照旧围了一圈人。
苏纯钧没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外面,像一个旁观者,还是蔡文华看到他,连忙笑着招呼他过去。
“小苏,你怎么躲在后面呀?”他拉着苏纯钧,把他推在身前,向众人介绍:“小苏,你们都认识吧?高材生,留学归国的高材生啊,以前就深受冯市长的看重,委以重任啊。”
周围的人不知道要不要笑,也不知道蔡文华是什么意思,是要捧人还是要嘲笑,就都安静了下来。
苏纯钧没有去管周围像刺一样插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转过身,推开蔡文华抓他的手,掸了掸衣服,说:“蔡先生,就不要再提老黄历了。冯先生人都不见了,还说他做什么?”
蔡文华咬着雪茄烟笑道:“你忘的倒快,我可还记得老冯对你有多好。”
苏纯钧呵呵两声,说:“比不上您啊,蔡先生。”
两人刀光剑影般的,周围的人更是无所适从。
结果蔡文华还拉着苏纯钧坐下来了,众人这才知道,蔡先生刚才是跟苏先生开玩笑!
这才都放松下来,又可以谈笑了。
这时,一个穿白衣,头戴白花,梳着黑鸦鸦的头发,俏丽无比的女人走过来,她红着眼睛说:“蔡先生,我给夫人穿好衣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她看到苏纯钧,也客气的点点头,称呼:“苏先生也来了。”
苏纯钧看到她在这里更惊讶:“邵太太?”不待他去看蔡文华,就被蔡文华给打了一下:“胡叫什么?”
邵太太不生气,只是擦了眼泪说:“有什么好赔罪的?我们这些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嫁给谁就算谁的人。苏先生也不算叫错。”说罢扭头走了。
蔡文华只是看笑话,苏纯钧转头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
蔡文华没否认,说:“老冯走的时候连她也没带,真是狠心啊。她听说冯夫人上吊死了,就主动要来替冯夫人张罗这些事。我看冯夫人也没个娘家人,也没有孩子媳妇,就把这事委了她,也算是全了她与冯夫人的一场情谊吧。”
什么情谊呢?等到出殡时,苏纯钧就知道了。邵太太竟然是以冯夫人女儿的身份出现的,她一直在这场葬礼中执子礼,磕头都比别人要多磕好几十个,哭的时候也是以女儿的身份哭的,不知她在哭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本来没有泪意的人,听她哭着喊娘,倒都被勾起了泪意。
苏纯钧眨掉眼中的潮意,转头站到了后面。
蔡文华叹气,对他说:“夫人以前有两个女儿,只是都走在了前头,今天有一个干女儿送她,想必她在天上也会开心吧。”
苏纯钧没有说话。
这场葬礼,蔡文华取得了政治资本,邵太太认了冯夫人当干娘,也算替过去的丑事盖上了一层遮羞布。
至于冯夫人到底高不高兴,也没办法问她。
参加完葬礼,苏纯钧没有多留,也不想听蔡文华再说废话,就早早的出来了。
陈司机还跟着他,他在外面开着车等,见苏纯钧出来了就赶紧过来开车门。
“苏先生,结束了吗?”小陈司机伸头往里面看,明明还能听到和尚颂经的声音,应该还没结束吧?
苏纯钧坐在车里说:“人都埋了,和尚们偏说还要再念九九八十一卷经,我不耐烦等,就出来了。”
小陈司机笑起来,“那我们是再等等还是直接走?”
苏纯钧:“走吧,不等了。”
他们的车走出去没两条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枪响!
枪声连成一片。
小陈司机立刻抽出怀中的手枪,苏纯钧也条件反射的往车座底下藏,一边也掏出了枪。
小陈司机伸头往后看,听了听声音,判断说:“应该是葬礼现场出了事,苏先生,我们回不回去?”
苏纯钧:“回去送命吗?走!”
