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爱人
唐九龄做好准备要说服这一屋子的木头脑袋情况有多危急,事态有多严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但他说完,屋里这群木头脑袋们表情都不带变的,问出的问题五花八门,就是没一个是反对的。
“什么时候走?”
“东西怎么带?试验室里好多仪器可不能丢下吧?坐火车走吗?”
“学生带不带?啊呀,现在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千多号人吧?都带上?”
“可以带家属吧?我妈还有我弟我妹三家人。”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已经开始商量几月几号出发了。
唐九龄喉中干涩,心底发愁,敲敲桌子唤回众人的目光,从他原本计划的内容往下说。
“我想着,这日本人也没有把全中国都占了,咱们先躲过这一次,先躲到日本人没占的城市去。实验仪器这都不能丢,但带不带得走也要看情况,先把人送走。家属可以带,最好是把能带的家属都带走。学生只怕不可能都带走,只把那些没家没业的带上吧,还要看人家乐不乐意跟咱们走呢。要走肯定是要坐火车的。”
唐九龄一一说道。
代玉书问:“那咱们去哪里呢?”
一个瘦长的教授说:“中原吧?中原好,有地种,不缺吃的。”
另一个说:“河南?会不会不够远啊?河南有日本人吗?”
第三个说:“河南那块没山,飞机一来大轰炸谁都躲不掉啊,不好不好。”
“想进山那就去四川?”
“越远越好的话,那不如去云南?那边现在日本还顾不上,他们的势力是从东北上来的。”
唐校长的手在虚空中按了按,大家安静下来。
“去哪里我们再商量。现在大家达成一致了吧?咱们走?”
“走啊。”
“走!学校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让日本人玩蛋去。搞什么良民证,我呸!”
一个性格粗旷的教授往地上啐了一口,唐校长只好当没看到。
唐校长:“那大家回去就做准备吧,咱们毕竟力量有限,大家回去尽量多劝退几个学生,收拾收拾书和各种资料,带不走的就销毁,能带走的就都收拾好,也让家属准备准备,要跟着走的都提前准备好,但别走漏风声。”
一个教授念念不忘:“那我的仪器……”
那也是真金白银从美国买回来的,唐校长也不舍得丢,说:“肯定会带上的。你把咱们学校里的那几匹马和驴都带上,到时说不定就要靠它们出力拉车呢。”
教授们是怀着激动与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长室的。
祝颜舒和代教授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回小红楼。
静谧的夜,只有学校里养的动物们发出的声音。在这里看不到远处的灯火,学校就在这一片黑夜之中,像是一座孤岛。
代教授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船运公司,给无为和小蝉的身份证明都开好了,票也买好了,我去把船次定下来,到时先送他们上船。”
这是一个混乱不安的年代,一家人守在一起固然安心,但为了那微小的希望,他们也愿意把心爱的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祝颜舒没有说话,像是没听到,在出神。
代教授的声音轻轻的就像耳语:“我也给燕燕和纯钧准备好了身份证明,到时他们要是愿意走,可以一起去。我也给你准备了,你跟他们一起走,我更放心。”
他唯独没有给自己准备。因为他不会走。
他半生是奴隶,半生是教授,他愿意自己活着的时候和死着的时候都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教授。他品尝过外国的美酒,但更爱家乡的甘泉。
月明星稀,一条浅浅的星河斜在夜空上,许多星子洒在深蓝的天幕中对着人眨眼睛。
代玉书站住,在这美丽的月色中,他对祝颜舒讲:“小舒,能遇上你,跟你结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永远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你。”
一个尊重他,爱护他,不鄙视他,也不同情他的爱人,她还聪明灵秀,美丽动人,她从不以家世来骄人,只以聪明来欺人。
在他所做过的最大胆的美梦中也没有这么想过。
他遇到了爱情。
祝颜舒静静的听他说完,没有回答他,她面色沉郁,似乎怀着巨大的心事。
他们慢慢走回了小红楼。
小红楼的客厅里,留着一盏灯。
灯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影。
他二人走进门才看到是祝玉燕,她裹着一件羊毛毯,在读一本日语书。
祝玉燕打了个哈欠,看到他们回来,放下书说:“你们回来了?张妈去睡了,厨房有热水可以喝,也可以冲鸡蛋花,你们饿不饿?”
生鸡蛋用热水冲散打成花,再放一些糖,就是甜甜的鸡蛋花了。在没有什么物资的时候,这是张妈最后的倔强——给晚归的家人准备的夜宵。
要是施无为就是准备另一种了:辣椒就烧饼。
祝玉燕刚才就喝了一杯甜甜的鸡蛋花。现在外面是买不到白糖了,这还是苏老师从冯市长家里拿来的呢。
祝颜舒提起她膝上的书看了看封面,扔回她怀里:“这会儿用功什么?都这么晚了,回去睡觉。”
祝玉燕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不敢说她是在给苏老师等门,立刻答应:“好,那我这就去睡了,妈晚安,爸晚安。”
她像只小燕子般跑上了楼,书都忘了拿。
代教授问她:“要不要等一等纯钧?”
祝颜舒:“等他干什么?以后再告诉他。”
两人也上楼睡觉去了。
祝颜舒一夜辗转难眠,开始是竖着耳朵听祝二小姐有没有阳奉阴违又跑下去,后来是听到了苏纯钧回来的动静,再然后就是施无为下楼劈柴,代玉蝉下楼帮忙,两人在楼下厨房里做饭,张妈去烧水,然后,代教授也起来读书了。
祝颜舒摘下眼罩,躺在大床上叹气。
她一晚上没睡着。
代教授穿着晨衣,去楼下端了两杯咖啡上来——咖啡也来自苏纯钧。这玩意竟然是美国的军需品,跟玉米罐头一样是配发的,还有巧克力和香烟,可惜巧克力太难吃,被祝二小姐退货了。
他把咖啡托盘放在床上,弯腰含笑看着她:“要不要现在起来?”
祝颜舒望着这个长了胡子也不难看而是性感的男人,从心底叹气:“我怎么没早二十年遇上你?”
两人结婚后,代教授不止一次在床第之间听到祝女士这么讲,仿佛没能提前二十年睡上他是一件天大的遗憾之事。
代玉书对女士的夸奖照单全收,再谦虚两句“二十年前只有年轻的□□,二十年后还有丰富的灵魂”。
祝女士就说,她的人生中少了二十年的快乐时光。
这一次次火热的表白,让代玉书心中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卑渐渐消失了,他无比的确信自己被这个美丽的女人热爱着,正如他爱着她一样。
祝颜舒直起身,端着咖啡呷了一口,说:“你帮我叫小蝉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祝玉燕在楼下等了很久,都跟苏老师坐在一条沙发上说了一车话了,都没见祝颜舒和代玉蝉下来吃早饭。
虽然早饭也没什么好吃的。
今天的早饭是玉米面饼夹泡椒,鸡蛋花这么奢侈的享受,一天只有一次,不是因为白糖不够,而是学校里的鸡下的蛋不够。
张妈现在已经懒得管祝二小姐跟苏老师到底是坐一条沙发还是两条沙发,她吃完饭就立刻去抱收音机了,现在收音机里天天放唱戏的唱歌的,还有评书、大鼓、相声,全是好玩的,她可以抱着听一整天都不挪窝。
收拾盘子的当然是施无为。
没有代玉蝉,整条桌的人都想不起来要帮他的忙,就连代教授也是一放下碗就钻进书房去了。
祝玉燕把她昨天拿的日文书找出来给苏老师看,说:“果然太长时间不用,已经有点生了。”
现在日本人势力大涨,她觉得还是应该温习一下日语。
苏纯钧也支持她多练习:“今天可以跟大姐一起练练,家里人最好都学两句。”
祝玉燕赶紧把他拉到外面才小声问他:“日本人要进城了?”
苏纯钧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嗯。冯市长要撤了。”
这一刻是早就料到的。
没人觉得冯市长可以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坚持,都知道他要走,现在日本人就快忍不住了,那他肯定就要跑了。
祝玉燕问:“那你是不是也要走?”
苏纯钧摇摇头,“市长要分批撤退,我大概会被留下来顶一阵,最后才走。”
祝玉燕沉默下来,良久才问:“那要是都走了……日本人会占领这座城市吧?”
苏纯钧没有点头,只是望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像一个深潭,又像一个旋涡,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不是谁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日本人一定会占领。
不管冯市长走不走,日本人都不会放过已经到手的城市。
哪怕市长不走,他也只有两个选择:顺从与反驳。
也就是生,或死。
祝玉燕目送着苏老师的背影,他看起来不像她想像的那么高大威武,在秋风中他的衣摆被狂乱吹起,他一手按着帽子,脚步匆忙。他才二十几岁啊,还是一个年轻人。
每一个年轻人都要面对这个世界的。
她的爱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她也爱这样普通的他。
她不需要他英明神武,什么都会。
她爱的原本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
她爱的人叫苏纯钧。
第262章 傻孩子
祝玉燕跑回去拿课本。
苏老师去上班,她去上课。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照过。毕竟今天又没毁灭。
她上楼时看到代玉蝉从厨房跑出来,施无为跟着跑出来。这种情人之间的追逐可太浪漫了,她趴在楼梯扶手上看了好看天,结果发现施无为追出来也只是拉着代主蝉的手说话而已。
……她就继续上楼拿课本了。
她从楼上小书房的桌上翻到了课本,全都装进书包里,再检查钢笔有没有足够的墨水,有没有带上笔记本和铅笔和尺子。
检查完毕,她才准备出门。
刚好遇上也拿着书准备去上课的祝女士。
祝女士看到她,就挽着她的胳膊下楼。
祝玉燕昨天晚上才惹了她妈的眼,今天就特别乖巧,甜甜的叫了声妈。
祝女士好像还没消气,沉着一张脸问她:“良民证的事,你知道了吧?”
祝玉燕:“知道啊。学校里大概都知道了吧?”
日本人又没藏着掖着?何况日本的老师早就在宣传这个良民证了,用日语和他们蹩脚的中国话在课堂上不停的说,良民证只是为了证明你是一个良民,是一个好人,没有其他的意思。因为现在外面的环境很糟糕,到处都是流氓抢劫的,很多百姓都受害了。大家有了良民证,就不用担心受到伤害了,也可以去日本的商会买米买盐了。
他们还说,日本已经打算援助中国了,日本国内正在动员日本国民向没有粮食吃的中国人民捐粮食呢。
听完这些宣传,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人发言。
祝颜舒:“那你会要这个良民证吗?”
祝玉燕想了想说:“我不想要。但如果无法反抗的话,那我还是会接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又不是拿了这个证就等于是日本人了。”
祝颜舒想起刚才问代玉蝉。
代玉蝉满脸通红,激动而愤怒:“当然不能要!我们是中国人,怎么可以接受日本的良民证?”
祝颜舒:“那要是日本人把枪对准你,不接受就枪毙你呢?”
代玉蝉:“那也不能接受!”
祝颜舒:“那要是对准张妈呢?”
代玉蝉一下子愣住了。
祝颜舒:“对准你的同学们呢?对准燕燕呢?对准我呢?你还不肯接受?”
代玉蝉被亲妈这一连串的良心拷问逼得跺脚,急得哭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牺牲说起来很容易,但这也分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有的人不愿意牺牲自己,愿意牺牲他人;而有的人正相反,他们愿意牺牲自己,不愿意牺牲他人。
祝颜舒看着这个女儿,想着另一个女儿。
她揉了揉祝玉燕的头发。
祝玉燕:“妈?”
祝颜舒叹气,说:“你代爸爸今天去船运公司买票。”
祝玉燕站住,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她反倒有些不想接受。
“姐姐他们要走了吗?”她问。
祝颜舒:“买到船票就走。”
大女儿太傻了,她留下来,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糊涂就把自己牺牲了,必须送她走。
她并不怕孩子为了自己的理想献出生命。
但一味的只想壮烈的牺牲,那就是愚蠢。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能做得多,人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
祝颜舒:“你姐不想走,你劝劝她。现在这个情况,她出去更好。”
祝玉燕:“好,我劝劝她。”她抓住祝颜舒的手说,“妈,我们还会跟姐姐再见面的。”
祝颜舒看着这个小女儿已经显出风华的面庞,僵硬的笑了一下,推了她一把:“好了,快去上课吧。”
第263章 尊严与骄傲与爱
今天有日本老师的课,祝玉燕早早的就站在路口,将所有该去上课的中国学生都拉了过去。
不过人数还是不够。
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祝玉燕只好一边想借口一边赶往日本楼。
月余前,在日本楼里栽种的牵牛花已经抽芽长枝,慢慢的攀上了房顶。
这是为用来安慰樱花树全都泡汤的日本学生的。
为什么是牵牛花?这个问题代玉蝉和施无为都问过她,她只好胡扯说是在日本文学作品中看到的。
《樱桃小丸子》、《柯南》也算是日本文学作品。
好像日本小学生都要种牵牛花写暑假日记。
她就以为日本人一定很喜欢牵牛花吧?