小陈司机一脚油门,汽车飞驰着跑了。
当天晚上,他在冯市长府邸后面的小房子里发电报。
——蔡文华被刺客劫杀,身中数枪而亡,身边护卫也尽数中枪,无人幸免。刺客疑为日本人。
第278章 枪击后续
苏纯钧有心瞒上几天,避免家里人担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小报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洒遍大街小巷,大学里当然也有了,大家就都知道了。
“枪杀?刺客?”祝二小姐抓住他不叫他走,“怎么回事!你昨天回来怎么没说!”
苏纯钧打官腔:“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也不能讲,有纪律。”
祝二小姐:“狗屁纪律!你险些在外面挨枪子儿竟敢不告诉我!”
苏纯钧:“我并没有挨,我早就走了,刺客是在我走之后才出现的。”
客厅里人人都从小报上得知了刺杀的事,笔者写得仿佛亲眼所见,连苏纯钧都没这个人知道的清楚。
“只见一群黑衣人埋伏在侧,只等蔡先生与友人出来,便一拥而上,顿时二十多条枪都对准了蔡先生,一起发射,将蔡先生打得遍体磷伤,浑身都是血洞……”代教授读了半篇文章,见厅中女士都面露惊惧,就放下不再念了,转而问苏纯钧:“当真有二十多个刺客?”
苏纯钧被祝二小姐扯了回来,班也不必去上了,正好他现在也不太想去。
他说:“我哪里知道?当时我早就走了。我走以后,蔡文华才遇上刺客,人……听说是死了。但一说他是当场就死了,还有说是送到医院才死的。至于有多少个刺客?这谁知道呢?我今天过去,只怕这件事就要落在我头上,唉,可是不去又不行。”他叹了口气。
代教授:“你该去。这时你躲了,什么污水都要朝你身上泼了。”
苏纯钧:“一点半点的污水泼了也白泼。现在他们再傻也知道该把矛头对准哪里。”
张妈捂着胸口说:“阿弥陀佛,这青天白日的竟然有刺客把这么个大官给害了!幸好小蝉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最好快走。”她看着祝二小姐与苏纯钧,拉一拉祝颜舒的袖子,两人走到厨房里。张妈说:“我看,还是该叫燕燕跟咱们一起走。这里太危险了!那么大个官,说叫人害了就叫人害了!”
祝颜舒安慰她:“张妈,危险是哪里都危险的,现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清静地方。你放心,要真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绑也把她给绑上车去。”
张妈以为这就是承诺了,也就安心了。
祝玉燕第二次送苏纯钧出门,刚到大学门口就看到小陈司机开着汽车过来,他看到他们还按喇叭,一路叭叭叭的过来,停在他们前面,小陈司机伸出头来喊:“苏先生,快跟我过去吧。”
苏纯钧问:“是什么事?”
小陈司机叹气:“闹起来了。”
闹什么呢?
就是在为是谁害死蔡文华一行人而在分配负责。
蔡文华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赴死,当时跟他一起出来的也有十几个人,前前后后都是人,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也不长眼,不是只冲着蔡文华一个人来的,那十几个人里也有倒霉不幸中了弹的,有的陪着蔡先生一道走了黄泉路,也有的只是幸运的中了胳膊、腿等不要紧的地方,捡回了一条命。
蔡文华当时被打中好几枪,头上、心口、脖子都中了枪,刺客者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不过当时负责保卫工作的特工队长发现蔡文华已经死了以后,仍是将他送到了医院,假装抢救,然后将消息传了出去。直到上面回复了消息,才于今晨四点宣布了蔡文华的死讯。
殉国。
蔡文华被授予烈士。
这就等于把蔡文华的死算在了日本人的头上。
不过,也并不是冤枉了日本人。
从蔡文华和其他死者身上取出的子弹都已经检查过了,全都是美国货。当时落在他们身上的子弹少说也有几百发,这么大量的美国军火,也只有日本人有。
苏纯钧赶到的时候,正好吵架的几方都还在,他们吵来吵去的原因很普通。为了处理蔡文华的事,上面要紧急派遣来一位要员。要员在电报中指示,要跟蔡文华遇袭案的“相关人员”统统到会,接受审查。
听话听音,许多人就开始联想这是上面大怒,想要在蔡文华这件事上再找几个替罪羊。
于是这一早上就在这里推锅。一群道貌岸然之辈,人模狗样,喷着唾沫互相指责,甚至不惜拳脚相向。
“我与蔡先生相交莫逆,我对党国的忠心,蔡先生是一清二楚的!”