另一个跟日本有关的植物就是能通灵的绣球花了,跟樱花一样,都有底下埋尸会变色的都市传说。
但绣球花太难找了,不如牵牛花寻常易得。祝玉燕便舍绣球花而就牵牛花,于是牵牛花就绕着日本楼种了一圈。
走进绿叶环绕的日本楼,就能看到日本学生了。他们仍是穿着一年前来的时候穿的衣服,经过一年时间,衣服和鞋大多都已经有补丁了,很多日本男学生没有袜子穿,索性光脚,而女学生则努力找布头补袜子,有人甚至拆了内衣来补袜子,好像因为袜子是露出来的部分,而内衣之外还有外衣。
她本以为她算很了解日本了,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却觉得她越来越不了解日本了,不管是日本的男人还是女人,她都越来越看不透他们了。
课上的很沉闷,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学生全都变得沉默寡言。以前他们多多少少还愿意发言,不管是争执还是提问,可现在课堂上全都是日本学生发言,中国学生来了也不说话,下课就走,不但不跟日本老师交谈,连日本学生他们也不说话了。
唯一还肯跟日本学生说话的只有祝玉燕,还有被她影响的代玉蝉和施无为,他们两人也多多少少愿意说两句,虽然也很冷淡。
这种情况下,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全都相信祝玉燕真的是日本人的朋友,她是唯一真心愿意接受他们的人,对她更加热情与亲近。
与此同时,其他的中国学生也终于对祝玉燕跟日本人的亲近有了微辞,私底下开始有流言传出。
还有人又提起了苏纯钧。
都说他们这对未婚夫妻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祝玉燕本来也不是很爱交朋友的性格。她虽然看起来很开朗,但实际上性格很别扭,对人的看法也很悲观。可她却最大的特点是自信。
同学们的态度一变,她不解释,也没有变自卑,反而直接就不理会他们了。
今天代玉蝉和施无为没有来上课,整堂课愿意跟日本学生互动的只有祝玉燕。等下课后,中国学生都走了,祝玉燕就去找日本老师讲理由:关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学生不来上课。
“因为没有钱,太穷了,所以很多男学生都去干苦力活了。”祝玉燕仗着这些日本人对中国人完全不了解,在这里胡扯,“老师也知道吧?中国有很多穷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的家里也穷得很,只好先去干活,日后可能也不会来上课了。”
从今天的情况看,以后来上日本老师的课的中国学生肯定会越来越少。
日本老师叹气:“唉,我能理解。燕姬,你今天不要急着走,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一会儿你来找我。”
祝玉燕也叹气,估计日本老师又要给她一些日本的东西来宣传日本了,她答应下来,只是说要先去跟同学们说说话。
日本同学都在等她。
这都已经是惯例了。祝玉燕回到廊下,跟日本学生们坐在一起说说话,说一说功课,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应酬任务,然后她就找理由走了。
她去看望二子同学。
日本女同学二子,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现在她已经不出现了,自己单独住在仓库里,其他的日本女学生也不来跟她说话了。
祝玉燕本来以为二子那么坦然,还以为日本人不会歧视未婚先孕的二子,但现在这样看起来,好像又是歧视的?
二子看到她来,整个人都放光一样。她穿着酒井老师借她的和服,不加腰带,坐在窄小的仓库里,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灰尘很重。
仓库里没有窗户,二子也不能点蜡烛,因为日本楼是木制的,这是为了防止火灾。
二子热泪盈眶的说:“燕姬,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看我!今天会上课,你一定会在下课后来看我的。”
祝玉燕不忍心,问她:“你还是不愿意住到女生宿舍那里去吗?那边没有人了,你可以住过去,我的床借你睡,不会有人有意见的。”
她发现二子被赶到仓库住以后就请她去住中国女学生的女生宿舍,可二子拒绝了。
这一次,二子还是拒绝了,她再次肯定的说:“燕姬,请不要担心,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伤害我,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饭。”
祝玉燕就是从二子身上再次对日本女人不理解起来。
要是说二子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吧,她能大胆的跟中国男学生谈恋爱,还曾想留在中国嫁人,做正室或是做小妾都没关系,怀了孩子也不流产不畏惧。可要说她大胆吧,被人排挤到这个地步也不反抗。
二子高兴的拿出一封信给她看,“燕姬,你看,这是老师帮我写信回家乡,我的孩子已经找到人愿意收养他了!”
祝玉燕拿过来读信,越读越纠结。
信是日本关东一个寺庙的主持写来的。不要小看日本的寺庙主持,他们通常都是大地主,可以娶老婆结婚,世俗化非常好。
他说他很高兴的听说这个孩子的父母都是优秀的青年,女性是出身日本的美丽少女,受过良好的教育,而父亲则是中国大学生,他相信有着这样的父母,这个孩子一定会非常优秀的。他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并且不管男女,他都要。男孩子会是他的儿子,女孩子也会是他的女儿。他请二子放心,他并没有亲生的孩子,他的老婆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也会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的。
从信中的文字看,这个日本寺庙主持好像真的认为日本少女和中国大学生生出来的孩子非常好,他非常喜欢,特别是中国大学生,好像这提升了这个孩子的品质?
二子在一旁说:“我在信里告诉他,我来中国以后交往的三个男生全都是中国的男生,他们都是大学生,全都又高大又英俊又聪明,他们都很年轻,都是非常有爱的男孩子。”
祝玉燕感觉更复杂了,这好像配种啊。
——谢谢你肯定中国青年的品种质量?
除了二子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日本女学生也怀孕了,可她们就是在某一天不见了。祝玉燕曾经脑补了很多关于这几个日本女学生的悲惨下场,但今天二子说出了其中一个女学生的下落。
二子羡慕的说:“阳子相亲成功了呢,她嫁人了。”
祝玉燕:“……”
带着肚子嫁人?
二子叹了口气:“我真羡慕她们啊。她们比我幸运的多呢,有人愿意娶她们。”
祝玉燕艰难的问:“她们不是跟你一样怀孕了吗?”
二子说:“正是因为她们怀孕了,酒井老师说她们怀的都是男胎,所以才能这么快就嫁了人,这样她们一进门就可以成功生下家族的继承人了。我的肚子,酒井老师说看不出是男是女,有可能是女孩子,才没有人要娶我。”
祝玉燕:“……”
带着男胎肚子嫁人!
她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日本!
二子说:“不过,主持对我也很好,他还给我寄了钱让我买米吃。”说到这里,她爬到一个角落,拖出来一个米袋子,郑重的放在祝玉燕的怀里:“燕姬,我知道你们现在没有米吃了,我这里有米,可以给你,你放心的拿去吃吧。”
祝玉燕抱着怀中沉甸甸的大米,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是来安慰二子的,却发现她不需要她的安慰,她还接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来自二子的安慰,可她并不想接受。
等她去见日本老师的时候,日本老师也是给了她一袋大米。
祝玉燕看着大米说不出话来。
日本老师弯着腰真诚的对她说:“燕姬,不要担心,拿去吃吧。以前是你帮助我们,现在轮到我来帮助你了。这是我们日本人对你真心的感激,不要有任何顾忌,拿去吃吧。”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或是庆幸。
她只感到了愤怒。
最终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两袋代表着日本人的友好与善良的大米,让二子与日本老师都以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不肯说出自己需要帮助的女人。
回到小红楼吃午餐,今天的午餐是新鲜的刚摘下来的青椒,就昨天烙的干饼,昨天烙出来就像鞋底一样硬。
硬的好,硬的就说明干,干就可以久放,不容易发霉。
这是代教授在吃昨天的干饼时告诉大家的小知识,要想让食物不发霉,就要抽空里面的水份,水份越少,越不会发霉。
施无为被代教授给带出门了,今天中午的饭是张妈临时凑和出来的。
“什么都没有了。唉。”张妈冲了一杯咖啡给她,是用美国大兵配发的咖啡包泡的,喝起来像煤渣。
虽然她没有喝过煤渣水。
青椒很新鲜,刚刚才摘下来。果肉很厚,闻着就是一股很新鲜的辣味。
祝玉燕用昨天的干饼泡咖啡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没拿那两袋米。
唉,尊严值几个钱?骄傲又值几个钱?
为了避免她后悔再跑回去拿,她问张妈:“我姐和我妈呢?怎么就我们俩吃饭?”
饭是没什么好吃的,但家里的人少了两个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有别人一起陪吃,她才更能咽得下。
她现在已经瘦得不需要减肥了,这真是她身材最完美的时期了,渐渐可以达到超模的水平了。
把饭做得难吃真的可以减肥。
她要是能穿越回去就一定要告诉所有减肥的小姐妹,把冰箱清空,一个月内什么吃的都不要买,绝对可以瘦。
张妈给自己煮了面汤,稀汤寡水的,她用筷子蘸酱,放在舌头上舔一舔,就着这个喝面汤。
祝玉燕:“您这吃的也太少了,回头再饿出毛病来。”
张妈:“有钱难买老来瘦,你懂什么啊。我不吃你这饼,啃一口我的牙都要掉了。”
——要不然,还是把那两袋大米给扛回来吧。
祝玉燕的尊严和骄傲面临巨大考验。
张妈:“你妈跟你姐说,催你姐去留学呢。”
祝玉燕:“哦,我姐不愿意去。”
张妈:“那是她傻。现在能跑出去一个就能活一个。”她看着祝玉燕,推推她的手,小声的说:“你也去留学,别在这里待着了。你那外国话说的那么好,应该去。”
祝玉燕条件反射:“我才不去呢。”
张妈一下子急了,放下筷子就拧她,这一下可真狠,拧得祝玉燕钻心疼。
“你怎么能不去呢!去!”张妈叫道。
祝玉燕:“我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苏老师怎么办?祝颜舒怎么办?代教授怎么办?
除非全家都去,但这显然不可能。
苏纯钧不会走。
代教授不会走。
张妈走不掉。
张妈听她这么说,眼泪都下来了,抓住她的胳膊哭着说:“我的二小姐,张妈有你这句话就没白活。你乖乖听话,去留学吧。”
祝玉燕搂着张妈,惊觉张妈也瘦了,小小的身体好像都缩水了。
“我不能走。苏老师就不会走,我要跟他夫唱妇随呢。还有代教授也不会走,我妈估计也会留下吧?您放心,不会丢下你的,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块。姐姐和施大哥就是出去了,以后也还能再见到。”
张妈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她哭哭笑笑的:“那我也看不到了。”
祝玉燕:“能看到,您活到九十就一定能看到。使劲活吧。”
张妈被气得连眼泪都不想流了,狠狠拍了一记这傻孩子。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还叫我使劲活,我看我早晚要被你给气死。”
第264章 人生伴侣
张妈擦擦眼泪去洗脸,回来就炒了一盘鸡蛋,拿给祝玉燕:“去敲门喊你妈跟你姐出来吃饭吧。”
鸡蛋只放了盐,没有葱花虾皮,但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祝玉燕一见口水就要流出来了,坐着不动:“炒了几个鸡蛋?”
张妈:“一个就够吃了。”
眼前好大一盘子!
祝玉燕惊讶:“这颗鸡蛋好大的个头啊!”
学校里的鸡都是普通鸡,下的也是普通蛋,个头都挺小的,太大的鸡蛋不是少见,而是根本没有。
张妈把她拉起来,推了她一把:“鸡蛋打散里面放点水就行了,快去吧,你姐估计哭着不肯去呢,你去劝一劝,别让你妈上火。”
祝玉燕悄悄上楼,贴在她妈的卧室门口偷听,里面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她妈的声音。
祝颜舒:“你不去也要去,这事由不得你,逼急了我就把你给绑上,到时送到船上去,到岸了才放了你。”
代玉蝉站在她面前哭得浑身颤抖,头都抬不起来。她以前不反对去留学是因为情形还没有这么坏,现在这么糟,她怎么能丢下家人朋友,独自当逃兵呢?
“让燕燕去,妈,燕燕比我爱学习,她头脑还聪明,让她去。”代玉蝉说。
祝颜舒已经通过良民证这件事更加看懂了两个女儿的性格,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说了多少遍票不够,要是只能买到一张,那就你先去,要是能买到多的,我就把你们姐妹一起送去。”祝颜舒连哄带骗,无所不用其极,她放柔声音,抱着代玉蝉的肩轻轻摇晃:“大姐,你一直是妈最贴心最听话的女儿,妈也最相信你。外国那边是什么情形都不知道,燕燕的性格你也清楚,太跳脱,就算只有你去,妈也能放心。你先去了以后,租下房子,落了脚,入了学,到时我再把燕燕送过去,你正好可以替妈照顾她。”
要是告诉代玉蝉前面是锦绣大道,那她肯定不愿意去走;可要是说前面荆棘满布,一脚一个坑,让她去替别人踩一遍路,好叫后来者不踩坑,那她跑得比谁都快。
祝颜舒初战失利,现在找到了对付女儿的窍门,顿时把国外说的如同龙潭虎穴一般。
“唉,现在美国和英国都在驱逐黄种人,到处都不安全。你从来没出过家门,只怕连去哪里租房子都不知道,施无为还不如你呢,放你们俩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祝颜舒叹气。
她用力过猛,代玉蝉就说:“那我们就不去留学了……”话音未落,祝颜舒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亲妈打孩子,下手都有分寸,代玉蝉背上一片麻疼,像一万根针尖在刺她。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回挨亲妈的打,顿时就不敢再说不去的话了。
可见亲妈是真生气了。
祝颜舒打一下还不够,又拧着她的耳朵吊起来转:“你这傻孩子,外国是不好,可外国不打仗!没有炮弹从天上掉下来,有吃有喝,学校还可以学习,你怎么连好坏都分不清!”