“蔡先生已去世,我恨不能与他同去!”
“蔡先生若在此,必会为我说话!”
个个都对蔡文华深情如许,每个人都是蔡先生的知已。
苏纯钧看了看,根本没进去,转身出去了。
他找到小陈司机问他:“蔡文华的葬礼安排了吗?”
小陈司机:“应该还没有。蔡文华的尸首应该刚被他家人接回去。”
苏纯钧:“走,去蔡家。”
小陈司机跟着他走两步,苏纯钧又停下了。
小陈司机:“苏先生?”
苏纯钧犹豫了一下,问:“蔡文华有没有儿子?”
小陈司机马上明白了苏纯钧的顾忌,想了想,说:“有是有。可是估计都不在他家里……”
蔡文华儿子不少生,可是他现在这个老婆是没有儿子的,只有女儿,而且这个老婆又精明又厉害,她自己没生下儿子,就不许蔡文华的任何一个儿子进门。
现在蔡家等于是一家寡妇,还都年轻貌美。
小陈司机说:“苏先生,您要是去蔡家,最好带上祝二小姐一起去,这会儿当是不会再有刺杀的了。”
苏纯钧听到刺杀也是有些害怕的,他家里虽然也是宅门,可是跟这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还是有点距离。
他正是为此拿不定主意:“你又知道了?”
小陈司机笑着说:“您是当局者迷了。蔡先生都死了,杀他家妇孺干什么?再说,要员就要来了,就是真有刺客,那也该冲着要员去。”
这话倒是无比的有道理。
苏纯钧一下子就明白了。之前是蔡文华跳得太高,仿佛成了领军人物,这才遇上了刺客。可见刺客是专冲着有头有脸的人去的。他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个位置,说句不客气的,当真是要员比他更招子弹。
他想了想说:“我打个电话给她。”
苏纯钧一个电话打回小红楼,张妈接到的,听他说要带祝二小姐去蔡文华家里拜访,慰问一下,张妈就道:“那我知道了,我去叫她回来,再给她收拾一下,你回来接她吧。”
祝玉燕在日本老师这里听数学课,这是她极少数在课堂上会认真上的日本课。
张妈来叫她,她听完前因后果,就回去跟日本老师请假。
日本老师最近已经有些强硬了,可能是日本的势力大涨,给他们也添了一些信心。
他问:“是什么事?”
祝玉燕也没有隐瞒,就说是未婚夫要去拜访某家,她必须赶紧打扮好了等未婚夫来接人。
在日本,丈夫是大过天的。她这样一讲,日本老师也没有办法拦了,只好说:“燕姬,你的这个丈夫可能会阻碍你的进步,你要仔细考虑清楚才行。”
祝玉燕就很奇怪,为什么日本人只看上了她,没有看上苏纯钧?明明苏纯钧也是年轻有为,升官速度在本市首屈一指,日本人不为这种官场奇才动心吗?
她就特别严肃的说:“我的未婚夫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为他服务,为他献出一切。”
这种近似神经病的宣言在正常的环境下是不会被人相信的,相信的人都会报警。可是在日本人这里就很正常了。
因为她在上课的时候就发现,日本老师真的很爱洗脑。不管上什么课,他们都会一再的说“日本是最伟大的”“日本人的头脑是最聪明的”“日本是最厉害的国家”,一堂课至少要说五分钟,各种唱赞歌,完全是机械洗脑式的。
下面的学生全都被洗得已经深信不疑了,他们真的相信日本是最伟大的国家。
而且……他们也是真的相信日本人是可以跟美国、英国等国家一较高下的。
因为日本曾经在海上打赢了俄国。
日本确实在最近的四五十年里,一直在走上坡路。连续出战,几乎都是胜仗。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刷新了国民对日本的认知,虽然也造成了许多日本兵的死伤,日本国内也是矛盾连连,但是,战争做为转移国内矛盾的手段一向是最有用的,国民被洗脑,听信“只要得到最后的胜利就能成为世界霸主”这样的谎言,被绑在战车上一路向前冲去。
像二子这样家族事业被国家征收,家人离散,朝不保夕的日本人有很多,可是哪怕这样二子也相信着日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只要得到大胜,日本成为世界的霸主,幸福的生活就将会到来。
并不是二子没有脑子,而是洗脑真的会把人洗得逻辑简单。
日本老师天天说日本很伟大,下面的学生就真的相信了。
而且托战争的福(?),战争是对外交流最激烈也是最彻底的手段,日本在战争中学习了许多外国的先进技术,他们国内的学者也跟外国的先进科学知识有了一次彻底的交流。而且日本是主动发动战争的那一方,他的交流也是主动的。从天文到物理,从医学到化学,从地质勘探到极地,各方各面,日本都受益非浅。
祝玉燕在这段时间真的觉得日本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但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日本是亚洲地区西化最深的一个国家,它就像一个仍旧披着大清的皮子,内里却开始走进二十世纪的怪胎。
不止是现在,直到未来,日本都是固守着天皇与贵族与平民三个阶级动也不动的国家,一方面是飞速发展的高科技和已经纯粹现代化的城市,另一方面却是守旧的阶级制度。
怪不得日本平民一直都对天皇家族指头划脚,好像十分的不满,其实是下层阶级向上层阶级发出的挑战吧?
这就像英国,英国人民对皇室的不满,其实应该是对阶级固化的不满。
日本老师对她的洗脑是永远也无法成功的。
因为她现在看到日本人都只会同情他们。
一群被洗脑成奴隶的傻子。
第279章 蔡文华的葬礼安排
穿着祝颜舒的旧衣服——一件蓝色丝绸衬衣和极宽腰封的白色裙子从小汽车里下来的祝玉燕在看到蔡宅的时候不由得叹了一声:“我的妈哟。”
你见过在自家宅子里用罗马柱的房子吗?除了乡村别墅。
苏纯钧挽着她,小声说:“蔡先生是乡下出身。”
穷人乍富。
二人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进宏伟如神殿(或法庭)的大门,迎面就是两个白俄女仆,她们都挺高的个子,金色卷发蓝色眼睛,高鼻深目,十分的美丽。
两人都很沉默,鞠躬行礼后就说:“夫人在里面。”
祝玉燕觉得她们的中国话说的还是挺好的。
结果进去以后更加傻眼了,因为蔡家的白俄女仆出人意料的多!屋里几乎全是白皮肤的俄国女仆。
客厅正中,一个大大大壁炉。
客厅墙上,挂着一副巨巨巨大的肖像画,正是蔡文华本人,一看就是可以当传家宝的肖像画,留给后世子孙们看的。
祝玉燕莫明的有一点懂了。
蔡先生的品位正是如此。
他可能也并非是崇拜西人,可能只是因为……他觉得西洋的东西高级,才在自己家中这么摆设吧?
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巨大客厅里,当中摆着的巨大的华丽沙发上,坐着一圈低头呜呜呜哭泣的女人。
当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旗袍,其他的女人有的已经换了衣服,也把首饰去了,妆也洗了,有的女人就显然是没来得及,还穿得珠光宝气的。
白俄女仆领着苏纯钧与祝玉燕进去,站在外面说:“太太,有客人来了。”
梁欣华今年二十六岁,嫁给蔡文华已经有七年了。她十八岁见到他,十九岁嫁给他,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大学生,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名媛,收获的并非只有名气,得到的也并不只是蔡太太的位子。
她的野心,当然并不会止步于此。
蔡文华死的太早,但也算死的是时候。她现在还年轻,还能凭着资本再嫁一回。
她抬起头,不看来人是谁,木然的说:“请坐,请原谅家中出了大事,无心招待您。”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先扶着他手边的女士坐下后,自己不坐,仍是站在那里,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男人要对女人有所求,她才能施展。可男人要是对女人无所求,那就只能警惕。
她警惕的望着苏纯钧,问:“还没有请问先生贵姓?”