代玉蝉被拧着耳朵呲牙裂嘴也不敢叫疼。
祝颜舒:“听到没有!给我乖乖的去收拾行李,准备上船。”
代玉蝉:“好,好,妈,我听到了。”
祝颜舒这才放开手中的耳朵,一看都拧红了,她才心疼的揉了揉,“乖乖,疼吧?”
代玉蝉不会叫疼,又兼极为敬爱祝颜舒,得她一句心疼的话,再疼也不觉得疼了。
“妈,我不疼,没事。”她乖乖的说。
祝颜舒见这孩子连叫疼都不会,更不放心了。这要是燕燕,她能哭上三天,逢人就哭,非要所有人都心疼她才会罢休。
祝颜舒抱着她轻声的哄道:“妈有钱,不管船票多贵都能买,到时肯定是咱们全家都走,就是要一批批走,没办法一起走。你听话啊。”
代玉蝉这才放心下来,乖乖点头:“好,妈,我听你的。”
祝玉燕贴在门外听了半天,又悄悄下来了,对张妈说:“我听着没事,我妈跟我姐说的挺好的。”
挺好的一对母女下来,代玉蝉红着眼眶,一边耳朵通红的像被烙过。张妈顿时骂道:“我叫燕燕去喊,她还说没事。好孩子,快来坐这里。”她把代玉蝉拉到椅子上坐下,弯下腰仔细看她的耳朵,见耳后有深深的两个指甲印子,又骂道:“这是哪个狠心的妈哟!打小丫头也没这么狠的,就知道找老实孩子欺负,那调皮的天天上房怎么不见你打一下?”
张妈骂人,祝颜舒也不敢回嘴,只是做样子,把祝玉燕拉过来假装拍了她两下。
“那这个我也打了,这就公平了吧。”祝颜舒劝服女儿去留学,正高兴呢。
祝玉燕白白挨打,但是不疼,看在能安慰姐姐的份上,也尽职尽责的喊疼,哼哼叽叽:“好疼好疼。”
祝颜舒就瞪她。
张妈更要发大火:“你打一个还不够,还要打两个。你干脆连我也打了算了,使劲发发你大小姐的威风。”
祝颜舒被骂得头疼,见桌上的饭菜也不好吃,随便吃了两口就去上课了。
张妈见代玉蝉哭了,就去厨房要再煮个甜汤来安慰孩子。
代玉蝉把鸡蛋盘子推给祝玉燕:“你吃吧。”
祝玉燕要劝代玉蝉去留学,但知道对着她姐不能明着劝,要暗着劝。
她搂着她姐的肩膀说:“姐,你跟妈生气了?”
代玉蝉摇摇头:“没有,妈让我去留学。燕燕,你跟我一起去吧。”
祝玉燕跳过自己去不去这个回答,转而开始展望留学生活,她虽然在贵族学校里留过学,但从头到尾都在学校和老师的手底下,说到底不算真的见识过外国的留学生活。
她说:“不知道到了外国能不能吃得惯,听说英国的东西不好吃,他们那边不吃米饭,我们去了那边要天天吃面包和土豆了。”
代玉蝉也搂着妹妹,轻声安慰她:“听说那边白人歧视黄种人,不过没事,到时我们在一起呢,咱们一家子都在一起,不怕。”
张妈端着鸡蛋花过来了,她把鸡蛋花放在桌上,代玉蝉转过头对她讲:“张妈也不要害怕,我听说外国有中国街,我们住在中国街上,那里的人都说中国话,不说外国话,你就是不会说外国话也不要紧。”
张妈一听就怔了,但她反应很快,指着杯子说:“大姐别说了,这都一点了,快点把饭吃了,下午你们还要上课呢。”
祝玉燕这才发现,原来代玉蝉竟然以为到时是全家一起去,还包括张妈。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其实真这样也不错,张妈跟着一起走的话她也就不会害怕了。
下午上课时,她一直在想,可能祝颜舒不止是骗了代玉蝉,也骗了她。
她对代玉蝉说是全家一起去。
她对她说就是让代玉蝉和施无为去。
那以她对她妈的了解,首先要送走的肯定就是她跟代玉蝉两人,然后就是施无为和苏纯钧。施无为是肯定能一起去的,可以充当她们俩的保镖。苏纯钧要是能去,那当然更好。
最后,留下的就是祝颜舒、代教授和张妈了。
张妈是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让她在这把年纪陡然换另一个国家生活,她未必能习惯,而且漫长的船旅也容易出意外,何况老人都有叶落归根的说法,万一把她带出去,未必能把她带回来,那就太悲惨了。
代教授是绝不会离开学校与学生的,他是绝不会走的。
而祝颜舒……
祝玉燕是理解祝颜舒的,她觉得她比其他人都更能理解她的想法。
假如祝颜舒不是现在的祝教授,假如她和代玉蝉身边没有施无为和苏纯钧,那祝颜舒肯定会跟她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她是绝不会放心让她们离开她身边的。
但现在她除了做一个母亲之外,还是一名教授。
母亲是伟大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祝颜舒在养育女儿之余只能打麻将,她的生活是空虚的。在孩子小的时候,母亲确实很重要,可等孩子渐渐长大,开始离巢,母亲所能做的就越来越少了。
而祝颜舒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她还很聪明。她的聪明才智在养育女儿之外,还有许多未曾实现,所以她才空虚。
现在她找到了可以令她发光发热的地方,她可以尽情的挥洒自己的智慧,而这份职业是永远也不会有满足的一天的,因为学生是源源不绝的。
现在她和代玉蝉都长大了,身边也有了可信可靠的人照顾她们,祝颜舒已经在尝试着放手了。
所以,她觉得祝颜舒在离不离开之间是四比六的犹豫。
离开占六成,不离开占四成。
可这上面要是再加上一个代教授,天平就会变了。
离开变成了四成,不离开变成了六成。
一条艰难的理想之路上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路人,这条路的吸引力就大大的增加了。
祝颜舒可能不会想走了,她会想留下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跟她人生中真正的伴侣在一起。
父母会离开,儿女会离开,最终陪伴一生的,只有伴侣。
祝玉燕自己呢?
她扪心自问,发现她其实是一个相当没有原则的人。对她来说,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留下,都只看身边人的决定。
也就是说,假如大家都决定要走,那她也走。
假如有人要留下,那她也会看这个人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现在,祝颜舒希望她走,那她会走吗?
那就必须把她喜欢的人都带上。
不止是张妈、祝颜舒和代玉蝉,还包括苏纯钧、施无为和代教授。
祝玉燕想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晚上,直到苏纯钧回来,她听到门响,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下楼。
楼下客厅里留了一盏台灯,昏昏黄黄的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
苏纯钧坐在沙发上,伸直双腿,解开领扣和领带,慢慢的放松。
然后怀里就投进了一个还带着被窝的温度与肥皂香起的人儿。
他手臂一伸,把她给搂到了怀里,把她的双脚也放在沙发上,看一看,这位小姐果然没有穿袜子就下了床,现在脚丫子都有点凉了。
他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搭在她的脚上。
与她静静的依偎在一起。
祝玉燕在他的怀中轻声说:“姐姐要去留学了,跟施无为一起走。”
苏纯钧搂住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祝玉燕故意说:“我也去。”
苏纯钧微微的笑,把嘴唇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声说:“好。”
祝玉燕仰起头:“你陪我一起去吧。”
苏纯钧把头低下来,看到这一张年轻的,还有机会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的脸庞。她应该去拥有无限的未来。
他靠在她的脸上,轻轻的答应着:“嗯。”
他在说谎。
她很清楚。
这是男女之间的本能,是女人的本能。
女人能从男人的眉梢眼角,他的呼吸,他的每一个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祝玉燕没有反驳他,自己暗暗下定的决心。
第二天,她去找祝颜舒。
祝颜舒见到是她,表情不是很好看。她看了她一眼,转头就不理会她了。
祝玉燕走进来,把门轻轻关上,站到她面前。
祝颜舒在快速的整理手中的支票,她把支票分成两堆,又分成三堆,又分成四堆,支票被她搞得哗哗响。
祝颜舒:“你们出去还是带支票方便些。这一张是一百块的。”她指着一张支票说,“这一张是一千块的,这一张是一万块的。”她把支票举给祝玉燕看,“有美金,也有英镑。国际上的几大银行都可以兑钱。”
她把支票拢在一起,仔细的整理整齐,好像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重要过问一问祝玉燕的来意。
祝玉燕像一个妈妈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有了无限的耐心。她坐下来,等祝颜舒把支票收拾好又重新打乱,再次收拾好。
“妈妈。”祝玉燕说话。
祝颜舒把支票摔在桌上:“没看我现在正忙着吗?”
祝玉燕:“我不走。”
祝颜舒恶狠狠的瞪着她:“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祝玉燕自顾自的说自己想说的话:“姐姐和施无为走,因为施无为需要去外国学习,哪怕是国难也不能阻碍他学习知识,他在这里能起的作用很小,而他出去以后学习更多的知识,日后回来就能起更大的作用。姐姐性格单纯,留下对她来说更危险,为了她好,她应该出去。”
“妈妈和代教授都会留下吧?代教授不会离开学校和学生,妈妈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离开的。”
“我也不必走。我对外国没有兴趣。我喜欢大家,想跟大家在一起。现在这里有妈妈和代教授,有张妈和苏老师,我是不会走的。”
祝颜舒两只眼睛不停的往外冒眼泪,她瞪着这个让她伤心的女儿。
这个幼稚、天真,可一旦成长起来就让她无法再阻止的女儿。
祝玉燕抱住她:“妈,我不会走。”
祝颜舒也抱住她,在她背上狠狠的打了两下。
“我早猜到了。你这个讨债鬼。”
祝颜舒不止猜到了她不会去留学,她还猜到等学校要搬家以后,她还是不会走。比起跟着妈妈和学校一起离开,她会更愿意留在苏纯钧身边。
因为苏纯钧更可怜,更孤单。
因为她爱他。
第265章 言传身教
天还没亮,施无为就已经劈好了柴,烧好了水,揉好了面,蒸上了锅,还把几个空了的咸菜缸子刷了,把昨天晚上挖回来的萝卜的叶子全都洗好切好抹上盐,放在一旁杀水,等到下午他回来,这萝卜叶子就可以和到面里烙饼了,这就是明天大家的饭了。
这些全都做好了,他才赶紧就着烧锅时盛出来的热水把头脸手脚等露出来的地方洗干净,头发也用水随便抹了一遍,以免刚才劈柴干活时染上了灰土。
等这都干完了,他才从厨房出来,站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穿衣服。
穿的是代玉蝉替他烫平整的灰格子衬衣,还有一条马裤,还有一条黄色的领结,一双羊毛袜子。
跟这套搭配的是一双小羊皮靴子。
他穿的时候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比做饭的时候小心多了。
这一套不是他搭配的,而是代玉蝉替他搭配的。
衣服也不是他的,据说是代玉蝉以前的父亲的。她父亲留下的衣服有一些给了苏纯钧,剩下的苏纯钧穿不了,现在就翻出来改一改给他穿了。
张妈一直念叨,说都是多亏了她才把这些破烂都带过来了,破家值万贯,不能嫌麻烦,等要用的时候找不着更着急,现在这样不正好吗?
他就谢谢代玉蝉,再谢谢张妈。
黑洞洞的走廊里也没个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穿上去是什么样。
不过,用代教授的话说,他现在长进多了。
他以前就知道女人的衣服样子多,年轻女孩子要想好看就要穿红色的衣服,越红越好看。男人的衣服不就是那一个样的嘛。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开了窍。他知道这男人的衣服也有许多讲究,真讲究起来一点也不比女人的少,而且因为男人不能像女人似的张扬,所以都在小细节上讲究,这才能显得出人才来。
苏纯钧说都是他的功劳,他觉得才不是呢,就苏纯钧那个骚包样子,他哪里会跟他学?
这都是小蝉教他的。
自从他认识小蝉以后,就觉得这天是亮的,风是柔的,花是五颜六色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何况这衣服是小蝉给他烫的呢,小蝉还教过他怎么穿。
施无为幸福的穿好衣服走出来,就见代教授已经搭着外套在等他了。
代教授指着沙发上的一顶帽子说:“别忘了你的帽子。”
施无为拿起来那顶鸭舌帽扣在头上,据说英国人出门都带帽子,所以他也要戴。
代教授戴的是一顶爵士帽,相当正式。
外面的天麻麻亮。代教授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对他一勾手指头,道:“快走,还要去把校长的车开出来。咱们走快点,早点上路,少遇上几队宪兵。”
施无为深吸一口气,跟在代教授后面,踩着夜色出门。
这几天他可是开了眼界了。
开上校长的汽车,他们一溜烟的就窜上了街。
汽车原来前后左右都挂着日本的小旗,代教授把前面的两面换上了英国的米字旗,车牌摘了,换上了英国国旗做的车牌——这是代教授带着他做的,上面的画是拿油漆画的,数字写的是英国的一个邮政区号。
代教授说他这是欺负外面巡逻的宪兵不懂,就是碰上日本人,那日本人也未必懂。
代教授:“出了学校,你跟我都要说英语。”
为什么要讲英语呢?
因为代教授带着他在骗人!
他们假装英国人骗人!
骗的还是英国人!
第一天,代教授告诉了他一件往事。
代教授说,他当年留学去读书呢,其实就是靠一份假的身份证明和一份真实的信件才能成功入学。
那时候,大清还在,中国的银子和金子在全球都很好使。因为当时城市里很流行有钱人送子弟去留学,大清官府也送官员去留学,他的少东家,就是油坊的少东家,大概以为这是一条登天捷径,就找了英国人的买办,用银子和金子替他开路,要送他去留学。
少东家没告诉他,等船票到手,少东家假装说要去进货,把他骗到城里,骗到码头,骗上船,然后就把留学的这一套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再把一箱金子往他脚边一放,笑着说玉书啊,去吧,去读外国的书,读好了回来当大官啊。
少东家说,他是奴隶出身,就算消了他的奴籍,日后他也难有作为。但少东家发现留学很流行,很多大官的孩子和有钱人子弟都出去留学了,中国跟外国的通商越来越多,日后肯定像这种留过学的人才肯定是很吃香的。
少东家说,你只要去留了学,考个外国的秀才回来,你就一定能当中国的官了,到时你当了官就可以庇护我家了。
代玉书就这么被哄上了船。
施无为都听怔了。
代教授陷入回忆之中,带着怀念与敬佩说:“少东家讲的没有错,之后的情形确实就如他说的一样。我留学回来,确实是可以当官了。”不过不是当大清的官,而是国民政府的官。
虽然他并没有去当这个官,不过少东家也并不在意。
可少东家有一件事没料到,就是留学并不像那个英国人买办说的那么简单。英国的学校并不收平民,外国人能去留学,要么是拿着大清政府的身份证明,要么就是去上一些假学校。
真正的英国学校,是捧着金子都进不去的。它需要身份。
代教授没有身份,他是中国人。
但巧了,那个英国人买办,是个骗子,是个手段极为高超的骗子,而且十分的大胆。不但大胆,他还很讲信誉。
他在船行在海上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了代教授。
他说,你不能上英国的学校,因为你没有身份。但我是个有商业道德的人,我是收了钱的,所以我会帮你进入你的学校,只是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他让代教授成为一个名叫“黑德蓝”的人的养子。
这个黑德蓝,他曾经上过约翰公学。
黑德蓝欠了这个英国买办的钱,愿意替代教授伪造身份。
代教授可以用黑德蓝养子的身份进入约翰公学就读。
这个养子非彼养子。
代教授:“养子,指的就是情人生的孩子。”
黑德蓝当然是个贵族,虽然家产都叫他败光了,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家族曾经是有幸可以参加皇室的后花园下午茶的。
——虽然参加的人可能有三四百个。
不要以为下午茶就是小桌子三五个人,那可能是数百张小桌子,人数乘以一百倍。
毕竟是皇室,就是要与众不同。
某年月日,黑德蓝在年轻时遇上了一个美丽的中国贵族姑娘,中国人管这种有高贵身份的女人叫“格格”。黑德蓝就遇上了一个格格,并与其相爱,格格就替他生下了代教授,然后格格就去世了。黑德蓝不想让情人的血脉流落在外,以养子的身份将他接回了家,并给了他大笔的财产。
这,就可以解释代教授为什么是英国人却有一张黄种人的脸,因为他长得特别像“格格”。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黑德蓝先生会将这个孩子送到约翰公学,因为这是他曾经上过的学校,他想让他的儿子也在这里接受传统的教育。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代教授需要在上学期间一直扮演另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金子?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非常宠爱这个孩子。
为什么据说很宠爱他的黑德蓝先生一直不给他写信也不来看他?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要顾忌他妻子和继承人儿子的情绪。
你见过黑德蓝先生的妻子和他的继承人长子吗?
代教授:“那当然没有见过,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的地方,由佣人照顾。”
他成功扮演了这个身份,而黑德蓝先生在他上学期间不幸在印度染上疾病去世,而他没有被通知回去参加葬礼,死讯都是同学告诉他的。那段时间,代玉书不得不扮演一个失落的孩子,他错失不止是父亲的葬礼,还有可能会留给他的大笔遗产,他沉痛的悼念了他无缘的父亲,收获了许多同学的同情与安慰。
当然,黑德蓝先生早在破产后就与妻子离婚了,儿子也早就不认他这个父亲,他还有两个女儿,也都早早出嫁。黑德蓝先生之所以会欠那个买办的钱,正是因为他想借钱去印度淘金,想发一笔大财。但显而易见,印度的水土并不适合黑德蓝先生。
这些早在他下船前,那个讲信誉的买办先生早就都告诉他了。买办之所以敢让他假冒黑德蓝先生的养子,正是因为不会有任何人来揭穿他。只要他不露馅,这个骗局就不会被拆穿。
可就算是这样,那个买办也并不相信他不会露馅。
一个从没走出过小镇的中国奴隶,只凭跟传教士学的一点英语就可以冒充英国人吗?
买办并不在意他被拆穿后是死是活。他的信誉只到他成功入学为止,至于他能不能在学校活下去,那就不是他要负责的了,他的信誉没那么多。
少东家对外国的学校完全不了解,他尽力做到了所有的一切,将他以为最好的礼物送给他聪明的朋友。
代教授:“少东家送给我的那一箱金子,帮了我的忙。”
一开始确实战战兢兢,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会。但幸好英国学校一开始的学习也并不高深,反而是社交活动更多一点。这恰好是他擅长的。打马球、射箭、游泳、长跑、足球……等等,他有的就本来就擅长,有的虽然不会,但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能变得精通。
他结交同学,讨好老师与教授,成功的扮演了一个小公子——这要多亏了少东家的言传身教。
代教授对施无为说:“无为,你要记住,等你到了英国以后,你也要扮演你的角色。假如你失败了,被人发现了,揭穿了,那受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跟你一起去的小蝉。你必须保护她,你明白吗?”
施无为紧紧抓住鸭舌帽的帽子边,慎重的点了点头。
代教授把车停在银行门外,印度门童冲过来对他鞠躬。
“记住,你要好好的跟我学。”代教授用英语说了这一句,推开车门走下去,一眼也不看那个印度门童,大步的往前走,还对跟在后面的施无为喝斥了一声:“快点,跟上来。”
施无为也爬出车,他看着那个鞠躬站在那里的印度门童,深吸一口气,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枚五便士,一弹,硬币就冲着印度门童弹过去,门童赶紧伸手去接,施无为想帮他,可是临时想起来,就退后一步,看门童从地上捡起硬币。
代教授站在银行门口漆黑的石阶上看着他,他用手杖敲了敲地面,冰冷的叫了一声:“波特。”
施无为赶紧跑了过去。
代教授用手杖敲他的屁股和背,把他给赶了进去。
虽然他们都是黄种人,可一个英国人还是从后面走了出来,打量了代教授几眼,试探着说:“先生请问……”
代教授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还有一个人,他说:“劳驾,我需要见你的上司。我是黑德蓝。”
施无为就像在看一出戏。
这几天都是这样。
代教授只要说一两句话,就会立刻被人请到一个雅致的小客厅里去,然后就会有人来见他,然后他们就开始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天气,河水很糟,海水也很糟,房间很糟,等等。
这一次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一个大胡子出现了,他们聊了天气和报纸,聊了壁球和一种水仙花。
施无为默默记住“鬼脸水仙”这个名字。
然后代教授说茶叶都发霉了。
大胡子很赞成,说印度人都在偷懒。
施无为默默记下来,他没搞懂这里的逻辑,可以回去问问燕燕,她一定知道。
然后代教授介绍了他,说他是他的侄子,是他可怜的姑姑生的,他的姑姑已经去世了,那个可恶的男人也走了,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扔下。
可怜的孩子——施无为默默记自己的人设。
燕燕是这么说的。
代教授:“波特,别什么都让我教你,起来向詹姆斯先生问好。”
施无为赶紧站起来,他穿着英国少年常穿的衣服,但看起来像一个傻大个,他鞠了个躬,有些尴尬的说了句“尊敬的先生,波特向您问好”。
大胡子詹姆斯先生摇摇头,说:“可怜的孩子。”
然后就对他没兴趣了。
代教授:“我本来想带他来这里找点活干,但现在我只想赶紧把他扔回学校去。”
詹姆斯先生问:“他几岁了?”
代教授:“十七?十八?他晚了几年,不过我想这没关系。一直有家庭教师在给他上课。他至少会拼自己的名字。”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代教授:“我花了一大笔钱,看在我的面子上,学校答应让他入学。这真是谢天谢地。”
詹姆斯用手帕擦眼泪:“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叔叔。”
代教授:“哦,我可怜的姑姑对我一直很好,我小时候她还给我念过诗集哄我睡觉。”
他们聊了很多听起来无关的事,最后还为邱吉尔争论了起来,两人几乎要把房顶吵翻,看起来就快拔枪对决了,不过最后他们都同情邱吉尔出卖了英国,握手言和。
在他们要离开时,詹姆斯问代教授有没有什么需要?
代教授说他要两张船票,最好是一个月内就可以出发的船,必须直达英国伦敦。
代教授:“上等舱,有阳台和浴室,至少两间卧室,还要有一个客厅。”
詹姆斯:“哦,得了,接下来你就该要求餐桌上要摆好玫瑰花了。”
代教授:“你说对了,我还要求晚餐要供应鹅肝和鱼子酱。”
詹姆斯:“只有烤土豆。”
但最后他们谈妥了,奇妙极了。
詹姆斯问:“你能出什么价?”
代教授掏出了一块金子:“来自中国的罪恶。”
詹姆斯:“哦,上帝。”他拿起金子放进口袋里,理直气壮。
他说:“一张船票,上等舱,两间卧室,一个客厅,餐桌上要摆上玫瑰花,晚餐要有鹅肝和鱼子酱。小子,要葡萄酒吗?”他笑着问施无为。
代教授也看他。
施无为张口结巴了一会儿,说:“不……不用麻烦了。”
詹姆斯摇摇头:“真是个傻小子。”
代教授:“他很聪明。还有,我要两张票。”
詹姆斯:“你刚才说是一张?”
代教授又掏出了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詹姆斯再次把金子拿起来放进口袋里,说:“稍等一下,我这里刚好有印度来的雪茄,我愿意送给我的新朋友品尝一下。”
他很快去而复返,拿出了一个盒子,代教授看也没看里面是什么,挟在腋下就带着施无为离开了。
上车以后,代教授才让施无为打开盒子。
里面是两张银行的身份证明。
代教授:“看来是到时凭这个证明登船。”
银行要撤走,肯定英国的船来接他们自己的员工,只要证明自己是银行的职员就可以登船了。
代教授:“不过,上船时可没那么容易。要先能走到码头才行。”
施无为:“上面没有写时间。”
代教授:“身份证明有证明日期。”
施无为这才注意到身份证明上的日期很短暂,只有三个月,是上上个月签发的,距离它失效只剩下一个月了。
代教授看到这里松了口气:“接下来,我们就需要注意码头上的船什么时候到了。”
第266章 船票
一共十张可以被称为船票的东西摆在桌上。
这就是代教授带着施无为连续跑了半个月的成果。
它们可以送十个人离开这里,但前方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代教授:“可以去的地方有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英国与日本。”
目的地在哪里并不能由他们选择,他只能把所有在一个月内会开船,并可以让人上船的客船船票搞回来。
在这间房间里的人共有祝玉燕、祝颜舒、代玉蝉、施无为,还有张妈,和唐校长。
张妈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慌张:“叫我进来干什么哟?我哪里都不去,我怎么去外国?一句外国话都不会说。我也没本事,只会侍候人,做做饭,出去跟在这里一样,还不是要当使唤人?我不去,不去。”她一边说一边退到祝颜舒后面,“我就服侍小姐到老就可以了。”
唐校长是一个“外人”,可是以他跟代教授的关系,两人十几年的交情,他又是一个真正有资格站在这里,替自己与家人谋求一线生机的人。
他看着桌上这些东西,知道它们会让外面的人多疯狂。可代教授只不过花了几天时间就全都搞来了。
他如果想走,一定可以走得掉,他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定都能活得富贵又满足。
唐校长摇摇头:“玉书啊,你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他转身走到,坐到沙发上说:“我是没办法走的,倒是有心替我夫人弄一张,可是让她一个人走我又不放心,还是算了吧,我们两人在一块,死了哪一个都不缺埋土的人,就这样吧。唉。”
生机就在眼前,可因为不能一个人独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唐校长闭眼不看,心里一个劲的骂自己蠢,骂自己傻,骂自己呆。
他这辈子第一次犯傻是当年没有丢下学校跑掉,还一直干了下来。
第二次犯傻就是这一回了。
真他妈的……不爽快!