苏纯钧也不是来说废话的,怎么说呢?
他是来找机会露脸的。
上级要员马上就要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其他人都惊惶失措,那是因为他们的屁股确实都不干净。
至于蔡文华,人已经死了,没人再把他放在心上。
苏纯钧觉得,现在要想在要员面前获得一席之地,而不是被人见过即忘,当小虾米忽略掉,最好也是最便宜的办法就是替蔡文华办一个风光的葬礼。
还必须要给要员留出机会发挥。
换句话说,他做的跟蔡文华隆重举办冯夫人的葬礼用的是一个套路,只不过前脚是蔡文华用别人的葬礼,后脚他自己的葬礼也被人如法炮制。
人生的不确定性。
苏纯钧:“小姓苏,乃是蔡先生的同事,某曾与蔡先生共事,深为敬佩蔡先生的为人。如今英灵未远,夫人还请不要过于伤心,以免蔡先生泉下有知,为夫人担忧。”
这都是场面话,所以听了这话的人都该流泪。
梁欣华就用手帕捂住脸,表演了一下悲痛欲绝。
表演很到位,祝玉燕听她嚎的耳朵疼。
梁欣华听说这人姓苏,就猜极有可能是蔡文华曾经提过的“苏纯钧”。蔡文华没少在家里骂他,说他是舔沟嗜腚之徒,骂得极脏,梁欣华听着都觉得脏耳朵。她极为了解蔡文华,他要不是十分忌惮此人,绝不会骂得这么凶。
只是可惜以前没有机会见这个苏先生,今天才头一回见面。
梁欣华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原来是苏先生,早就听我家老蔡提过你,他说与你是极好的朋友。果然今天只有你来了……”
人未走,茶就凉。何况蔡文华死得透透的。从今天医院打电话让她去收尸到现在,政府里一个人都没来,连个电话都没有。
梁欣华知道这是蔡文华一死,没人理他们了。
这让她怎么会不忧惧难安?
本来她心中就像猫抓一样没有着落,现在见到苏纯钧,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要是他没带女眷,她都敢把人请到内室跪下求他。
梁欣华又去瞄那个女孩子,心中猜测那正是蔡文华提过的苏先生极宝贝的未婚妻。听说苏先生对他的未婚妻是言听计从。
没见过以前,梁欣华不相信。她见过的男人多了。如蔡文华一样深情的男人心里也只是个下流的小人。
男人的话,都要打个折扣听,有时打一折都是高看他们了。
但她却可以利用这个未婚妻做点什么,女人的心都是软的,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只要求一求她,说不定也能事半功倍。
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去看祝二小姐,而是继续跟苏纯钧说:“苏先生是高人,我们这些妇孺之流没有见识,苏先生有什么吩咐,我们都照办。”
苏纯钧看得出来这位蔡夫人是个聪明人,直接拿利益来引诱她。
他说:“我不敢说十分的通人情,但也与蔡先生有一些同事之谊,见他惨死,难免心有戚戚。他生前还曾托我买船票送家人离开,可见对诸位夫人都是有所安排的。”
他这话一说,梁欣华身边的女人顿时就哭得更真心实意了。
苏纯钧:“不知蔡先生的后事是如此安排的?”
梁欣华:“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天才得到消息,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都跟青天霹雳似的。我只能先把老蔡接回来,现在就安置在那边的小客厅里,灵堂什么的已经叫人去布置了,只是现在东西不好买,唉……”
苏纯钧:“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要是蔡夫人您信我,不妨将葬礼暂缓几日举办。”
梁欣华对给不给蔡文华办葬礼不感兴趣,要是没人管没有理,她更愿意把家里的值钱东西一收,自己先跑了算了。她会换上衣服收拾整齐坐在这里哭,就是觉得会有人来看蔡文华,她也盼着人来,她盼着蔡文华别那么快过气。
假如今天没人来,她至少要多等几日。她还打算收买一两篇文章去报纸上登一登,看看有没有人关注这件事。
她忙问:“苏先生有话请讲!”