唉!
余下的人,就是祝家母女三人,与施无为和代教授了。
苏纯钧在上班,只能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祝玉燕自觉可以代替未婚夫站在这里发言,说:“我们先不要管苏老师好了,他可以等等再说。”
苏纯钧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她相信他的本事不会比代教授差。他们二人都有留学背景,要去外国比普通人方便一百倍。
他不跑,在离开家以后投身官场。她一直觉得,他一直想要活得跟他的父亲不一样,跟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不一样。
他是憋着要活出个样儿来的。
若是逃走,他还怎么贯彻自己的理想?完成朝父亲和家族的脸上呼一大巴掌的心愿呢?
虽然这的巴掌可能是呼在想像中的,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终将活成与他们不同的样子。
所以她觉得这些东西让不让苏纯钧看到都无妨,他也不会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这些救命的宝贝而悲痛欲绝。
祝玉燕说:“姐姐和无为兄是要去英国吧?那这两张去英国的是不是就是他们的?”
去英国的就是两张银行职员的身份证明,但写名字的地方是空白的,只是“以兹证明此人为汇丰银行财务管理属员”这一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施无为已经看过不下一百次了,代教授也对他解释过,这是银行在给自己的部员进行撤退时留出的空白席位,但为什么会可以买到手呢?
那当然是因为银行高层要借此敛财啊。
把真正的船票卖给有钱人。
至于职员?他们可以坐三等舱回去,要是三等舱都没位子了,那就再等一等,等下一班船就行了。
万一没船呢?
哦,那你的家人会获得丰厚的赔偿。要知道在战乱的国家发生点意外简直太正常了。
施无为听了以后,当然心里不太舒服。
可代教授紧接着告诉他,黄种人在外国现在就是奴隶的身份,跟银行门口的印度人一样,人人都知道印度人是英国人带来的奴仆,印度人是英国人的下人,哪怕是在中国的大街上,你看到一个印度人,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普通人,而只会以为这是一个奴隶,哪怕他衣着光鲜。
这就是外国人看中国人的想法。
只要走出中国这片土地,在白人的土地上,白人看黄种人,都会把他们看成是奴隶。
什么是奴隶呢?
奴隶是按船算的,不是按人头算。一船奴隶多少钱。当这笔数字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时,这笔钱可能是一个小到让你震惊的数字。
代教授:“所以,你一旦走出去,你不需要去同情别人,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是不是受到了伤害,你需要先在这样的歧视下保护自己和小蝉。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可以当做苦力奴隶卖出去,你可能被卖到印度去摘棉花,也可能被卖到巴西去种烟草,你还可能去铺铁路、挖矿,一直工作到死为止。但对小蝉这样年轻的女人来说,她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最低等的□□,被关在只有一张床的屋子里,一天要接几十个客人,却只能吃一片面包裹腹,她会很快的染上梅毒与其它性病,也有可能早早的死在嫖客的暴力对待之下。她几乎不会有被解救的机会,因为她是一个黄种人。这跟她有多少学识无关。”
施无为一直自认并不聪明,但就算是他也知道,代教授说的都有可能成真,这只是他们在走出国门之后,可能遇上的最坏的结果之一。
或许还有更糟的。
这让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那个想像中被夺走船票的船员的同情。
并非是那个人不存在了,而是他在思考中舍弃了他。
就算他的不幸仍然会发生,可他也决心视而不见。
假如他只能保护一个人,那他只愿意把生的机会留给小蝉。
施无为看向代玉蝉。
代玉蝉没有看他,她这几天一直神思不属。虽然她已经答应妈妈要走了,可在答应之后,她的良心一直在撕扯着她。
她不想走,不想离开家人。
当头一个离开的人太痛苦了。
好像她是一个逃兵,看到危险第一个跑了。
她宁愿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安全了之后再走。
可是妈妈的解释很清楚了,最后肯定是大家都要走的,她只是要先去那里,替大家做好准备。
在看到代教授今天拿出的所有“船票”之后,心中那一丝丝怀疑也应该消失了。
——能弄到这么多船票,以后一定也可以继续拿到送大家来英国的船票吧?
——这一次只有两张是直达英国的,可是其他的船票应该也能通过其他方式到英国。
——她只需要在英国再等一等,等一等,大家就都会慢慢过来了。
代玉蝉抓住身边祝玉燕的胳膊,发觉妹妹的胳膊细得吓人,好像已经没有了肉。她搂住小小的妹妹,她还是那么精灵可爱。
她想带她一起走,在英国一定可以吃饱,一定就不会这么饿了。到了那里,她一定会天天这里看,那里看,她一定会很快就适应外国的生活,交上外国朋友。
代玉蝉搂住祝玉燕。
祝玉燕拿着两张身份证明,说:“是不是要写个名字上去?”
代教授说:“没错,无为和小蝉都要有一个外国名字。无为的身份信息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还没有取名。小蝉在身份上跟无为是未婚夫妻,这样她就可以跟未婚夫单独旅行,未婚夫求学当中,她也可以跟随他住在当地,加入教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问:“无为兄的人设是什么?”
代教授:“是一个家族的幼子,家产没他的份,他的父亲给了我一笔钱,托我给他找个学校学两年本事,出来就可以自己找份工作。我就利用自己约翰公学毕业生的身份,把他塞进了约翰公学。”他一本正经的说,“在学校的介绍信上,他是我的侄子。我也会替他出学费。”
因为施无为这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黄种人面孔,他这个幼子的身份当然也是假的,他也是情妇所出的私生子,所以家族父亲宁可出一笔钱把他远远的打发走,也不想让他留在家族里碍眼。
所以在离开家族以后,他就改了姓名,连家族旧姓都不被允许拥有。
祝玉燕感叹:“真可怜啊。”她要对代教授刮目相看了,这人设太完整了,不但介绍了家世,连后续都一并解决了。这种身世,日后是绝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找上门的。
而且,施无为这种性格也有了解释,他在家中一定受了许多折磨与白眼,所以胆小一点,懦弱一点,甚至语言有一点不合适,这都可以理解了。
代教授:“因为战争的关系,学校现在经营困难,很多赞助者都破产了,所以我才能这么容易就把人送进去,只要花点钱就行了。”可比他当年简单多了。
祝玉燕主动说:“那我来替你起名吧。”
施无为当然很高兴有人可以代劳,“好啊,对了,教授这几天出去都叫我波特。”波特是个英国姓氏,姓的人还是挺多的。
祝玉燕:“天啊,那就叫哈利·波特吧。”
不幸的身世跟这个名字是绝配啊。
不过她转向代玉蝉:“可是,无为兄的身世要是这么悲惨,这个未婚妻是哪里来的?”
代玉蝉十分的警觉:“不要给我编什么贵族身世,不要太复杂。”
祝玉燕已经开始编了:“说是私奔好不好?这样最简单了。贫穷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家人的喜爱,他与女朋友相爱却无法结合,终于在他被赶出家门之后,他对女孩子说,跟我一起走吧。女孩子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无法在父母的祝福下结婚,就与他一同私奔。”
代玉蝉一巴掌呼到她背上:“臭丫头!”
祝玉燕挨了打要逃,被祝颜舒推回去:“不许跑,站着让你姐打。你这张嘴巴就欠打。”
祝玉燕又跑到代教授身后,她终于发现这个新爸爸乃是风水宝地,躲在这里肯定不会挨打。
果然,代玉蝉看到代教授就不自觉要规规矩矩的,就不敢放肆了,只好站在那里对着祝玉燕比划巴掌。
代教授笑着说:“小蝉不要生气,燕燕其实说的有道理。在英国私奔是很普通的事,虽然也会受到家族的惩罚和背弃,但这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身世了,你可以有理由不给家里写信,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父亲陪伴,你可以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需要你联系,也不告诉你新加入的教区的神父,你的洗礼神父是谁,这些你都有理由拒不回答。”
代玉蝉越听越愣。
代教授:“比起无为要在学校里生存,你生存的地方则更复杂。你需要加入当地的教会,跟当地的居民一起做礼拜,你是需要交待你以前的生活的,与其每一句都要说谎,不如就以私奔的名义什么也不提。”
代教授:“而且以无为的身份和家世,确实不可能拥有家族替他选的未婚妻,那就只能是他自己骗了一个。”
张妈听了啧啧,对祝颜舒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燕燕说的瞎话给夸的这么好。”
祝颜舒:“这不是挺有道理的吗?”
张妈:“得了,以前有你就够宠她的了,这回找的这个爹,比你更宠,更没原则。亏得这孩子已经懂事了,不然非被你们宠出个败家子来不可。”
祝颜舒:“您还说我呢。您都夸她懂事了!我还没觉得她懂事了呢!”
轮到给代玉蝉起名了,可祝玉燕只记得哈利·波特的妈妈叫莉莉,女朋友叫什么是死活没想起来,就记得是罗恩的妹妹,问题是罗恩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呢?她一点都没印象了。
不过代玉蝉也不想让她给起,生怕被她捉弄,她自己起了一个:“伊莉莎白·夏洛特·东格尔。”
将这两个名字写在那两份证明上,就只等船来了登船了。
似乎在名字写上去的时候,代玉蝉才有了自己真的要离开家人的真实感。这让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证明,转身就从房间里跑出去了,祝玉燕赶紧追上去,两姐妹一前一后咚咚咚跑上了楼。
张妈追出门,倚在栏杆上看到两姐妹都进去了,门关了,叹了口气,站在原地轻声说:“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好好的日子不让人好好过。”
她停了片刻,抹去眼角涌上的泪花,装做若无其事的回去,说:“没事,有燕燕劝劝就好了。我去做饭了,你们聊吧。”
她拍拍衣服就转身走了。
施无为赶紧说:“张妈,你不要动,我来做。”现在家里人口多,做饭用的锅啊锅盖啊都很大,张妈个子低,手上没劲,他不敢让她干。
他看了一眼代教授,代教授说了句“去吧”,他才跟上去。
唐校长也站起来说:“那我也走吧。这些船票的事你不要再对别人讲了,人心浮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能抵抗得住这种诱惑,不能保证这学校里人人都有这份定力啊。
代教授还真打算跟其他教授说一说,毕竟自己不走,亲友之间说不定就有需要的呢?不过没等他问,唐校长就先提出来了,那他就听校长的。
他收起其他几份船票,说:“那这些都没用了吧?”他推给祝颜舒,“让燕燕拿给纯钧好了,看能不能卖几份钱。”
祝颜舒毫不客气的将这些在外面能让人疯狂的船票收起来,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俩人了。
代教授走过去,与她离得很久,近到能看清她的睫毛。
他轻声说:“你真的不走吗?我还是希望你能走。”
祝颜舒:“孩子大了,不是以前离不开妈妈的小宝宝了。我相信她们现在离开我也不会饿死了。”
而她也已经不想每天只能打麻将来度日了。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活得浑浑噩噩,看似风光,其实她不过是锦绣堆中的稻草,腹内空空,才会被杨虚鹤这样的小人蒙骗,一骗就是二十年。
从二十到四十岁,她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养大女儿,保护她们,让她们能健康成长。
现在四十岁以后,她才算是真正清醒的为自己而活。
代玉书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里面盛满星子。
他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哪里都去得,什么事也难不倒我们。”
第267章 恋人
晚上,苏纯钧一回来就被郑重其事的祝玉燕给拉到屋里去了,房门一关,苏老师这颗心就多跳了两下。
祝玉燕严肃的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在听到这件事之前,我想告诉你,之前不告诉你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而是因为要对其他人保密,为了瞒住他们才没有对任何人说。”
苏老师点点头,坐在沙发上,还把她也给拉到身边坐好,抱着二小姐,他说:“好,你说吧。”
嗯,他现在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吃惊了。
不过他还是吃了一惊。
不是为了施无为和代玉蝉要去留学的事,这个事早在之前就多次提起,看家里人的意思也是一定会让他们俩出去的,现在终于准备好了该送他们上路了。
他吃惊是因为祝玉燕不打算一起去留学。
而且,她已经告诉了祝女士。母女两人经过“友好”的协商,已经达成了共识。
其间有多少血腥就不提了。苏纯钧回忆这几天祝女士看他的眼神,深深觉得祝女士没在他的晚饭里下毒真是宽宏大量。
他在心底谨慎的思考片刻,说:“关于留学,我想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外面的世界很大,与我们从小生长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你应该出去看一看,以你的敏锐,我想你一定能获得许多许多收获。”
他以为以祝二小姐的性格,她应该是会对外国感到好奇的,她阅读了那么多外国的书,对英国、美国、日本等这些发达国家的事全都侃侃而谈,她难道不想亲眼去看一看吗?
他说:“现在出去还是可以的,虽然英、美、日这些国家的政府都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外国的人并非都跟他们的政府一样邪恶。百姓中还是有许多好人的,当然,坏人也不少,跟我们自己的国家差不多,防人之心还是要有,但也不必谈洋色变。”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他们那里的学校。”他对祝二小姐的头脑是充满信心的。
在苏老师说了这么多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后,祝二小姐轻描淡写的说:“哦,日后再说吧。我现在确实是没有出去的打算。反正只要日后和平了,出去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那也要等和平了再说了。
谁知道和平在哪里呢?
苏纯钧提起留学是有一点私心的。现在情势不好,他当然想把他最爱的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
祝二小姐一口回绝,他就认为是她的思考还不成熟,以为日本人对她和颜悦色就不会有危险。可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祝玉燕以前的言行无不表示她一向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日本人的,说她会把日本人看成好人,这就太可笑了。
——是因为他才不走的吗?
苏纯钧的心底冒出既幸福又辛辣的花。
或许不止是因为他在这里,这里还有张妈、祝女士、代教授这些也颇受祝二小姐喜欢的人,她是一个离不开家人的孩子,为了家人而不肯自己逃走,这很像她。
可他也不禁自大的想,她也会有几分是因为他而不舍得离开吧。
但随即伴随而来的就是痛苦。他最爱的人,最希望能获得幸福的人,假如因为他而留下来,最后遭遇到不幸,那他要怎么面对?
苏纯钧在心中转了几圈,还是认为应该劝她去留学。
不过,这事可以不必急,慢慢劝,转着圈的劝。
不管是劝是骗,总之,还是要将她送走,这样最好。
看他表情正常,像是已经接受现实,祝二小姐说继续讲:“大姐有点不想去,不过我们骗她说以后大家都会去,她这才答应了。你一会儿出去不要说漏嘴。”
苏纯钧:“大家都去也很好啊。”
祝二小姐翻白眼:“怎么可能呢?代教授就不可能离开学校的,我妈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肯定也不愿意当逃兵。张妈这么大年纪了,让她坐一个多月的船旅去外国,还要重新学英语,适应英国的气候……这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再说,我看她是不会愿意离开我妈的。”
祝玉燕看他:“还有你,难道你肯走吗?”
苏纯钧坦然自若的点头:“我当然肯啊。”
祝玉燕险些被他给唬住了!
苏纯钧搂着她说:“冯市长已经做好准备要跑了,不过肯定是不会通知我的。这几天他常常把我派出去,大概就是在收拾行李吧。蔡文华可能也要跟着一起跑。他们都跑了,政府就成了一个空架子,我又能支撑多久呢?等他们走了,我也要走。”
他自觉这番话说的十分合理,但祝二小姐冷笑,睨着他说:“行啊,我倒要看你走不走。你要真打算走,我就是把我妈他们打晕了绑上也跟你一起走,好不好啊?”
苏纯钧在这样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无端端有了一种自己早就被人看透的感觉,他强撑着夸道:“二小姐英明。那到时我就与你一起绑人,你拿棍子,我拿绳子。”
他的俏皮话没能得到太座大人的夸奖。
之后,祝二小姐把剩下的船票都给他,嘱咐他拿去卖个好价钱。听说这都是代教授带着施无为这些天骗来的,真叫苏纯钧佩服!代教授这份本事,不管是放在官场还是商场,都必能所向披靡,可他偏偏投身进了学校,教书育人。
苏纯钧将船票带走了,转手就以一张票五千美金的价格出手了,就这都不够分。
其中两张被他以友情价卖给了邵太太。
冯市长逃走,看起来是只打算带着夫人的,邵太太只能自求多福。不过冯市长在临走前给她找了一个好夫家,到现在也肯关照她,也不算对不起她。
但邵太太自觉新丈夫也不够可信,打听到苏纯钧手中有船票,立刻掏钱抢下来两张。
钱包里的美金不够,邵太太当场褪下黄金手表翡翠手镯钻石戒指。
苏纯钧嫌这些东西不好脱手,就只收了她的美金:“您太客气了,按理我都不该收您的钱,只是这些船票也是别人托我出手的,我也不好不给人家辛苦费。”
邵太太将手袋倒空,现在手里只有这两张前往马来西亚的船票,她激动的呼吸都不稳了,脸红的像刚自摸了一把国士无双。
“您客气了。苏先生,是我要谢您。您救了我一条命。”邵太太眼中带泪,“我知道有许多人瞧不起我,您就从来没有瞧不起我,现在还愿意救我一把,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什么好人,多谢您。”她深鞠了一躬。
苏纯钧确实从来没有瞧不起过邵太太,比起她,这幢房子里任何一个绅士都比她更下流无耻不要脸。
他说:“我哪有资格瞧不起人呢?别人也没少讲我的坏话。”他既然收了钱,就要多提点邵太太两句,“这船票是可以登船的,但上船也不容易。”
邵太太紧紧握着这两张票:“我知道,我明白。”
码头现在全是日本兵,想成功登船当然不容易。
邵太太心里有数,她只凭自己是上不去船的,这另一张票就是她为自己的保镖准备的。
可这个人选该选谁,她却没办法决定。
吕齐芳这个人年轻,坏得还有限,对她也有几分真心。可他带着一个老妈,邵太太却再也没办法再变出另一张船票来了。让吕齐芳舍了老妈跟她一起逃,他未必答应。
而且,吕齐芳的少爷脾气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出去了,养家活口的本事还是要看她。到时她卖身养他们俩?最后她别再变成杜十娘了。
邵太太不敢赌男人的良心。
邵太太拿着船票,心里却比没有船票时更乱了。
学校里的秋意更浓了。
落叶堆满小径,无人打扫。空荡荡的楼前没有了学生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学生已经越来越少了。
家在外地的学生是最先离开的,本地的学生也都渐渐走了。
像施无为一样的农村学生,也大多在老师的劝说下离开了学校,回到家乡。
但是学校还没有停课。
代教授说:“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我也会照常上课。”
仅剩下的学生们都在大教室上课,因为最近吃的不好,个个都是面黄肌瘦。
但大家集思广义,想方设法丰富餐桌。
有一个姓王的教授,是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医学教授,他的目标是可以在自己的国家生产青霉素。
他最近就带着学生们在学校的树林里采蘑菇。
祝玉燕也终于吃到了辣椒之外的菜,不管摘的时候有多担心是毒蘑菇,但最后吃到肚子都没事。
现在这位王教授还砍了一棵松树,还把松树摆放校园里潮湿背阴的地方,说要用松树来养蘑菇。
祝玉燕本来以为这王教授是开玩笑,不可能成功,但她竟然真的吃到了松树身上长出来的平菇。
就很奇特!
不过,一棵松树也没办法喂饱全校师生,祝玉燕还是送别了基金会里大部分的同学。
一个男生在离开前背着相机来学校。他的这台德国相机曾在秋日祭时拿来帮游客拍照,拍出来的几乎都是鬼片,黑呼呼的,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提高了曝光洗出来的几张又几乎看不清人脸。
不过这样的照片也没人嫌弃,不少人事后都回来拿照片,看样子是会好好珍藏的。
他带着相机来学校,足足拍空了四卷胶卷,把学校里的一草一木都拍了下来,还有祝玉燕这些同学,唐校长和一些教授也都入了镜。
走的时候,他擦着眼泪,对祝玉燕说:“代理会长,以后也请你不要放弃基金会。只要基金会还在,我们的理想就没有破灭。”
正牌会长是唐校长,但基金会平时的事都是祝玉燕说了算,同学们就管她叫代理会长。
祝玉燕:‘我答应你。”
这个男同学又取出了一本相册,这都是他以前在学校拍的,精心挑选出来,做成相册,想在临走前送给学校。
他说:“我们的学校没有消失,我相信它终有一日会再回来的。”
祝玉燕抱着相册:“我也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她翻看着相册,里面的照片上,学校里到处是学生,男学生和女学生走在一起,他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在同一片天空下嘻笑,一起劳动,一起游戏,这是这个时代最开明、最光明的记忆。
后面还有许多秋日祭时的照片,黑呼呼的,下面还有这个男同学写的标注,没有他的标注,她根本认不出里面拍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不过当时天那么黑,光线那么不好,拍成这样也有情可愿。
男同学:“我都洗出来了,舍不得扔,就都贴进来的。”
他指着其中拍的最好的一对男女的照片说:“这一张拍的最好,可是他们没有来取。”
照片中的男女站在一起,男人穿着西服,单手插袋,头微微往女士那边偏,面上带着笑。
女人拿着棉花糖与气球,还有风车,笑得抿着嘴,弯着一双眼睛,谁都看得出来她有多开心。
这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
可偏偏祝玉燕认识这二人。
男同学不知世间险恶,怀着纯真的心,羡慕的说:“这一定是一对爱人,他们看起来真相配。”
祝玉燕没有反驳,认同道:“你说的没错。”
就算只是这一张照片上的恋人,它也一样很美丽。
第268章 离别之秋
校园里空荡荡的,到处可见被丢弃的垃圾。
学生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偶尔看到一个也是匆匆忙忙的,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落叶纷纷。
秋风和暖,阳光明媚。
唐九龄早上在校长室坐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焦虑。明明没有事等着他去做,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
他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绕过小径,走过小桥,看到建校时盖的钟楼,铺着鹅卵石的小水潭。关于这个小水潭啊,他还曾经以为挖好了池塘里面就会自己长出青蛙来,结果两年了都没看到青蛙,只有蜻蜓和蚊子在这里盘旋,他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青蛙呢?
这件事他不敢告诉教授们,怕露怯,最后他是到外面的野河里捞了蝌蚪,放到这个小潭里,小水潭才终于有了青蛙,夏日也有了蛙鸣。
这才对嘛。
等到小水潭终于有蛙鸣了,他才心满意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他现在一一走过这些地方,想起自己当时的一些小坚持,仍是很为自己骄傲。
至于为什么学校里的水潭一定要有蛙鸣,那是因为他小时候上私塾,私塾后面有一个水潭,夏天他上着课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蛙鸣就像催眠曲一样。
有一回,老先生在上面都跟着学生们一起瞌睡过去了呢。
在他的回忆中,私塾除了老先生拖着长腔长调念着不知所谓的圣人文章之外,最让他喜欢的就是后面的小水潭了。
学校中除了案牍,还应该给学生留下更多关于童年与青春的美好回忆才行啊。
别的人建设学校,都是致力于建设出一个圣人学校,一座知识殿堂。
唯有他,从开始到结束,想要的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学校。
学校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房,偶有小楼,那也都是特意建的。
一排排,一片片。
当初建学校,还请了风水师,正儿八经的很呢,天干地支算了一大通,最后收了八十块钱。
唐九龄一边走一边回忆。
这里是操场,没有树遮荫,周围也没有房子,一大片空地,平整以后就这么放着了,一旦从海边刮风过来了,那这里的土哟,能扬到校长室去。他站在校长室往外看,都能看到那扬起来的土,赶紧关窗,事后还要擦洗窗户玻璃,不然玻璃上就蒙了一层的土。
为什么这里是操场呢?
因为那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是凶穴,在杀气和煞气,所以这里不能有遮挡的,也不能种树种草,要一直这么光秃秃的,让太阳晒着,阳气直冲,晒个九十九年就能化解了,就可以接着盖房子了。
当时跟着风水先生一起装模做样的人都跟着一起点头,一脸严肃认真——旁边有请来的报社记者等着拍照呢!这可是他们建设学校的英明形象啊,日后登出来,那才好找各界人士要钱啊。
唐九龄当时也在,他想的是不管是真是假,学生们也需要一个活动的地方,射射箭啊,摔摔跤啊,打打架啊,等等。
文学院在东方,因为东方属青龙,还有一通云山雾罩的背书。最后风水先生说了一番大白话,他说这天下呢,以后还是文官老爷们的天下,所以这学文的学生呢就比学武的学生高贵,就放东边最合适。
跟着风水先生的人全都“有理有理”的呵呵笑。
唐九龄就想看一看这位风水先生一会儿要怎么说物理化学这些学科,要是他以为这是匠人,不配在学校里盖楼就好玩了。
可惜是他小看人了。
这风水先生是花大价钱请来的,怎么会不知道物理化学都是西学呢?既然是西学,那就是西边来的,楼就盖在西边合适,西边属白虎,这西人也挺凶猛的,可不就像是下山的大老虎嘛。
唐九龄就跟着一起鼓掌,一起说“有理有理”。
太有道理了。
唐九龄现在就站在物理学院的楼门口发笑。
刚好就被窗户里冒出来头来的种蘑菇的王老师给看到了。王老师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趴在窗户上喊:“校长,进来帮忙啊。”
唐九龄一听就有些麻爪,想跑。
他不想干活啊。
可跑的话,又不符合他一校之长,礼贤下士的风格,只好慢吞吞的走进去,想看一看王老师在干什么。
整个楼都是空的,所有的教室都没有学生了。
只有王老师一个人在忙。
唐九龄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用袖子捂着鼻子走进去:“你在干什么?”