苏纯钧把眼一扫,梁欣华立刻就把这些女人都赶走了。
她说:“你们先回屋去,不要胡思乱想,老爷虽然人没了,可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他一样可以庇佑我们。今日苏先生不就来了?多等一等,会有更多的人来帮助我们的。”
这些如浮萍般的女人会跟着蔡文华就是为了在这个乱世之中活命,她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上楼,都盼着能再有一个人救她们出苦海。
闲人没有了,苏纯钧没有提要员,而是说:“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开,蔡先生遇害的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若是草草将蔡先生葬了,等于辜负了许多人的对蔡先生的友谊啊。”
梁欣华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忙道:“可是我今天打电话给朋友,他们都不肯过来,还挂我的电话……”
她前脚得知蔡文华在医院已经死了,后脚就立刻打电话给蔡文华的朋友的妻子或情妇,这都是以前她在蔡文华的身边结下的友谊,结果那些人全都挂掉她的电话不提,还都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这些人说起来都与蔡文华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蔡文华活着肯定是对他们有用处的。
她当时就在猜,蔡文华可能犯了什么错,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他,好像他是一个颗炸弹。
这也是她想逃命的原因之一。
没有逃当然是因为她想再博一博,她不甘心!她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够,之前她步步为营才赢得如今的地位,怎么能因为蔡文华死了就放弃?
苏纯钧:“您太着急了。呵呵,不必担心,蔡先生是一位英雄,他是会受到党国表彰的英雄。”
他们走的时候,梁欣华一路送到了台阶下,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的汽车良久都没有回去。
祝玉燕今天过去完全就是一个背景板,不过她也不介意,明显苏纯钧就是带她来当挡箭牌,负责挡住这个蔡太太的。
就有一点,她觉得很奇怪。
她问:“蔡太太不知道蔡文华是怎么死的吗?”
苏纯钧:“嗯,医院是不会说得太清楚的。”不会说死者身中十几枪才死,子弹我们都挖出来当证据了。尸体肯定是已经收拾好的,血都擦了,伤口都缝好了,穿好了衣服,说不定还化了妆。
祝玉燕:“那她也没有再仔细看过……”她的丈夫。
不然,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不然看到那伤口也该懂了,蔡文华死的很痛苦。
苏纯钧:“可能是害怕吧。”也可能是不在意。
祝玉燕也没问小报的事。洒小报的人不往这个地方来,这里毕竟都是官宦富贵人家居多,这里的人会看那种小报的可能性是零。
蔡太太也没有看到小报,她可能是忽略了街上的小报,也可能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她完美错过了所有的正确答案。
要是她知道刺杀蔡文华的可能是日本人,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要是她知道日本人对蔡文华不满,可能会连累她这个蔡太太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祝玉燕提醒苏纯钧:“她可能会跑。”
这个蔡太太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跑,一秒都不会犹豫。她跟蔡文华绝对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
苏纯钧:“你说的对。我记得蔡文华还有一个原配太太,我会让人找一找他们在哪里的。”
总之,蔡文华的葬礼上是一定需要一个家属的。
不然他也变不出另一个肯认女儿的邵太太了啊。
可惜邵太太不能用两回,不然一事不烦二主,他也能省些事。
第280章 擦屁股
祝玉燕本以为只是跟着自家未婚夫出一趟公差,不想还有后续。
蔡文华的第三个继夫人梁欣华毕竟是个聪明人。她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等了两日,见只有苏纯钧一个人来了,立刻决定抱紧这条大腿。
她打听苏先生的未婚妻办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立刻就找上门来,郑重其事的要捐一千美金。
慈善基金会现在只剩下祝玉燕一个人了。
祝二小姐就立刻请蔡三夫人上座,上茶,郑重其事的收下钱,然后再郑重其事的说等两日表彰书写好了就亲自送上门去,今天的招待实在是简慢了,还请蔡夫人不要介意。
蔡三夫人一点也不介意,她来之前还担心这祝二小姐是个不通情理的,要是她只收钱不办事怎么办。不料祝二小姐是个通透人,她也就不必多提,捐了钱就告辞,只等祝二小姐登门了。
祝二小姐也没有让蔡三夫人失望,收了她的钱,晚上见了苏老师就如实告诉了他,顺便问一问蔡文华的事怎么办。
“现在天气虽然凉了点,可一直停尸在家……会臭了吧?”她实际的说。
苏纯钧两手一摊,说:“没办法。要员到这里来的路线和时间都是保密的,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人姓什么。”
连蔡文华这样的假英雄都有人刺杀,正儿八经的要员当然更要防备刺客了。
“只能等。”他说,“蔡家那边……我觉得那蔡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道理。”
与其悄悄把蔡文华葬得无声无息,不如等要员来了以后唱一出大戏。蔡夫人嫁给蔡文华肯定不会是因为爱情或图他人品好,既然这样,怎么榨干蔡文华的剩余价值,蔡夫人自己就有主意。
祝玉燕就有了主意,第二天借了苏纯钧的车去蔡府亲自送一张荣誉证书。
荣誉证书轻飘飘的,祝玉燕为表示它值那一千美金,特意又搞了两个外文版,一个英文版,一个日文版。
梁欣华原本只是撒钱,现在却觉得这东西说不定真有点用,至少看起来三张纸比一张纸像样子。
祝玉燕表示这是因为他们的捐赠者不止有中国人,还有英国人和日本人,所以所有的荣誉证书都是三语的,中文、英文、日文都有,彰显国际主义气质。
梁欣华也是一个说场面话的好手,立刻表示现在就是要拥抱国际主义,我们都要有开放的胸怀,祝女士您这个基金会真是具有前瞻性,我非常敬佩。
两人喝了两杯茶,交谈甚欢。梁欣华说以前常听老蔡提起祝女士与苏先生的爱情故事,听得叫我羡慕不已。
祝二小姐从善如流的简单讲了一下当年两人虽为师生,却暗生情愫的故事,好给梁欣华机会引出下文。
梁欣华与蔡文华,也是有“师生”之谊的。当年梁欣华是大学生,蔡文华收钱去大学里开讲座,梁欣华因此才与蔡文华搭上线,常来蔡府请教学问,一来二去的就把蔡二夫人给干掉,自己成功上位成了三夫人。
梁欣华就趁机感叹了一下她与蔡文华的甜蜜过往,低头擦泪。
引出蔡文华,祝玉燕就可以讲正题了——一千块美金买回来的。
祝玉燕安慰道:“蔡夫人,您也不必这样不安。蔡先生是英雄,这是已经有了定论的,国家是肯定要给蔡先生表彰的,您是蔡先生的遗孀,这份荣耀只能由您替蔡先生领取了,您说是不是?”
梁欣华抓住祝玉燕的手:“祝女士,只有您了解我的苦处。老蔡一走,我就成了无根的浮萍,这样的世道,我们女人活得有多难,只有女人清楚。”
祝玉燕在一方面也是很同情梁欣华的,哪怕她看起来并不具备传统女性的种种美德,对丈夫既无忠心,也不坚贞,但她在积极求生!