进去一看,好家伙,王老师把教室里的窗户都关了,窗帘都拉着,没有开灯,然后在地上和桌子上摆了许许多多布包着的长条条。
那些长条条上都长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王老师还在忙,他在一个盆里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唐九龄退后两步,要逃。
王老师自己一个人忙了许多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撞上来的壮丁,赶紧叫住:“校长,你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倒进来,慢慢倒啊。”
唐九龄犹豫许久,在逃与不逃之间徘徊,最终却不过王老师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满是汗水的头发,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裤子和双手,长叹一声,把衣裳下摆围在腰上,走了进来。
他听王老师的,将一种液体倒进盆中,王老师慢慢的把盆中的东西和均了。
唐九龄:“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王老师:“我在养蘑菇啊,校长。多养一点,大家不就多一道菜嘛。这个长起来是很快的。”
唐九龄帮着王老师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逃了出来。
他抹着汗,离开了物理楼。
离开之后才想:王老师为什么在物理楼养蘑菇?
等物理老师吴远道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不过现在学校里也没几个学生了,在哪里养都无所谓了。
他继续在学校里散步。
看到路边的垃圾,是桌子椅子这类木头的,就都捡到一起,堆在路当中。这都可以再利用的,卸了重新订个箱子板的还是可以的,再不然也可以当柴烧。
看到已经空置的教室,他就走进去,把窗户关了,把门锁上。
地上要是有扫帚,他就再把教室的地扫一扫。
其他的老师和要跟着学校一起搬家的学生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只剩下他一个闲人了。
他就替自己找了新活干。每天都在校园里徘徊,打扫卫生,锁空教室。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一直很担心学校里日本学生的反应。
自从日本人送来良民证以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日本人没有再来,而日本学生好像也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还是代教授告诉他,不必担心,祝玉燕一直在安抚日本学生和日本教授。
唐九龄松了口气,心里更加喜爱这个女同学了。
“她是怎么安抚的?”他问。
代教授一脸的复杂:“嗯……她在带着日本学生做日本国旗,说要发给全市所有家庭一家一面。”
唐九龄:“……”
听起来似乎这位女同学对日本过于友好,过于献媚。
但事实上……这该是多大的一项工程啊!
就凭那几十个日本学生是断断无法完成的!
可日本学生难道会说不要做吗?
不!
他们会日以继夜,殚精竭虑,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完成!
事实上他们正是这么做的。
代玉书不止一次去看过日本学生的情形,他每一次去,都能看到日本学生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全都在双眼红肿的缝针线。
而祝二小姐呢?
哦,她当然没有做。
她站在日本学生当中,双手拿着彩带挥舞,鼓励他们努·力·工·作,手不要停!这是为了大日本帝国!
他看到祝玉燕在日本同学身边双手握拳不停的喊“干爸爹”,把人家喊得热血沸腾了,把她自己的嗓子也喊哑了。一天下来,拼命挥舞彩带的双臂也是抬不起来了。然后日本同学和日本老师还都特别感动。
代玉书回去就对祝女士讲:“幸好你只生了一个燕燕。”
这样的孩子要是再多一个,天都要被掀翻了。
没有一个日本人怀疑祝玉燕是另有所图,是为了不让他们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日渐消失的中国学生头上。
他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忙着搬家的中国老师。
或许日本人终有一日会发现,但那时学校已经搬空了。
代玉书只担心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万一日本人提前发现了怎么办。现在看起来是已经将他们拖住了,但谁也不能保证祝玉燕这个办法能拖多长时间。
还有那些良民证怎么办呢?
日本人肯定是要来查问的。
祝玉燕听了以后就说:“反正你们都是要走的,走了以后管他日本人发多大的火,他们又没办法追上去。良民证的话,干脆编一些名字写上去算了。”
代玉书想的办法是烧掉,这样也可以向日本人抗议。
当然,要在他们走了以后再烧。
让日本人没办法抓住他们。
可是祝玉燕的话让他眼睛一亮!
对啊,也可以写一些假名字上去嘛。
于是小红楼里人人都有了新工作,编写假名,填在良民证上。
等日本人来查看的时候,只需要把这些写了假名的良民证让他们看就行了。毕竟日本人把良民证给学校,就是想要借学校的手逼迫学生们都接受这个良民证,他们本来也不是想要让中国学生心甘情愿的接受的。
既然这样,写不写真名有什么区别呢?只需要告诉日本人,是唐校长带着老师们“帮”学生登记过了不就可以了?
代玉蝉还在为船票的事伤心难过,她就算答应了,可还是心里不舒服。
不过现在也不必难过了,她也被抓过来写良民证了,一旦投入的工作起来就没时间伤心了。
在大家都在写良民证的时候,代玉书悄悄问祝颜舒:“燕燕说你们要走,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但不想去留学,也不打算跟着我们搬家吗?”
祝颜舒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代玉书小心翼翼的问她:“你知道她的想法吗?”
祝颜舒点点头。
代玉书按着她的肩,轻声说:“你能接受吗?”
祝颜舒:“我不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不是大姐,大姐能哄能骗,可燕燕太精明,不吃哄也骗不了她。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代玉书听到这个,也无可奈何。小孩子会听大人的话,他们会仰望大人,当有一日他们不再仰望着长辈的时候,就是他们自己决定前途的时候了。
第269章 引路人
日本人的“救市”达到了不错的效果。
街上开始有行人了。
虽然仍是行色匆匆,面黄肌瘦,但终归是敢出门了。
祝玉燕跟代玉蝉、施无为一起坐在汽车里,大家准备去百货商店,代教授开车。
代教授仍是一路按着车喇叭,哪怕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可也要防着有人冲到马路上来。
现在的马路,是没有红绿灯的,所有的行人、车辆,全都随心所欲的乱走,特别是行人,他们可能都害怕,也可能是习惯,穿过马路时总是冷不丁的冲出来,闷头径直往前冲,根本不看路。
祝玉燕甚至看到有人是挤着眼睛的。
虽然能理解没有见过汽车的人过马路会紧张……但再紧张也不能闭着眼睛吧!
所以马路上只要是车,不管是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哪怕是黄包车,都是边开边按铃,没有铃的就喊一路。
就是避免有人冲出来。
一路叭叭叭的到了百货商店。
这里倒是仍然车水马龙。各种汽车都在这里汇集,烫着头发的摩登女郎和绅士们挽着手走路。
门前侍者仍是印度的,中国侍者变少了。
最大的改变是百货商店门口的国旗换了,上回来还是英国国旗呢,今天就全都换成了日本国旗。
今天他们的任务是全员装成英国人,并让施无为来购物。
祝玉燕和代玉蝉穿的都是祝颜舒的旧洋装,两位少女戴着帽子和丝质手套,下了车就挽着臂站在一起,引来不少目光。
施无为满手冷汗,挽着代玉蝉时都怕她摸到他手心的冷汗。
代玉蝉小声用英语说:“冷静点。你还记得要买什么吗?”
施无为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哪怕现在他这么紧张,也顺畅的答道:“记得。行李箱、皮鞋、皮带……”
施无为要去留学,那他就需要准备足够的行李。
虽然有钱到哪里都可以买,但代教授经验丰富,他说:“在中国买齐最好。不然到了英国,你去商店买东西可能还需要背一遍祖谱才行。”
英国虽然是一个发达国家,现在更是世界的中心,但他们本国内的移民却并不多,英国人更是非常的排外。
代教授:“英国人看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所以你到英国以后别觉得英国人对你态度不好而难过,他们几乎谁都看不起。英国人自己人也会互相鄙视。”
英国人很讲究家族,不管做什么的都很喜欢讨论祖宗八代。假如祖上是显赫的贵族,现在后代落魄了,那肯定是要招人嘲笑的;反过来,假如祖上是鞋匠、铁匠、面包师、裁缝,后代发达了,那人们就会拿他的祖宗来嘲笑。
施无为刚好处在鄙视链的底端。他的身世经过一再的丰富已经越来越详细了,现在的他是母亲是英国淑女,薄有资产,在海上遇上了一位中国贵族,两人发生了爱情,之后中国贵族因病去世,英国淑女母亲悲伤过度,只来得及留下一封托孤的信件给代教授也撒手人寰。
代教授尽职尽责的将这个少年送回家,少年却惨遭家族排斥和遗弃,将他赶出家门。
而代玉蝉则是施无为在中国时骗到的一个中国富家小姐,两人相约终生之后私奔,施无为把她也给带到了英国,准备与她结婚。
两人等于都是断情绝爱,除了有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本来,施无为上学的那所公学是可以带仆人进去的,但寝室里只限男仆,女仆只能在厨房出没。所以代玉蝉势必只能在公学附近的村镇中租一间房子等他放假出来才能见面。
伦敦中确实还有女学,但女学都是教会女学,需要在英国本地教堂受洗,还有得到校友推荐才能入学。
代玉蝉想成功入学只能慢慢找机会,这个机会就在施无为身上。只有他才能通过在公学的学习后得到教授们的帮助,然后就有机会从教授手中拿到推荐,送代玉蝉入学。在这之前,代玉蝉需要在当地教会中取得一点成绩,比如去信一信上帝,让神父对她熟悉一点后也愿意为她写一封推荐信。
好在英国现在并不限止女性入学就业,甚至还隐隐有支持之意,整个社会的风气是向上的。所以哪怕代玉蝉是外国人,但只要身份上没问题,她成功入学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经过代教授一步步的讲解,施无为才发现他身上的责任巨大。
在英国这个保守的社会中,身为男性的他是代玉蝉最强而有力的保护者。伦敦的风气并不好,有很多妓院和诱拐犯,骗子小偷抢劫到处都是。单身女性的代玉蝉是很危险的。
所以代玉蝉安顿下来的第一次拜访,最好是由他们两人一起去完成。
不管是租房还是去教会,都由他挽着代玉蝉的手臂一起去是最安全的,也是由他来介绍两人的身份和关系,由他来“承认”两人是未婚夫妻。
之后,代玉蝉入学,也应该是由他这个未婚夫亲自送未婚妻去学校,并拜托师长照顾她。
他的身份其实就相当于她的父母。
所以,假如他出了问题,那他就等于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祝玉燕惊讶的看着施无为虽然磕磕绊绊,但是没有出一点错的完成了整个采购过程。
他用伦敦腔与柜叔们交谈,对印度侍者们发号施令,小心关照着代玉蝉,行动间都会挽着她的手臂,询问她的意见,与她讨论领结的花色等等。
哪怕还有一点青涩,但已经算是高度完成任务了。
祝玉燕惊叹:“太棒了,他出来前还很紧张呢。”
她还以为会失败呢,以为这种训练至少有两三次才能达到效果,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代教授感叹:“无为是一个有点胆怯的人,他需要一点动力。”
这也是当惯了奴隶的后遗症。代玉书自己也有一点,所以他格外能理解施无为。施无为家里世代都是农奴,顺从已经是他刻进血脉里的东西了。他不会反抗,也不会思考,就像一头驴,只要蒙上眼睛他就会不停的转圈,看到鞭子扬起就会吓得哆嗦,见到食糟就会以为要吃饭了,他的一切行为和想法都是被训练出来的,僵化的。
他当年会去留学是少东家的哄骗与逼迫,假如没有少东家推的这一把,他就会甘然在油坊当一辈子的下人。他当时对自己最大的期许就是日后可以当账房,替少东家管账,那就是心腹了,不是亲如兄弟手足,是不会让他干账房的,他当时就觉得油坊未来的账房一职,非他莫属。
结果少东家将他骗上了船,船一开,再停下时他已经到了英国。
施无为当年能从家乡跑出来,跑到大学来考秀才,已经是他生平所做的最大胆的事了,那还是在死的威胁之下。
大学里的生活已经非常安泰了,所以他其实根本不想走,不管他说过多少次愿意去留学,那也是因为代教授想让他去。
他自己还是不怎么主动的。
现在有了必须保护代玉蝉这个信念在,施无为才算是真正有了冲劲。
他必须做到最好。除了最好以外,剩下的程度都是不合格。
他只有做到最好,才能保证他和代玉蝉在英国的生活平安顺利。
买了许多东西回去,小红楼里被堆得满满的,他们四个人来回两三趟才把东西抱完。
张妈看到这么多东西,竟然肯放下收音机,走过来细细的查看,一件件的说:“这个牌子的东西你妈也有几件。”或是“这个牌子的领带我记得要六十块钱呢,这么贵就这么一条布。”
施无为不会带男仆,所以衣物都只能留给学校的女仆清洗。据代教授的经验,女仆洗衣服是看心情的,有时她们会准时洗好送来,有时却会拖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个学期,最后东西自然而然就不见了。
最常丢的就是袜子与领带,衬衣常常是送过去是什么样,拿回来还是什么样,好像根本没洗过。
所以,代教授说:“袜子多买一点,领带买便宜的,衬衣买花的,白色就多买几件衬衣领就好了。”
要是想让女仆及时把洗好的衣物送来,可以给钱,也可以跟她们谈恋爱。
代教授当时都没选,他选择跟当时的校霸交朋友,加入时兴的俱乐部,很快就被人记住了名字,女仆也就从来没有拖延过。
可惜这一条不适合施无为。
他悄悄对祝颜舒讲,他怀疑施无为会在学校里成为被欺负的小可怜。
代教授:“只要有一次他被人发现自己刷鞋洗衣服,那很快,整座寝室楼的衣服和鞋都会归他了。”
而且施无为还喜欢干活。
虽然公学里对园艺是很看重的,但那只限于种花,而不是种地。
代教授:“他会变成农场小子,谷仓里的汉斯这种角色,可能还会被人起外号。”
马上就要送孩子出门了,代教授开始紧张起来。
祝颜舒只好安慰他:“放轻松一点,无为看起来还是很扛揍的。”农家子弟,身板结实。
代教授:“我教过他要加入学校的博击社,这样至少没什么人会找他打架。”
祝颜舒看他都快把施无为的留学生活从入学设想到毕业后了。
第270章 内奸~
施无为端着红茶壶给每一个人都添了茶,还友好的问苏纯钧:“先生,请问您还需要别的吗?”