哪怕她可能只是打算挂在男人身上来生存,但同时她也是不认命的一个女强人。
她不认同命运给她的安排,她在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女人之后,祝玉燕反而对梁欣华这样的女人没有恶感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么,只要她在争,就没什么好指责的。
父母会说愿生子如狼,不愿生子如羊。
她也宁愿女人都如狼,而不是驯顺的羊。
要员三个月以后才到,实在是有些太晚了。但梁欣华竟然把蔡文华制成了标本,硬是在要员来了以后,才举行葬礼。
在这段时间里,日本人的势力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膨胀。似乎刺杀蔡文华的人真的是他们。而在蔡文华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于再要挑起什么风波了。
要员来之前责令他们调查蔡文华的死因。通俗点讲,就是为什么蔡文华会被盯上,当时那个暗杀的手法显然是根本没给蔡文华留一点活路的。
可是纵观蔡文华为人、做官的历史,他根本就不像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很快就有人发现政府那边虽然马上就给了蔡文华英雄的称号,其实是在怀疑他的忠诚。
这个英雄的称号更多的是为了安定局势。
不能前脚出现一个被日本人暗杀的我方官员,后脚就查出此人是间谍吧。那也太打脸了。
所以先给他定个性,然后再细细查访。
毕竟大家都是在官场混的,都不傻。一发现那道命令里暗藏的意思,大家马上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蔡文华给查了一个底掉。
蔡文华还真挺多小辫子的,他本来也不是一个高风亮节的人物。
以前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陷害他人这些事就不必提了。
就在他被暗杀前,他早就准备好了小金库和逃往英吉利的船票,准备带着老妻与儿子逃走了。
这件事查出来似乎就等于是定了蔡文华的罪了,毕竟都准备跑了,他在刺杀前发表那么多正义的话就肯定是另有用心的。
等要员到此,一一接见这些人,听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又点了苏纯钧的名。
冯市长的大宅再次充做接待要员之用,已经被充为要员暂时下塌的官邸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屋顶上还放着机关枪,整条街的居民都被盘查过了。
冯家的下人都不见了。
苏纯钧站在往日见惯的走廊里候见时,也难免觉得世事无常。
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对门口的士兵说:“请苏先生进来。”
士兵就过来对他行了个礼,引他到门前,先轻轻敲了两声,等里面说“进来”时,才打开门,还要给苏纯钧搜个身,才放他进去。
苏纯钧走进以前冯市长的书房,进去一看,摆设跟以前差不多,就是少了许多名贵之物,案上的花瓶,墙上的名画,现在都不见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衬衣,没有穿外套,袖子挽到手肘处,正在倒茶。
他倒了三杯茶,屋里原本有两个人,一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还有一个就是刚进来的苏纯钧。
苏纯钧站在门口,立正行军礼,恭敬的说:“蒋要员,赵先生。”
蒋要员就是这次来的要员,蒋哲平。他梳一个中分头,戴一个单边眼镜。赵先生是他的秘书,跟他年龄相仿,两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蒋要员微笑着招手:“小苏,过来坐。我在老冯的信里听说过你,不要拘束。”
冯市长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叛逃了。现在提起这个,更像个下马威。
苏纯钧脸皮贼厚,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微笑着就走过来了。
蒋要员把茶给他,请他坐下,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不过他头一个提起的却不是蔡文华,而是冯市长。
他问苏纯钧对冯市长了不了解。
苏纯钧诚实的说:“我与冯市长认识还不到一年。”
虽然升官速度快得好像他是冯市长的私生子,但实际上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呢。
蒋要员端着茶杯:“老冯可是很看好你的啊,你是他的心腹啊。”
苏纯钧也不回避这个,他曾经的上官叛逃了,这确实是个缺点。
他说:“冯市长热衷提拨后进,确实曾对我多方照顾,我也十分感激冯市长对我的教导。”
他表现的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冯市长叛逃了。
——但是,事实上冯市长也确实没有“叛逃”啊。
有人这么说过吗?
没有吧?
政府没下定论,党国没下令抓捕。
冯市长现在确实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个老婆上吊了。
但是!
也可以说冯市长是牺牲了嘛。
失踪也可以啊。
总比叛逃好听吧。
总比叛逃光彩吧。
政府现在很有面子吗?很光彩吗?
蒋要员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给政府找面子的。
蒋哲平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
妈蛋,他来了四天,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人话的了。
四天里,他见的所有人都在骂冯市长和蔡文华,把冯市长和蔡文华说成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人,还有说冯市长和蔡文华都是□□、汉奸。
千里迢迢来擦屁股的蒋哲平心力交瘁,恨不能把这些构陷同门一整套的傻子都给突突了!
蒋要员指着苏纯钧对赵秘书说:“怪不得老冯看重他。”
赵秘书笑着说:“党国出人才,这是好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