张妈不肯喝茶,说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自己抱着黑糊糊的姜茶喝,她小声对祝玉燕说:“大头这是越来越像了啊。”
为了训练施无为,最近在小红楼里时常都是这副样子。
全英对话。
所有人都穿洋装。
吃饭都用刀叉,只有张妈可以用筷子。
成果斐然。
祝玉燕亲眼见到天才是怎么一回事了。
普通人需要时间,天才是不需要的!
不管施无为在开始之前多么不安多么忐忑,一旦开始之后,他就能迅速进入状态,并且,错误为零!
祝玉燕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甚至觉得施无为一直是这么游刃有余,胸有成竹,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好。
但就算如此,代教授也要求这个训练必须直到他们上船都必须要做,要做到施无为睡觉说梦话脱口而出的都必须是英语。
代玉蝉因为是私奔少女,对她的要求反而不高。她的人设就是为爱走天涯,被施无为拐回英国去的。
代教授也给她讲了很多他认识的英国女性是什么样的。
代教授:“你可以放心的就是英国传统女性也是十分保守的,哪怕是在伦敦,普通的英国少女都是很保守的。她们不参加舞会,穿着朴素的衣服,刺绣和针线活也是许多英国女性的必备功课,而且大部分的英国少女,假如家中并没有准备让她们接受教育,那她们通常是不会去上学的。”
虽然英国是发达国家,似乎比中国先进了很多,但那只是在技术革新方面,整个社会还远远没有达到与先进的技术相配的文明程度。
大部分的英国普通人民仍是农民或手工业者,生活穷困,很少有积蓄,寿命与中国百姓差不多。
代教授:“英国的贫富差距很大,阶级明显,上层与底层社会是永远不会发生交际的。”
“他们穷的是特别穷,而且几乎不会有改变阶级的机会。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受教育,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工作。”在英国,男仆都是要上过大学的才能当,没有一定的教育水平,是不可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的,只能去出卖苦力。
“不过他们的新兴阶级现在正在逐渐获得话语权,在社会中占到了越来越大的比例。”那就是律师、商人、以及小乡绅。
能让人更放心的是,代玉蝉和施无为虽然有点傻,脑子不太够用,但他们到了英国以后,新兴阶级会很容易就接纳他们的。
代教授最后能教给他们的就是:“知识是你们最强而有力的武器,学习更多的知识,你们会更容易受人尊敬,得到更大的生存空间。”他不止是对施无为这样讲,对代玉蝉也是这样叮嘱:“小蝉,现在英国女性的识字率并不高,但社会上却很欢迎女性加入工作岗位,因为他们的社会发展速度太快,高端劳动力不足,一些家境优越的女性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抓住了这个机会,趁机扩大了话语权。你要保持学习的热情,用比在家乡更胜百倍的努力去学习,得到的回报绝不会辜负你付出的辛苦的。在那里不要太胆小,看到机会就大胆的上!不要畏惧发出声音,做出成绩。”
这番话给了代玉蝉很大的启发和触动。
她并不是一个格外热爱学习,对知识充满热情的人,她也没有燕燕聪明。一直以来,她从来没有在学习上有过什么野心,认为自己必定要在知识的殿堂上取得一席之地,或是达到什么成就。
她以前以为在大学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
知识确实扩充了她的大脑,可她发现她并没有真的认识到知识的作用。
代教授视知识为英国女性改变命运的法宝,而似乎英国高知女性确实因此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握住了命运的船舵。
那中国的女性呢?
中国的女性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获取知识来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最终改变她们在整个社会,乃至家庭与人生中的位置呢?
代玉蝉被这个念头搞得热血沸腾,仿佛触摸到了命运之门,当她推开这扇门的时候,门对面的光明投射过来,不止照亮了她的人生,也照亮了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性的脚下之路。
祝玉燕是第一个发现她姐改变态度的。看代玉蝉变得积极了,不再排斥去留学了,她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并立刻告诉了祝颜舒。
祝颜舒最近为了学校搬家的事焦头烂额,听到这个消息也高兴了一下,只有一下,随即就开始生气,发火,对着张妈抱怨:“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才难过几天就不难过了,离开她们亲妈也不多哭几天。”
张妈不想跟她说话。她才知道祝颜舒不但送走了代玉蝉,还打算把祝玉燕留下。
张妈:“你就听她的啊?你是她妈,你让她走,她能不走?把她留下,她一个小小人能干什么?”
张妈对着祝颜舒哭,祝颜舒心里也难受,就也跟着掉泪。
祝颜舒:“我也不想听她的,我也想让她听我的,可她听吗?”
两人对着抹了一通眼泪,还是祝颜舒先不哭了,擦干净眼泪,认认真真的对张妈说:“他们虽然是年轻人,但心里都有主意了。一个大姐,一个燕燕,还有无为,纯钧,他们个个都想要做一番事业,不让他们做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把燕燕带走,难道她就不做她的事业了?她肯定还是照做。不管是在这里做,还是我把她带走,她跟着学校到别的地方再做,她肯定是要搞事的。”祝颜舒拉着张妈的手说:“我就想,既然她在哪里都会搞,那为什么不让她跟苏先生一起搞呢?苏先生那么厉害,比她聪明,比她能干,能护着她一点。别的不提,有枪打过来,我想他是会愿意挡在燕燕前面的。这样的一个人不好找,离了苏先生,燕燕就要一个人搞了,那我更要放心不下她的。”
张妈仔细想了想,祝颜舒这番话是有道理的。现在早就不是把女人关在家里相夫教子就能过一生的年代了,也不是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就能过一辈子的世界了。她以前老想着让燕燕做个职业妇女,精精干干的,也登个照片在画报上,看着又漂亮又风光。
现在她也拦不住她们了。
张妈对祝颜舒说:“那我就不走了吧。我留下来,陪着燕燕。你们都走了,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啊。”
祝颜舒哪里会答应?立刻说:“那你就把我丢下啊,您不管我了?”
张妈白了她一眼:“你是当妈的啊,你还有代教授呢。那燕燕可是一个人啊。”
祝颜舒不答应,力劝张妈跟她一起走。
一方面,祝颜舒担心张妈身体不好,年纪太大,留下来让祝玉燕照顾显然不合适,说句不客气的,张妈自己不觉得,可她现在已经是个负担了,祝颜舒自然不肯把“负担”留给祝玉燕,是要自己带上的。
另一方面,张妈照顾了祝颜舒一辈子,临了了,祝颜舒不能把张妈再扔给祝玉燕去侍候吧?
这次一分别,她与祝玉燕和代玉蝉还有可能相见,而张妈,只怕就等不到相见的那一日了。
所以祝颜舒绝不肯把张妈留下。
中秋节到了。
学校里的日本学生开始做糯米团子准备赏月。
虽然学校里的物资越来越不足了,但日本学生那里是不受影响的。他们也知道中国学生没有吃的都快跑光了——这是祝玉燕对他们说的,因为学校里没粮食了,所以学生都跑光了,连教授都快跑光了呢。
她带着日本学生做日本国旗,说的就是她认为现在外面的人对日本人有许多误解,没关系!她认为只要日本学生亲手做日本国旗,再送给外面的人,那些人早晚能体会到日本人的友好之意的。
日本学生也相信只要中国人能体会到日本人的友好,就一定会接受日本人的统治。
他们做好了赏月团子还特意送给祝玉燕,以及学校里的其他教授。
日本学生这一招是祝玉燕没有料到的,她在收到日本学生组团送来的团子之后,立刻心惊胆战的跟着他们送完了其他的团子,再亲自把他们送回日本楼。
因为日本学生其实非常自闭,他们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一直以来都只在日本楼附近活动,很少会往外闯。
关于这个,祝玉燕也曾经听日本学生讲过,似乎在他们来这里之前,日本的老师都告诉他们,因为日本人稀少,他们都是非常珍贵的日本种子,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不能擅自离开安全的地方。
可见日本人其实也知道他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会有危险。
所以祝玉燕在用做日本国旗这件事拖住他们之后,也并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守着日本楼,防着日本学生跑出来看到空荡荡的校园而起疑。
结果千防万防,没想到今天就露馅了。
就算有她事先打下的底子,也不保证日本人就不起疑啊。
祝玉燕立刻通知唐校长,要跑要赶紧的啊,有没有什么大件的东西赶紧送出去,她担心日本人那边瞒不了多久了!
通知完她□□本楼守着了,当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子,要生了。
日本楼所有的人,不管是日本男同学还是日本女同学,此时都看不到他们之前排斥二子的行为了,他们都默默的守在走廊里,静静的给二子加油。
但由于他们都是未婚,所以都不允许进去帮忙,连祝玉燕都被拦在外面。
接生的只有酒井老师一个人。
祝玉燕觉得酒井老师真是越来越神秘了,她怎么什么都会?
她仔细回忆关于酒井老师的事,据说她是出身世家,家道中落才来担任老师,还是特意被请来的,确实其余几个日本老师都挺尊敬她的,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女性而看低她。
但她同时还可以教日本画、日本舞、日本音乐和乐器、和服、茶道、花道……
虽然据说这都是日本世家女子的必修课。
现在她居然还会接生!
日本世家女性要会这么多吗?
一门之隔内,酒井老师安慰二子:“你放心,我替茶屋的女孩子接生过,已经能看到头了,胎位正常,你一定可以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二子的两只手被绑在栏杆上,嘴里绑着一条布,她咬着布,喊不出声音来,满脸通红,全是汗水和泪水,她根本听不到酒井老师在说什么,只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太疼了!太疼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九点,二子才筋疲力尽的生下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很健康哭声很嘹亮。二子替她喂了一回奶,第二天,这个孩子就被酒井老师抱走了,据说是抱给日本租界的侨民养育,直到船到了,就可以送这个孩子回日本了,提前把孩子抱走是为了不让二子对这个孩子产生太多的感情。
可二子还是在孩子被抱走以后哭了很多天也无法释怀。
祝玉燕终于可以看望二子了。
二子瘦了很多,也像是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她不再像个天真的傻孩子了。
祝玉燕问她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小声请求祝玉燕帮她逃走。
二子的双眼发亮,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要回日本,我要回去找我的孩子!”
祝玉燕小声问她:“你们不可以回日本吗?”不是有女学生回去嫁人了吗?
二子躺在枕上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可以。我们在来的那一天就发誓永远也不回日本。”
祝玉燕:“什么?!为什么?”
二子苍白的脸,艰难的说:“我们……是战士,在战争还没有得到胜利的时候是不能当逃兵的。假如战败,我们都发誓要殉国。”只是日本是不可能失败的,所有的日本人都这么相信,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作者:哈哈哈哈哈哈!)
祝玉燕从以前就认为这些日本学生不怀好意,但那时她并没有证据,说白了就是偏见。可现在证实她那并非偏见,而是不小心猜中了。
二子:“我发过誓,我不能回国……我现在要回去,就是逃兵。”她抹了一把眼泪,“我不会回家,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孩子。请你帮帮我,燕姬。”
祝玉燕没有多加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好,我会帮你的。为了帮你逃走,你必须要多告诉我一点这里的事才行啊。”
二子点点头:“好,我都告诉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